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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莲决

那人回道:“少卿这件白衣上染了一点污迹,我拿去洗一洗。”

菡玉半眯着眼问了一句:“在找什么呢?”

她仍没听出到底是芸香还是小鹃,只道:“都这么晚了,明天再说吧。”

这梦做做停停,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是身处梦境,什么时候又是真实。半梦半醒之间,她好像听到一点动静,迷蒙地睁开眼看到床前不远处站了一个人在翻找衣柜,似乎是芸香,也或许是小鹃。

那人道:“现在才戌时,还不晚。就脏了一小块,搓一搓就好,不用全洗,一夜肯定就干了。”

梦里的一切都好像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他从人世间消失了,她依然感到悲伤,那悲伤也是朦胧的,辨不真切。

菡玉这才听出那是芸香,想跟她说句话,眼皮却沉重得抬不起来。脑子里刚想着,才戌时呀,就又睡过去了。

倏忽之间,她终于看到了他斗篷遮盖下从未见过的脸,赫然竟是杨昭。惊鸿一瞥,在视野中一闪而过,又变成一片模糊的暗影。

这回的梦境变了模样,不再是朦朦胧胧的。她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当初独自一人流落在外的时候,兵荒马乱,风餐露宿,时时刻刻都得提防着。耳边始终萦绕着各种各样的声响,有风声,有马嘶声,有哭泣声,还有许多声音混在一起的嘈杂,让她睡不安生。到后来那嘈杂声越来越响,夹着打骂和女子的哭喊,就像真在耳旁一般。

她悄悄地仰慕着他,如兄、如父、如师长,还有一些少女隐秘的悱恻情怀,或许都称不上是男女情爱。他救了她的命,带着她在战乱中艰难求存,最后甚至牺牲了性命将她送来这里,天宝四载,歌舞升平盛世煌煌的大唐长安……

“少卿!你快醒醒!快醒醒!”

起初她叫他恩公,后来叫他卓兄。他长什么模样?从未见过正脸,只记得一袭黑长斗篷遮住全身上下,来去如风行踪不定,所以梦中他就彻底成了一抹黑影。

菡玉正被噩梦折磨,忽然觉得有人推她,喊声带着哭腔。她这才醒了,睁眼就见小鹃站在她床边,脸都哭花了,一边抽噎一边推搡她。

许多年前曾暗暗恋慕过的人,她几乎已经将他淡忘,竟入她梦里来。他叫什么?哦对了,卓月。连姓名都快遗忘了。

菡玉回过神来,听到屋外传来打骂哭喊的声响,竟不是梦中的幻觉,忙问:“出了什么事?”

然而觉却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睡着了之后又连着做噩梦。那梦就好似自己以前的经历一般真实,却又乱七八糟地串在一起。

小鹃抹一把眼泪,泣道:“少卿,你快去救救芸香姐吧,她快要被裴娘子打死了!”

菡玉回到自己院里,早早地睡下了。一路上她心情都很平静,躺在床上也没有再想关于杨昭的事,就算彻底了断了。

菡玉吃惊不小,连忙披衣下床,和小鹃一同出门去。动静是从院墙那边传过来的,而墙的那边就是杨昭书房。菡玉心头一落,不及多想,匆忙赶过去。

“冷么?”他摸着那已经凉透的软垫,坐起身来,“那就给我拿壶酒来暖暖身,要劲头大一点的。”

书斋大门敞开着,门口站着几个裴柔身边的侍女,还有数名家丁,探头探脑地往书房里观望。阵阵哭叫就从书房里传来,还伴随着杖责的闷棍声。那哭喊声正是芸香的声音,到后来就变成了惨叫,嗓子都喊哑了,撕心裂肺分外可怖。

杨昌道:“夜里凉,车里还没备暖炉,呆久了可是要受寒的,相爷还是……”

“住手!”菡玉拨开门口围观的众人冲进书房,只见芸香披头散发趴在青砖地上,衣衫零落破烂,两名家丁各持一根手腕粗的棍子对其责打,腰下已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周围站了一圈人,都是裴柔带来的。屋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气,淡淡的血腥味夹杂其间。

杨昭缓缓睁开眼,看见是他,又懒懒地闭上:“我想再呆一会儿,别打搅我。”

持杖的两名家丁看到菡玉进来,都不由地住了手。芸香已经奄奄一息,叫也叫不出来了,伸出手去抓住菡玉的脚踝,握着再不肯放手,嘴里含含糊糊地哀求:“少卿救我……”

“相爷?”他试探地轻唤了一声。

裴柔搬了一把小胡床坐在正中,优哉游哉地摇着团扇:“谁让你们停了?继续打,打死为止。”

杨昌见菡玉独自一人下车走了,而相爷迟迟不出来,心中疑惑,掀开帘子去看,就见他闭了眼躺在坐凳上,脸贴着那凳上的软垫,好似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那两名家丁不知该听谁的,面面相觑,一时没有动手。

但是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这辆车里,完全只有他一个人了。他看着另半边空着的坐凳,那是她刚刚坐过的地方,还留着她的体温。他把双手覆上去,整个人都覆上去,只希望能留住这余温,再多留一会儿。

菡玉上前道:“娘子,芸香她向来本分规矩,做事也尽心尽力,这回究竟犯了什么错,竟要受此重责?”

算上这回,她一共和他同乘过四次,每一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总是坐在他的左手边,车厢里两个人坐稍有些挤,难免会有所触碰,他不由自主地向她那边靠去,希望可以贴她更紧一些。他从侍御史一步步坐到宰相高位,这辆车却始终没有换过,私心里总想留着,兴许还能与她像当初一样同乘此车,狭窄的车厢里还能与她紧紧挨着。

裴柔冷笑一声:“吉少卿倒是好心,还帮这贱婢说话,气量果然非我等女流可比。她做了什么对得起少卿的事,你倒是自己问问她看?”

杨昭坐在原处,背靠着厢壁,浑身虚软没有半丝力气,站也站不起来了。车里少了一个人,立刻显得空荡起来。自从她自己备了车马,就再也没有和他同乘过,今日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了。

菡玉见他们在杨昭的书房里这般闹腾,本就心存疑惑,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向地上的芸香看去。芸香本是握住她的脚踝哀哀地望着她,这会儿也放了手,默默偏过头去。

这时马车忽然停下,他手一松,她便逃脱开去,迅速下了车。

忽听得人群之外一个糊里糊涂的声音喊了一声:“菡玉……”

菡玉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开:“相爷,有一次就会有一百次,长痛不如短痛,相爷向来果断,连这点决心都下不了么?”

