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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莲没

但是又听他说许诺那女子不纳其他姬妾……对了,好像听韦谔提起过的,杨昭户籍上只有一名从蜀地带过来的裴姓妾侍,想来在男女之事上是个念旧长情的人……

那女子是杨昭的姬妾?他地位卓然,年近不惑仍未娶妻已是惊世骇俗,怎么会没有几个爱姬美妾伴随身旁?明珠不就被他强要去纳为妾室了?

那她算什么呢?竟然还以为他……先前的那些暧昧浮动,在他对另一个女子的承诺面前,显得如此荒唐可笑。心尖上仿佛滴了一滴滚烫的蜡烛油,还未来得及感觉疼痛,便已麻木干涸了。

女子低低道:“相爷从不曾让妾失望。”娇羞婉转,柔情无限。

杨昌悄悄瞥她一眼,高声唱了一句:“吉少卿到访——”然后才带了菡玉步入厅中。

两人闹了一会儿,渐渐止息,又听杨昭道:“好了好了,我既然应承了你,定会信守承诺,不再纳任何姬妾。”

屋内两人早已整肃仪容正襟危坐。杨昭坐正中主位,身旁坐着一名美貌妇人,年约三十来岁,体态丰艳,妩媚妖娆。此时她正努力摆出端庄雍容的姿态,但仍掩不住骨子里透出来的风流媚态。

女子嗔道:“相爷,就知道你又拿我取笑!”接着是一阵打闹的声音,伴着他爽朗的笑声。

杨昌上前道:“相爷,吉少卿到了。”又对那妇人一躬身:“裴娘子。”

杨昭大笑:“女人嘛,偶尔吃一吃醋,才更惹人怜爱呀!”

菡玉低头一揖:“下官见过相爷,见过娘子。”

女子娇声道:“在相爷眼中,妾的气量有那么小么?”

裴娘子笑逐颜开,说:“吉少卿太客气了,快请坐。”朝右首座位比了个的手势,又对一旁侍女道:“快给吉少卿看茶。”言谈举止间完全是一副当家主母的做派。

杨昭笑道:“平康坊的舞姬你也敢弄回家里来,不怕我看上其中哪个吗?”

侍女正要奉茶,杨昭突然道:“我有要事与吉少卿相商,你们都下去吧,没我的吩咐不用进来伺候。”

女子又道:“妾新请进了一批舞姬,都是平康坊的红牌调教出来的,排了几个节目,演来给相爷解解乏?”

裴娘子听说他们要商谈政事,立即唤过厅中侍女一齐退出去了。杨昌走在最后,识趣地把门关上。

男子声音回道:“外头事情多么。”淡淡的语调,正是杨昭。

杨昭道:“过来,坐。”指指裴娘子方才坐的位置。

菡玉一怔,停住了脚步。

菡玉立着不动,回道:“下官只有几句话,说完了就走。”

花厅大门半敞着,菡玉从侧面的廊檐走近,未到门口,忽闻厅中传来一柔媚的女子声音:“相爷是乏了么?今儿个一直心不在焉的。”语气颇有些嗔怪之意。

他却坚持:“过来。”

穿过花园,杨昌指着园边一座被花草拥簇的楼阁道:“相爷正在花厅中歇息,少卿这边请。”那楼阁周围尽是各色花木,眼下还未开春,也能看得出一团团一簇簇的热闹,可以想见百花盛开时是怎样的如火如荼繁花似锦。

菡玉一抬头,触到他冷冷的目光。她心中瞬间腾起怒火,但又立即按捺下去,重又低头走到他身边,在空地上坐下。

这是菡玉第一次进杨昭的府邸,以前只远远地见过。杨昭宅第与虢国夫人宅相邻,高门大院开在坊墙外,站在门口就见墙内重重亭台楼阁,鳞次栉比,绿树掩映,一眼都看不到尽头。进门后在院子里绕来绕去,走了大约半刻钟才将整个院落收入眼底,只觉得富丽奢华之处,比李林甫旧宅有过之而无不及。

“地上冷,为什么不坐垫子上?”

