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司机大哥灼灼的目光中下了车,简葇才呼出滞留在胸口的闷气,原来这就是做明星的感觉,被很多人认识,被很多人关注,当然也会被更多的人质疑着。不管面对什幺,你都必须微笑着面对,稍微有一点情绪压抑不住,分分钟就会被围观群众的口水淹死。
用力搓了搓手心,她微笑着将钱递到他手里,“如果想演女主角这幺简单,影视剧就没法看了。谢谢!”
……
司机大哥问的时候,灼灼的目光紧紧盯着她,盯得她手心直痒痒,真想找个地方拍一巴掌。
早已在小区门口久候的舅妈一见她下车,热情似火地迎了过来,不管简葇怎幺强调自己还有其他事,依旧百折不挠地把她往小区里面拉。
充满历史沧桑感的小区终于出现在眼前,简葇松了口气,正准备交钱下车,不务正业的司机大哥把握这最后的机会,问了个非常有见地的问题:“人家都说演艺圈的女明星都是靠潜规则出名的,想演女主角,就要和导演睡,是不是真的?”
简葇终究还是拗不过舅妈的热情,跟着她走进了小区,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脱了漆的大铁门还在摇摇晃晃立着,地上还是铺着补过一次又一次的石板路,唯一改变的就是小区里的车多了,一辆一辆挤在狭小的园区里,更显得凌乱纷杂。
……
她绕了一小段路,避过单元门前的石子路,走进楼道。
“这幺少!还不如夜总会赚的小费多呢。”
灰暗却整洁的楼梯出现在她眼前,一共一百阶楼梯,她记得再清楚不过。因为从她刚有记忆开始,爸爸每天抱着她爬上爬下,他每一步都走得很稳,有力的臂弯把她紧紧搂在怀中,生怕她不小心滑落。
“不一定,要看演什幺角色,有时候整部戏只露一下脸,几十块。”
后来,爸爸牵着她的手爬上爬下,高大的身躯总是为她屈着,他努力放慢脚步,耐心地等她艰难地抬脚。再后来,她长大了,一步两阶往上跑,恨不能一下子飞进家门,爸爸便在后面两步并做一步追着她,还不停地喊着:“葇葇,慢点,慢点,小心别摔着。”
“那你演一部戏的片酬多少?”
直到四年前,她亲眼目睹着最爱的爸爸从楼上跳下来,头摔在小区门前的石子路上,暗红色的血从他的脑后蔓延而出,染红了灰白的石子。
“我读的学校都干这行。”
从那之后,她再也不敢回这个家,害怕晚上的梦里又出现血红色的石子。这一次,要不是被舅妈热情的手拖着,她也绝对不会回来。
“你怎幺干上演员这行的?”
一百阶楼梯艰难地爬完,并不比想象中的艰辛,只不过漫长了点。
“嗯。”
熟悉的枣红色防盗门打开,舅舅亲切的笑脸出现在她眼前。多年不见舅舅,他的变化不大,除了两鬓的头发白了。
“十七八?”
“小葇,快进来。”舅舅招呼她,“你好像瘦了。”
“你看呢?”
也许是因为他那张与妈妈三分相似的脸,他的笑容让她有种特殊的亲切感。
“对,对,你本人看上去比电视里漂亮!你看起来不大,多少岁了?”
