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就二十三……”
“你多大?”
“年龄相差也太大了吧?”
欧阳坐到高飞背后的咖啡桌旁,他可以清楚听见高飞和对方的对话。
“年龄不是问题,我喜欢年龄大点的,成熟。”
欧阳忽然撞见高飞和一个至少小她五岁的少男在咖啡厅里大方聊着,心如同被一把手术刀切过。婚前高飞和男人都没什么接触,除了病人。她情商低,不懂眉来眼去。而现在,刚离婚的她和一个年轻陌生男人的距离不到一米,谈笑风生。
服务员给他们上了两大杯冰激凌,欧阳坐不住了,上前将冰激凌从高飞手中拿开,他温和地告诫王健:“她胃不好,不能吃这个。”
高飞苦着脸说:“她要我就待在这儿。”沈心让她守住王健,她倒觉着自己像个人质。
王健意外地看着从天而降的这个帅男人:“你哪位?”
高飞讪讪地,不知说什么才好,王健看她表情凝重,体贴地说:“你要有事就先走吧,我就在这儿等她。”
欧阳答道:“我是她前夫。”
高飞挂了电话后坐立不安,王健关切地看着她:“沈心说她临时有事,晚半小时来。”
他怎么不说是“她哥”?她起身离开,欧阳紧跟:“哟,这身衣服还是穿出来了,你可不是一般的固执。”
高飞开始流汗了:“我可没这能力!”
“知道,穿着显老。”
沈心一点羞愧心都没有:“我那不是之前就安排好了的吗?本来拒绝的,姨妈太为难,我就勉强应付应付,我人就在附近,所以,你就和王健多聊会儿,别让他到处乱走,万一撞见就惨了!?”
欧阳不无讽刺:“年纪差太多的男人不合适你,和他在一起衬托得你更老,完全两代人。”
高飞大惊:“相……”她意识到王健在,忙压低声音,“你疯啦!”
高飞发现他误会了,懒得解释:“三代人都不关你的事。”
沈心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姨妈给我介绍一对象,人还没到,我得见一眼再找理由开溜……”
欧阳发现他太小看高飞了。离婚这事对于自己而言如同非法强拆,他这边满目疮痍百废待兴,高飞那儿却是砸烂一个旧世界改造一个新世界,霓虹闪烁歌舞升平。
高飞狐疑:“什么事?”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真的要失去她了。
高飞不无疑惑,电话里沈心低声说:“你和王健多聊会啊,我有点事儿,现在还不方便离开……”
黄成一进家门看见沙发上放着一只桃红大背包,包上还挂着各种卡通玩具,就知道是嫂子来了。他嫂子是朵开不败的塑料花,和他大哥黄河刚认识时还是一个仅仅喜欢画个粗眉毛、红嘴唇的俗女人。结婚生子后眼睁睁看她蜕变,如同回光返照,开始了逆生长。街头小姑娘穿啥,她就敢穿啥。
沈心声音从电话里传出,神神秘秘的:“我小声点说话,你听得到吗?”
黄母的声调明显带着鄙夷:“你嫂子等给你介绍对象呢。”
王健手机响起,他接电话后递给高飞:“沈心找你。”
嫂子掏出一摞艺术照,扇形打开,如同给秦王献图的荆轲,黄成敷衍地翻看,他真心佩服起嫂子,那一个个睫毛像马桶刷子的,脸上涂满双飞粉(备注:建筑材料)扭捏作态的女人,她竟能凑齐成一个组合,着实不易。
王健和沈心在一起无话不说,说得最多的就是高飞,王健小时候搬过几次家,经常转学,他没什么朋友,挺羡慕沈心和高飞的关系。
嫂子指着一个貌似退休领导模样的:“年龄二十九,怎么样,长得很漂亮吧……”
王健真诚地说:“她说你漂亮,有气质。”
黄母忍不住插嘴:“离过婚的!我儿子怎能找个二手货呢?”
高飞乐了,觉得和对方的距离一下拉近了:“估计没说我什么好话。”
嫂子听了一撇嘴:“短暂婚史!成子,你说,现在谁没点过去?拿过结婚证也不代表什么是不是?”