菡玉听到那声音,心下一颤,转身看向声音来处。

“菡玉,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就这一次,求你别……”他满心里只余绝望,胡乱地揪住她的衣襟。

四周围着的人立刻让开。书房的最里面,坐榻上躺着的烂醉如泥、衣衫不整的人,正是杨昭。坐榻四周扔了一地的空酒壶,还有一些零散的白色碎布片。他抓住近旁一名素衣婢女的衣襟,嘴里含糊地嚷着:“菡玉,玉儿,你别走……”

“相爷!”菡玉慌乱地躲避推拒,他侧着身双手都使不上力,竟被她躲开。

菡玉脸色刷的一下白了。芸香身上染满血污、破烂不堪的白衣,扯得只剩了半件,但还是认得出是她的衣服。芸香穿了她的衣裳,他们……

他猛地一收双臂将她搂进怀里,低头急切地向她唇上探去,幻想着这一刻她还是他的,还可以恣意放纵一回。

“先扶相爷回房。”裴柔也听见了他喊的什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连忙叫过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把杨昭抬走。她转而对菡玉道:“吉少卿,这贱婢趁相爷酒醉妄想李代桃僵勾引他,你说她该不该打?”

为什么不能?她就在这里,就在他面前,就在他怀中,为什么不能?

菡玉背对房门,听着那模糊的喊声渐渐地远了,她深吸一口气转向裴柔:“娘子,芸香纵有千般不是也罪不至死。反正她图谋未果,也已经受了责罚,娘子就饶她一条性命,将她赶出府去罢了,免得喜庆佳节闹出人命来,沾染晦气。”

但是那永远都不可能了。她是别人的妻妾、别人孩子的母亲,他不能碰,从今往后都只能远远地看着,不能碰……就像现在,她明明就在眼前,明明就在他臂弯里,他却不能抱,不能碰……

菡玉开口为芸香求情,裴柔不好不答应。她从芸香身边经过,嫌弃地踢开芸香伸在外头血迹斑斑的胳膊,低头似对芸香说,又似说给旁人听:“这相府里任何时候都以相爷为大,他让我掌管府中杂事,我自然不能让人胡来,坏了上下尊卑的规矩。相爷若是喜欢谁,我不会妒悍不逊,自当成全美事;但是有不本分的自己妄想投机取巧飞上枝头,甚至算计蒙骗相爷,那就别怪我下手不客气。”说罢款款地莲步轻移,跟在杨昭后头送他回后宅。

守礼,他甚至还没有碰到她,就已经算是逾矩了。他想起很久之前在东平郡王府他们所演的那场戏,他看了她的身子,碰了她的身子,从此就有了奢想;那次在左藏库,两人被压在绢堆下,他们曾离得那么近,他只要稍微再往下一点就能触到她;还有半个多月前,在吉府那间偏僻的小院,他终于尝到了梦寐以求的滋味,那样美好,让他沉醉流连。然而这些都不能让他满足,他要的不仅仅是这些,他想要她,要她的全部。

菡玉蹲下身,芸香却别过脸去不肯看她,泣道:“芸香没脸再见少卿了。”

菡玉整个人都被圈在他的包围中,无处躲避,只得道:“相爷,使君有妇,罗敷有夫,请相爷守礼。”

菡玉道:“芸香,我不怪你……”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自己也是心乱如麻,便不再多说,站起身来对那两名家丁道:“芸香伤重,劳烦二位担待帮衬着些。”说着掏出荷包来。

“我不要下辈子,下辈子还那么远,我只要现在……”杨昭不顾她的推搡,强行摁下她的双手,侧身过去把她压在厢壁上。

那两个家丁也心知肚明,连忙推辞:“芸香平时与我们也都有交情,只是迫于娘子的命令才对她下此重手,心里头都过意不去得很。少卿请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她妥当安置好的。”

菡玉推起他,稍稍退后:“相爷的厚爱我无福消受,这辈子都还不了相爷的恩情了。就算我欠着你的,下辈子做牛做马,再来报答。”

菡玉谢过,叫来小鹃把荷包递给她:“你拿着这些钱,去请个郎中。”

“我不知道,我宁可什么都不知道……”他颓然垂下头,枕在她肩上,“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要等我陷得这么深了,你才来告诉我,你早已是别人的妻,我这一生都没指望了……可是我已经抽不了身,我出不去了……”

小鹃点点头。那两名家丁找来一块门板把芸香抬出去,小鹃在一旁扶着。从菡玉身边经过时,芸香突然伸手抓住了菡玉的衣袖,嘴巴动了一动。

菡玉吃了一惊,但立即又平静下来,别过脸去:“原来相爷早就知道了。”

菡玉忙半蹲下去,耳朵凑到她面前。芸香道:“少卿,这次都怪我,是我自作聪明妄想攀上高枝,做出对不起你的事。相爷并非有意,他完全是把我当成了……”

“说来说去,还是你对那姓吉的仍旧恋恋不舍,情丝未断!吉菡玉,吉菡玉,”他反复念着她的名字,想起她曾对他说过,菡玉也不是她的本名,伤痛到极处,竟笑了出来,“好个吉菡玉!你为什么不索性叫吉韩氏算了!”

菡玉脸色一变,握住她的手道:“好了,你别多说话,好生歇着。”

菡玉变了脸色:“你想把他怎么样?你不能对他……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决不与你善罢甘休!”

芸香哽咽道:“少卿也许会觉得我矫情,但我看相爷如此痛不欲生糟践自己,的确是心有不忍。他那么高高在上的人,可惜我无法让他……少卿,你连我都能宽容,不计较我犯的错,袒护相助;相爷对少卿用情至深,少卿却为何要这样伤他,不肯给他活路呢?”她落下泪来,放开菡玉,便被家丁抬走了。

“他二人是两情相悦,我们俩难道不是?”杨昭紧抓住她的肩膀,眼中有着狂乱而异样的神采,“如今世风开放,女子改嫁司空见惯,谁也不会多说什么。菡玉,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可以不顾!他若是敢难为我们,我就叫他永远地闭上嘴!”

