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飞取了包,对着沈心的耳朵交代:“我先走一步,你帮我盯着点欧阳!”沈心愕然看着高飞,不敢相信她把这么艰巨的任务交给自己了,这一大活人怎么盯?
高飞讨厌手机,有了它谁都能找着你,她不买手机不用手机,但不代表她妈找不着她。她妈退休前也是大夫,副高职称,对什么病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心得,但每天不让高飞回去一趟就浑身不自在。
回到娘家,高母的面色比高飞还红润呢,开门时故意看她身后:“我女婿呢?”
欧阳边唱边掏出自己的手机,瞅了一眼断然扔给高飞,原来是高母来电,她妈的声音透着严重的不高兴:“我不舒服!”
高飞深深叹气,她妈和欧阳是一对天敌。打从高飞和欧阳认识起,老太太就认定欧阳不是过安稳日子的主儿,坚决反对两个人交往。欧阳心知她妈烦自己,反正是娶她闺女又不是娶她,本着见一面少一面的原则,敌进我退,敌退我进。高母却不同,自从高飞不顾反对跟欧阳结了婚她就隔三岔五打电话,用各种理由递话欧阳过来,想替女儿好好管教这个不羁的家伙。
包房里欧阳正和护士小美挤在一堆深情对唱,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一对新婚夫妇。小美刚来医院不久,家在外地举目无亲,欧阳怕小姑娘伤怀,特意召集了科里一帮同事给她庆生,礼物预备了一堆,给人家感动得热泪盈眶。高飞不爱这份热闹,忙了一整天,脊背僵硬,她只想回去泡个澡然后舒舒服服平躺在自家床上。但不来又怕人误解自己不大度,干脆拽来落单的沈心,两个人缩在灯红酒绿的包房暗处说私房话。
没看见“亲爱的”女婿,高母严肃起来:“你别说他又加班,刚才你们是在外面唱歌吧,如果欧阳不去,你根本就不会去那种地方……”
沈心说,一个喷嚏是有人骂你,两个喷嚏就是有人惦记你。高飞苦笑,这世上惦记她的只有她妈。
又来了又来了,高飞浑身发冷,羡慕起至今单身的沈心,至少她不必面对这么洞悉一切的妈也不用烦恼那个滑不留手的丈夫。
高飞此时在KTV包房里连打了两个喷嚏。
沈心要是知道高飞羡慕自己会立马跌坐在地。沈心的情史用两个字即可勾勒:相亲。她和男人的关系基本上一个模式:认识,约会,分手。虽然她不愿承认,但她始终忘不了初恋,那还是大学一年级的事,十年过去,她自认为已经放下了。
麻药完全消散后,黄成记忆复苏,一早他赶往工地的时候剐蹭了她的车,还别说,他们真有缘。倘若她坚持报警,按照正常程序来一遍,他就赶不上那倒霉的意外事故了。
聚会散时,沈心酩酊大醉,她负责紧“盯”的欧阳只好像扛煤气罐将沈心扛回家。沈心家是老式小区,没电梯,大冷天的欧阳给累出一身汗。
听得见我吗?她问。她的声音很轻,像水滴掉落湖面,恐惧中的他努力找寻着那声音,拼了命想浮出黑暗。活着的感觉真好,他打心眼里由衷感慨。
一进门,沈心“哇”地吐了欧阳一身。
黄成迷迷糊糊地想:她姓高啊。生平第一次,他离死亡那么近。前一秒他还镇定自若谦让其他工友先做治疗,瞬间坠入无尽黑暗,他像溺水的人拼命挣扎,惊慌中只有一点若即若离的微光,他喊不出,身体也不属于自己似的。
欧阳整理完从洗手间出来,原本瘫在床上的沈心惊坐而起,眼睛直溜溜地盯着他看,片刻,她眼里汪出泪来,委屈得像个初生婴儿。
黄母赶紧向护士身后搜索:“哪位是高大夫?”得知高飞下班了,黄母扭头很坚定地对儿子说:“记得好好谢谢人家!”
欧阳知道她又失恋了,劝慰说:“至于吗,不就是失个恋?”
年轻护士被老太太逗乐了:“该谢的是高大夫,要不是她,您儿子早就没了。”四名伤者送进来,比起其他三人黄成还能说话,头上没有明显流血,急诊医师初步判断他的伤势最轻,高飞却建议他最先检查,检查结果证明了她的判断,为黄成的手术争取了宝贵时间。比起冰冷的仪器,人的经验与直觉有时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沈心嘴一瘪,带着哭腔说:“我失恋,怪谁啊,都怪你!”不等他说话,她直着脖子狂吼,“我喜欢你!欧阳锦程,打从第一面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啦!这么多年,谁都不知道,高飞不知道,我妈不知道,我谁都没告诉!”
一名白净的小护士进来换吊瓶,黄母起身道谢:“您救了我儿子,您就是他的再生父母,这辈子下辈子我们都忘不了您!”