王健一笑,嘴角分别有两个浅浅的小窝:“你和沈心说的一样。”
黄母恨不能击鼓鸣冤:“我儿子大学毕业,有房有车有事业!我儿子条件好着呢!”
高飞大大方方地走到这个年轻男孩面前:“王健吧?我是高飞,沈心有事会晚到一会。”
嫂子快笑死了:“哟,还有房有车,就一二手房,两居室,里面住着一大家子!开二手车,还是一皮卡,长得也困难,那好的凭啥看上他啊,您哪,就该实际点,适当降低点条件……”
高飞一见到王健就觉得沈心太胡闹了,太年轻了,一张圆脸纯净无瑕,眼睛清澈如春天的湖。这个年龄显然还在窥探人生,根本不会有成家的打算。
黄母勃然大怒:“合着我们住二手房开二手车还外带找个二手媳妇?”
它们散发着她的气息,那样浓烈而真实,好像她从未离开过。
她们争得带劲,黄成趁机撤退回自己卧室了。
此时,他注意到床上一叠高飞的衣物,他一把抓起来塞到柜子里,它们委屈地揉成了一团。过了一会儿,他将它们重新取出,重新整理整齐放回格子。
黄成躺在床上,外面婆媳俩人战火纷飞,黄成心想,得亏高飞没瞧中自己,否则他妈这么反对离过婚的非将她吓跑不可。
他目睹她受惊的表情,就明白自己是自作多情。
他嫂子辩论失败,气呼呼地跑进,将手里拿着的照片“哗”摔到黄成床上:“成子,不管怎么样都得见见,人家可费了老力气了。”
他原以为离开一段时间后他的心情已经全部整理好了,但当他拖着行李从出租车上下来下意识看自家的窗口,看到灯亮着,他内心抑制不住地一阵狂喜。她回来了,他会一把抱住她,狠狠将她揉进自己的胸膛,埋怨她的无情,然后原谅她。
黄母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就不信还兴生拉硬拽的?成子,甭理!”
欧阳将自己行李从箱子里一件一件拿出来。
大外科主任秦明朗召唤高飞,高飞有点忐忑,一般犯了大错儿的才会被秦主任训话。
“谢谢!”没等她话音落下,门在她眼前关上,高飞叹了口气,悄然离开。
见到她,秦主任的表情还算平和:“高飞,最近身体怎么样?”
她刚关上门,忽然想起了什么,正要掏钥匙开门,门却开了,她的包从里面给递了出来。
她放心了:“还行。”
高飞接过衣服慌张道别,欧阳在身后叮嘱道:“走时关好门!”
秦主任难得和气:“身体最要紧,你别马虎大意,下个月科室有个海南岛疗养名额,你去吧。休息一段时间可能对你比较好。”
他身上的体温汩汩地传递过来,她骤然心慌,以往他每次出差归来两个人当务之急就是解决思念之情,她不敢相信自己对他还有不可描述的念头。
高飞大喜过望:“谢谢!”随即她有些不安,“我资格浅,这种事应该轮不到我,不合适。”她在心里暗暗算了一下,要轮资格排序她前面还有三位“老人”呢。
这件衣服当初试穿的时候他反对过,但高飞当时着了魔,就是喜欢这种“极简美”。花了笔不菲的银子买下之后就穿过一次,左右邻居都说她穿上后特像她妈。
秦主任大手一挥:“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我特地多要了个名额。”秦明朗留学日本,著名脑科一把刀,在医院的威望甚高,既是脑科主任兼任大外科主任,同时是医院副院长的有力竞争人选。
欧阳却没打算递给她:“你穿这件最难看。”
秦主任对高飞的偏爱是自手术台上开始的,在高飞之前,脑外科没有收过女医生,外科医生是个力气活儿,有时手术长达十几个小时,没有强大的体力支撑再好的技术都白搭。
高飞不安地解释:“我的黑呢子外套。”欧阳准确地从抽屉里找出来,高飞松了口气:“就是它。”
秦明朗自带杀气,在医院,敢和他正面冲突的人更是没有。高飞还在实习期的时候,有位病人因伤大出血,需切除右肾。手术台边高飞坚持要检查后再动刀,病情十万火急,指导医生大光其火,一旁监看的秦明朗也觉得这个年轻女子目无尊长。但是没想到一检查,真发现病人先天缺少左肾,大家事后都不自觉出一身冷汗。这个年月,敢顶撞上司且有几把刷子的年轻人不多。秦明朗亲自点名让高飞进脑外,还特许她在外科其他科室轮转学习,科里的进修一般都优先考虑高飞。很快科里就有谣言传出,说秦主任和高飞母亲是同学,高飞有点好笑,她妈退休多年,和秦主任就不是一个年代。
欧阳倒是若无其事:“你没关门。”他环视着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房间,“找什么呢?”