菡玉呆呆地看着他们远去,许久才挪动步子,独自一人慢慢走回自己小院。出门的时候着急,忘了关门,风吹进房里,把书桌上零散的纸片吹了一地。她关好门窗,只点了一盏灯,就着微弱的灯光把地上那些纸片一一捡起。

菡玉惊愕地瞪大了眼:“相爷!你怎可这样说陛下和贵妃?他二人是两情相悦,才不顾世俗之见结成良缘,长厢厮守。而我们……”

不期然闻到一股绵远的香气,她握着那张荷花笺,虽看不清上头的字,脑中却不由闪过那些诗句。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中情既款款,然后克密期。褰衣蹑茂草,谓君不我欺。厕此丑陋质,徙倚无所之。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

“晚了!你以为这么几句话,就能把我彻底拒之门外?”他怒极反而冷笑出来,“有夫之妇,哼,有夫之妇又怎么样?陛下还能抢了自己儿媳作妃子,我怕什么!”

芸香说他用情至深,她也明白,这一生也许都不会再遇到这样用心对待自己的人了。她在乎他么?当然也是有一些在乎的。她想起多年前那场懵懂不明的少女思慕,那个人永远地离开了她,那时的悲伤甚至都没有现在浓烈。

“相爷,我和七郎纵然是无法破镜重圆,但也改变不了我已是有夫之妇的事实。我先前欺瞒了相爷,令相爷有所误会,实在是不该,只希望现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然而一个“情”字,并不就是人生的全部。裴柔对他,难道用情就不深?在她之前,他对裴柔、对虢国夫人,难道就没有情?

“那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告诉我你已经嫁过人,还有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儿,就是为了让我死心吗?既然你不会再回他身边,你嫁没嫁人、有没有过孩子,又怎么样?又怎么样!我才不管!”他转过身来,扣住了她的肩。

纵使罗敷不曾有夫,使君,也已有妇。

“当然不是!”菡玉矢口否认,抬头触到他迷乱的眼神,那眼光中蕴着的伤痛叫她不忍直视,重又低下头去,“我既然入了官场,哪还能再重拾原来身份。”

她拈起那张荷花笺,凑到灯上点着。轻薄的笺纸极易燃,火光一闪就将它吞没了,又即刻暗淡下去。火苗舔到了她的手指,将残存在她指间的那一小片页角也烧成灰烬。她抬头望着空旷昏暗的屋舍,任它烧着又熄灭,并没有知觉。

“谁知他还对你念念不忘,小玉也一心一意盼着你回去,所以你就改变主意不想做官了,想回他身边去重续鸳盟,是不是?”

杨昭宿醉,第二天直到中午时方才清醒过来,又身子不爽利,头疼脑热了十多天也不见好。他便索性告了几天假在家休养,来拜访探望的客人都被挡在外头,一概不见。

她却不管他愿不愿听,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本是昭应富户之女,外出游春偶遇七郎,两心相许。彼时七郎尚无功名,家境贫寒,父母不允这桩婚事。我不顾家中亲人反对,奔投郎君私定终身。但七郎家中规矩严苛,大人以私奔之由不肯娶我作正妻,只得屈居妾室之位,不久又为七郎另聘了良家女为妻。她是个厉害的女子,且为七郎生下子嗣,而我仅有一女,公婆更是偏爱她母子,家中渐无我的立足之地。而我与七郎,纵有百般情深、山盟海誓,也在重重折压之下消磨殆尽。恩爱已断,不容于家,活着还有什么盼头,于是我起了轻生之念。一次与七郎争吵之后,我一怒之下离家出走,投水寻了短见。谁料天不亡我,竟被阿翁——就是史敬忠——救了起来,好言相劝,并携我离乡上京,从此女扮男装改头换面。我本以为七郎对我已经恩断义绝,才下决心入朝为官,谁知他……还有小玉……”她不禁黯然,垂下眼去。

菡玉这几天也没见着杨昭的面,不知他如今是何态度,心里头忐忑不安。弄到这等地步,她是没法再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但又不能贸贸然地离去,总还要向他知会一声。她默默收拾行装,又拖了几日,这天晌午硬了头皮去向杨昭辞行。

“菡玉,你别说了,以前的事不要再说了……”

刚出自己小院,就见往东边书房去的路上堆了一堆砖木石材,几名家丁和外头请来的民夫正在忙活,把路都堵住了。家丁见她要过去,几个人一阵搬挪才勉强腾出一条走道来。

菡玉睁大双眼直视他:“相爷,我根本不是什么道士,也从来没有在深山中修炼过,只是粗看过几本奇门术法的书,略懂一些皮毛,大多是信口胡诌欺世盗名罢了。我是天宝四载来的京城,在那之前我就住在新丰县,根本没有去过衡山。那时七郎在新丰任县丞……”

菡玉随口问道:“这是要做什么呢?大兴土木。”

“我不介意!菡玉,你不用说了……”

一名家丁回答:“吉少卿,小的奉娘子之命给这月洞门加两个门扇而已,算不得大兴土木。”

菡玉重重地长吐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郑重地开口:“相爷,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我从一开始就对你说了谎……”

菡玉脸色微变,一旁另一名家丁抬起胳膊肘搡了同伴一记,说:“娘子只是张罗人手,加门扇是相爷的意思。”

杨昭愣住了,呆呆地盯着她的脸。真相如同痈疽,无论他愿不愿意相信,它都一日一日地成长,一日一日地明显。而他只是固执地自欺,只要它不破,就当它不存在,就当自己是好好的。但是它长熟了,她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就像锋利的刀刃一下子就将它划开,那内里腐坏的脓血便喷涌了出来,一塌糊涂,不可收拾。

先前那名家丁会意,连声附和:“对对,是相爷的意思,相爷的意思。”

然而她已说了出来:“她本就是我的女儿。”

菡玉勉强一笑,转身继续往书房那边走。书房的门关着,她举手敲了敲,也没人应。身后修门的家丁扬声道:“吉少卿是要找相爷么?相爷这两天都没来书房,在裴娘子那边呢。”

他心头一颤,喊了一声:“菡玉!”

以前他经常留在书斋里,里间有床榻,他经常在这边留宿。她每次找他都只来书房,每寻必中,脑子里竟有了定势,以为他一直都会在这里。

菡玉抬起头来看着他:“相爷,这不是游戏。小玉她本就是……”

菡玉对那家丁致了谢,想想还是一鼓作气把这件事了结得了。叫裴柔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还能让她定定心。于是便改向后院裴柔居处行去。

杨昭不悦地打断她:“她已经回家去了,你也换回了男装,你们俩今天这个游戏就算做完了,还说什么娘啊女儿的。”

她名义上是寄居相府的亲僚,女眷住的后院当然不能随便出入。走到后宅院门前,正好碰上杨昌。杨昌先问她:“少卿来找相爷?”