欧阳目瞪口呆地盯着她,他们第一次见面,什么时候?他没印象,对他而言,沈心只是高飞身边的一个影子,淡淡的,若有若无。记忆里他俩说话都没超过十句。
黄母对年龄满意,接着问:“家是哪儿的?”得知小刘是外地的,黄母便扭脸不再理她。儿子绝不能找外地媳妇,家里有个大事小情儿啥忙都指望不上,没事的时候家人哗哗地上门。黄成从小听话,好好学习不早恋,专心工作不胡混,于是婚姻大事拖到了而今。
沈心第一次见到欧阳锦程是在大学迎新晚会上。当时她太害羞,没敢向他要联络方式,总以为在一所大学里,肯定还会再相见,没想到的再相逢竟是五年后。那天一群实习生呼啦啦参观博普爱外科,正逢其时,欧阳从手术室大步走出,口罩上方的眼睛炯炯有神,当他拉下口罩时,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沈心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是他。
小刘答道:“二十三。”
但没想到他爱上的却是高飞。
黄成刚动过手术,麻药劲还没过,听到他妈熟悉的腔调却清醒了好几分。他妈一贯警钟长鸣,生怕路过的野兔不小心吃了他这把快四十的窝边枯草。
高飞放下电话,欧阳电话不通,沈心电话也处于无人接听状态,当然她也没指望沈心能盯得住他。
黄成赶紧哼一声表示自己没事了,他的助理小刘办完住院手续进来,小姑娘二十出头,熟练地拧把热毛巾给黄成擦脸。黄母睃了眼小刘,滋生了某种想法,笑眯眯问道:“姑娘,多大啦?”
高飞深深陷到沙发里,身心冰冷。他们婚后貌似恩爱,没吵过架。不吵,不等于没矛盾,这样的晚归太多次了,她多问两句他就嬉皮笑脸地蒙混过去。他的手机随身携带,接电话总避开她。
他想安慰两句,但嗓子干哑,半天吐不出一个整字儿,黄母见状紧握住儿子的手颤声说:“成子,妈在这儿呢!”
她不敢过分追问,生怕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他们之间就什么都不剩了。
黄成苏醒时听到他妈特有的哭声,如怨如诉,在小小的病房里发出裸眼3D立体环绕特效。
你怎么能嫁给欧阳这种人呢?沈心不止一次质疑。欧阳长得帅,又超乎寻常的热情,外形和个性都容易给人好感,让她觉得那么不可靠。
早上九点一刻,两辆救护车相继呼啸而至,几个浑身沾满白灰的伤者陆续从车上被抬下。据说工程队施工时顶棚塌了,当场伤了四个,高飞一早两台小手术全部延后,全体配合抢救,伤得最重的患者是工程监理黄成,头部重创。
结婚三年,他们没要孩子。他们的夫妻生活正常,每周两到三次,每次“过生活”欧阳对避孕工作做得滴水不漏,哪怕是意乱情迷时他也没忘记抽身翻找避孕套。
欧阳和高飞都在外科,沈心原本也想去外科,无奈大外科主任秦明朗挑剔刻薄,一张脸成天黑得跟黎明之前似的,沈心瞧着心里发怵,胆儿一缩选了内科。
高飞小心试探过:“欧阳,我们要个孩子吧?”
欧阳端着早点过来,热干面、豆浆、鸡蛋,未卜先知地买了三份,其中一份推给沈心,沈心也不客套,化悲痛为饭量,埋头痛吃。
欧阳大不以为然:“你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要孩子干吗,累!俩人过日子多简单,你说是不是?”高飞承认,自己生活能力差,没方向感,记性好忘性大,不会下厨,和人打交道也远不及欧阳圆滑周到。
沈心身材修长眉目清秀,马上奔三十的人,相亲无数皆过眼云烟,石磊是她唯一挺过了三个月的。高飞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人从来不是她的强项。
这理由看似合理,可高飞总觉得哪儿不对劲。欧阳家在上海,欧阳却很少提他的家人,高飞也从没见过,包括婚礼。婚后高飞提议去上海探望他父母,欧阳一句话推脱了:“没必要吧,他们都挺忙的!”他一年回上海几次,说走就走,说是探望父母,却不约她同往。
沈心风风火火冲进来,白大褂都没来得及扣上,一屁股在高飞对面坐下,脖子一梗,直眉瞪眼宣告:“我跟石磊分啦!”
在他那貌似光明的种种理由背后,她感到欧阳并不喜欢家庭,不愿意承担责任,不愿被困住。有一次高飞故意将家里的避孕套全藏起来了,没承想他翻身下床,从钱包里翻出了一个……什么,已婚男人会随身带着避孕套?具体一琢磨,高飞就更绝望了。
按惯例,高飞占座儿,欧阳锦程负责采买。他向来对“请勿喧哗,耐心排队”告示视而不见,直奔队伍最前头,食堂大师傅则老远探出脖子热情招呼:“欧阳大夫,您吃什么?”
如果真有时光机,她希望回到两个人认识之前。高飞的人生黄金时刻就是大学期间,还记得刚入学那天,学校办迎新晚会。沈心打扮了足足两小时,每根头发丝都欢天喜地的。高飞穿着她妈手缝的一件白布裙出场,沈心看了给吓坏了,抓着她的裙子惊呼:这麻布袋子还在呢?这么重大场合你也敢穿出来!?
