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帽子是掩饰她假发的。假发买得仓促,头顶那里工艺不佳。姥姥若真的一揪,少不得连帽子带假发一起揪下来。前妻这时急急忙忙过来按住女儿的帽子说:“不行不行,这孩子这段日子老头疼。还有半年中考了,脑袋可不能再受寒了。”
小英的姥姥见她头上还戴着一个帽子,就过来要摘,说:“屋里多热呀,怎么还戴着帽子?”
听了这话,岳母立刻不满地看着我叨咕:“本来好好的孩子,怎么就受了寒头疼起来了呢。”
我们来这里,是因为感受到了小英妈妈面对父亲实在太无助和两难,也约好了,初二那天我再带着小英回爷爷奶奶家里。按说这样的话应该由前妻来告诉二老,可进门已经这么久了,她却只顾帮着岳母收拾做饭,什么都没有说。
小英面无表情地说:“我没有头疼,是妈妈让我戴帽子的。”
今年情况又不一样了。今年二老主要针对的又是我。我和小英的关系也不一样了,她脸蛋旁边垂着长长的假发,同情地看着我。我呢,因为小英不必受到严重的折磨而为她高兴。
我当场看了她一眼,心想“已经过来了,不然咱们还是好人做到底,不要跟妈妈对着干吧。”
所以,如果说小英一直都很怕过年回姥姥家,我是再理解不过的了。可过去那么多年,我们父女之间毫无交流。哪怕是无能为力的同情,我也没有好好对孩子表达过。
可老人和前妻都不以为意,前妻还笑着说:“这孩子,性格越来越开朗,适合在国外生活。”
小英三岁之后,我的境况好了一些。因为岳父的问责主要集中在了小英身上。她从小就是极为乖巧的孩子,见人喊人,坐下就不动。有些孩子到了新的环境摸东摸西,她是绝对不会的。有些孩子胆怯藏在大人身后,她也是绝对不会的。虽然如此岳父也永不满意,每年都会用高于小英的年龄几岁的问题来考她。小英自然不能全部答上来,一旦答不出来,岳父就会长篇大论、博古论今地教育她。后来她上了学,开始参加各种比赛和考试,自然其中的成绩就成为了主要的话题。在岳父的价值观中,一个少女的成就永不上线,毕竟世界之大,永远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更何况小英越长大,成绩就越是普通。人间万事都有古训可拿来教育人,而岳父又是满腹诗书的一个人。一年年小英的成绩越来越差时,训诫的话就愈加尖锐。我在旁边听着,只觉得小英的未来被他说得一无是处,几乎可以说是一事无成了。
小英的脸色很不好看,但我按住了她,她到底什么也没有说。
“你还站着干嘛,坐吧。”前妻突然摸我的手臂,我才回过神来。在沙发上坐下,我望着前妻热情的表情,觉得摸不着头脑。她这是什么意思,想要我装作与她感情极好,有希望复婚的样子吗?我木讷地坐在岳父家的沙发上。热情、活泼这种事,打死我也装不出来,几乎年年我都这样僵硬地坐在沙发上聆听训诫。岳父家男人是不做家务的,所以帮忙做菜也不是出路。我倒是羡慕女性朋友,抢着做饭还能获得一点清净。
最为尴尬的是,岳父坐在一边,只顾气哼哼的,什么也不说。桌上摆着洗好的水果,瓜子什么的也摆的漂亮精致,可没有人动弹。三个人就像雕塑一样坐在那里,我和小英简直就像在罚坐。
当时许多朋友——尤其是男性朋友,十分羡慕我。没有主动去做什么,就得到了这样如花美眷。他们把前妻的美貌传诵得神乎其神,又把她作为护士的麻利和贴心传得沸沸扬扬。可在我来说,从来没有想过我要努力娶一个人人称羡的美人。不是看不出她美,只是她的美丽于我的人生无关。曾经我觉得,娶妻子要娶像我母亲那样温柔文弱的女人。离婚之后我也曾经想过,这将近二十年的人生,我到底是怎么稀里糊涂地走过来的?
“嗯……”以前我开口时自然要喊一声“爸”,可今天二老连来者是客这样的话都丢在我的头上了,爸字也是喊不出口了。“小英期末考试考得不错,老师说再努努力,中考可以往七中的方向努力。”
我不禁想起了我和前妻处对象的时候。虽然那时候前妻只是一个小护士,而我是学历挺高、挺有前途的一位编辑;前妻年轻时自然是美貌如花,可我也不是什么丑陋之辈,但岳父岳母对我极不满意。每次拜见两位都很难熬,他们会把我讲得如社会败类一般,但没办法,为了讨得他们的欢心,前妻当时逼迫我每周四次拜访。硬着头皮热脸贴冷屁股,实在是令人相当不快。
是个好消息,至少在两个月以前,我是不敢想小英能上七中的。七中是小伟那样的小学霸努力的方向。我的女儿还剃了个秃瓢来气我呢。
这句“来者是客”,听着是圆场,其实很具攻击性了。我与前妻度过了十几年的婚姻,虽然每年回来时,岳父都有大量的不满,但像这样冷冰冰的敌意实在是久违了。
但岳父显然不以为然。七中在现在的区算是数一数二的高中,放眼全市,不值一提。岳父他老人家可能听都没听说过,更不要提我还说了“再努努力”才能上这样的字眼。
岳母赶过来救场,拉着岳父说:“来者是客,大过年的,你别这样。”
于是,他清晰地冷哼了一声。
前妻当场脸也僵了一下,她立刻转移话题,一一奉上我们带来的大量礼品。坚果点心、名烟名酒、鸡鸭鱼肉、昂贵的进口水果。可老爷子并不领情,他还是中气十足地继续说:“不是我们家的人,却舔着脸来过年,是何道理?”
“您二老身体都还好吗?这半年来我一个人带着孩子,确实没有时间能看望您。”
谁知,我们退步了,进了门,岳丈不顾我们三个灿烂的笑容,绷着脸指着我问:“这是哪位?”
嘴巴已经张开了,我的脸皮逐渐变厚。可岳父毫不领情,他鄙夷地说:“不劳大驾。”
要说认怂也不是我一个人认怂,到最后小英到底是心软了。第二天中午,我们一家三口拖着行李,小英带着新买来的假发,乖乖地跟着她妈妈回到了姥姥姥爷的家。
“姥爷,您是不是觉得我爸已经跟妈妈离婚了,过年就不应该来了?”小英在旁边开口,我看了她一眼,只见这孩子满面笑容。她在姥爷面前一般都是战战兢兢,眼下这样的笑容,反而充满了挑衅的意味,使我感到不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