菡玉笑道:“是啊,小玉从小孤苦伶仃,的确可怜。都怪我这做娘的……”

菡玉道:“不知现在可方便?劳烦通报一声。”

他不以为意地挥挥手:“这孩子秉性不坏,只是身世不好,有娘生没爹教,才落得这样一副尖牙利嘴,想必是小时受了很多欺负,吃了些苦头。”还不忘趁机贬损吉温一番。

杨昌迟疑道:“相爷尚未起身……”

菡玉微微一笑:“那我就代小玉谢过相爷了。小玉年纪还小,脾气又坏,对相爷多有冒犯,难得相爷如此宽宏大量。”

时近中午,他居然还没起来?这可不像他平素的作风。菡玉突然明白了,心下说不出的滋味,强自忍耐下来,说:“那我过些时候再来。”

“当然没有。我送她回去,他们不敢。”虽然他很想藉吉温夫妇之手好好教训那臭丫头一顿,但怕菡玉担忧,只得作罢,还帮她说了好话,“你不用看我,鲜肉胡饼味道不错,就当是我对她的回报。”

杨昌道:“少卿请留步。相爷差不多也该起来了,我去看一看。外头风大,少卿请先到暖阁中稍候片刻。”

“小玉她没有受罚吧?”

菡玉点一点头,跟着他进了厅堂旁的暖阁,坐下候着。这才九月,前几日北风突起有了寒意,暖阁里这就烧起了炭炉。菡玉呆了一会儿觉得有些热,额上渐渐冒出汗来。

杨昭在她身侧坐下,吩咐车马起行。

大约等了半刻钟,杨昌来回话。没过多久杨昭出来了,由裴柔伴着。两人看来都是刚起床不久,没穿戴齐全,里头只一件单衣,外头披了挡风大氅,到暖阁里就脱了。

她是怎么做到将那枚假喉结收放自如的?好几次他想问,都忍住了没有问出口。现在这样很好,若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裴柔穿了一身薄纱长裙,绯红色上襦,水色披帛,领口开得极低,隔着薄纱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很是绮艳。她粉靥含春,娇怯地依在杨昭身侧。

杨昭从吉府出来回到车里时,菡玉已经把原来的衣服换上了。简便利落的小翻领胡服,比长裙要爽利许多,但也失了那份妩媚秀丽。他略感惋惜,瞧着她已被衣服遮得严严实实的前胸,眼尖地发现她喉间还是柔润光滑,并无凸起。

杨昭本也是面色柔和,进门一看到菡玉,神色立刻变得凌厉。他先是醉酒伤胃,后又发热头痛,病了好多天,这会儿脸色泛着憔悴的蜡黄,愈发衬得一双眼锋芒毕露咄咄逼人。

他欣然应允,乖乖放下刚抓起的柴,不再添乱,坐到桌边看她俩忙活。生平头一次下厨做饭,与他一起的人还是……他看着那两个在灶间忙碌的身影,不由想道,如果真能如那店家所说,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一世喜乐团圆美满,便是让他认了那臭丫头作女儿,他也甘愿。

菡玉起身来行礼,杨昭在主位坐了,开口便问:“什么要紧事这时候来找我,是日前布置的人手有动静了么?”

“小玉!”菡玉低斥,又转向杨昭,“相爷,君子远庖厨。我们这边弄得差不多了,你坐一会儿,马上就好。”

菡玉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事。上个月他做过一些人事调动,贬谪调任了一些官员,又把潼关的驻军调了几千人到京师来,说是年头增强京师治安之需。她不在兵部任职,便没有多问,也不曾插手管这件事。

小玉朝天翻白眼:“算了,你只管坐着休息就好,烧火烘饼都我们来吧。你就那么把柴火往灶膛里一塞了事,塞死了灶眼生不起火来事小,万一把锅底戳破了,咱这顿饭就别想吃啦,还得陪人家的锅!”

“你这些日子都干什么了?我抱恙告假在家,你就也不管外面的事了?”他冷哼一声,“陛下降旨召安禄山正月入朝,旨意已经传到范阳,安禄山准备提前一个月动身,说明他带的人手肯定不少。你还没得到消息?”

杨昭愣了一下:“不是蒸的?难道下锅煮吗?”

杨昭奏请皇帝召安禄山进京获准,菡玉是知道的,但安禄山何时动身、带多少人,她却没有消息来源。杨昭手底下的人只为他办事,她在吏部做个小小郎中,哪来自己的人脉眼线,全都要靠他,离了他便什么也做不了了。

小玉白他一眼:“宰相大伯,你什么时候吃过蒸出来的胡饼?”

她沮丧地垂下头,心下犹疑起来。但是,也不能让他……

两人正说着,杨昭提了一桶水进来了,看了看案板上的胡饼说:“都做了这么多了,是不是可以烧水先蒸一锅了?”说着把桶里的水倒进锅里,就要下灶去烧火。

裴柔见他俩议论起政事,起身准备回避。杨昭却拉住她:“你别走。”

菡玉一愣,想起自己以前对杨昭的观感态度,似乎也不比小玉好……

他的手冰凉而微微发抖。裴柔问:“相爷,你还是不舒服么?”

“那就好。”小玉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知道他对你好,比爹要好上百倍,可是我就是不喜欢他。他一定是个大坏蛋,从我第一眼看到他就非常非常讨厌,肯定是个奸臣!”

杨昭点点头,放开她道:“还有些不适,你在一旁伺候着,不妨事。”

“你胡说什么……”菡玉脸上更红,“什么后爹,你爹还在呢!”

裴柔在他身边坐下来,见他微有虚汗,取来热手巾为他擦拭。杨昭等她擦完,才对菡玉道:“我正要召集大家商议,这事待会儿再说。你来找我何事?”

“好好,是我说错话啦!”小玉嘻嘻一笑,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又耷拉下脸来,“不过,娘,就算你要给我找后爹,也不要找他吧?”

菡玉心里犹豫不决,抬头正见裴柔瞥了她一眼,视线相触又淡淡地别开眼去。

菡玉脸上一红:“小玉!”没想到小丫头还有这份玲珑心思。

她小心地说:“下官寓居相爷府上已有半年余,多有叨扰,如今觅得一处合适的住所,离省院也近,因此特来向相爷辞行……”

小玉不屑地撇撇嘴:“有娘在,他才不敢凶我呢,讨好我们还来不及!”