高飞知道科室的人对她意见很大,进修的机会她当仁不让,但是疗养这种一旦插队遭人嫉恨后患无穷,她顿了顿,说:“心领了,我还是不去了。”
高飞嗫嚅着:“我怎么没听见,你什么时候进来的?”趁着主人不在偷溜进来,这种行径在国外应该算私闯民宅吧?
上官聚精会神地玩着手机游戏,欧阳走进病房的时候她头都没抬一下,欧阳笑眯眯地说:“睡衣真好看,很配你。”欧阳一回来就听说了17床的英雄史,没事就摁铃让管床医生高飞去受她的质询。喜欢考医生是吧,没关系,他欧阳锦程,打听打听,名牌医学院优秀毕业生,全年奖学金获得者,天生不惧考试。
他也静静注视着她,离婚一个多月了,对他来说这一个月比十年还漫长,近得不到十厘米的距离,他们间隔着鸿沟。
上官瞅了他一眼,露出几分好奇:“你也是医生?没见过医生染发的……”欧阳不禁失笑,他的发色天生浅,像发廊染过的栗色洗过几水后的效果。初进医院时秦明朗看不惯他,非逼着去染黑,欧阳也辩解,当下剪了个板寸给主任看,发根就是这个色。主任自知理亏,后来对他的穿着打扮没质疑过了。
高飞怔住了,呆呆看着欧阳。
上官继续玩游戏,凭直觉来了句:“你是不是受了什么感情刺激?”
欧阳。
欧阳故意压低嗓门:“还真被你说对了,我失恋了……”
下班时高飞答应了沈心去帮忙参看新男友,沈心要求她穿那件巨丑的黑呢外套,好衬托一下自己的“年轻貌美”。高飞不记得衣服放哪儿了,趁欧阳出差还没回家她溜回去翻箱倒柜,正找着,柜顶一包东西突然滑落,狠狠砸了她一下。这时,一双大手接住了她。
这种没啥正经的医生一般是实习生,临床医生大都拉长着脸,像病人个个都欠费似的。上官忽然想起什么:“我管床医生高大夫呢?”每张病床都有固定的管床医生负责,除非不当班,其他医生不会插手。上官特爱出题考高飞,外科除了高飞其他个个是孔武有力的汉子,她能想象到高飞在外科如何被众星捧月,难倒高飞让上官有种莫名的成就感。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在医院干久了,遇到的病人形形色色,高飞已经见怪不怪了。之后她听说这个病人来头不小,家里有钱有背景,说白了就是个任性富家女。上官之前在医学院读到大二,后来因病休学,医学知识半生不熟。护士们神烦这种半懂的,暗地都盼望着欧阳赶紧回来,欧阳肯定能对付。
这时,一名西装笔挺的男人进来,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对上官的态度很是恭敬:“这是董事长让我给您送的营养品,我放哪儿?”
