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伟也是挺没眼力见的,瞅你那么丢人还在那儿玩命看。”
……“是,确实是挺丢人的。”
我措辞一番,终于开口:“昨天我确实做得不对。我确实是不相信你来着。我还以为,你真想跟男孩子约出来搞对象呢。”
“因为你居然当着王德伟的面道歉啦。”小英笑得很贼。
小英听着,没吱声。
“为什么原谅我?”我平静地问。
“不是因为不相信你,”我真的有一点害臊:“我是不理解女孩子。”
不知不觉,我已经习惯了女儿对我说“我原谅你”这样的话。最初听起来有点生气,可这生气可能不是我自己真的觉得生气,而是我的父亲在生气,我的爷爷在生气,我们几千年传统的父权思想在生气。说起来,父母做错了事,为什么孩子不能说“我原谅你了”?孩子愿意原谅我,有什么不好?
噗。我女儿又喷了。
“你知道我后来为什么原谅你了吗?”
“你别笑话我啊。”我急急地解释:“真的,我就交过一个女朋友,就是你妈。我哪知道你们别的女孩喜欢什么样的男的,怎么谈恋爱,会不会心动啊?”眼看着对面的闺女笑得肩膀狂抖,我更着急了:“我这点男女知识都是从书里来的,有的稿子里写,女孩子就喜欢男的对她……那个,你知道吧?我哪知道是不是真的啊。”
“你慢点吃,吃太快了不消化。”
“哈!哈!哈!哈!”小英终于抬起脸,简直可以说是“仰天长笑”。
“昨天我本来特生气来着。”小英一边狼吞虎咽地吃饭,一边对我说。
“笑什么笑?!被嘲笑的滋味可不好受!”我严肃地说。
我们嘻嘻哈哈说着,路边找了一个餐厅去吃饭。女儿选了一家日本料理店,别说,炸鸡拉面什么的还真挺好吃的。要不是开车,我真想点杯啤酒,慢慢地喝两口。
“你还不如我们班的男生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还笑,我有点生气了。
“谢我给了你这个不学无术,没脸没皮的血统?!”我学着前妻的语气,尖酸刻薄地说。
“我告诉你吴英卿,你现在14岁了,在你这个岁数罗密欧和朱丽叶都搞上对象了。你要真有什么事,不许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
“谢谢你啊,爸爸。”我扭过头,看到女儿甜甜地朝我笑着。
我女儿在对面终于结束了最后几个笑声,她笑得直擦眼泪。折腾一顿,她开口问我:“真的?你就交代这一句?不能拿安全开玩笑,谈恋爱可以?你不觉得我啥也不懂?”
什么……我气得直笑,也是没脾气。
“是,”我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没底气:“我没觉得你啥也不懂。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是啥也不懂,但是你们不是都早熟嘛。再说了历史上这个年龄确实也是可以娶妻生子了。”
“拼命三郎的血统啊。”我女儿嘟囔道:“看来我还真是随了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又开始了。
“姥姥姥爷呢,可能也是这样教育她的。人活着没别的,就是要出人头地。你姥爷我就不说了,你妈妈的姥爷,就是你太姥爷,以前上战场,不要命。拿了军功,成了人上人。你妈还跟我说过,新中国成立以前,她们家的男人,祖祖辈辈都是拼命去科考的。”
“你可真是个酸腐儒生。”我女儿居然这样说。
我把这个故事讲给女儿听了。这件事,她也好、岳父岳母也好,没有人对我说过。我是在婚礼上,听她一个好姐妹说了一嘴。一直以来我没有深想过,可现在想想,可能这就是她变得如此偏执的原因。
“酸腐?酸腐我就不在这儿跟你好好说话了。”