于是她跟着杨昌出了吏部,上了他准备的马车,往杨昭家中行去。

“下官不怕冷。”她漠然看着前方。妇人浓郁的脂粉香还残留在周围,氤氲浮动。

他派人监视她?知道她去了大理寺探监,回头肯定会向他求情?她心中恼怒,又无可奈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的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还有什么可置气的?

他忽然轻笑了一声:“是因为她刚刚坐过吗?”

菡玉回头一看,是杨昭的家仆杨昌。杨昌又道:“相爷知道吉少卿要找他,特意吩咐我在此等候。相爷正在家中静待少卿大驾,车马也已经准备好了,少卿请。”欠身指向门外。

她抿着唇不说话。

这时忽有一人上前来,问她:“吉少卿是要找我家相爷么?”

他笑得更深,一手勾起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过来面对自己:“会吃醋的女人,才像女人嘛。”

再怎么处事精敏,朝政上那么多事,大事全都要他拿主意,也不能这么快就全处理妥当了,还不是做样子给陛下看的。菡玉心中想道,辞别同僚,准备明日再找杨昭。

她有片刻的尴尬,垂下眼避开他的直视,正看到他近在眼前的下颌上还残留着一抹嫣红的胭脂痕迹。仿佛蜡烛油一滴一滴地滴到心头,那细微的一丝松动颤栗便被重重裹住,结成厚厚的硬壳。

那名吏部官员道:“右相处事精敏果决,半日便可把一日的事做完,是以早早回府了。”

“男女有别,下官怎敢对娘子逾越无礼。”

她讶道:“这才辰时,就回去了?”

“男女有别?”他笑着抚弄她光洁的下巴,手指流连于那滑腻的触感,“你,和她?”

菡玉从大理寺出来,天色还早,步行至吏部使院,还在辰时。这么早六部院中就没什么人了,找了一名同僚询问右相何在,却说已经回家去了。

菡玉忍着怒意没有推开他的手,只微微侧过脸去:“相爷,我乃当朝太常少卿,官居四品,请相爷自重。”

李岫喊道:“六哥!”制止不及,菡玉已受了他一跪,急忙隔着栅栏将他扶起。

他仍不放手:“我若不答应呢?”

一旁李屿一听,不等李岫发话,连忙接道:“那我在此代幼弟幼妹先谢过吉少卿救命之恩了!”说着便屈膝下拜。

她霍地站起身:“那就没什么好说了,下官告辞!”

菡玉摇摇头:“远山,你且放心,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杨昭眯起眼,脸上笑容敛去:“吉菡玉,到底是你来求我,还是我求你?”

李岫无奈道:“菡玉,我当然也想救弟弟妹妹,但是……杨昭是一心要将我家赶尽杀绝。你原先为父亲办事,能保全已是不易。杨昭他固然……固然看重你,但这官场上的事关乎切身利益,他是重利还是重义,不好说啊!”

她咬住牙关,胸口上下起伏着,怒意仿佛随时都要冲破胸腔的束缚冲出口去。然而终究还是没有,胸膛被一层一层结实的布条紧紧绑缚着,连呼吸都不能自由,何况是发怒。

菡玉也劝道:“远山,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年幼的弟妹想想。”

“当然是……下官有求于相爷。”

李屿道:“八弟还真是有骨气,为了你一口气,就把咱们一家百来口人的命全搭上?这些弟弟妹妹都还这么小,你忍心让他们和咱们一起送命?”

“那就坐下好好说。”

李岫道:“六哥!杨昭气死父亲,又设毒计陷害我们一家,你竟要菡玉去求他放过我们?我宁可引颈就戮来个痛快,也不要靠他施舍活命!”又对菡玉道:“菡玉,你千万别让杨昭知道你和我们还有来往,更不可去求他。若因此连累了你,我就算死了也难以安心!”