外科新收了一个女病人,上官飞燕,女,二十二岁。身材小巧,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发色红似炼钢的炉火,手指脚趾涂着多色指甲油,她耳朵总是塞着霍尔磁性开关耳机,将年轻的护士怼得脸通红,还特别喜欢拿生僻的医学知识考医生。
上官明白,这意味着她爹不过来了,她上幼儿园第一天,她参加高考的那两天,全是父母以外的人陪伴她。
“你们这就叫一级护理吗?怎么到现在都没人来给我剪趾甲?这是什么医院,服务也太不规范了吧?”第二天高飞一接班,在走廊上就听见了一个尖锐的女声大加指责。
晚上,护士例行测体温的时候发现上官不在病房,她什么都没拿,包括手机。太不正常了,护士通知了高飞。
高飞为自己对黄成的态度深感不安,她从来没有这么尖锐过这么无情过。但也只能这样。她和黄成是两种人,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欧阳找到一家新锐酒吧,一眼发现正在痛饮的上官飞燕,她喝高了,对着酒杯上自己的影子在傻笑,欧阳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喝了这杯就跟我回医院。”
高飞松了口气:“你懂就好,再见!”她的胃痛加剧了,她瞥了他一眼,扭头向车站走去。
上官斜睨着他:“告诉你,这手术本小姐我不做了!”
黄成步步后退,样子显得可怜巴巴的:“我懂,真的。”他脚下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欧阳直接拿开她的酒杯:“身体是你自己的,你有自主权,想怎么折磨就怎么折磨。”
高飞烦躁地说:“不,你没懂,我们就是一陌生人的关系……”她当然明白他的企图,她已经很过分了,不明白他怎么今天又出现了,非逼人说出伤人的话,太可气。
上官酒醉心明:“你这是——激将法?”
黄成大受打击,喃喃道:“我懂。”
欧阳被这个鬼里鬼气的女孩弄得有点烦:“现在你的管床医生正满世界找你呢,丢了病人她要扣奖金,你呢,要走也该走得潇洒,直接办个出院手续就行,不要拖累别人。”见上官若有所思的样子,他的语气温和下来,类似哄小孩,“我带你回去,至于手术,你爱做不做。”
高飞不客气地说:“我自己有腿。”
上官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眼神很无礼:“虽然你长得还中看,说的话可不中听啊,我就不办手续,扣她奖金?跟我没关系。”
黄成一接触到她冰冷的目光,顿时矮了半截:“我正好路过……”
欧阳反而被她这句话说乐了:“幼稚了不是?不就是做手术父母没在身边吗,你就这么糟践自己?这世上,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就算父母在你身边该扛的还得扛,我要是你,先把身体养得棒棒的,就是斗气,也得是喘气的才能斗吧?”
高飞今天胃病犯了,她请假提前回家,出门见到黄成,她不禁露出不耐。
上官不爱听:“说完了没?”
第二天黄成赶紧去发廊剃了个五十元的头,衣服新买了一身,衣领硬得让他身体僵硬,一见高飞走出医院,他浑身血开始倒流,鼓起好几年的勇气走上前。
欧阳更进一步:“没完啊,就你父母这样有钱的混蛋,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肯定再生一个,现在科学多发达,试管婴儿、代孕,别以为自己多独特多重要……”
“真的很严重,很严重,要不这样吧,我明天替你挑几件衣裳,这头也带你去剃剃,谁叫你是我最亲爱的哥哥呢!”
上官异样的眼光看着欧阳,她长这么大没人对她说过这种话。她父母都忙,忙着谈生意忙着融资忙着享受生活。他们给她安排保姆司机,安排钢琴课芭蕾舞,学英语有外教,上大学她独自租一个公寓,有专人打扫卫生和做饭。但她脆弱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都不在身边。眼前的男子说话锐利,但眯眼一笑的样子特魅惑人,眼底却暗藏伤感,她明白了一件事,虽不知他经历了什么,但他跟她一样孤独。
黄成坐直身体:“这么严重?”
上官试探着说:“其实你还是很关心我的,对吧?”
“还有你身上这件,没记错的话是大哥结婚的西服吧?这件虽然新的,但不合身,谁要看得中你那才是奇了怪。”
欧阳一扬眉毛:“你说呢?”