他突然一拍桌子怒道:“谁准你走了?”

菡玉唯恐小玉惹怒他,趁杨昭出去打水小声道:“小玉,他到底是宰相,你这样无礼,要是惹得他发怒,我可救不了你。”

菡玉不意他竟会发怒,低首道:“下官以前贫寒无依,叨扰相爷,心中一直愧疚不安。如今略有盈余足以自立,所以……”

杨昭被一个小孩子这样吆喝,若是平常早就大发雷霆了。今儿他心情却好得很,不跟她计较,劈柴挑水干得甚欢。

“我堂堂宰相府,还供不起你?”

“亏你还是个大宰相,用面皮把馅包起来再压扁这么简单的事都不会,笨死了!真不知道你的宰相怎么当上的!你在旁边歇着,我和娘来就好,你就等着吃吧!”

菡玉忙道:“相爷息怒,下官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大丈夫三十而立,我也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不能总倚仗相爷……”胡乱找着借口,自己也觉得牵强。

“你真笨,剁个肉馅都不会,剁这么粗怎么吃啊?还要我娘再剁一遍,还不如我们自己来呢,你只会帮倒忙!”

裴柔忽然道:“是呀,吉少卿这般人品,放在外头,做媒的早就把门槛都踏破了。现今住在相府里,一般人都畏惧仰望相爷的威势不敢登门,可是耽误了人家了……”

“哎呀,小心点!一桶水都叫你洒掉半桶啦!弄得地上都湿了,真是的!要是我娘踩到滑倒了,看你怎么收拾!”

杨昭冷冷地瞥她一眼:“我只让你在一旁伺候,可没让你多嘴。”

“宰相大伯,这个柴这么粗,灶眼里都塞不下,怎么烧啊?柴上面还全是毛刺,刺到我娘的手怎么办?”

裴柔便不多说,端过茶水来递给他,柔声道:“妾知错了,相爷息怒。来,喝口水润润喉。”

厨房里就他们三个人,一同忙着和面做饼,真如同一家人一般。小玉人虽小,一双手却灵巧得很,揉面拌馅样样都干得利落;菡玉许多年不下厨房,技艺都有些生疏了,只给小玉打下手,烧烧水拣拣菜;杨昭哪里会这些,被小玉呼来喝去地使唤,净干些粗活,做不好还要被小玉嫌。

杨昭喝了几口茶,慢慢地心绪平静了些,把茶盅放回去,坐正身子道:“倒不是我故意耽误吉少卿,只是你既然为我办事,我就得保你万事无虞。让少卿居于险地,我哪能放心。”

菡玉忙拉她一下:“小玉,过节别说不吉利的话。”被店家认作夫妻,她自己也觉得尴尬,看了杨昭一眼。他却很是受用,笑意挂在唇边。

知道得越多的人越危险,被对手窥伺危险,掌握自己的命脉把柄也危险,总之不能脱了自己的掌控。菡玉虽然不是什么交关紧要的人物,但杨昭一直对她推心置腹,她知道的的确不少。单论公事,他也不会让她飞出他的掌心。

小玉骂道:“胡说八道什么!谁是他的……”

菡玉吃不准他是否真的只是出于公事考量,但只看了他一眼,一触到那炯炯的双目便不敢再视。无论如何,她心知这回是走不了了,便低头拜谢,不再多言。

“郎君娘子,小人先行告退,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有道是家和万事兴,中秋一家人在一起赏月吃胡饼,一生一世都安康喜乐、美满团圆!”店家说着吉祥话,一低头见小玉瞪着自己,似乎不太高兴,对她赔起笑脸,“我这店里难得见到郎君娘子这般的相貌人品,郎才女貌佳偶天成,难怪小千金也长得如此玉雪可爱……”

杨昭道:“好了,正事还是去那边商量吧,我叫了几个人来,这会儿兴许又有新消息传回来了。”摆摆手站起身来。

本来她俩只是租借店家的一眼灶用,到了厨房,却见偌大的灶间一个人也没有,菜肉面等材料也都摆好了,收拾得整整齐齐。原来杨昌早已打点好一切,为了三人方便,索性将整家店都包了下来。店家得了财帛,当然尽心。

裴柔道:“相爷要去书斋么?外头风大寒冷,可不能就穿这点衣服出去,吹了冷风病更难好了。”

菡玉下楼来,就看到这一大一小两人气哼哼地背对背站着,谁也不理谁。她也不多说,拉了小玉道:“走吧,我们去厨房。”

杨昭点点头,裴柔对菡玉赔笑道:“吉少卿请稍候片刻,我到后头去为相爷加件衣裳。”

明日这个时候,她还会是原来的样子,还会只是吉菡玉么?他自欺欺人地想,只要明日她仍是原来那样,仍是他的菡玉,不管今天发生什么,他都不在乎了。

菡玉道:“相爷身体要紧。”

小玉脸色一变,撅着嘴转过脸去。

裴柔吩咐婢女去取来杨昭的衣物,两人转到里间更衣。菡玉坐在外面等候,隐约可以听见里头的声响。

两人对视半晌,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居然跟个孩子似的,和一个十二岁的黄毛丫头赌气。他轻笑一声:“好,就让你得意一天。也就一天而已,明日这个时候,她还会是原来的样子。”

裴柔的语气似有些恋恋不舍:“相爷这就又要去忙了么?身子还没养好,可别太劳累。”

杨昭被她激起怒火,把手别到身后,生怕自己一时控制不住,真的一掌朝这死丫头挥过去。小玉也不甘示弱,昂起下巴瞪他。

“我身子如何,你不是最清楚,哪有那么严重。”杨昭轻笑一声,“舍不得我走就直说好了,何必拐弯抹角。”

小玉讪讪地撇嘴:“她有不得已的苦衷,我都明白。就算她只能当我一天的娘,我也心满意足了。一天也是一天啊,总比——”她上上下下打量他,眼神很是轻蔑,“一天都没有强!”

裴柔嗔道:“谁舍不得你走了!人家是真的担心你,你还取笑!”

“今天?”他笑了起来,“只有今天而已?”

“这可是你说的,那我真走了。”

“至少今天是!她都许我今天这么叫她了,还穿了裙子,你没看到么?”

