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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他们觉得,自己懂得比我们多。”乔瓦尼说。

我说,时光易逝,她们小小的身体已经发生了变化,只留下记忆中的拥抱。渐渐地,她们长大了,长得和我一样高,甚至超过了我。玛尔塔十六岁时,就已经比我高了。比安卡仍然很娇小,身高只到我耳朵那里。有时她们像小时候一样坐在我腿上,一边跟我说话,一边抚摸我,亲吻我。我觉得,玛尔塔从小就为我担心,她想保护我,仿佛她是大人,我是孩子。她一直为我操心,这种努力让她变得爱抱怨,总是带着一种强烈的不适,但这只是猜想,我也不太确定。比安卡就像她父亲一样,性格内向,但她有时也会用生硬、干巴巴的句子,用命令而不是请求的语气对我说话,就好像为了我好,要教育我一下。我们都知道孩子是怎么回事儿,有时他们喜欢用拥抱爱抚表达情感,有时则试图从头到脚改造你,重塑你,就好像觉得你长歪了。他们要教你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你应该听什么音乐,读什么书,看什么电影,用什么词语,不应该用什么词语,因为那些词已经过时了,没人这么说了。

“有时确实是这样,”我说,“除了我们教的东西,他们还学会了其他东西。他们的时代永远是另一个,不再是我们的时代。”

我继续聊着,脑海中浮现的只有快乐的时刻。我怀念起过去的很多时光,她们小小的身体,渴望触摸你、舔你、吻你、抱你,但我并不悲伤,那是一种愉快的怀念。玛尔塔每天都会在窗前等我下班回家,她一看见我,就会激动地打开门,马上跑下来。她柔软的小身体贪恋着我,跑得那么快,我担心她会摔倒,示意她慢点、别跑。她只有几岁,但行动敏捷,态度坚定。当我放下包,半跪着,张开双臂迎接她时,她像子弹一样扑到我身上,差点把我撞倒,我抱住她,她也紧紧抱着我。

“他们的时代更糟糕。”

他用很幸福的语气谈到了几个孙子,都是大儿子的,其他几个都没有孩子。客厅弥漫着轻松愉快的气氛,渐渐地我觉得很自在,开始对周围的事物产生了一种好感,鱼的味道——我们吃的是绯鲤——红酒,海水的浮光掠影投射到窗户上,都让我心旷神怡。他谈到了孙子,我也开始谈起两个女儿小时候的事。二十年前,有一次在雪地里,我和比安卡玩得很开心。她当时只有三岁,穿着粉红色的滑雪服,帽子边上有白色的绒毛,脸颊红彤彤的。我们拖着一个小雪橇,爬上了山顶,我们坐在雪橇上,比安卡坐在前面,我从后面紧紧抱着她,以最快的速度向下滑,兴奋得大喊大叫。到达山下后,比安卡粉红色的衣服看不见了,脸颊上的红晕也不见了,都被一层闪亮的冰雪盖住了。我只能看到她洋溢着幸福的眼睛,以及张大的嘴巴,她说:“妈妈,再来一次。”

“您这么觉得啊?”

我说话时,他认真听着,时不时也说些关于自己的事。他大儿子是个测量员,妻子在邮局工作;老二是个女儿,嫁了个不错的人,在广场上有个报刊亭;三儿子最让人操心,他不想学习,夏天开着船带游客四处游玩,挣些小钱;小女儿的学习有点儿耽搁了,她生了一场大病,但现在也快毕业了,她会是家里第一个大学生。

“我们把他们宠坏了,他们要求太多了。”

我打开了仅有的一瓶红葡萄酒,那是我在超市里买的。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在客厅的桌子前吃着炸鱼。那些鱼异常好吃,我的话变得很稠密,说话的声音让我平静了下来。我谈到了我的工作,尤其谈到了两个女儿。我说,她们从来没让我操心,学习一直很好,考试从来都没有不及格过,大学都以满分的成绩毕业。她们会像她们的父亲一样,成为优秀的科学家。现在她们都在加拿大,一个是为了完成学业,另一个在那里工作了。我很高兴,我尽到了作为母亲的责任,让她们躲过了如今社会的所有风险。

“我也不知道。”

“只是看起来而已。”