黄成打量镜子里的自己,似乎有所醒悟。镜子里的他头发乱蓬蓬的,最近忙,他都没时间去理发,每天早晨用洗脸水随便胡撸一把就出门。
上官故意说:“如果你追我的话我还是可以考虑的。”
黄蕊趁热打铁:“比如你这头发,现在谁还在家里让妈剪头啊,以前那是家里穷,现在不至于吧,你省那俩糟钱脸面可都丢尽了。”
欧阳哈哈大笑:“你还是别考虑了,我结婚了。”
黄成听着似乎有了点启发,将高飞对自己的冷淡归结为自己的外形不走心,他好受多了。
上官飞燕的手术顺利结束,上官父亲的秘书和上官母亲的助理手术后给整个外科大派礼物,没参加手术的小护士们也人手两份高级化妆品。高飞把礼物转手给了小美,小美已然忘记自己曾被上官气出的眼泪,欣喜若狂拆开礼物,竟然是高级燕窝,OMG,也太阔绰了!
见黄成不否认,黄蕊有几分明白了,开始了政治思想工作:“不是我说你,其实哥你捯饬捯饬也挺不错的,你就是太不修边幅了,这样子不容易受女人待见。”
术后上官飞燕缓缓睁开眼睛,麻药的劲儿过去了,她感觉到了疼痛,这疼痛竟然让她有种踏实感。
黄蕊可怜巴巴地坐在黄成的椅子里,没挪窝:“哥,有事跟我说啊,别一个人闷着,是不是人家没瞧中你?”
欧阳和阳光一同进了屋。
黄成低吼:“正烦着呢,睡觉去!”
上官不由眼一热。她没想到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他:“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沙哑,像刚牙牙学语的婴孩,不再那么玩世不恭。
黄蕊委屈地说:“我都睡下了,妈硬扒拉我起来,我奉命来探听你的状况。”
欧阳温柔地说:“祝贺你,手术很成功,我来看你有什么需要。今天你父母给我们买礼物了,大家都有份,谢谢了。”欧阳收到的是一款钱包,他打算在网上转手卖掉。
黄蕊在这个重男轻女家的地位极低,在家住阳台,吃饭坐桌角,是底层困难群众的代表,黄成见她还不睡觉得奇怪:“干吗?”
上官很坦率地说:“不客气,都是他们公司的产品,不花钱的。”
他妹妹黄蕊打着哈欠进来,她坐黄成旁边,眼巴巴瞅着黄成发呆。
欧阳低声自语:“你家挺有钱啊。”听小护士说,就两套化妆品就价值六百多呢。
夜深了,黄成靠在床头胡思乱想毫无睡意,他觉得高飞应该不讨厌他,但她对自己始终保持着距离。他不知如何开口请吃饭,想到会被她回绝就一筹莫展。
欧阳想起小时候自己的一次阑尾炎手术,他独自一人躺在医院,躺了一整天没吃东西,还是隔壁床的家属帮忙煮了一碗面,什么都没放,就那么囫囵吃了,盐搁多了,齁得很,从此他不爱吃盐。
黄母有点失落:“怎么吹啦?不是去看电影了吗?”黄父不失时机地嘿嘿笑了两声,证明自己乌鸦嘴的光荣称号实至名归。
上官咬牙切齿说道:“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一个都不在。”
黄成轻描淡写说:“吹啦。”
欧阳轻轻说:“你没法安排别人什么时候该来什么时候该走,你能安排的只有自己,什么该遗忘什么时候该放手。”
黄母看儿子的气色和缓些,赶紧追问:“你和沈大夫的事到底怎么样了?要抓紧啊!”
上官盯着他,病房的灯光很好地勾勒出他的轮廓,这好模样适合挂墙上。她的怒气渐消,顿了顿,她温和地评价:“说得貌似深刻。不过,你想放手什么?”
黄成心思又活动了:“也成。”
欧阳走出医院大门听见背后喇叭响,牛一鸣的车滑过来,估计一直在门口守着呢。
“你都还没请怎么知道呢?去问问吧,人家实在不肯好歹你也尽了心不是?”黄母生了两儿一女,最优秀的就是小儿子,最操心的也就是他,人在社会上历练,基本的人情世故他还是欠缺得很啊。
欧阳无奈地笑:“牛总,这一大早您打算奔哪儿发财呢?”
黄成似乎有点动心:“吃饭——”他很快否定了这荒谬的想法,“人家不会来。”
牛一鸣兴致勃勃地:“走,早茶去!”
