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服不了她啊。我想。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我没能对着小英说出口。
“可是你一次也没有劝过她别去了，从来也没说过舍不得她。我觉得你要是说一句不愿意离婚，哪怕你拖延一阵子，我妈也不会被你逼到最后真的一个人走了。”
我知道说服不了她，所以能照做的全部照做，做不到的就不计任何后果地拒绝。可是我试过吗？好像一次也没有试过。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真的很惊讶。“我从来没想过要跟你妈离婚。”我想这可能是一个好的时机，要好好对小英说一说我们大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整件事，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你妈妈提出的要求，我没办法满足。是，我承认，她提出离婚我觉得应该就是一种威胁的手段，但是我没办法啊，真的没办法啊。”
她说两个人要攒够三百万才能生孩子，这话我并不认同。可我也没有反驳。后来结了婚，她说我们准备要个孩子吧，年纪也不小了，那个时候存款离三百万还差得远。我觉得奇怪，也想问问她怎么几十万存款就能生孩子了，可我也没有问出口。
“我还在想，你是不是早就想跟我妈离婚了。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所以终于把她给踹了。”
我问她：“你试过跟妈妈沟通吗？说你不乐意，说你难受？”
“是不一样，毕竟没有人训我了。”我嘿嘿笑起来，觉得自己挺不正经。
问完这句话，我觉得我问得很弱智。想到了，我就开口说道：“也是，你那么小，生下来就是这样的环境，你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感觉不太一样。以前你回到家什么也不说，感觉是尽可能地躲起来。但是现在说不清楚，反正不太一样。”
小英其实是反抗过的。在她还是婴儿的时候，她妈妈有一次要给她穿一条小纱裙，觉得漂亮。她就是不要穿，蹬腿伸胳膊，哭得喘不上来气，就是不要穿。可是她妈妈就在一边等着，等她哭得声嘶力竭、精疲力尽，胳膊腿都动弹不得，就迅速给她套上了。
我经常躲着不回家？我仔细一想，有点脸红：“工作确实是忙，你看我现在不也忙吗。”
妈妈是不可违抗的，这就是我的女儿一出生就面临的世界。
“爸爸你好像在汇报似的，真的假的，你真这么想，为什么经常躲着不回家？”
“你为什么会选择我当你的监护人呢？”这句话，我终于问出口了。
我也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居然是甜的。我皱了一下眉头，实在喝不惯甜的水儿。接着我想了想小英的问题，然后诚恳地对她说：“我不觉得特别难受。你妈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天底下这样的媳妇、这样的妈妈也不只有她一个。有她在，咱们家大小事都井井有条，如果不是她，我也不会有这样……那样一个家。有时候我挺感谢她的，也庆幸自己能找到这样的妻子。”
小英没有回答，她垂着眼睛喝水。小口小口喝着不知道怎么做的甜柠檬水儿，终于用很小的声音开口了——这个音量我忍不住凑过去听，不然还真听不清：“其实我很感谢你，爸爸。”
小英在我们家的灯下面看着我，她说：“爸爸，你不觉得难受吗？你不也没有说过什么吗？”
“嗯？！”
“你妈妈之前对你那么严厉，真的让你觉得特别难受吗？你从来也没说过。”
“不是说别的事我就不感谢你，首先你让我学画画这个事我特别特别感激。但是这个事我更感激。是你先勇敢地提出你不去的，如果你像其他所有事一样妥协了，我就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走进家门，我给小英倒了一杯水。我发现凉水瓶里被小英放了几片柠檬，不是普通的白开水了。
不知道说什么好。孩子说“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什么样的机会？当然是离开妈妈，离开妈妈给的控制和重压的机会。可是，她会这样说，以前是过着多么痛苦的日子？我回忆以前，我为什么没有看到。我真的哪怕是认真看过一会儿我的孩子吗？
“我说不好。”小英说，“我妈去英国之后我觉得特别特别放松，觉得简直过着天堂一般的生活。有一阵子我觉得自己做出这么大的决定真是太棒了，真应该给自己放一挂鞭炮。但是时间越来越长，我又经常梦见我妈。梦见她训我，梦见她在哭。我就想，是不是太混蛋了。我妈为我付出了那么多那么多，我怎么能这样抛下她呢，她得多伤心啊。
“我很抱歉。”我说，“爸爸以前没有管你，没有帮过你。”
“你想妈妈吗？”我问她。
“是，”没想到女儿这样说：“我其实也恨过你来着。爸爸你记得吗，有一次我妈忙着炒菜，你经过我房间的时候看到我正在偷偷看漫画？”
我和小英面对这个事实，都沉默着。到家了，我停好车，跟小英一起上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