“我小时候有什么呢?一把木枪。枪托上有个夹子,就是晾衣服的那种,枪管上有一根橡皮筋。像弹弓那样在橡皮筋上放一块石头,把石头和橡皮筋固定在衣夹上,枪上了膛。想开枪时,打开夹子,石头就会射出去。”

“您看起来很年轻。”

我用喜爱的目光看着他,我的想法变了。现在我觉得,他是个安静的男人,我不再觉得他上来找我,是为了让他朋友以为我们俩有什么。他只想获得一点满足感,来减轻失望的打击。他想和一个来自佛罗伦萨的女人聊天,她有一辆好车,穿着像电视上的漂亮衣服,一个人来度假。

“是的,我有三个孙子了。”

“现在人们什么都有了,他们宁肯负债,也要去买些没用的东西。我妻子没有浪费过一分钱,而现在的女人铺张浪费,爱乱花钱。”

“您六十九岁了?”

即使他抱怨眼下的社会,抱怨刚刚过去的时代,将遥远的过去理想化,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让我厌烦。在我看来,这也是他说服自己的一种方式,想要在飘摇不定中让生命有枝可依,有某种东西可以把握,在跌倒时能紧紧抓住。我其实可以告诉他:我是新浪潮、新时代女性,尽量活得和你妻子不一样,甚至可能和你女儿也不同,我不喜欢你的过去。但我和他争论也没什么意义,为什么要和他争论呢?现在的对话虽然都是陈词滥调,但这样最好不过。突然,他忧伤地说:

“我大儿子五十岁了,我十九岁就有了他,那时我妻子才十七岁。”

“孩子们小的时候,为了让他们安静下来,我妻子会用小布团蘸点糖,让他们咂摸。”

“我四十八岁了。乔瓦尼。我有两个女儿,都成年了,一个二十四岁,一个二十二岁。”

“小糖人。”

“四十二?四十三?”

“您也知道啊?”

“不是。”

“我外婆曾为我的小女儿做了一个,她那时候总是爱哭,没人知道她怎么了。”

“您说什么啊,您看起来顶多也就四十岁。”

“您看吧?现在的人和我们不同,他们带孩子去看医生,医生给父母和孩子同时治疗,觉得父亲、母亲、刚出生的孩子都有病。”

“那可不一定,我很老了。”

他还在继续赞美过去,我想起了我外婆。我想,那时她一定和这个男人年龄差不多大,但她生于一九一六年,身材矮小,驼着背。我带着两个女儿去那不勒斯看她,像往常一样疲惫,而且很气愤,因为我丈夫本来应该和我一起去,但在最后一刻,他却决定留在佛罗伦萨。玛尔塔哭了,她的奶嘴不见了,我母亲责备我,她说我让孩子养成了坏习惯,让她总叼着奶嘴。我为这事儿开始和她争吵,她总是批评我,我受够了。于是我外婆拿了一小块海绵,在上面蘸了一些糖,把它放在一块纱布里——我想是包糖果的纱布,用丝带把它系起来。一个小布偶出现了,像穿着白色长袍的幽灵,袍子遮住了它的身体和脚。我看到玛尔塔像中了魔法一样平静下来,她在我外婆的怀里,把那个小精灵的白色脑袋含在嘴里,停止了哭泣。甚至我母亲也冷静下来,她打趣说,我小时候,她一出门,只要看不见妈妈,我就开始哭闹,她母亲以前也是用这种方法让我安静下来。

“我大儿子比您应该还大很多。”

我笑了笑,喝完酒有些头晕,把头靠在了乔瓦尼的肩膀上。

他熟练地煎鱼,不断地没话找话,他很紧张,好像嘴巴跟不上思维。他赞扬了过去的好时光,说那时海里的鱼更多,真的很好吃。他谈到了自己三年前去世的妻子,还有几个孩子。他还说:

“您不舒服吗?”他尴尬地问。

“您有油吗?”