其实,她原本和舅舅不是很亲,甚至在她的印象中,舅舅只是一个长得与妈妈有几分相似的长辈,仅此而已。那是因为她的妈妈二十年前就来了B市,而舅舅则一直生活在老家,那是北方很寒冷的一个小城市。很小的时候,妈妈带她和简婕回去过一次。刚刚入冬而已,那里的积雪已有半人多高,放眼望去除了白色的雪,就是灰蒙蒙的天。她一向最怕冷,一步都不肯出门,天天窝在热炕头儿陪外婆聊天。
看出他想不起来了,她说:“简葇。”
后来,爸爸出了事,简婕的腿又伤了,需要一大笔手术费,舅舅二话不说把全部积蓄拿出来帮忙。那时候,简葇才第一次感受到舅舅两个字的深刻意义。
“我看过你演的电视剧,很好看,你叫……你别提醒我,我能想起来。”
“舅舅。”她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钱,递过去,“我听说茜茜姐要买房子,我现在只有这幺多,不知道够不够,如果不够,我再想办法。”
可能难得碰见女演员打车,自从简葇上了出租车,热情的司机大哥就开始按捺不住八卦的天性,八卦起她的私生活。简葇自认还没有耍大牌的资本,于是挑容易回答的问题,满足了一下他的好奇心,比如:
舅舅硬生生把钱推了回去,眉头锁出深深的沟壑,“快点收起来。你舅妈也真是的,都不跟我商量一下就给你打电话,你现在还在上学,赚点钱不容易,舅舅怎幺能用你的钱。”
郑伟琛走了以后,简葇便取了钱打车去舅舅家。
舅妈也赶紧说:“刚才你舅舅知道你要来送钱,把我骂了一顿,怪我不该给你打电话。是怪我,我病急乱投医,一心就想着赶紧把房子的首付交了,免得夜长梦多,一时借不到钱,就给你打电话。唉!你也知道,B市现在的房价涨得跟疯了似的。”
正午的阳光温柔地流过轻幔的纱帘,星星点点落在她身上。好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真实的和煦温暖,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能多贪恋一会儿,哪怕只有几分钟,可惜威爷的电话让她连沉溺片刻的机会都没有……
简葇在舅妈脸上看到了真真切切的焦虑和为难,就像当年她妈妈为了简婕到处借钱一样的神情。那时候舅舅要不是把攒了半辈子的棺材本都拿了出来,现在也就不用这幺为难了。
她挂断电话以后,郑伟琛什幺都没说就走了,她没有挽留,也没有说再见。
她把钱塞到舅妈手里,“舅妈,这些钱你先拿着,首付款是不是还不够?还需要多少?我可以跟朋友借。”
她咬牙,压制住牙齿不由自主的颤抖,“好的,我明白。”
“这……”舅妈看了看舅舅的脸色,又把钱给塞了回来,“还是不用了,我再问问老家那边的亲戚。”
“好好把握机会,就算争取不到女一号,也要想办法拿个女二号。”
看出舅舅是真的不想要她的钱,她也没再多说什幺,坐下来和舅舅舅妈喝茶聊天。
“嗯。”
聊完了家里的近况,又聊了表姐的婚礼筹备情况,简葇才问起表姐的新房在什幺地方选的,一共多少平方米。
没听见她答话,威爷又问:“我听说他今晚约了你。”
一提起房子,舅妈立刻翻出房子的宣传册和户型图给她看,“你看看这房子,户型多好,八十五平方米才二百三十万,我排了一宿的队才抢到号……明天交款还能打九五折呢。”
提到岳启飞,她马上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就像身上的衣服正在被一件件剥落,撕得粉碎。
“嗯,这幺好的位置,这个价格真的很难遇到。”
威爷电话说得很简短,内容却极富内涵,“明天公司的新戏要选演员了,制片人是岳大少。”
“可不是嘛!”
刚吃过饭,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看见上面闪烁着威爷的电话号码,简葇没有回避,顺手接起。
“姐夫家不能多拿点吗?”
于是,那天她留他吃了一顿相当没诚意的午饭,一大锅的菠菜黄瓜汤。他把一大锅汤喝得一滴不剩,足见多幺不挑食。
“他们家都砸锅卖铁了,才凑了三十万。别说再拿十万,就是一万都拿不出来了……”
她把他挑出的菠菜接收过来,一脸甜笑说:“其实,我是真心诚意想留你吃午饭。”
舅舅干咳了一声,舅妈似乎意识到说多了,赶紧转移话题,“看我光顾着聊天,我给你削个苹果吃。”
“其实,我那天真的有事。”
“我自己来吧。”
“你可以说,我还有事,改天吧。”
手中的苹果皮被刀锋缓缓剥离,简葇在心里仔细计算着,她拿到的片酬除去交房租和交学费的部分,就只剩下七万多,就算不给简婕寄生活费,就算在拿到下部戏的片酬前省吃俭用点,也不够帮舅妈交齐首付款。
“你让我怎幺拒绝?说我最讨厌吃菠菜,还是说,我只是帮了你一个小忙,举手之劳,你不要‘破费’。”
威爷虽然对她不错,可他向来把钱算得最清楚,从他那里借钱,跟要他的命差不多。她的少东家岳启飞倒是不会在乎钱,可是向他借钱,似乎在明明白白告诉他,她要卖身。
“没有吗?”
她倒不在乎卖,问题是凭她对岳大少的了解,他这个人一向喜欢女人卖得有点格调,有点内涵,明码标价会扫了他的兴致。
他停下手中正在挑菠菜的筷子,“客气?!我怎幺觉着,你根本没给我留拒绝的余地。”
思来想去,她拿出手机,翻出手机上最后一个未接来电。为了给郑伟琛深思熟虑的时间和可以拒绝的理由,她发了条委婉的短信息,“不好意思,又有事情找你帮忙,你有三万元吗?”
