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你能想得到我很高兴。”老师赞许地对我说。
“会害怕吧。”我说。
太渴望的东西得到了，可自己还太小。得到的东西都是别人给的，这个给了我这一切的人，值得信任吗？会再抢走吗？我突然得到的自由，能持续多久呢？小英会觉得害怕，会挑战我，想看到我的底线在哪里，想知道自己未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
我认真地思考。她就像在拼命吃饭的饥民一样吧。
一开始，她发现自己提的要求我都满足。她很高兴，可是她的要求不止于此。她想要得到从小被剥夺的那一切，所以她提出更多更过分的要求，一次一次试探我。可能在某些层面上，她不信任我。看到我终于发怒、终于又剥夺了这一切，就证实了“大人都是不可信任的”这个猜测，终于证实了，她才踏实了，或者说，再次绝望了。
“孩子渴望能有自己的空间，渴望自由，渴望尊重和信任。这些都是一个小孩本来就应该得到的，可是小英从来都没有得到过。您见过灾后的饥民吗？饿得够呛了，突然吃上饭，饥民能把自己撑死。小英现在就是这样。她太渴望这些了，终于得到了，会怎么样呢？”
我把我的想法一一告诉老师。我说：“小英从小脾气都很好，她妈妈训她、有时候还打她，她都没有反抗过。可是最近呢，哭得很多，发脾气也很多。”我把上次她因为耳机的跟我咆哮的事情讲了，“我很着急想告诉她，爸爸值得你相信。但是又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我怕她一直这样堕落下去，现在还只是剪头发，她要是染上不良习惯怎么办？到底试探我要试探到什么程度呢？”这么一想，我反而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升初中的事我也不是不着急，咱们学区确实有几个差学校。万一去了那些学校，不是更容易学坏了吗？”
我居然说“幸好”。对我而言是幸好，对小英呢？
我问得很急，不知不觉把身子探得很靠前。
我不能想象。也没有想过。和前妻刚开始在一起生活的时候，她把我管得很严。睡觉姿势、袜子的折叠方法都一一监督，那段时候我觉得确实挺难熬的。可她只是整洁，我又能说什么呢。幸好那段日子不太长，小英出生了，她就把全部精力都投到小英身上去了。
“孩子在试探你的底线，可她不是幼儿了，已经十二岁了。你不妨直接把自己的底线告诉她。她把头发剃了，你的真实想法也没有跟她说，是不是？”
“你能想象吗？如果你从出生到十几岁都跟你母亲睡在一起，连睡觉说梦话都要被监视，能想象吗？”老师问我。
没说，她也没给我机会啊。我说完这句话又想，不是没有给我机会。在那个机会面前，我朝她咆哮，还想买假发给她戴。
“十几岁了还跟妈妈睡一起。”我点头赞同。
我又想到，上次她拿回来最后一名的成绩单，我也没有说什么。
“看起来只是花钱满足了她的小心愿，感觉好像是拿钱打发孩子，对吧？”老师笑着问。我点了点头，可是老师摇了摇头：“这里面不光是尊重，还有信任。你说孩子从来没有过自己的房间是吧？”
“我觉得我不说什么就是一种态度。”
“对，现在天天就把自己锁在里面。”我自嘲地笑了一下。
“什么样的态度呢？”老师问，“是信任的态度，还是放任的态度，还是单纯的想表达我和你的妈妈不一样的态度？”
“你给了她一个自己的房间，对吗？”
犀利极了，我目瞪口呆。
不可能吧？我瞪着眼睛看着她。
“孩子没有领悟到你真正的意思呀。”老师温和的说，“如果孩子领悟错了，她可能会觉得你的态度是放任，或者是另外一种责怪。考砸了，什么惩罚也没有，不正常对吗？为什么会这样，我的爸爸是不是已经彻底放弃我了？”
“可是我倒是觉得，你做得不错。虽然还能改进，但是做得不错。”
“她会这样想吗？”我皱着眉头，想起了王德伟的话。
想到前妻如果看到这一切会怎么说我，我不由得觉得后背发凉。
吴叔叔，你得管管她呀。
“小英的妈妈肯定会觉得你做得不好。”老师点头说。
原来孩子是这样想的啊。
“当然，我自己做得肯定不好。孩子变成这样了不就是证据吗。”
“结果你真的没有看出来。”小英说，她慢慢地把头发剪短了，可我真的没有看出来。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到底是什么心情呢？是失望吗？在这个失望背后是什么呢？我的前妻时时刻刻都在关注着她、管教着她，我还以为她需要的只是“不管”，只是“不同”。
“你觉得自己做得不好？”老师笑眯眯地问我。
“我好像明白该怎么做了，谢谢您。”我感激涕零。
“您说我应该怎么办，我怎么才能让她改过来啊？我在想要不要干脆把工作辞了，换一个轻松点儿的，可是家里就我们父女俩，我不挣钱花什么啊？”
“我说这些，不是说你作为父亲做得不好。”老师眼角的皱纹里洋溢着温柔：“你对孩子的一片心意都对我说出来了。你能想到刚才你说的这些话，就绝不是一个失职的父亲。”
我又说了。我们转了学，家里的事我顾不过来，很多时候她一个人吃饭学习，我怕她没有钱就给了她零花钱，大概给多少。越说越心虚，觉得自己真的不够格。
“从来没有人这样夸过我。”我不好意思地笑着，为了掩饰尴尬，开了个玩笑。
“她妈妈走了之后她都有哪些变化呢？”
“你跟小英一样，也需要鼓励和认可呀。”
我就把生活中我知道的事都说了，学习啊，补习啊，课外加分项啊，生活上的所有规矩啊，还有小时候的种种限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