她这才坐下,他也规矩了,不再触碰她。两人干坐了许久,他打破沉默道:“好了,你说吧。”

李屿又对菡玉道:“吉少卿得右相爱重,右相对少卿可谓言听计从。想我父亲在世时与少卿也有过司属之谊,八弟也是少卿好友,我呢,还忝与少卿同在太常寺共事。父亲尸骨未寒,家里就遭此横祸,我们几个大人是不指望了,少卿就当可怜可怜这些没爹的孩子,帮他们在右相面前美言几句,讨个活路。”说着一指身后啼哭的孩童,就要抹泪。

菡玉低声道:“相爷,求你……放过故相一家。”

他说这话本是想拍菡玉的马屁,恭维她得杨昭青眼,但菡玉听在耳中只觉得别扭,竟像是讽刺她一般。她又不会给人脸色看,只好任李屿说去。李岫听哥哥说得暧昧,想起以前的疑虑,菡玉又是一脸尴尬,心里略有些明白,便闭了口不再继续说这个话题。

杨昭眉毛一挑:“我以为你会先开出条件给我。”

李岫还想相劝,李屿却过来插话道:“八弟,你多操什么心哪?吉少卿是什么人,右相保他、宠他还来不及,怎会像对崔大夫卫员外那样对他?”

她忍着意气低眉顺目地回道:“从今往后,下官会一心一意效忠相爷,全力辅助相爷,为相爷尽犬马之劳。”

菡玉尴尬,又不好解释,只说:“不会有事的……”

“还有呢?”

李岫道:“你做得对,他有父亲大人在朝,还是杨昭直系下属,理应谨言慎行。菡玉,你们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还是快快离开吧,别让杨昭的眼线窥见,以免步崔大夫、卫员外的后尘。”

她想了一想,又补充:“下官当事事以相爷马首是瞻,依照相爷指示办事。”

菡玉道:“无妨……对了,二郎也想一起来看你,我劝住了没让他来。”

“还有呢?”

自从李林甫一门获罪入狱,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只有对李林甫特别死心塌地的赞善大夫崔昌、虞部员外郎卫包来探望过,但他们不久也被杨昭罗织名目牵涉进案子里来,一同进了监狱陪他们来了,从此更无人敢来探监。

“下官愿听凭相爷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岫不好斥责兄长,只走到门前,隔着栅栏对菡玉道:“菡玉,你怎么来了?……不要紧吧?”

“还有呢?”

李岫只得把孩子先放在一旁。李屿拉住他小声叮嘱道:“八弟,听说这吉少卿现今在右相面前正当红,你好好巴结他,说不定能帮咱们说说好话,救咱兄弟一命呢!”

菡玉抬头看他,只见他双眼微眯,冷冷地盯着自己,仿佛对她刚才所说的不屑一顾。她咬牙道:“下官身无长物,唯一命耳,全都付与相爷,死而后已!”

李屿皱眉道:“还管这些小鬼呢,快去快去!”

“你倒真是豪情万丈啊。”他的声音冷淡,直起身来凑近她,“菡玉,我想听的,你偏不说给我听;我想要的,你也偏不肯给我。”

李岫看见菡玉也面露喜色,把手里的两个孩子放下,对李屿说:“六哥,你先帮我看一下弟弟们,我去和菡玉说几句话。”

他的脸近在咫尺,气息吹到她面颊上,拂着她鬓边的发丝。他想听什么,他要什么,她当然明白,但是……他的脸上还留着胭脂的红痕,脂粉的香气冲进她鼻间,那胭脂好似一抹刺目的讥讽嘲笑,让她无地自容。

李岫只顾哄孩子没有听见,一旁他的哥哥太常少卿李屿却听见了,睁眼见是菡玉,眼睛一亮,急忙推李岫:“八弟,快看快看!有人来找你了!”

他已有姬妾,即使并非明媒正娶之妻,却是早在认识她之前就已有过情意的女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怎么可以……他又怎么能一边对别人许下终身,一边又来对她……

“远山!”菡玉隔着铁栏唤他。

她捂住了面庞,只觉得这些年与他的一切都仅仅是一场幻梦,一场噩梦,什么情义,什么相许,都成了笑话。

李林甫有子女四五十人,其中大多是他晚年的姬妾所生,年纪尚幼。牢里男女分开,男童都和哥哥们关在一起。李岫正忙着哄几个年幼的弟弟,一手抱一个,腿上坐一个,身边还有几个哭得涨红了脸看着他等抱,弄得他手忙脚乱焦头烂额。

“好了菡玉,”他终于还是忍不住舍不得,想掰开她捂着脸的手,却被她挣开,“你要救李林甫家人,我马上就去改罪状,我保他们不死;你要除去安禄山,我也帮你,行不行?只要你……你别……”