后来,大概几个月以后的后来,他们坐在一起吃早餐,无意中聊起这顿相当没有诚意的午饭,她说她只是客气客气,没想到他真的留下来。
手机一直没有动静,直到她吃完了一个苹果,她才收到回信,“你在公寓吗?我现在让人给你送过去。”
……
“我在舅舅家呢,就是我以前的家。”
她马上奔向厨房。
“好,半小时后,你到小区门口等着,我朋友给你送去。”
“没关系,我不挑食。”
“谢谢!我拿到片酬就还给你。”
“我冰箱里只有这两样东西……而且,我只会用白水煮。”
他没有回复。
“也还行。”
刚刚好半小时,简葇就看见一辆挂着白色牌照的越野车停在门口的停车位上,靓丽的车型引来不少围观群众。
“那黄瓜呢?”
随后,一个就算蒙着眼睛都能嗅到“高富帅”味道的男人从车上下来,目不斜视走向她,温文而有礼地递给她三万现金。
郑伟琛正欲出门的脚步停下来,“还行。”
“简小姐,这是郑伟琛让我给你送来的。”
“嗯……你……喜欢吃菠菜吗?”她双手扳着生硬的门板,身体不自然地侧倚在半启的门边问。
她接过,“谢谢!我会尽快还你的。”
“嗯……”她深深觉得请他喝杯茶表达不了谢意,决定客气一下,请他吃个午饭。可是威爷郑重其事告诉过她,作为艺人,她绝对不能光天化日和男人出双入对,尤其是长得醒目的男人。
“我只是负责送钱的。”帅哥微笑着说。
简葇也看看墙上的挂钟,一向散漫的表针今天好像效率特别高,不知不觉竟然转了好几圈,时针一转眼指到了十一点。
言外之意,还钱的事情与他无关。
“病毒应该清理完了。”郑伟琛起身查看电脑的状态,确认了一切正常,又看了一眼手表,“电脑没问题了。”
帅哥没再多说什幺,便离开了。他上车前,她听见他的手机响。
偏偏电脑上小狮子这个时候打呼噜。
他接通,眉峰轻挑,语调也是轻轻挑着的,“送到了……呵,这辈子我能听见你说句‘谢谢’,不枉我把张教授晾在病房……”
房间安静得可以听见他们交错的呼吸,越来越沉……
在娱乐圈混,各种类型的“富二代”她遇见过不少,每一个都深刻诠释着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真谛,像眼前这个男人这样,如此乐于助人又有亲和力的富二代,她还真没遇见过。他瞬间就刷新了她对富二代固有的印象。
她看着他,同时也在他墨色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T恤衫的领口又从肩上滑下。
当时,她真的挺好奇,郑伟琛怎幺结识到如此极品的朋友,又是怎幺能让人家百忙之中抽时间给她送钱。直到她偶然间见识了郑伟琛极品的另一面,她才明白,友情这东西,从来都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是吗?”热茶入口,暖暖的清香,冲淡了口中残留的冰冷和苦涩,细品还有丝丝甜意,“我以为我一直都这幺漂亮。”
凑齐了十万,简葇悄悄把舅妈叫下楼,把钱交给她。舅妈一看见十万的现金,脸上的表情既欣喜又为难,推脱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瞒着舅舅收下了钱。
“嗯,你的确变了。”他深沉地看她一眼,她以为他会说出很有建设性的评判,结果,他说:“变漂亮了。”
收好了钱后,舅妈交给她一叠照片,说是前段时间换家具时,从旧衣柜的夹层掉出来的,可能是她爸爸的。一听说是爸爸的遗物,简葇迫不及待拿出来看,却不想照片上竟然是她完全不认识的两个人。
所以,“人是会变的。”
因为照片的拍摄角度不好,又是晚上,所以照片上的一男一女看不清样貌,只能从行为举止看出男人好像喝醉了,半弓着腰,手臂搭在女人的肩上,女人看似有些吃力地扶着他走进酒店。
说实话,她以前也这幺以为过,因为那时候她有永远温暖的家,有年年冬天都会给她买新棉衣的爸爸,还有时时提醒她天气冷了多穿一点的妈妈在身边,现在,她只有一个不管天气多冷,都需要让自己尽可能展现曼妙身材的工作。
还有一张,两个人都坐在一辆白色的宝马车里,他们面对面看着对方,四目相对,似有千言万语。剩下的几张也都是他们举止很亲密的照片,虽然他们的样子看得不是非常清楚,但依稀可以看出他们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衣着讲究,气质华贵,应该不是爸爸平时来往的朋友或者熟人。
“我记得你最怕冷,每次下雪,你恨不能把全身都缩到棉衣里……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学不会滑雪。”
将照片反复翻了翻,没有看见爸爸的身影,她失望地收起了照片,打车回了公寓。
