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松林里走路,松果砸的。”
“今天多亏了您,”罗莎莉娅说,“世道不好,会发生很多可怕的事。”很显然,她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背上,我听见她用惊恐的声音大喊道:“天啊,您后背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真是有些严重,您什么都没擦吗?”
“大约二十年前,也是八月的一个星期天,我女儿走丢了。那时我什么都看不到,焦虑蒙蔽了我的双眼,在这种情况下,旁观者更清醒。”
她想去拿她的药膏,说药效神奇。尼娜和我单独待着,小女孩的哭闹声不断传来。
“我快吓死了。”
“她安静不下来。”我说。
“您吓了一大跳吧。”
尼娜笑了笑。
“我想感谢您。”尼娜说。
“真是糟糕的一天,我们找到了她,却丢了娃娃。”
尼娜朝我走来,很快罗莎莉娅也来了,她似乎很骄傲,因为她是第一个和我打交道的人,而这次在找孩子的过程中,我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会找到娃娃的。”
我走开了,回到遮阳伞下,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尽管还不到下午两点。埃莱娜一直在哭,这让我受不了。我看到大伙在为她高兴,几个女人从尼娜手里接过她,轮流抱她、安抚她,但没用,她哭得停不下来。
“当然了,找不到可怎么办,埃莱娜会生病的。”
我把埃莱娜抱在怀里,快步回到浴场。我遇到了罗莎莉娅,她激动地从我手中夺过埃莱娜,非常开心,她大喊起来,一边向她弟媳招手。尼娜看到了我们,看到了她女儿,迅速跑了过来。她丈夫也跑了过来,家里的所有人都从沙丘、浴场、岸边跑了过来。大家庭里的每个人都想亲吻、拥抱、抚摸埃莱娜。虽然孩子一直在哭,每个人都好像躲过了一劫,大家心满意足。
我的背部忽然感到一股凉意,罗莎莉娅悄无声息地走到我身后,给我涂抹药膏。
我走了一会儿,在孩子中间寻找着埃莱娜,他们有的独自待着,有的成群结伴,有的被大人抱着。我心里很乱,有些想吐,但还能集中注意力,最后我终于看到了那顶草帽,我的心扑通地跳着。从远处看,那顶草帽就像被人遗弃在了沙滩上,而草帽下正是埃莱娜。她坐在离大海一米多远的地方,人们从她身边经过,没人注意她,她在默默哭泣,泪水缓缓流下来。埃莱娜没有说,她找不到妈妈了,她很绝望地对我说,她把娃娃弄丢了。
“您感觉怎么样?”
我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沿着靠海的第一排遮阳伞,走得很慢。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走丢的埃莱娜,或者比安卡,或许是我小时候的自己,从遗忘的过去走了出来。在沙滩上的人群中,一个走丢了的小女孩,看到眼前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却什么都不认得了。她需要一个参照、某个东西能帮她辨认出度假的人、太阳伞。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所处的位子,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四处张望,眼里满是恐惧,她看到大海、沙滩、人群,卖新鲜椰子的小贩就和以前一样。然而所有人、所有东西都让她感到陌生,她哭了起来。陌生人问她怎么了,为什么哭,她不会说自己迷路了,而会说找不到妈妈了。当人们找到比安卡,把她带回我身边时,比安卡在哭,我也哭了,喜极而泣。终于松了口气,但我也很生气,对着她大喊大叫,就像我母亲那样,因为沉重的责任,也因为让人窒息的关系。我用空着的手,用力拉扯着大女儿,喊道:“看我怎么跟你算账,比安卡,回家等着瞧!你再也不能离开我半步,再也不能这样。”
