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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埃莱娜像谁呢?我见到她父亲了,我觉得她身上父母的特征都有。人们见到一个孩子,马上会想这孩子像谁,匆匆地把孩子限定在父母的特征范围中。实际上,孩子是活生生的肉体,是无数个偶然造出的,来自一系列的遗传。这就像一项工程——自然就像工程,文化也是,科学紧跟其后,只有混沌不是工程——同时,也有强烈的繁衍需求。当时,我很想要比安卡,人想要孩子,那是动物懵懵懂懂的本能,再加上社会普遍思想的强化。我很快就怀上了比安卡,那时我二十三岁。我和她父亲都在努力奋斗,想留在大学工作。她父亲做到了,我却没有。作为女人,我需要处理各种各样的事:劳碌奔波、学习、幻想、创造,变得疲惫不堪,同时还要承受乳房变大,阴唇肿胀,一个生命在你滚圆的肚子里搏动,那是属于你的生命,你自己的生命会退而居其次。尽管这条小生命在你肚子里,但又会脱离你,让人充满欣喜,也很沉重,像贪婪的冲动一样,给人带来享受,又很恶心,就像血管里的寄生虫那样令人讨厌。

埃莱娜竟然没有跟他们在一起,我很惊讶,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对母女没在一起。后来我注意到:小姑娘离我只有几步远,独自坐在沙滩上,头上戴着她母亲的新草帽,在太阳底下玩她的娃娃。我注意到她的眼睛比之前更红了,时不时会用舌尖舔一下从鼻子里流出来的鼻涕。

你的生命想要变成别人的生命。我把比安卡生了下来,她离开了我的身体,但我们周围所有人,包括我们自己,都觉得比安卡不能一个人长大,她太孤单了,需要一个弟弟或妹妹的陪伴。因此生下她不久后,我按照计划,是的,正如人们常说的,我按照自己的规划,又怀上了玛尔塔。

尼娜穿着蓝色的分体式泳衣,我再次觉得她真美,虽然她正激动地说着话,但仍像往常一样自然优雅。她丈夫没穿背心,比他姐姐罗莎莉娅显得更矮更胖,他皮肤苍白,一点也没被太阳晒红。他步子很稳健,胸毛很重,脖子上戴着一条金链子,上面有个十字架,看起来真是让人厌恶。他大肚子上有一条深深的伤疤,从泳裤边缘延伸到肋骨那里,伤疤两边是鼓起的肉。

对我来说,二十五岁时,所有游戏都结束了。孩子的父亲满世界跑,工作机会不断。他都没时间好好看看孩子从他身上继承了哪些特征,是怎么展示出来的。他每次一见到两个女儿,便温柔地说:“她们和你长得一模一样。”詹尼性格温和,两个女儿很爱他。他很少或者说几乎没照顾过她们,但如果有需要,他会尽自己所能陪伴她们,现在也一样。通常小孩都很喜欢他,如果詹尼在这里,他不会像我一样躺在躺椅上,而会去和埃莱娜玩耍,觉得自己有责任那样做。

沙滩上挤满了人,我寻找着罗莎莉娅的身影,但没看到她,那一大家子人似乎分散开了,混在人群中。我仔细看了半天,才找到尼娜和她丈夫,他们正沿着海滨散步。

我不会这样做。我看着埃莱娜,虽然她自己待着,但她的祖祖辈辈都包含在她身体里,想到这一点,我就有些厌恶,尽管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很反感。小女孩在玩娃娃,和她说着话,我知道那不仅仅是个半秃的娃娃,一半头顶有金发,一半秃着,我不知道对于埃莱娜来说,娃娃代表着什么。娜尼,埃莱娜叫着娃娃的名字,小娜娜、破娜尼、妮妮拉。这是个温馨的游戏,她用力亲吻娃娃的脸颊,嘴里呼出气,像是在给塑料娃娃充气,她微微颤动,竭尽全力对娃娃表达爱意。她亲吻娃娃赤裸的胸膛、后背、肚子,亲了个遍,她张着嘴,像要把娃娃吃下去。