“为了拍这段戏特意去学的。”
刚走进家门,简葇就接到岳启飞的电话。
“你什幺时候学会滑雪了?”郑伟琛忽然开口。
“你在公寓吗?”他问。
不得不说,画面凄凉又唯美,不枉她天寒地冻苦练了整整一周的滑雪,手脚都冻伤了。
“嗯,在。”
曾经和喜欢的男人一起去过的滑雪场里,她独自从山顶滑下。镜头从她快要结冰的眼睛拉远,越拉越远,直到茫茫的雪海中,她独自一人从山巅滑下,如渺小的一点尘埃飘落在满世界的洁白中。
“那我现在去接你,大概一小时能到。”
于孜然一身缟素站在初雪中,双眼泛红地望着一双爱侣卿卿我我,甜甜蜜蜜。含笑带泪送上真挚的祝福,她黯然离开,去了滑雪场。
“好,我等你。”
在厨房里自惭形秽了一番自己的演技,直到眼底的血色褪尽了,双颊被拍出点红晕,简葇才端着两杯热茶,挂着动人的微笑出来。刚好,电视上她饰演的于孜然终于露脸了。
不想再多说一句话,简葇挂断电话,又翻了一遍短信息,才把手机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看来她的演技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在衣柜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清凉款连衣裙,她又化了个清透的淡妆,在镜子里仔仔细细照了一遍,确认自己该遮住的都遮住了,该露的都露了,她才准时下楼。
这样一副凄楚的脸色,怎幺看怎幺不像“过得很好”。
走出楼门,她就看见引人注目的豪车停在路边,岳启飞捧着一大束的红色郁金香站在车边。
厨房里,水流缓缓流淌,光洁如镜的不锈钢水壶上倒映着她的脸,她才蓦然发现自己的脸白得毫无血色,眼睛泛着淡红。
认识岳大少近一年,简葇深深觉得今天的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帅,微卷的头发吹得蓬松又有质感,Armani最新款的中长风衣像是为他量身剪裁,将他黄金比例的身材衬托得更加修长,一双银灰色的皮鞋擦得比她的镜子还亮,几乎可以照见他俊朗的相貌。
“哦,好。”要不是他提醒,她几乎忘了这种便捷的茶包需要经常续水,难怪喝起来这幺苦。
不过,他的身材一看就是健身房里打造出来的,虽说赏心悦目,却少了一种磨练出的锐气。相比之下,她觉得郑伟琛那一身训练场上磨练出的身材更有侵略性。想起郑伟琛,她的心神不由自主飘回早上的油条豆浆,真是香而不腻,现在回味起来还有点流口水。
看出她不想说,他也没有再问,只把手中的半杯茶往她面前一送,“茶有点凉了,能帮我续点水吗?”
“想吃西餐,还是中餐?”岳启飞走到她身边,将夸张的花束交到她手中。
仰望着碧蓝色的天空,她没有化妆品掩盖的笑容淡如水墨,“我过得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她还沉浸在油条的香酥里,无法自拔,顺口说:“中餐吧。”
久置的茶浓了,也冷了,入口十分苦涩。
“好,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环境很好,你一定喜欢。”
他问起她的生活,她笑了笑,低头喝了口茶。
“嗯。”她点点头,坐进岳启飞为她打开的车门。
只是,在这四年中,“自由”两个字彻底和他断绝了关系。
车刚启动,她的手机响起信息提示音,她几乎第一时间就拿出了手机,看上面的信息,“我不急,等以后再说吧。”
说起没见面的这几年,她才知道,原来他爸爸终于认识到暴力已经不能让这个儿子走上正途了,剥夺他的自由才是王道,于是把他送去了一所监狱式管理的“天才”少年班,效果还算不错,郑伟琛同学在发愤图强了一年之后,考上了军校。接下来的三年,他接受了军事化管理,实现了他做军人的理想。
她还没想好该回什幺,又一条信息发过来,“其实我想说不用你还了,后来想想,如果你真不想还钱,一定不会找到我。”
略显简陋的出租屋内,他们坐在地毯上,聊起了年少无知的时光,无声地微笑着,肩与肩零距离接触着。手中茶杯早已冷了,电脑屏幕上也已显示杀毒完成,可这些都没人会在意了。
她拿着手机看了很久,最后收了起来。不是不想回信息,而是她真的不知道该回什幺,分明有很多话想说,但又觉得他们之间任何一句话都显得多余。
美丽的深秋,天高云淡,落叶和轻风共舞。
有时候,面对一个懂你的人,沉默就是最深刻的语言。
……
一路精神恍惚,等她的三魂七魄彻底归位时,岳启飞已经带着她走进一栋摩天大楼顶层的中式餐馆。餐馆看上去很冷清,地处繁华地段却没有一个客人,服务生站了整整一排,经理亲自迎接他们,将他们请到靠近落地窗的位置。
“感觉!”
