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小伟他爸,看他们家那么困难,就想给他们钱,结果,人一家三口都挺不高兴的。”
女儿嗯了一声,扭头看着我。
噗。女儿喷了:“爸你真是,考虑考虑人家的自尊心啊。”
“我跟你说,爸爸今天干了一件很蠢的事。”我先开口。
“可是……”我一脸无辜:“我是真想帮忙啊,这个情况你说,除了给钱还能干嘛?我不能去给王叔叔倒尿盆吧?我也不能去帮你阿姨听胎心吧?我一个老爷们,除了钱啥也没有,我还能干嘛。”
我捏紧拳头想:不能再跟女儿这样彼此隔着心结了。
“倒尿盆?”小英惊讶地说。
昨晚的谈话,总的来说是不欢而散,到最后话也没有说开。
我一时也觉得尴尬,为什么要把人家这种事抖出来。可又一想,人间的残酷我的女儿并非不知道,为什么要隐瞒呢。“躺着不能动,当然得倒尿盆了。”
以前天那么热,她也一直带着帽子。这两天开始冷了,她反而不戴了。
“啊……这么惨啊……”小英自己沉思了一会儿。
我悄悄看她,没有戴帽子。
“但是最后呢,”我接着说:“我还是把钱送出去了。”
她不说话,也没有带上耳机,在我的副驾驶上抱起膝盖,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怎么送出去的?”
女儿向老师告别,跟着我上了车。
“我跟小伟说,钱是给他救急用的,以后长大发财了还给我就行。”
“挺不错的,继续努力。”我拍拍女儿的肩头。
“他居然收了?不可能吧?”
小英从画室出来,见到许老师,我上前打招呼。她说:“小英最近进步挺大的,也越来越踏实了。”
“他说就当这个钱是我逼他成才呢,说以后好好读书就是为了我。”
手忙脚乱收拾一番,等到锅刷出来,也该去接小英了。路上找地方吃点东西吧,我想。
……
终于把钱送了出去,我觉得很轻松。送走了小伟,晃着胳膊,心里愉快,接着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糊味——刚才烧得粥已经成了碳了。
说完车里一片沉寂。我不安地看了一眼女儿抽动的嘴角,胆怯地问:“怎么,我做得不对?”
什么……什么话,不过,他眼下接受了,我还打击他做什么。
“没什么,”小英抱紧了膝盖:“他们家确实是缺钱。只不过啊,哎。”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此王德伟又要为更多一个人好好学习了。”
“好。”小少年答得有点豪迈:“这笔钱,我就当是叔叔你逼我以后出人头地。我就算是为了你,也得好好学习。”
“我是不是给人家孩子增加太大的压力了?”
小伟拿着卡,里面的钱对他来说可能是一笔巨款。我忐忑地等着他给我一个回应。
“没事,”她豪爽地说:“我的朋友,有了压力我来解决。”
“这张卡交给你,密码也告诉你。爸爸妈妈撑得住的时候你就不要动,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就尽情地去刷卡,听见没有?”
“对了爸爸,你是不是给我班主任打电话了?”
看小伟坐在那,没再回绝,若有所思,我便回房间去翻箱倒柜找出来一张银行卡。这里头是我以前自己悄悄存的私房钱,是怕我自己哪里需要钱时,找前妻要钱未免尴尬。说起来,也是我曾经冒着生命危险存下来的钱啊。
如无缝衔接一般,孩子突然说出口。
“男人对自己要有信心。”
“嗯……”我结结巴巴,感觉有点像做错事被抓包:“我是想着,至少要让你班主任了解这个事。我还想能不能约他们的家长来聊一聊。”
一口气说这么多,我被他给逗笑了。还能想到通货膨胀,真是个好学生。
“哈哈,你想聊什么?”小英轻松地问我。
“万一我考不上呢,万一我找不着工作呢,万一我永远还不起呢?万一将来通货膨胀了,你亏了怎么办?”