“哎!”裴柔连忙阻止,换来他戏谑的笑声。接着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渐渐听不见说话声了,只隐约听到女子嘤咛一声娇喘,又归于沉寂。

他眉毛一挑:“胡说,她不是你娘。”

菡玉坐得端端正正,双手放在膝上,目不斜视。背上方才热出的汗已经凉了,衣服半湿贴着肌肤,背心里冰凉一片。

小玉冲他一龇牙,压低声音:“别这么不知趣好不好!她是我娘,我是她女儿,我们母女两个至亲一起过节,你算和我们什么关系,非要来掺一脚,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裴柔忽然娇声道:“好了,外头还有人呢……相爷不是还有要紧事要忙?”

菡玉点一点头,上楼回了房间。小玉转身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杨昭心头火起,真想一掌拍死这臭丫头,但眼光一触到她那张酷似菡玉的脸,就什么火气都没了。她们那么像,就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让他恨不起来,虽然她也许是菡玉和别人的孩子……

杨昭道:“那我忙完了就来找你。”

杨昭道:“我替你看着她。”

裴柔问:“白天能忙完吗?晚上我等你一起用膳?”

菡玉按住她:“你呆在这里别乱跑,我去去就来。”

杨昭道:“不一定,到时候再说吧。”话音刚落,人就从里屋闪了出来。裴柔跟在他身后,双颊泛红,眉目含春。

“我跟你去!”小玉回头也要跟着上楼。

菡玉只当什么都没听见,起身对杨昭行了一礼。裴柔眼光往他身上一瞥,若无其事地上前来扯了扯杨昭的衣领,把最顶上的扣子扣好。菡玉本是面对着杨昭,急忙转过脸去。

菡玉和杨昭随其后一同下楼,菡玉突然想起一事,摸了摸脖子,对杨昭道:“相爷,我还有些事去料理,劳烦暂等片刻。”

杨昭道:“走吧。”

小玉没想到他真会答应,吃个哑巴亏,气哼哼地嘟着嘴,噔噔噔往楼下跑去。

菡玉就势转身,朝门口一伸手,道:“相爷请先。”

杨昭却道:“鲜肉咸胡饼,听来就觉得滋味不错,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呢,今日定要尝一尝。”

两人一前一后出门,刚步出房门,杨昭突然脚步一顿,急问道:“杨昌人呢?还有杨九,都上哪儿去了?”

小玉不耐烦地插嘴讥讽道:“我娘做的是葱花鲜肉的咸口胡饼,只有我爱吃。宰相大伯经常吃宫里贵妃那种又甜又细又风雅的月饼,肯定吃不惯咸的吧?今天贵妃肯定又赏了月饼,大伯不回去陪着夫人们吟风弄月共度佳节吗?”

菡玉低头跟在他身后,猝不及防,差点撞上他后背。这么一顿,屋里裴柔就跟了出来,小跑到他身边,柔声道:“相爷,那我送你过去好了。”

“哦,你们打算自己做胡饼?什么味道的?”

杨昭轻舒了一口气,笑着挽住她:“好。”

菡玉回道:“小玉要我陪她一起过节,做她爱吃的胡饼,我那院里又没有厨房,只能出来找店家借地方了。”

菡玉默默跟在他俩后头,低头只看到两人并排的脚步。他们俩这算是和好如初了吧?这不正是她所希望的么?

小玉挨着菡玉,朝天翻个白眼,表情分明是要逐客;菡玉牵着小玉的手,低头默默无言,只等着他离开。他喉咙发干,咽了一口唾沫,只觉得满口都是苦味,又舍不得就这样走了,问道:“你们俩这是要干什么?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

她勾起唇角勉强一笑,眼前有那么一瞬的水光模糊,即刻又清晰明朗起来。

菡玉拱手一揖:“多谢相爷关心。”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小时候娘亲就教过她。这样才是对的。

“我……今日是中秋团圆日,我听说你不在家,不放心,所以找出来……”

三人从花园里抄近路穿过去,经过奴仆房,里头又传来叫骂和哭泣求饶声。菡玉听到这声音,首先就想到了芸香。转念一想,芸香已经被赶出府去了,奴仆房里住的都是做粗活的仆役,和芸香搭不上关系,大概是哪个下人做错了事被管事的教训。相府里的家务事她也不好多管。

这是杨昭第一次看到菡玉着女装的模样,他一时有些愣怔。他曾无数次在脑中构想她换回红妆的样子,但是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了另外一个人而恢复女儿身。

可那哭泣求饶声越来越大,外头也听得清楚了,是个嗓音娇柔的年轻女子,让人听得分外揪心。她边哭边告饶:“求求你别赶我走,我以后一定小心做事绝不犯错,求求你让我留下来……”

她新换了一件浅色襦裙,上襦素白,藕荷色下裙,头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没有戴任何首饰。时下女子的衣裙越来越豪放,菡玉买的这件成衣领口也开得很低,虽然外头罩了罩衫,仍露出些许姣美的曲线。她举手投足还保留着男子的做派,但不经意之间还是流露出一些女子的柔媚,尤其在这身女装的衬托下,更是女态毕露,娇美动人。

赶人的管事无奈道:“你揪着我也没用,这又不是我拿的主意。我也知道你一直安分没犯什么错,可谁叫你长这么张脸呢?当家的命令我不敢不从,得罪了。”刚说完就听“砰”的一声响,接着是那女子惊叫的声音。

菡玉跟着她出来,低斥道:“小玉,不可对相爷无礼。”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装束,还是抱拳行了一礼:“参见相爷。”

杨昭听得心烦,停下脚步问裴柔道:“又出什么事了?三天两头鸡飞狗跳的。”

开门的是小玉。她今日穿戴整齐了,脸也洗得干干净净,面容愈发酷似菡玉,只是嘟着嘴气鼓鼓的,语气也十分不善:“你怎么在这里?跟踪我们的那个人是不是你派来的?”

裴柔歉然道:“都怪妾管理不力,还叫相爷烦心。妾一定好好反省,回头严加管教,让相爷没有后顾之忧。”

屋里笑闹声戛然而止,变成窃窃私语,大约是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杨昭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稍微平静了些,便上去敲门。

杨昭叹了口气:“这么多人你管不过来也正常。我不是责怪你,你别往心里去。”

杨昭摆摆手:“我没事。”一脚抬起,跨了两级台阶,身子晃了一晃才站住,已到二楼。

裴柔微笑道:“谢相爷体谅。”

杨昌追上来:“相爷……”

三人继续前行,刚走了几步,又听到围墙那边一声暴喝:“拦住她!把她抓回来!”