黄母仔细掂量了一下:“那还是请人吃饭?人家可是救了你的命哪,咱得记恩!”
“别!我刚下夜班,想好好睡一觉呢!”
黄成拉着脸气呼呼地说:“我不去。”他想不明白高飞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更不明白的是,按他以往的脾气如果受到这样的冷遇他掉头就走,这辈子老死不相往来了,可他还是惦记着她。哎!
牛一鸣精神来了:“想睡觉去我的宾馆找我啊!咱去开个房。”这话听着真别扭,老牛生拉硬拽非要欧阳去他公司谈事,欧阳头次走进牛一鸣的“鸣成”公司。
黄母继续刚才的话题:“枣儿不错,又大又甜,虽然值不了什么,多少是个意思。”
欧阳四平八稳坐进老板椅里:“你办公室里怎么两张桌子?”
不提高飞还好,一提更堵心,他装没听见。少顷,黄母端面条出来,黄成埋头呼哧呼哧大吃。
牛一鸣给欧阳冲咖啡:“我合伙人,他负责工程设计和施工监理!”黄成大部分时间在工地,牛一鸣就建议他和自己共一间办公室,开源节流嘛。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倒是很少碰面。欧阳提议,他姓黄,你姓牛,应该叫“黄牛”公司,名气更响亮。
黄母扭身进厨房,一面忙活一面对外喊话:“成子,今天你二伯父送了一箱大枣来,你要不要给上次救你命的大夫送点儿?”
牛一鸣没心情唠嗑,直奔主题:“我老婆想给你做媒,把她妹妹介绍给你!”欧阳知道老牛急着找他肯定不是唠嗑,但没想到又是这种事。
“行。”
欧阳差点跳起来:“不是吧?还没死心?你小子跳进火坑不够还想拉我进去?”以前牛一鸣就不由分说给欧阳介绍过这位,欧阳当时正追高飞呢,死活不同意。女孩就直接找上门来了,差点把欧阳跟高飞搅黄了,知道他们要结婚了,又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缠着他没完,欧阳那天失踪了两小时就是死劝活劝,欧阳打心底怕了她。正因为如此,欧阳从不敢让牛一鸣和高飞见面,怕小子说漏嘴惹高飞生气。
“给你下碗肉丝面啊?”
这时黄成走进来,看见屋里有人只和牛一鸣欧阳点点头,便坐到电脑前专注工作。
黄成闷声说:“没。”
牛一鸣继续他的话题:“你先别拒绝,先瞧上一眼看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他妈闻声迎出来:“怎么这么晚?吃了吗?”
“你开了公司不算,还想开个婚介啊?”
这时黄成开门进来,他拖着脚步,驼着背,看上去很疲惫。
牛一鸣索性单刀直入:“别跟我扯远了,你和高飞离婚多久了?该往前走啦!”
黄父嘿嘿笑:“期望越低,失望越小。”儿子三十出头还找不着对象,老伴负主要责任,要本地的,有知识有文化有涵养,还得性格温柔精明能干的。难!
黄成意外听到高飞的名字,还以为自己耳鸣了。
黄母烦了:“乌鸦嘴!是你亲儿子啊,你这么咒他!”
上官毫不掩饰对欧阳的好感,每天送欧阳一束玫瑰,还送派克钢笔、爱马仕皮带等等。小护士们私下里议论纷纷,都觉得下一场戏就是这名富二代拿着大钻戒跪下来向欧阳求婚。
黄父恍然大悟:“哦,原来有活动,难怪你今天一个劲儿傻乐,告诉你实话,你这儿子情商太低,没女人缘,眼光又太高,不实际,这辈子难找媳妇。”这黄家二老的日常就是一部互怼史。
欧阳等病房没人的时候将礼盒还给上官:“送手表可过分了,我要是收下了就属于受贿了。”他连之前的钱包都一并送回。
黄母乐滋滋:“睡你的吧,儿子今天看电影。”在他们那个年代,两个年轻人如果去看场电影,这事儿基本就算成了。
上官耸耸肩:“你那手表太旧了,都没法用了,这个也不贵,两千块而已,我怕你不收,没敢买贵的。”她撒谎了,这款表要四万块,她怕吓着他。
黄父揉揉眼睛:“成子还没回啊,这都几点了?”