“聊什么?”我气不打一处来:“聊聊孩子的教育,聊他们孩子的教育。他们怎么能教出这样狠毒的孩子。”
“别觉得拿别人的钱丢人,我一点看不起你的意思也没有。”我想把他当做一个孩子来抚摸一下,可他虽然泪眼汪汪,确实以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的模样坐在我面前的。“你考上好的高中,再考上好的大学,踏踏实实地大学毕业了找个好工作,到了那个时候,专心拼事业,让你爸爸妈妈过上好日子。到那个时候,再把欠叔叔的钱还给我就行。”
“笑话我两声你就觉得人家狠毒了?”
小伟见我作为业内人士,不留情面地毙掉了他好不容易想出来的生财之道,不由得泪眼汪汪。
我扭头看看小英,她满脸戏谑,眼睛亮晶晶的。
写不好还没人看呢,这话我憋着没说。
“当然狠毒了,剃寸头怎么了,凭什么要被她们笑话?!”我捏紧了方向盘:“我要是个女的,我要是你妈,我也剃个寸头。怎么了,我们家就流行这样。”
“一篇作文才八百字,你要写多久?一天更新一万字你拿什么时间来写?白天上学晚上照顾你爸妈,你不睡觉了?一万字可不是好玩的。叔叔就是做出版行业的,写文章很辛苦,不是你随便写写就有的。”
“你是男的也没关系的爸爸,”小英说:“你下次上我们学校亮相,可以带个假发,长发披肩,大美人儿。”
“我想去写网文,”小伟哽咽着说:“我问了,一天更新一万字,连续更新一个月,成绩好就可以收费了,这不就有钱了吗?要是看得人多,能挣好多钱呢。”
“嚯,人家该说了,这一家子爸爸当女的,女儿当男的,合着一家子变性人。”
“你想想,你爸得养三个月,之后估计工作也丢了。你妈妈再有几个月就生了,月嫂要请吧,奶粉要买吧?就算你爸爸再去找工作,你们家这么长时间怎么撑下来?难不成让你爸妈把棺材本都花光?”
小英被我逗喷了,一顿爆笑。
“叔叔你要是这样我可就特别自责了,我就得走了哈。”
笑完了,我的话却没有接上。车里一片沉寂,很尴尬。
“找我要钱吧,小伟。”我再怎么想变得有用点,也还是我,没辙:“叔叔偷偷把钱给你,等你以后赚大钱了,再还给我,行不行?”
“抱歉,小英。”我说。
小伟看我不说话,有点慌了。他说:“叔叔,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找你要钱哈,我就是多嘴了。”
“为什么抱歉啊?”
我很想对小伟说,这些不是你该操心的。你好好学习,准备中考就好了。可我有什么资格说这样过的话?
“我不知道怎么处理。”
可笑的是,我可能还没有眼前的小伙子有担当,却自以为是地把我依靠着的女人赶走了。赶走了还不说,现在我还不得不成为我女儿的依靠。
女儿没有说话,我也没看她。
我这一辈子,真是躲在女人身后过来的啊。既然习惯了躲在女人身后,被骂、被打击,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沉默了一会儿,我又说:“我小时候,班里也有一个挨欺负的孩子。”
那么艰难的一段日子,能不苦吗?可她什么也没有对我说,只说“你学习就行了,什么都别管”。
“为什么挨欺负?”
是啊,因为我母亲把什么都扛下来了。
“因为先天智力不足。”
可我在这样的年纪,担心过这么多事吗?现在想想,那时候我父亲下岗、我奶奶病重,为什么我没有一点记忆?为什么我没有像眼前的孩子一样又担心又自责?
“凭什么啊?哦,我剃光头我丑,我承认,人家先天智力不足招谁惹谁了?”小英义愤填膺。
他使我想起了小时候的我——虽然我那时候远没有这么白嫩漂亮,我当时像一把柴火——他文弱又善良,不是那些胡打乱闹、一天到晚浑身臭汗的男孩子。
“是啊。所以被欺负,不是你的错,是她们的错。”我郑重地说。
我这一辈子相熟的女人,除了我妈,就是前妻,再就是小英了。我没有兄弟,也没生儿子。看着眼前红着眼圈的小男孩,不知怎么,真的产生了男人与男人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