菡玉一进大理寺监牢就听到震耳欲聋的孩童哭声,狱卒恶语威胁喝骂也无济于事,索性把门一关,躲得远远的耳不闻为净。菡玉走进牢中,里头竟没有狱卒值守。

他以为她哭了,急切地想要安慰她。她却忽然长吸一口气,拿开了手,脸上木然了无痕迹,连语气也是干巴巴的,不带任何情绪。

皇帝听说李林甫和叛臣结为父子,龙颜大怒,令杨昭严加追查。此案本就是他授意发起,审案者又是他自己,哪还有李家人的出头之日。

“多谢相爷。下官一定会言而有信,尽心为相爷办事,报答相爷。”

李林甫撒手归西,党羽便作鸟兽散,这回被人诬告,连个出来帮他说话的人都没有。更有甚者反咬一口,以讨好杨昭谋取富贵。李林甫的女婿、谏议大夫杨齐宣怕受李林甫牵连毁了前程,便附会杨昭之意作证。他既是亲眷又是心腹,他说亲耳听见李林甫与阿布思父子相称,那当然就是铁证了。

二月癸未,故相李林甫与突厥阿布思约为父子坐实,然而察李林甫并未与之叛逆,仅以包庇之罪削去官爵,子孙流放到岭南和黔中,财产充公。当时李林甫尚未下葬,又命人剖开其棺,取出口中所含珠玉,脱掉金紫冕服,换了一口薄棺以庶民礼下葬。

李林甫提拔的朔方节度副使李献忠——即突厥首领阿布思——叛唐回漠北之后,受到回纥和安禄山两方夹击,吃了几次败仗,安禄山俘虏了阿布思的几名部将。李林甫为相时,安禄山惧其狡诈奸猾,对他畏服不敢造次。李林甫一死,安禄山顿觉心头上少了一块大石头,出了长久以来的一口闷气。恰逢杨昭欲攻李林甫之短,两人便勾结在一起,由安禄山指使俘虏的阿布思部将入京,诬告李林甫与阿布思曾结为父子。

开春三月,吏部开始大批调选官员,杨昭召左相陈希烈及给事中、诸司长官聚集于尚书都堂,唱注选人。菡玉兼领吏部郎中,自然也要到场听候差遣。

年头上风平浪静,这个年过得还算安稳。可是上元节一过,杨昭就向故相李林甫发难了。

“哎哎,吉少卿,帮一下忙!”

刚走到走廊转弯处,就听到身后传来“哐”的一声巨响,好像是她出来时没有关门,那门被大风吹得撞到墙上发出的轰响。她不敢多留,也没回头去看,径直走了。

吏部侍郎韦见素捧着两尺来高的一大摞卷册,跑得太急,上头几册掉了下来。他无法弯腰下去捡,又怕一动弹掉得更多,见菡玉正好从旁边经过,急忙叫她来帮忙。

她连忙应下:“下官告辞!”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韦见素是韦谔的父亲,菡玉去拜访韦谔也见过多次,都是以长辈尊礼相待,如今倒成了同僚。她把地上几册书捡起来放回去,又帮韦见素扶好倾斜的书摞,才问道:“韦侍郎怎么不在都堂内主持唱注?”反倒像个普通的主事一般,在外头跑腿搬东西。

“叫你走你就走!”他骤然抬高声音。

韦见素道:“有右相在,哪还需要我呀。”

她吃了一惊。他什么时候就来了,居然连这个也被他听去,那为何直到刚才……她嗫嚅道:“除夕之夜右相都不回家,下官怎能不以右相马首是……”她忽然觉得这话很是耳熟,急忙住口。

菡玉道:“可是按制……”

她以为他会大发雷霆,但是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出声,也没有要发怒的征兆。她正要开口打破沉默,他突然道:“大过年的,就算只有一碗牢丸,也要吃这顿年夜饭的。你快回去吧。”

韦见素哂道:“右相事必躬亲,我们这些做下属的不是正好乐得清闲。往年一到这个时候,忙得哟,腰都直不起来,如今总算可以松一松气了。”

屋里就只剩菡玉、杨昭和杨昌,安静得只听到外头雪花簌簌地落在屋顶上的声响。偶尔灯花一爆,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声。