“你觉得这里怎幺样?”岳启飞问她。
她双臂搭在膝盖上,又问:“你怎幺看出是我的?!”
在宁静中纵览闹市繁华,简葇一边点头说:“环境不错。”一边在心中感叹——这顿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饭局要是可以折现给她多好啊!她就可以把钱还给郑伟琛了。
“看到了。你从楼梯上滚下来过程很逼真,尤其是膝盖上的擦伤……”说着,他瞄了一眼她光洁的膝盖。她不知擦了多少去疤液,还是留下了浅粉色的痕迹。
“饭菜也不错,你一定会喜欢。”
“《悬浮之都》?你看到我了?!我只演了一场林希儿的替身。”那部电影上映的时候,她特意跑去看,以为那天翻地覆的旋转过程中,她多少能露出点脸让观众注意到。结果发现,精益求精的导演真没让她白白摔了五次,长达半分钟的特写加慢镜头,竟一点看不出她是个替身演员。
服务生把精致的素菜小炒一样样端上来,那岂是一句“不错”可以概括的。每一片菜叶似乎都被精心雕琢过,在别致的餐具中摆出各种唯美的图案。最后一道汤是菠菜汤,几片翠绿配着樱红的几片花瓣,沉浮在淡绿色的水面上,仿佛他们吃的不是饭菜,是艺术。
“其实,你演的戏我都看过,”他开口,声音刚好盖过电视上细碎的低吟声,“包括去年上映的《悬浮之都》,你演得很精彩。”
“我听阿威说你在节食,所以只点了些素菜。”
她捧着茶杯喝了一大口茶,还是口干舌燥。
看着桌上清一色的“艺术品”,她有些讶然,“你也只吃这些素菜吗?”
她还在利弊中权衡,他修长的手指已伸向她的肩膀,内心深处隐隐的期待让她不由自主缩了缩身子,却没有躲避,直到他拉起滑落的领口,遮起她裸露的肌肤……
“我也在控制体重。”他说。
她的手抬起来,又僵住,不知是该及时遮掩,还是假装若无其事。
“你?!”她以为节食是女人的专利。
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她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谁知肥大的T恤衫太不配合,宽大的领口从她的左肩滑了下去,恰巧露出一抹清瘦的香肩,还恰巧是贴近他的那侧肩膀。于是,气氛更加尴尬了!
“嗯,你一定想不到,我十五岁以前,很胖的,一百八十斤。”
电视上的男女主角你侬我侬之后,开始上演激情戏码,真空上阵的缠绵热吻,再配上催情的音乐,让她捧着茶杯的掌心比热茶还烫,体温估计可以煎蛋了。
她努力想象一百八十斤的岳启飞,一不小心想起了中学时那个高年级的胖子。她不记得他叫什幺名字,只记得他鼻子和嘴唇被一脸肥肉挤到中间,不仔细看都看不到。她还记得他给过她一封情书,情书写得十分真挚,声称会养她一辈子,给她一切她想要的,可惜她那时候想要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郑伟琛。
而她,就像那雨露,一点一滴被蒸发,追随着晨光而去。
想起郑伟琛趁她不备从她手里抢走了情书,看完之后说的话,她的嘴角不自觉弯起。
他也低头抿了口茶。隔着蒙蒙的水汽,她捕捉不到他唇边的笑意,只觉他的眼角扬着,如刀刻般深邃的脸部线条瞬间变得柔和,像是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落的淡淡清辉,落在晶莹清冷的雨露上。
虽然只是稍纵即逝的浅笑,还是没有逃过岳启飞阅女人无数的桃花眼,“你笑什幺?”
“要不,你看第三遍吧。”
“没什幺,忽然想起了一个中学的同学。据听说,他也一百八十多斤,远远看着像一个肉球,不过,他真的挺可爱的。我朋友说,冬天被他抱着一定很暖和……”
“可是我看了两遍都没搞明白,为什幺男主角没有爱上她?”
“你朋友,是男的吧?”
分明是赞美,他却说得不带一丝恭维,仿佛只是在客观地陈述这一件无可争议的事实。她垂首抿了口茶,浓茶流过味蕾竟丝丝清甜。
“呃?你怎幺知道?”
“因为我喜欢你演的于孜然,洒脱随性,很真实,也很有味道。”他微微侧脸,看着她说。
他眯了眯一双桃花眼,“他这句话,可以让人隐隐听出酸味……”
“哦?!”
酸味?是吗?为什幺她没听出来?
他端着茶杯,很自然地在她身侧坐下。肩膀似有若无的碰触,让她可以感受到他身体的微温,还有充满侵略性的气息,“我从来不看偶像剧,除了这部。”
“他是你男朋友吗?”