“不,我没事。”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他动作熟练,取出那些一动不动的鱼的内脏,刮去鳞片,仿佛要刮去它们的光泽和颜色。我想,那些朋友可能正在酒吧里等着他,想知道他是否“得手”。我觉得我错了,我不该让他进来。如果我猜得没错,他会想办法拖延时间,等下让那些朋友相信他的吹嘘。每个年龄段的男人都有可悲之处,他们看似骄傲,其实脆弱,看似大胆,其实怯懦。现在我不太清楚是否曾经爱过他们,也许我只是同情、理解他们的毛病。我想,无论事情进展如何,乔瓦尼都会和朋友吹嘘,他在我这个外地女人面前的壮举,尽管年龄很大,无需药物,他还是很坚挺。

“您躺一会儿吧。”

“花不了多长时间,”他说,“两分钟。”

我躺在沙发上,他坐在我身边。

他刚才还很羞涩,现在忽然变得放肆起来。他熟悉这个房子,就径直去了厨房,开始给鱼开膛破肚。

“很快就会过去的。”

“我不知道怎么清理。”

“没什么要过去的。乔瓦尼,我现在感觉非常好。”我温柔地说。

“那就油炸吧,可以趁热吃。”

我向窗外望去,天空中有一朵云,洁白稀薄,倒映在娜尼的蓝眼睛里。她还在桌子上,圆圆的额头,半秃的头。我用母乳喂养比安卡,但没给玛尔塔喂奶,一点也没有,她不愿意吸奶,哭个不停,我很绝望。我想成为一个好母亲,一个模范母亲,但我的身体在拒绝。我想到了过去的女人,她们被太多的孩子压得喘不过气,我想起了那些习俗,能帮助她们治愈孩子,或为孩子驱魔:比如,晚上让他们独自待在树林里,或者把他们浸在冰冷的泉水里。

“那我可不行。”

“我要不要给您煮杯咖啡?”

“这鱼也可以生吃。”

“不了,谢谢,待在这儿,不要动。”

“没有。”

我闭上了眼睛。尼娜又出现在我脑海中,她背靠着树干,我想起了她修长的脖子、她的胸部、埃莱娜吮吸过的乳头。我想起了她把女儿搂在怀里,向她展示怎么给婴儿喂奶。我想起了模仿那个姿势、动作的小女孩。是的,在假期的前几天,那些日子很美好。我觉得,需要放大那种欢乐,减轻这几天的焦虑,毕竟,我们最需要甜蜜的生活,即使是假的。我睁开了眼睛。

“您吃午饭了吗?”

“您的脸又有血色了,刚才太苍白了。”

“您太客气了。”

“有时,大海会让我很疲惫。”

他走了进来,把纸包递给我。我关上门,接过他的礼物,努力微笑着说:

乔瓦尼站了起来,指着阳台,迟疑地说:

“我不想打扰,但如果您喜欢吃鱼,这儿有刚捞上来的。”

“您介意我抽支烟吗?”

“来吧,请坐。”

他走到外面,点了一支烟,我也走到他旁边。

“我看到您的车了,我想您肯定已经回来了。”

“这是您的吗?”他指着娃娃问我,就好像在说一句风趣话,给自己争取思考的时间。

“进来吧。”

我点了点头。

“只耽误您一分钟时间。”

“她叫米娜,是我的吉祥物。”

我松了口气,他来聊聊也好,总好过我一直想着那些找不到出口的话,我按了开门的按钮。我还光着脚,急忙去找了双凉鞋,扣好上衣的扣子,整理了一下裙子,梳理了一下湿漉漉的头发。房间铃声一响,我就打开了门。乔瓦尼出现在我面前,他皮肤晒得黝黑,一头精心梳理过的白发,花哨的衬衫,蓝色长裤烫得很平整,无可挑剔,鞋子也擦得锃亮。他手里拿着一个纸包。

他拿起了娃娃,忽然有些惊讶,最后放了回去。

“乔瓦尼。”

“她身体里有水。”

“谁啊?”

我什么也没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门铃再次响起,声音不那么果断,也很短促。我离开阳台,拿起了听筒。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就好像我身上有什么东西,有那么一刹那让他感到害怕。

我很机械地抬起头,看了看时钟,那时是下午两点,在这个镇上,我没有亲近到可以在这时来敲门的朋友。我想到了吉诺,他知道我住在这里,也许是他来找我,让我给他出主意。

“您听说了吗?”他问我,“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她的娃娃被偷了。”

对讲门铃响了,一阵急促的铃声传到了阳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