欧阳心说你当我傻子啊,名表我没有买过,还没见人戴过吗,他客气地说:“心领了,顺便说一句,花啊什么的胡闹了就算了,你乱花钱这就是不对。”
黄母推醒黄父:“回房睡去。”
上官弱弱地哼了一声:“我花钱我乐意。”
时钟指到晚上十点,黄母在客厅里一面看电视一面缝制拖鞋,黄父在一旁已经睡着了。
欧阳叹口气:“你看,你又只顾自个儿高兴不管别人死活了。”
黄成在门口呆立片刻,半天没法挪动脚步,他从来没有这么沮丧过,像刚参加完冰桶挑战,从头到脚拔凉,估计到明年底心都暖不过来了。
上官利落地说:“我喜欢你。”
见他还站着不走,高飞一狠心,断然说:“我就不送了。”她关上了门。
欧阳脸上却没有露出她期盼的表情,依旧波澜不惊,就如同她说了句“我饿了”一样:“知道,其实我也——挺喜欢我自己的,每天照镜子的时候我都爱死我自己了,不过我结婚了,没资格喜欢你……”他油嘴滑舌的样子挺讨厌,讨厌在上官这里是当反义词用的。
黄成发现她不高兴,也不知道自己哪里犯着她了,有点尴尬。
上官得意地说:“我知道你离婚了。”从护士的议论中,她知道欧阳离婚都俩月了。
高母笑容满面:“哎哟,幸亏有你啊!”高飞都不记得她妈什么时候笑得这么真切过,高母赶紧进屋去看她的炉子,高飞冷着脸对黄成说:“谢谢。”
欧阳严肃纠正她:“暂时离婚,暂时!”上官第一次听到一个人能将离婚界定为“暂时”的。
高飞惊讶地看到对门居然开了门放黄成进去了,没多久她家的门就开了。
高飞站在过去的家门口,掏出钥匙,咬咬牙,开了门。
黄成很自信:“不用!”他敲开了隔壁的门,“阿姨,您好,我是对门的,门钥匙忘了,想从您这里借个道儿成吗?”
高飞打开行李袋,将自己的衣物一股脑儿往里塞,手碰到那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她为自己的粗暴默哀了几秒,继续用力塞进衣袋。
高飞当下拒绝:“那怎么行!万一掉下来还得了,我们打119吧。”
欧阳进门时,发现地上整理好的大包小包,欧阳心里一寒,这天终于来了。他尽量装作若无其事:“都整理好了?”
黄成赶紧两边劝慰:“没事没事!”他左右一勘探立刻有了主意,“我从隔壁阳台爬过去就行。”
高飞本来掐好不会遇到他的时间段才过来拿东西的,但这些家当比想象中的耗费时间,她背起大包小包:“嗯,全好了。”
高母生气了:“你怎么回事!我是上年纪了,你还年轻怎么这么糊涂!?”高飞无从辩解,今晚一通埋怨是跑不掉了。
欧阳犹豫片刻:“耽搁你点儿时间,咱俩谈谈……”
高飞责怪地说:“您真是!”她掏兜,又傻眼了,她也忘带钥匙了!俗话说得对,憨母和傻儿,天生是一家。
高飞勉强问:“你想谈什么?”
高母在紧锁的家门口急得团团转,一见黄成如释重负:“我炉子上还烧着开水呢!”
欧阳轻声问:“住你妈那……还习惯吗?”他不能想象高飞如何和那个厉害老太太共处一个屋檐下,想想就心生畏惧,进而怜惜。
黄成含笑说:“那不是已经离婚了吗?”她的心再度提到了嗓子眼。
高飞表情有些黯然:“都住了二十多年了,怎么不习惯。”她妈每天的唠叨像洒水车的音乐,既然无可退避,索性麻木了神经。
黄成迅速看了她一眼:“知道。”高飞松了口气。
欧阳挺有感触:“你妈那人,忒精了,嘴厉害,和她相处不容易。”
高飞声明说:“我妈可能没告诉你,我结婚了。我有老公。”
高飞反感他的语气,脊背一挺,当即反击说:“只要她不撒谎,相处也不难。”
高飞瞟了眼黄成,发现他笑容满面。
高飞话里带刺,欧阳强忍不快:“你就好钻牛角尖,高飞,做人不能太执拗了。你得学着拐弯,学着替人想想,我或许有不对,但你就一直都对吗?”