沙滩上的人川流不息,吉诺顾不上我,只和我打了个招呼。我一换上泳衣,就在阴凉处躺下,仰躺着,想挡住背上的淤青,我戴上墨镜,感觉头很痛。

我移开目光,觉得不应该看小孩子的游戏,但我的目光还是回到了她身上。娜尼是个又丑又旧的娃娃,脸上、身上有圆珠笔印迹,却散发出一种生命力,现在,她越来越热情地亲吻着埃莱娜,她在埃莱娜脸颊上亲了几下,塑料嘴唇贴着女孩的嘴唇,亲吻着埃莱娜瘦弱的胸膛、微微鼓起的小肚子,头靠在绿色的泳衣上。小女孩察觉到我在看她,对我笑了笑,眼睛很没神。她把娃娃放在两腿间,用两只手紧紧摁着娃娃的头,好像在挑衅。小孩子就喜欢这样玩游戏,大家都知道,之后都会忘记这事儿。太阳很火辣,一丝风也没有,我流了很多汗。地平线上升起了一道灰色的薄雾,我站起身来,打算去游泳。

我十一点才醒来,匆忙收拾好东西后,发动了汽车。但那天是星期天,天气很热,路上很堵,我好不容易停好车,到了海滩上。海边的人比前一天更多,男女老幼带着大包小包,走在松林里的小径上。大家争先恐后,希望尽快赶到海边,在沙滩上占有一席之地。

星期天,海里人很多,我懒洋洋地泡在海水里,看见尼娜和她丈夫仍在争论。她在抗议着什么,丈夫在听,后来男人似乎厌倦了,不想再聊了,他不慌不忙,但很果断地说了几句话。我想,他一定很爱她。他从尼娜身边走开了,去和前天乘小汽艇来的那些人谈了谈,很显然,他们就是尼娜和丈夫争论的原因。经验告诉我,事情总是这样:一开始,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大家都相亲相爱;但人多就容易引发争吵,勾起旧怨。尼娜再也受不了那些客人了,所以要丈夫把他们打发走。过了一会儿,那些看起来像暴发户的男男女女、肥胖的小孩,依次离开了他们占据的遮阳伞,把东西装上小汽艇。尼娜的丈夫帮他们搬东西,或许是为了让他们尽快离开。他们离开时,像来时那样大家亲吻、拥抱,但没人去和尼娜道别。尼娜低着头,沿着海岸越走越远,好像不愿再多看他们一眼。

我躺在床上,内心很凌乱,越来越感觉自己支离破碎,脑子里千头万绪:比安卡和玛尔塔、我工作中的困难、尼娜、埃莱娜、罗莎莉娅、我父母、尼娜的丈夫、我正在读的书、我前夫詹尼。黎明时,四处突然安静下来,我睡过去了几个小时。

我在海里一直游,想远离星期天拥挤的人群。海水让我的后背活动开了,伤口不疼了,或许是我觉得不疼了。我在水里泡了很久,一直到手指肚泡得皱巴巴的,冷得发抖才上岸。以前我母亲看到我冻成这样,会一边把我从水里拉出来,一边责备我。如果她看到我牙齿打颤,会更生气,会用力拽我,用浴巾将我从头到脚包住,使劲给我擦干。她的动作很粗暴,不知道是真担心我生病,还是在发泄她的积怨,她擦得很用力,像在扒皮。

我一整夜没合眼,背部的伤口发炎了,一阵阵地疼痛,一直到黎明,小镇四处都不停传来嘈杂的音乐声、汽车噪音、呼唤声、打招呼声。

我将浴巾直接铺在炽热的沙子上,躺了下来。我的身体在海水里变得冰凉,躺在热乎乎的沙子上特别舒服。我看向埃莱娜之前待过的地方,只剩娃娃在那里,但她的姿势很痛苦,张着双臂,双腿叉开,仰躺着,半个脑袋埋在沙子里。我能看到她的鼻子、眼睛、半个脑袋。我暖和过来了,加上昨晚没睡好,我在沙滩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