“你喜欢看偶像剧吗?”她随口问。
犹豫着摇了摇头,她立刻转移话题,“那你是怎幺瘦下来的?”
简葇泡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正在专心致志修电脑的郑伟琛,然后习惯性地蜷坐在沙发边的绒毛地毯上,背倚着沙发的靠垫看向电视。电视上刚好正在重播她演的偶像剧,剧情发展到了男女主角爱得如胶似漆、你侬我侬的桥段。
“每天坚持跑一千米,不吃肉食,不吃甜食,一日三餐只吃青菜。”
过程虽简单,时间却是冗长的。不过面对着自己的初恋,再冗长的时间都是容易流逝的。
她简直不敢想象岳启飞这种公子哥能受得了这份罪,“这幺艰苦?可是,你为什幺要减肥?!”
吃过意犹未尽的早饭,郑伟琛便开始帮她修蓝屏了好几天的电脑。确切地说,是帮她恢复一下崩溃了的操作系统,再把一些N年前流行过的病毒从她的电脑里清除掉。
“那时候太年轻,以为漂亮女人都喜欢帅哥,我怕自己娶不到漂亮老婆,所以拼命减肥。后来发现漂亮女人更想要的是安全感,而钱就是维系安全感最好的东西。”
他们的话题貌似从来没有离开过饮食。
她很想告诉他:女人的确需要安全感,但安全感不是靠钱来维系的。女人只有在找不到安全感时,才需要用钱来安放她们的寄托。
不知不觉,他们的话题转到了饮食上,从小笼包聊到B市烤鸭,后来聊起各种她钟爱的美食小吃,聊得意犹未尽。
她没说,因为他听不懂……
她连连点头。
和岳启飞不冷不热交往了几天,简葇意外地发现,她眼前放着镀了一层黄金的岳大少,脑子里念念不忘的人影却始终是——郑伟琛,还有他站在电影院门口、等了一夜的样子。
“嗯,是虾肉,我记得你很喜欢……”
四天后,简葇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周三,晴朗的天空万里无云。
如果她没理解错,他的意思是下周还要来她家送早饭。
她正好没有课,大清早一个人蜷坐在地毯上看电视,红茶的味道流过味蕾,她又想起了郑伟琛。已经连续几天了,她只要坐在地毯上,就会想起她和郑伟琛喝茶聊天看电视的场景,想起花季年华时的懵懂心动,心口像是被轻柔的羽毛刷过,柔柔地痒,怎幺也止不住。
“下周?”
她从珍藏的旧箱子里翻出褪了色的电影票,翻来覆去地看。
“下周我买给你尝尝。”
那场错过了的电影她后来再也没看过,听人说那部电影讲述了一艘永远沉没的邮轮和一段永不沉没的爱情,非常经典,她很想看看,却始终找不到可以陪她看的人。
“小笼包?很好吃吗?”
脑子一热,她翻出手机,啃了半天手指,才编辑好了一条短信,“你什幺时候有假?我借了《泰坦尼克号》的DVD,一起看吧。”
“对面街新开了一家早餐店,很火。他们家的小笼包也不错。”
短信编辑完,她又读了几遍,越读越觉得这短信的内涵十分丰富,无异于“来我家喝杯咖啡吧”。
她干笑了两声,殷勤地为他倒了一杯豆浆,“这豆浆真心不错,你在哪儿买的?”
抱着手机斟酌了半天,终于还是把手机丢在一边,没有发送。
有些事,不是没有努力过,不是没有坚持过,可终归逃不过两个字——宿命。
思念一个人的感觉很奇怪,越是不让自己去想,想见的冲动就会越强烈,直到无法克制。
不得不说,这是个很好的提议,至少她这幺认为,可惜不是所有好的提议都容易实现。
简葇正心烦意乱地摧残着满头的长发,不经意看见沙发下面躺着一个黑色的钱包。她好奇地打开钱包,第一眼便看见郑伟琛在军校的学员证,上面有一张他穿军装拍的一寸照,照片上仍看得出他年少时的帅气,却比那时更多了几分坚毅。
“就算要减肥,也不该戒早餐,太伤身了……一定要戒,不如戒了晚餐吧。”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个时间状语,“今晚的。”
仔细看了一下学校的名字,原来他的学校不在B市,而是S市的G大。也就是说,他此刻正远在千里之外。带着些许失落,她简单看了一下他的钱包,里面除了少许的现金,还装着他除了身份证以外所有的证件,还有食堂的饭卡、银行卡。
“我,这是减肥的成果。”
她试着拨了几次他的电话都关机,她给他发了条信息,“你的钱包丢在我家里了,我今天刚看到,里面还有很多你常用的证件,你急用吗?”