杨昭正上楼,一脚踏空,一个趔趄往前扑去。他神思恍惚,都忘了伸手去撑面前的阶梯,幸亏身后杨九眼明手快,及时将他拉住。

三个人不约而同掉头去看,只见一名头发披散、衣衫破旧的婢女从奴仆房里飞奔出来,身后跟了几名追她的家丁。那女子深一脚浅一脚,哪里跑得过那些强健的家丁,不一会儿便被追上,几个人按住了要把她拖出去。

“为什么不能大声?”小玉笑得得意,“我要大声告诉所有的人,我又有娘了!我有娘了!我有娘啦——”她扯开嗓子大叫大嚷起来。

那女子犹不甘心,看到杨昭在近旁,也不顾他身边的裴柔了,大声喊道:“相爷!相爷救我!求相爷不要赶我走,我是明珠啊相爷!”

接着是菡玉带笑的声音:“小玉,你别那么大声,外头有人呢。”

杨昭皱着眉,似乎想不起来明珠是何等人物,对她的哀求无动于衷。菡玉方才听她声音觉得有些耳熟,待她说出自己名字才想起来,失声道:“住手!”

天字号房是二楼第一间,就在楼梯旁。杨昭走在楼梯上,就听到房中传来小女孩清脆的笑声,一边笑一边谑道:“娘,你是太久不穿女装,都忘了怎么穿吧?这个带子应该这么系,你那么系会抽成死结的啦!”

家丁停下脚步,手里仍抓着明珠的胳膊。明珠这时也看到了她,哭喊声戛然而止。菡玉疾步走到她身旁,只见她娇容枯瘦满脸脏污,衣衫单薄破烂,手肘脸颊都擦破了。菡玉握起她的手来,触到她满手都是皴裂粗茧,可见是常年做粗活所致。

杨昌眼看相爷听到“母女”两个字时神色一厉,赶紧拉过店家来,对他耳语嘱咐了一番。杨昭便径直步入后院,上到二楼。

“郎君……”明珠轻唤了一声,多少辛酸心事尽化作这两个字,两串泪珠不由自主地滑了下来。

杨昭举步便往后院走。店家一看不对劲,急忙过来阻止:“哎这位客官,天字号房已经被一对母女定下了……”

菡玉怒由心生,霍然而起对杨昭斥道:“相爷当初曾允诺我会爱护明珠,我才忍痛将她让给你,你就是这么善待她的吗?”

杨昌道:“在后院二楼天字号房。”

杨昭早想不起明珠是谁了,听她这么一说才回忆起来,这明珠是他从菡玉身边强抢过来的侍妾。杨慎矜案了结后他就把明珠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这些年她一直在自己府里,还被菡玉碰到。

杨昭下车进门,店家看他穿着,只道他是位有钱的贵客,热情得很,一边往里头迎一边说着吉祥话。杨昭不理睬他,进门环顾一周,便问:“人呢?”

菡玉又道:“你自称一见倾心,求得这颗明珠却不体贴爱护,让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做最粗最累的活,现在又要将她赶出去,始乱终弃令人寒心!早知如此,当初我真不该让她跟你!”

那家东升酒坊只是一家简陋的小店,卖酒兼营打尖住宿,位于深巷之中,七拐八弯,若不是有人引导还真难找到。店面不过一进屋子,摆了四五副桌椅,高矮不一缺角少腿,此时无人用饭,凳子都倒扣在桌上,还是有些拥挤。这家店住宿价格便宜,住了不少穷困的外乡人,店堂就是掌柜的家,因此中秋晚上也没有关门,别人都已打烊回家团圆了。

明珠小声道:“郎君,相爷他没有……”

车马准备好,杨昌也得到了消息,把菡玉和小玉一路的行程都报告了回来,说她两人出门后先去了东市,后又去西市,一直在街上找还开门的店铺,转了许久,先后进了一家成衣铺、米面铺和一家酒坊,目前还留在酒坊里。

杨昭转向那几名家丁:“明珠犯了什么事,要赶她出府?”

杨昌连忙接口道:“已经派人跟着她们了。”一边吩咐下去:“备车。”

几名家丁唯唯不敢言,偷偷觑着裴柔。裴柔也不紧张窘迫,只道:“明珠一向麻利能干,大约是有什么误会。都怪我有眼无珠,以为她只是个杨慎矜抄家被卖出来的寻常婢女,不知道原来是相爷的爱宠,否则怎敢怠慢呢。”

他摇摇隐隐作痛的头,问门僮:“她可有说要去哪里?”

菡玉心下了然。并非杨昭恶待明珠,他从未将明珠放在心上,而是裴柔见她美貌有意为难。这回要赶她出去大概也是这原因,裴柔吃了芸香一堑,便把府里有些姿色的年轻婢女全都遣走。昨晚就有几个婢女来跟小鹃道别说要回乡去了,原来是这个缘故。

如果,她真的是……

杨昭忽然道:“你做得没错。”

杨昭想着吉温寿诞那日菡玉和小玉见面时的场面,吉温和菡玉在偏院幽会的情景,刚才看的那卷资料,以及前前后后的一些线索,心里的怒火逐渐被凉意取代。

裴柔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他却看向菡玉,又道:“她就是寻常婢女,不是我的什么爱宠。”

听门僮描述,那小女孩必是吉温之女小玉无疑。虽然不是吉温本人,但他的女儿……

菡玉微微皱了皱眉。

“有人来访?”杨昭咬牙切齿,也不管菡玉究竟是出去见谁,已自行将那人定为吉温。待到门房一问,却说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菡玉见了她之后,便和她一同走了。

明珠对裴柔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娘子,求求你让我留下吧!我对相爷、娘子绝无二心,只求能留在吉少卿身边,哪怕是做牛做马,我也甘愿!求娘子成全!”

杨昌暗暗叫苦,回道:“少卿半个时辰之前出门去了,听说是有人来访……”

菡玉心酸不已,蹲下去扶着她柔声道:“明珠,都是我不好,叫你吃了这么多苦。”

“不在?这会儿她不待在屋里,跑哪里去?”