“很好,谢谢。”
她有些犹豫地看着我,点了点头,朝丈夫消失的方向跑去。她奔跑的样子像个年轻的运动员,正在参加一场决定命运的比赛。
她继续涂抹着,动作娴熟、轻柔。等她涂完,我把衣服穿在泳衣外,拿起了包。
“会找到的,”我对她说,“她戴着你的帽子,很容易看到。”
“明天见。”我说,着急离开。
我意识到,尼娜也一样,她四处寻找,但一直背对大海,满脸绝望。我突然很受触动,有些想哭。从那刻起,我再也无法置身事外。沙滩上的人没注意到:这些那不勒斯人正在疯狂寻找一个小女孩,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人们都在兴高采烈地玩,那些那不勒斯人却表情凝重,那种反差简直无法用画笔来捕捉。那些那不勒斯人之前看起来那么自在、蛮横霸道,现在我觉得他们很脆弱。我很佩服罗莎莉娅,只有她的目光在海面上搜寻。她挺着大肚子,走在水边,步子小而快。我站起身,来到尼娜身边,碰了碰她的手臂。她突然转过身,动作像蛇一般,大喊着说:“你找到她了!”她没对我用“您”,就像我们俩很熟悉,尽管我们一句话也没说过。
“到了今晚,您就好了。”
以我在这方面的经验,我想孩子会找到的。我母亲说,我小时候总是走丢,一不留神我就不见了,她会跑到浴场办公室,请工作人员用喇叭描述我的外貌特征,叫什么名字等,她会在收银台等我。我不记得自己走丢的经过,记得的是别的事:我担心母亲走丢了,我总是很焦急,害怕再也找不到她了。然而我清楚记得比安卡走丢的那次,我像此时的尼娜一样,在沙滩上跑来跑去,怀里抱着不停哭闹的玛尔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丈夫在国外,我谁也不认识。孩子的确会让人特别操心。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四处寻找,但没有看向大海那边,我没有那个勇气。
“谢谢。”
他们呼唤起小女孩的名字:埃莱娜、莱努奇亚、莱娜。罗莎莉娅碎步朝海边走去,步子迈得很快,就像急着下水游泳。我看着尼娜,她像只无头苍蝇,摸了摸额头,先往右走,突然又转身向左走去。就像体内深处有个东西,在吸走她脸上的生气,她的皮肤变得蜡黄,眼睛转来转去,神色焦虑,像是疯了一般。她找不到女儿了,她把女儿弄丢了。
我又看了一眼埃莱娜,她在父亲怀中挣扎、扭动,一会儿呼喊她母亲,一会儿呼唤着娃娃。
男人马上站了起来,四处张望。那位看起来神情凶恶的老人抓住男人的一只胳膊,他挣脱开,罗莎莉娅来到了男人身边,家族里的男女老少开始左顾右盼,仿佛要统一行动,他们分散开来,四处寻找。
“我们走吧,”罗莎莉娅对尼娜说,“去找找娃娃吧,我再也受不了埃莱娜的哭叫了。”
她好像遇到了什么麻烦,她在遮阳伞间走动,动作很慢,神情犹豫,嘴里念叨着什么。她把头转向一侧,又忽然转向另一侧,像受惊的鸟儿。不知道她在念叨着什么,我所在的位置听不见,她朝丈夫跑去,那个男人正躺在遮阳伞下的躺椅上。
尼娜对我打了个招呼,朝女儿跑去。罗莎莉娅开始四处询问,问海滩上的孩子和父母有没有看到那个娃娃,她没经过允许,就在人家遮阳伞下成堆的玩具中翻找。
我睡了一分钟,或者十分钟,醒来后我有些晕晕乎乎地爬了起来。天很热,天空发白,一丝风也没有,人越来越多,四周很嘈杂,充斥着音乐和人声。在星期天拥挤的人群中,我就像受到一种神秘的召唤,第一个映入我眼帘的人是尼娜。
我爬上沙丘,走进松林,我似乎依然能听见小女孩的哭闹声。我很心慌,把手放在胸口,想让心跳缓和下来,是我拿走了娃娃,它就在我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