博普爱医院食堂的早点远近闻名,早晨七点半就聚满了嗷嗷待哺的良民,两个窗口都排了长队,每天只有吃饭和开会的时候才觉得这里人才济济。
衣服用料就是医院里用来做床单的那种,软塌塌的,初看是淡黄色,但越洗越白。被沈心一说,高飞心里虽忐忑,却不肯换上沈心那露肩膀头子的花裙子。两个人走在一起,宛如紫薇和金锁,一小姐一丫鬟。
高飞从没见过这么碎的钱:两块、五块的,还有一把钢镚儿,满满一捧不知有没有五十块。
晚会后是舞会。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大家都张着嘴蹦啊叫啊,恍如一只庞大的海鲜池子,廉价的汽水在彼此手中传递着,沈心喝多了,不停地跑厕所。有个男生上前和高飞搭话,高飞生平第一次陷入疯狂人群,想逃都找不到生路,对方对她伸出手来,她头都不敢抬。高飞从小被母亲管制得严厉,高中时曾有男生夜晚在楼下叫她,她奔下去和人聊天,当时大家都在备战高考,疲惫的心渴望交流,回到家她母亲一板凳扔过来,砸断了她的腿,她是拄着拐杖进的考场。从此后她再不敢跟任何男人讲话。
司机头摇得像新换了电池似的:“我没时间等交警,这样,”他掏了一把钞票塞到高飞手里,一看钱不多,他脱了衣服,“回头我把钱给你送来,衣服也给你!里面有我名片……”话音未落,他风驰电掣般呼啸而去。
那个男孩的手向她固执地伸着,她紧盯着地,只记得他脚上的匡威鞋。
高飞对这种事没经验,欧阳接电话接得影踪全无,她摸不准:“叫警察吧?”
早七点的晨曦从蕾丝窗帘花纹间隙里溜进,轻佻地抚摸过欧阳轮廓分明的脸。欧阳醒来,揉揉眼,意外地打量眼前陌生的房间,一时没弄明白状况。
肇事车急停住,司机蹿下来,缩着脖子一脸猴急:“你说怎么办吧!”
欧阳一抽胳膊,一旁的沈心惊醒,她愣愣看着欧阳,以奇怪姿势靠拢在一起的两个人俱是一惊,然后欧阳居然一言不发,跑了!
高飞正胡思乱想着,车身猛一震,车被一辆过路车给擦了。
沈心木然坐在床上,记忆“哗”的一下子全复苏了,醉酒、吐、狂吼、哭闹,手被玻璃碎片意外割伤、包扎……这一夜乱纷纷的那些居然不是梦!
高国庆高国庆高国庆,打从高飞记事起,她爹高国庆的名字像一串永不消逝的电波。遥想当年,高国庆还是名仪表堂堂的中学教师,每天收拾得像新版二十元钞票。高飞七岁时,高国庆跟着路口摆摊的女裁缝跑了,走时带走了家里所有的钱,连手纸都没放过。高飞一直纳闷,高国庆多讲究的人,皮薄肉细又爱捯饬,洗把脸都还冷热水交替着,那个女裁缝脸像被什么动物坐过,鼻塌眼小的……他是看上她哪点了?
完了,完了,她对着他胡说八道了些什么啊!
高飞她妈不止一次敲打过女儿:欧阳你得看牢点儿,他那不爱着家的毛病跟高国庆一模一样,遗传都没那么像!
沈心将被子猛拉到头上,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没脸活啦!”为了补救,她赶紧给欧阳拨发信息,这事儿一旦传出去,她没脸见人了。
古话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其实男子长踏实点那也是积大德了。
高飞醒来看见欧阳衣服笔挺,问他:“你啥时候回来的?”
副驾上的高飞冷眼旁观这份神秘与躲闪,夫妻间处久了,不必开口,“肢体语言”皆演绎殆尽,来电人无疑女性,特设铃声彰显其特殊身份。
欧阳随手一划拉:“深夜一两点吧……”
特设手机铃响个不停,欧阳停了车,手机紧捂住耳朵下车接听,声音低似耳语。
他刚才人在路上时,沈心信息追来,他回复得简单粗暴:滚边儿去!他生自己的气,被她一通闹腾后他怎么就迷糊着了;他生沈心的气,这么大人了,胡说八道什么啊?以后见面多尴尬。连带着,他也生高飞的气,都结婚了,成日回娘家像话吗?
究其根源,外科医生欧阳锦程生得一副好皮囊,在博普爱医院,他受到老中青幼四代女性的欢迎,所经之处必是莺歌燕舞,一副“博览群芳,普天下莫非吾爱”之势,全然忘了自己还有个重要身份是某人的丈夫。
高飞冷着脸出门,拒绝上欧阳的车,两个人一同出门,分头上班。欧阳没意识到这算什么事,不就是晚归吗?
根据巴普洛夫原理,欧阳手机一响,高飞准会胃疼。
但欧阳不知道高飞生气的起因,高飞发现自己怀孕了,已经一个多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