高飞冷冷地说:“那是你少见多怪。”她妈是什么人,过目不忘的本领,小时候每天考她功课,什么时候考过,考过什么内容,她妈了然于胸,所以高飞全然不敢偷懒,上厕所的路上都用来背课文。
高飞倔强地说:“有的弯能拐,有的没法拐。”
黄成说:“是我告诉她的,不过,”他讨好地说,“你妈记性真好,我都没看她拿笔记下来,还以为她没记住。”
欧阳急了:“不能什么事都怨别人,我到底犯了什么天杀的错儿你这样不依不饶的?主要原因就是你就不信任我,疑神疑鬼,我觉着你以前挺好的!宽容、大度、真诚。不信任他人源于自己不自信。”
高飞上车后还一脸的官司,质问:“我妈怎么有你电话?”
高飞苦笑说:“说来说去,反倒成了我的错?我承认,我的确不是个自信的人,这点结婚前你就知道了,我当然有错儿!我最大的错,就是明知道咱俩不是一条道上的人还是抱着幻想结婚!”高飞知道俩人谈不拢,她转身出门,关门前不忘将门钥匙掏出放在门口小桌上。
高飞起身跑出了电影院,黄成紧随其后:“我送你,我开车来的。”
欧阳转身发现门口的钥匙,明白高飞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这是真实诚还是装天真啊!她简直怒不可遏:“你真这么跟她说!?”
上官拨打欧阳的电话对方始终不接,她索性发了个信息:“我没吃晚饭,在医院附近的金桥大饭店等你。”
黄成低声:“是啊,她问我能不能找到你,我告诉她我正和你一起看电影呢。”
过了片刻欧阳回复信息:“我没空。”
高飞莫名其妙:“我妈?我妈!”她的声调情不自禁提高了,“她给你打电话!?”周围有人发出不满的嘘声,高飞赶紧压低声音。
上官倔强地回复:“我等你!”
黄成手机突然响起,高飞听见铃声不满地回头瞪他,认出他,她吓一跳。黄成起身接电话,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低声对她说:“你妈没带门钥匙。”
欧阳没理,这小女孩太任性了,已经招人厌了。
黄成轻轻坐到她身边,高飞聚精会神地看电影,目不斜视。黄成借着银幕上的光亮仔细打量着高飞,这是他第一次距离这么近看她,在或明或暗的光线变化中,她的皮肤映射出一种晶莹,他轻轻呼吸着她的光,有种模糊的幸福。
第二天上官突发肺部感染,高烧不退。
电影开场了,高飞直奔入口,进门随便找靠门的边座坐下。电影是刘亦菲版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并非“进口大片”。
高飞闻讯赶到病房时发现欧阳早已守在上官飞燕病床前,正在对护士下着医嘱。
高飞穿件深色的外套,因为最近又瘦了,外套显得空荡荡的。
上官微弱地睁开眼,手抓住欧阳的手,声音突然哽咽了:“我猜,我一睁眼就能看见你……”她的苦肉计成功了。
出门时他被他妈重新“包装”了一遍,打扮得跟新郎官似的,弄得路人经过身边都恨不能掏出个红包。他看了眼手表,电影就快开场了,一对小情侣牵手从他面前跑过,时间不早了,不知那位沈大夫到了没有,黄成懒得跟对方电话联系,爱来不来吧,礼貌性等一下,最好不来,他就乐颠颠地回家打游戏去。这时他看见了高飞。
高飞眼见她的小手紧紧抓住了欧阳的手,他没推开,怜惜地注视着对方。高飞心中新伤并着旧伤复发,眼前一黑,跌跌撞撞退了出去。
傍晚时分的电影院门口,黄成西服笔挺站在门口,表情僵硬,满心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