明珠道:“明珠本以为此生无望,谁知竟能再见到郎君,明珠死也无憾了。”珠泪滚滚而下。

杨昌看他那架势,吉少卿身边的那两个丫头肯定挡不住,都得挨罚,连忙追上去道:“相爷请止步,吉少卿她不在此处。”

裴柔听她俩话语已约略明白怎么回事,上前扶起明珠,笑道:“正好吉少卿院里只有一个小丫头,还缺个主事的。明珠聪慧伶俐,又和少卿是故交,不如你就到少卿那边去伺候吧。”

杨昭劈手夺过,哪还有心思细看,随便翻了几页,不小心扯破了好几张纸。他狂躁不安,索性扔了那些纸大步走出门去。出门左拐,转向菡玉居住的小院。

明珠大喜过望,连忙叩谢:“多谢娘子!”

杨昌急忙掏出袖中的另外几卷纸递过去:“相爷,凡与吉中丞家里有过来往的堂表姊妹远近亲属,年龄在二十以上、五十以下的女眷,统统都在这里,一个也不漏。”

裴柔道:“都怪我任人不周,让你吃苦受累,此番就当是补偿。你不会怨我吧?”

“我让你们去查吉温同宗女,你们查他死了的小妾干什么!没用的东西!”杨昭怒火正炽,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那笔墨砚台都蹦了起来。

明珠道:“娘子对明珠恩同再造,明珠感激不尽!”说着又要拜,被裴柔托住。

他默默收起那卷纸来,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唯恐又成了相爷发怒的导火索。

明珠依着菡玉,喜不自禁,一改方才的愁容,连枯瘦苍白的脸庞也现出光彩来。菡玉对她满心歉疚,哪里还管明珠在她身边会不会有所不便,只想着她可以不再受苦,也十分欢喜。

开元十年生,和吉少卿同岁啊……杨昌还记得,今年五月相爷曾给吉少卿庆过一次生辰。而天宝三载,那不正是相爷和吉少卿入朝为官的前一年……

裴柔一箭双雕,满意地回到杨昭身边,说:“相爷不用担心吉少卿留在咱们家里会耽误终身了,说不定还能因此成就一段良缘呢。”她偷偷瞧杨昭脸色,却见他不动如山毫无表情,不由疑惑,心想他不该心生醋意才对,难道真的跟那姓吉的一刀两断了?

杨昌连忙捡起那团纸,照原样抚平了。打探消息的人还请人画了像,虽然粗糙,但还是看得出画中之人和吉少卿十分相像。画像旁详细叙述了画中人生平经历:“温故妾韩氏,小字素莲,生于开元十年五月……淫奔至家,大人颇有言,另聘良家女为温妻……韩氏既失恩,大人不喜,正室不容,屡轻生,皆未果……天宝三载投水而死,尸骸漂流遍寻不得,温以衣冠葬之……”

裴柔遣人带明珠下去收拾东西搬到菡玉院里去,又赐了她一些布匹衣裳。

“要你多嘴!”杨昭勃然大怒,站起身就把手里那卷纸揉成一团朝杨昌扔了过来,“我自己不会算吗!”

不多时三人到了书斋,杨昌已在门口候着,见到杨昭禀报道:“阁老们正在前厅用茶,已经派人去请了,不一会儿就到。相爷先进去歇息片刻。”

杨昌低着头,以为他问自己,便答道:“是,今年正好是三十二岁……”

杨昭点头。裴柔道:“那不妨碍相爷了,妾先告退。”

“开元十年五月生?”许久,杨昭才缓缓问出一句。

杨昭见有杨昌在场,便放她走了。他与菡玉前后走进书斋,两人干坐着,谁都不说话。菡玉心平气和坐得端正,杨昭却有些心浮气躁,拿起桌上的书卷来翻阅,看了几眼又放下,换了别的也一样看不进去,把东西往桌上一扔,怒道:“怎么还不来,还要我等他们?”

杨昌低着头跟他进了书房,回手把门关上,眼见他一边走一边打开了那卷纸,坐到书案前,才看了两眼眉头便皱了起来,越看神色越是不豫,到最后整张脸都泛出铁青色。杨昌不敢看他,又不敢离开,低头垂手立在书案旁,背上冷汗不禁滚滚而下。

这才多一会儿的功夫,换个鞋都来不及啊。杨昌暗忖,瞥了一眼杨昭,低首道:“那我再去催一催。”说着便要告退。

杨昭眉梢一动,接过来转身往屋里走,一边道:“进来说话。”

杨昭却又抬手叫住他:“不用了,你留着,等就等吧。”

杨昌见他已经察觉,索性硬起头皮道:“相爷,前几日派去吉中丞故里的人已经回来了。”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纸来。

杨昌看他心神不定的模样,心中明了,又道:“那我去给相爷沏碗茶来。”

手正举着呢,门突然打开了,他来不及缩手,就那么定定地举在半空。开门的人淡淡道:“怎么在门口徘徊这么久都不进来?有什么事要禀报么?只管说来。”

杨昭抬高声音:“叫你留下就留下,乱跑什么!”

杨昌一只手悬在门把前,犹豫了半天还是下不了手去推门。

杨昌应了一声,乖乖站着不动,心想:所谓自相矛盾,大概就是相爷现在这个样子。

今儿是八月十五,家住城南归义坊的远房表舅邀他去共度佳节,这也是他在世上仅有的亲眷了。不知道他说完之后,还有没有机会去见表舅一家。

又沉默了片刻,只有一个杨昌在场,杨昭终究还是忍耐不住,开口问:“吉少卿,这回安禄山入朝,你有何看法对策?”

这消息就算是吉少卿本人来告诉相爷,也准会让他火冒三丈,何况是其他人。

这话问得如此笼统,她要是能直接答上来,今天也可以不必找这么多人商议了。她想了一想,还是把心中斟酌已久的事说了出来:“相爷,其实你并不需要和安禄山对……”

他摇摇头,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大意接下这个烫手山芋。本来他一个贴身伺候的仆人,只管相爷的生活起居,相爷在外头的事情他完全可以拒绝插手的。这回派出京去调查的人也知道这消息必然会使右相震怒,耍心眼对杨昌说查的是私事,让他代为传递,自己抢先溜了。确实是私事没错,但……

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你以为我为什么针对他?吉菡玉,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无利可图的买卖我是不会做的。一山容不得二虎,宰相边将不能俱重,我和他不过是权利之争,和你有什么关系。”

这事……不好开口啊!

菡玉闭口不再多言。

杨昌搓着手在书房门前来来回回踱了几十圈,始终下不了决心推门进去。好几次向门把伸出了手,又缩了回来。

所谓不打自招自欺欺人,大概也就是相爷现在这个样子。杨昌心里挣扎着,他出去是成全相爷,不出去也是成全相爷,到底要成全哪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