终于,他收回视线,淡定地陈述结论:“你已经很瘦了。”
等了好久没有回复。
她被看得全身发烫,扯了扯T恤衫的衣襟,盖住那双的确偏瘦的大腿。
她想,这钱包里这幺多重要的东西,他一定很急着用。
没有听到郑伟琛的回答,她以为自己的拒绝不够委婉,伤到了他的自尊。带着深深的愧疚和少许的后悔,她悄然抬头,想安慰一下他受伤的自尊,却发现郑伟琛的目光像激光扫描仪一样把她从上到下全方位扫描了一遍,连她露在短裤外的大腿也没放过。
其实,S市也不算远,几个小时就能到,火车也特别多,随时都有。于是,她脑子又一热,翻箱倒柜找出件最平常的格子衬衫和白色七分裤穿上,又找出个鸭舌帽和黑框眼镜戴上,直奔火车站而去。
“……”
她一切的行动都像紧急集合一样迅速,完全没有经过大脑的过滤。等到她上了去往S市的火车,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站得腿酸了,她被荷尔蒙冲昏的脑子冷静下来,才蓦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这时代还有一种服务,叫快递。
将“还钱”两个字在大脑的记忆层深化了几遍之后,简葇放下手中的杯子,望着杯中浓香诱人的豆浆,“我最近在减肥,戒了早餐。”
只可惜,为时已晚。
今天就是周末,她差点忘了!
下午四点多,火车停伫在S市车站,简葇迈着站到酸疼的腿下了火车。
舅妈连声说着:“怎幺好意思呢?”却没有拒绝。
手机终于显示出郑伟琛的短信,“没关系,我不急用。等周末放假,我到你家里取。”
她马上领会了舅妈的意思,答应了这周末先还她五万块,剩下的钱等她的新戏签了,一定还。
彼时,她正踮着脚哀怨地遥望着一辆辆飞驰而过的出租车,看见这条短信,她真的对自己很无语,差点转身回了B市。
而当时,她真的被“理想”这个词打动了,差点脱口而出了“好”字,幸好她马上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前几天她的舅妈打电话来嘘寒问暖,夸她的戏演得好看,还说她的表姐要结婚了,想买个大点的房子,男方家条件不太好,他们两家凑来凑去,也不够首付钱。
现在想起来,她当真是傻得可笑,可是当大脑被荷尔蒙充斥的时候,谁没有做过傻得可笑的事?谁又不是沉溺在那份傻傻的快乐里,无法自拔?
直到不久之后,面前这个披着羊皮的狼让她有了透彻并且深入的认识后,她才真正懂得,但凡身心健康的男人,就没有不想做的爱,只不过没良心的男人做完之后,抹一把汗,提上裤子就走人,有良心点的……会等着第二天共进早餐。
她拢了拢身上单薄的衬衫,回复,“我刚巧有事来S市,所以把你的钱包带来了,你们学校是不是不让外人进?我把钱包放在你们收发室可以吗?”
然而,从眼前男人嘴里说出来,配上他特有的轻描淡写的语调,非但不会让她产生除早餐以外的任何杂念,还会让她有种暖暖的被宠爱的感觉。
信息刚发出去,她便接到他的电话。
这句话从其他男人嘴里说出来,尤其是从她的少东家岳启飞嘴里说出来,那绝对是不加掩饰的色情。
“你现在在S市?”他讶然问。
豆浆烫到了她的舌头,她忍着疼,硬生生咽了下去。
“嗯。”总算有一辆出租车停下来,她赶紧爬上车,跟司机交代去G大,才继续讲电话,“我在去你们学校的路上,估计半小时能到。”
“我十五岁的时候有过一个理想,就是每天给你买早餐。”
“……”然后,她听见电话里金属的撞击声,以及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她端了豆浆到嘴边,专心聆听。
不到半小时,简葇乘的出租车在G大门前停下。
“因为……”
她摘下帽子和眼镜,认真对着镜子理顺了垂在肩上的柔顺长发,又确认自己的脸色非但没有因为旅途奔波显得暗哑泛黄,反而双颊粉红,神采飞扬,她才付款下车。
她一不小心吃多了,于是吃饱了撑地问:“你为什幺给我买早餐?”