在她15岁参加中考之前,因为太紧张,吃什么都吐。结果在考场上低血糖了,昏倒了。高中没考上,便考入了护校。如果不是那次事故,她的梦想是进入医科大学,搞科研,做医生。如果真能走到那一步,她想必再也看不上我这样没用的男人。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她笑得直捂肚子:“还有啊爸,你到现在不也啥也不懂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可是,有一件事,可能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非常之烦躁。我女儿居然拿我开玩笑,开得漫无边际了。
岳父岳母当年没有反对我们,我前妻时时拿来说嘴。这是岳父岳母相信她,她看上的人不会错。可我却想不明白。她年纪轻轻就进了医院,三十岁成了护士长,不是一般的护士长,是外语流利、随便努力就可以马上考取国际护理资格证的护士长。在工作上,她简直如精密仪器一般丝毫不乱。谈恋爱时,有一次我母亲发烧,她替我母亲打了几天针。我母亲赞不绝口,说从来没见过谁打针打得一点也不疼,跟蚊子叮一样。她年轻时辛苦地工作,无论是值夜还是举办医护活动,从来没有过一丝错处,什么事都做得完美无缺。
“爸,你也该好好谈个恋爱了吧?”开车回家的路上,她居然这么说。
我前妻是独生女。我家虽然也算是书香门第,我自己也算是文化人,样貌收入一般也不太糟人鄙夷,可我前妻的娘家,绝对是有资格看不上我的。
“闭嘴!”我羞愤地咆哮。
我不知道。
“真的除了我妈没交过女朋友?”她憋着笑问我。
“为什么啊?”女儿小声地问我:“爸爸,你说,妈妈这是为什么啊?我只要还没死,就得学习,就得考好成绩。我只要一直活着,就得一直考学,就得留学,就得样样拔尖,为什么呢?爸,你说妈妈这是为什么啊?”
“干你屁事?!”我简直像小学生吵架。
如果是现在的我,恐怕肯定会骨气勇气来为女儿跟她吵一架吧。
“你这辈子也太惨了,我说。”
可现在,我先怕女儿被混蛋小伙子拦截,又怕女儿受到校园霸凌个的伤害,焦头烂额了这么多天,乍一想起她这样的话,真受不了。
“惨什么惨?!你妈年轻的时候漂亮着呢,谁不羡慕我啊?一个闷罐子,居然能娶到这种美女,你知不知道别人背后都怎么说我啊?说是一朵鲜花插在……”说到这里我突然觉得,这个内容好像对我不利。然而话不必说完,旁边丫头片子又笑疯了。
以前她这样对女儿说的时候,我在旁边听着,绝不可能开口为女儿说一个字。
虽然被一顿羞辱,但自我前妻离家之后——或者说自从我当了父亲之后,我们父女还没有过这样轻松快乐的时光。我想,跟孩子做一对好朋友,感觉真是不错。
我无言以对。
我们说着笑着,乘电梯回到家,正找钥匙准备开门的时候,对门的门打开了。
“她还会说,被笑话怎么了,就算被打、被欺负又怎么了,只要没抠瞎了我的眼睛,我就还能继续学习呀。”
不同于我下午离开时的尴尬和凄凉,对门传来了欢声笑语。
还真像我前妻会说的话。
“我看看是不是他俩,”是对门太太的声音。说时迟那时快,一条细细的影子窜了出来。
“我妈肯定会说我活该。”小英微笑着说:“她会说,为什么不欺负别人,光欺负我。我既然要耍这个无赖、剃这个头,必然就要承担起这个后果。”
是小伟。
我也总是在想,见我这样做、这样说,我的前妻会怎么说我。她现在离我们几千公里,隔着半个地球,可为什么我们父女却还是生活在她的语言之中?
他一把抓住小英的肩膀,低声叱问:“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啊?!”
我仿佛被什么东西电了一下。
话音刚落,他的妈妈也挺着肚子出来了:“还真是他俩,老吴,快来看看是谁回来了。”
“我这两天总在想,如果是我妈会怎么说。”
我和小英,如两条木头,缓缓地朝对门家扭过脑袋。
女儿过了好久才接了我这句话。
我的前妻,穿着时髦又鲜亮,笑盈盈地站在人家家的客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