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可爱呀。”突然有一个声音在我身后说。
护士姐姐说，等她整体状况稳定了就可以出来了。
我扭头一看，居然是吴英卿。她和她的父母三个人都挂着浓浓的黑眼圈，笑盈盈地站在我身后。
“她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呀？”
“你们，在楼道里过了一夜吗？”我哭着问他们。
我的小妹妹，与我隔着一个玻璃墙，躺在一个小小的暖箱里。她又小又红，红中带紫，身上还有奇怪的白色的东西。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仔细看才能看到小肚皮在起伏，简直像某种恶趣味的搞怪玩偶一样。
“别哭了，多好啊，你都有小妹妹了。”吴英卿这样笑话我，可是她的眼睛里好像也有眼泪。
我又泪奔了，但是这不是泪奔的时候。我恳求医生带我去看看她，医生叹了一口气，请护士姐姐带我去了。
在等待我妈妈出来的这段时间，吴英卿一家一直陪着我。大家都很累很累了，但是又没有睡意。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吴英卿为了逗我高兴，还帮我琢磨小妹妹叫什么名字好。
医生阿姨看着我痛哭的样子，把我拥抱了一会儿。我问医生妈妈和妹妹什么时候能出来，她说，你妈妈还要再在产房里观察两个小时。妹妹呢，因为早产，在胎内也有短暂窒息，所以送去暖箱里了。
“就跟做语文题似的。”我愁苦地说。
是小妹妹呀，是我一直盼着的小妹妹呀！漂漂亮亮的，软糯又可爱，会穿着漂亮的小裙子追着我叫哥哥的小妹妹呀！
“就跟想书名似的。”吴叔叔也愁苦地说。
说不清是什么心情，但我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
“名字不就是个代号吗，你看她在暖箱里躺着多舒服呀，不然就叫王暖箱吧。”
医生出来告诉我：你有小妹妹了。
真是够了……
据说我弟弟在肚子里拉了屎，所以必须紧急剖腹产，所以在这一天的凌晨六点，我妈生了。
早晨八点，护工和待产妇们都出来打饭了，我妈才终于被护士从产房里推了出来。
想到这里，我心如刀绞。
她的嘴唇惨白，但脸上却是笑着的。
我去上学，我妈怎么办？要不然，不读书了吧。我听说有些人，初中毕业就走上社会，做点生意也挺能挣钱。这样我就能早点还吴叔叔这些钱了。
“妈妈好着呢。”她伸给我一只冰凉的手。
我从来没有想过作为一个学生居然能缺考期末考试，也并不知道这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也许我再也上不了七中了。是啊，上七中，我的学费从哪里来？
我很快就明白了护士姐姐为什么说“你一个大小伙子来照顾也不太合适”。
我妈妈还要住院好几天，如果不请护工的话，我就肯定赶不上期末考试了。
我妈下半身全裸，流出了很多很多血。医生说这是“恶露”，顺产的话会排得更好，剖腹产就有点麻烦了，每天还要按几次肚子来排恶露。我不但要帮她常常更换产褥垫，还要时不时地帮她擦干净。麻药过了之后剖腹产的伤口很疼，医生给她用了止疼泵。除此之外，还要帮助她尽快下奶。我妈毕竟是第二次生产了，过了几个小时奶就下来了，可是她自己一直在睡，醒着的时候也没有力气，我还要帮她挤奶到奶瓶里，请护士送去暖箱给妹妹吃。
“我来照顾呗，反正是我亲妈，有什么关系。”我故作轻松地笑着，其实心中百感交集。
因为我妈突然早产，几乎所有的婴儿用品我们都没有准备。吴叔叔一家默默地在附近的商场尽可能地买齐了给我送了过来，他们还给我买了一个煎饼。看到煎饼的一瞬间，我才觉得饿坏了。
我问她请护工大概要多少钱，她告诉了我价格。不算很贵，但我也很犹豫。毕竟现在不管花什么钱，说白了都是在花吴叔叔的钱。
“你为什么不请个护工啊？”吴英卿问我。
“你妈妈可能要剖腹产了。之后就得住好几天院呢。而且刚生完的产妇，让你一个小伙子来照顾也不好。”
我手足无措地折腾了一会儿，居然没想出什么靠谱的借口来，只好说：“没钱呀。”
“护工？”
“这……”吴英卿命运中的各种困难显然不包括“没钱”这个选项，她说：“你难道不跟你爸妈商量一下吗？就自己挺着？”
“那……你妈妈生完孩子，你最好是请一个护工。”
“我习惯了。”此刻，我的笑容很假，可以说是假大空。
我点了点头。我姥爷身体不好在住院，我姥姥身体也不好但还得看护我姥爷。爷爷奶奶早就去世了。我总不能把我姥姥弄过来再伺候我妈吧。
据说我妈在剖腹产之前已经开了七指，力气也用尽了。现在她一直在睡，我肯定要让她好好地尽情地睡。我爸呢，我跟他说“咱们没钱了”，我想让我爸怎么办？我爸一个床都下不来——连翻身都不能翻的人，我是成心想让他急死吗？
“真就你一个人？”
“那你姥姥姥爷呢？”吴英卿知道我姥爷在住院，她说的是找他们借钱。
“十五岁了。”我说，接着又讽刺地补充：“昨天。”
“我姥姥姥爷都不知道我爸摔伤的事，我现在突然开口，他们得多担心啊。”
病房里都熄了灯，可值夜班的护士们并没有休息。帮我安排床位的那位护士姐姐推着小车，挨个病房悄悄地给每一位孕妇测胎心。从我的床旁边的病房出来时，所有的孕妇都测完了，她一边收拾设备一边轻轻地问我：“你多大了？”
吴英卿目瞪口呆地盯着我：“你知不知道，这些不应该是你要一个人承担的啊。”
请完假，我又睡不着了。
“为什么不应该？不都是我们家的事吗？”
“抱歉，没打扰您休息吧？”我又补了一句给郑老师。
这话，下午探视时间，郑老师带着几个同学来探望我（妈）的时候，她又跟我说了一遍。她甚至还说：“老师也还有一些存款，给你妈妈请一位护工，你先回来参加考试吧。”
发完了才看到，现在已经凌晨1点多了。
“我不能再欠您的钱了。”我的心理承受不住更多债务压力了，我心想。
于是我给郑老师发了个微信，说我妈妈快生了，明天我要请假了。
“小伟，”郑老师温柔地轻声对我说：“你现在正处在一个很困难的时期，但是你人生还那么长呢。你要接受别人的帮助，那么聪明的小孩，别把自己好好的前程给毁了。”
迷迷糊糊地想着，我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在梦中，郑老师问我：“你怎么什么作业都没写？”我又惊醒。作业的事儿暂且不提，明天我肯定是不能去上学了。
她还不知道我已经想到我有可能连高中都读不了了，这话使我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