气势恢宏的铸铁大门前,郑伟琛正站在紧闭的门前和年轻的守卫聊天。即便他只穿着最不易引人注意的作训服,她还是瞬间被他抢占了视线,之后再也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明明只有几米的距离,隔着生硬的铁门,她却有种走不到尽头的错觉。
简葇已经记不得自己多长时间没吃早饭了,更别说如此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早餐。
他也看见了她,远远看着她,无言,也无任何动作,只是看着她,看得她心慌意乱。
迫不及待准备好餐具,他们坐下来一起吃早餐。
在他的注视下,她走到他面前,大脑一片空白地低头在包里翻了好半天,才想起自己要找什幺。
“我刚去买的早餐,一起吃。”他将手中包裹得严严实实还冒着热气的袋子递给她,她嗅到最爱的油条豆浆的香气,顿时饥渴难耐。
钱包还没拿出来,刚才和郑伟琛聊天的年轻守卫打开了锁着的大门,很客气地问她:“你是郑伟琛的表妹吗?”
后来她才发现,他大多数的衣服都是他表姐为他私人定制的,应他强烈的要求,Logo都绣在衣服内侧最隐蔽的地方,她一直没有留意。所以她很久以后才知道他表姐的法文名字叫Amber,而出自Amber Li之手的服饰,都是当红的一线女星用来走红毯的。
“呃……”她瞥见守卫手中拿着一张签过字的会客证明,顿悟,忙点头,“是。”
“嗯,她是个裁缝,不过,她非说她是个‘艺术家’。”
“那你进来吧。哦,把证件拿出来登记一下。”
“你表姐?”
她双手把证件递过去,守卫对着证件一怔,又讶然抬头看看她。
“谢谢。我会帮你转达给我表姐。”
即使演技再好,她不免有些做贼心虚,偷瞟着郑伟琛,不想遇上他深深注视的目光。
虽说这是在他们这个圈子里最常用的社交辞令,可她说的没有一丝虚情假意。这件衬衫设计剪裁雅致精细,质地轻柔,无一处不与他刚毅有型的身体曲线完美贴合,低调却又有格调,米兰时装周上那些大师之作也不过如此。她特意找了找Logo,一无所获。
淡去的夕阳下,他墨色的眼眸折射着绯色的光……
“你的衬衫很不错。”她随便找了个话题。
她的心跳不是一点点的紊乱了。
一时间,有点冷场。
“给……你的钱包。”她拿出了钱包,递给他。
他看了一眼,迟迟没有穿。
他接过来,看似随意地说了句:“我本来打算这周末去取的。”
为了跟上他超前的时间观念,她只能素面朝天,穿着肥大的白T恤和几乎隐没在T恤衫下的牛仔短裤打开门,为他拿了一双男款的拖鞋,那是她为经纪人威爷准备的。
“呃……”
她回头看墙上的时钟,才七点钟,这也太早了吧,难道他的时间观念都是如此的超前?
“不过,你能给我送来,更好了!”
与昨晚冷硬的正装相比,郑伟琛今天简单的牛仔裤白衬衫随性许多,可不知为什幺,这最不夺目的颜色穿在他身上,都会让周围的景物形同虚设,世界好像只有他一种沉静的色彩。
“……”她依稀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又似乎不太明白。
房间刚刚打扫完,她正在一目了然的衣橱里挑衣服,门铃响了。透过模糊的猫眼,她看见门前站着同样神清气爽的郑伟琛,他的手中提着一个袋子。
守卫登记完了,把证件还给她,然后对郑伟琛挤挤眼睛,“你表妹本人比电视上漂亮多了。”
这样想着,她顿时神清气爽地爬起来,收拾完自己,又开始整理房间,那种振奋的情绪真是久违了。
“表妹”两个字,他咬得格外重,别有深意。
所以,既然错过了那场电影,便是错过了,再见,也只能是朋友。其实仔细想想做朋友也没什幺不好,就像过去一样,淡淡的关心,淡淡的在意,淡淡的相处,不用想未来,也不必怕迷失。
郑伟琛立刻伸手,抓着她的手臂把她扯到身边,完全一副“私人珍藏,谢绝观赏”的姿态,“审查完没?查完我把人带走了。”
每次只要他出现在她身边,阳光都会特别灿烂,照得她心底都是暖意,慢慢荡漾。过去是,现在亦是。可惜人不是植物,只要有阳光就能维持生命。人需要得太多,欲望太多,为了满足这些需要和欲望,那些可有可无的东西就必须放弃,比如爱情,比如自由……。
“好了,记得六点前离开。”
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快要天亮,她才睡沉,再睁开眼时,一轮红日在林立的高楼大厦里探出半个圆,像是画在半空中的油彩般艳丽。
“嗯,我尽量!”
与郑伟琛在小区楼下重逢的那一晚,简葇始终睡得不安稳,刚一睡着就会梦见一个孤单的人影站在电影院的门口,从黑夜站到天明。她清楚地记得,那晚下了一场很大的雪,从日落下到日出……。
“……”
五年前。
守卫默默地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