按照旧制,吏部、兵部尚书如果兼任宰相,就不能过问文武科举选才之事。杨昭以吏部尚书兼任宰相,却还一手掌握选人,把堂堂吏部侍郎当小吏一般差遣。

两人出了门去,脚步声渐渐远了,又被雪落声覆盖。

菡玉也不再多说,只道:“韦侍郎一人搬这么多卷册,行动不便,下官帮忙分担些。”说着伸手去取韦见素手里上半摞的卷册。

吉温虽然疑惑,当着杨昭的面也不好问出来,只道:“那就多谢吉少卿了。”老仆一直低着头,也跟着说:“多谢吉少卿!”

韦见素往旁边一让:“这怎么使得!叫右相看到……”他忽地住了口。

老仆受宠若惊,不敢伸手去接,只好看向自家主人。菡玉解释道:“老伯身上衣服都湿了,今天的雪这么大,一路走回去非冻坏不可,油衣好歹能抵挡一些雪水。”

菡玉的手僵在半空。韦见素也觉得说漏了嘴尴尬,打个马虎,急急忙忙走了。

吉温以为菡玉是叫他,止住脚步,老仆也跟着顿住。菡玉拿起屋角自己的油衣,走到老仆面前递给他:“老伯,外头雪大,这件油衣给你挡一挡风雪吧。”

同僚之间流传的风言风语,她并不是不知道。李林甫旧部贬的贬、流放的流放,她以前和李林甫父子交往甚密,他却毫不追究,反而破格提升,收在身边担任要职,形影不离。这其中原因不由让人猜度疑惑,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说法大约就是吉少卿生得唇红齿白貌赛潘安,令右相起了断袖分桃之思,两人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云云。

侧里投来的视线突然一盛,如刀一般凌厉。

她看着韦见素匆匆离去的身影,本准备去都堂的,也改了主意,转身往别处去了。

吉温举步向外走,老仆跟在他身后。走到门口,菡玉突然喊了一声:“请稍等!”

午间在公厨用餐,菡玉从杨昭身边经过,他突然叫住她问:“怎么一上午都没见你?”

菡玉心头一震。这佝偻的身影,笑起来像菊花一般的面庞,如果不是今日偶然遇见,都快要遗忘了。那时若没有他……

她恭敬地回答:“都堂内唱注选人,事关重大,下官不敢冒昧。”

那老仆已有些年岁,头发花白,背微驼,身上穿一件青色的旧棉袄,落了一身半化的雪花,肩背袖子上都洇潮了,冻得他瑟瑟发抖,加上他毕恭毕敬地垂首而立不敢抬头,整个人都快缩成一团了。

他皱起眉:“你是吏部郎中,怎能不到场?”

候在门外的老仆应声而至,恭敬地问道:“阿郎要回去了吗?车马已经备好了。”

她语气中不由就带了讥讽之意:“两个侍郎跑腿打下手还不够么?”

吉温听他说到自己妻儿,回头看了一眼菡玉,见她脸色微微一变别过脸去。他拜别杨昭,向外头喊了一声:“来人!”

他脸色一沉,手里筷子往桌上一拍。这一拍满堂的人都抬起头来,见吉少卿站在右相身边,右相面色不豫,都识趣地低头吃饭,只当没有看见。

杨昭笑道:“中丞家有娇妻幼子,哪能像我这老光杆儿似的,过年还在外头晃荡。我这个做御史大夫的平时忙东忙西,把御史台的担子都压在中丞身上,也难为中丞了。中丞快快回还,叫嫂夫人久等,我也过意不去啊!”

菡玉被大家的怪异眼神暗暗觑着,偏还不能为自己辩解,只得低下头去。

吉温松了一口气,谢道:“右相鞠躬尽瘁,除夕尚不止息,下官又怎能不以右相马首是瞻、克尽职守呢?”

杨昭道:“你过去吃饭吧,下午别再缺席。”

吉温见杨昭踢门进来,脸色阴晴莫辨,拿不准他怎么想,一时不敢随便开口说话。杨昭却忽然笑了一声,说:“吉中丞还在台院里忙哪,大过年的,还不回去吃团圆饭。”

下午的两个时辰当真比两天、两年还难熬。吏部侍郎韦见素、张倚跑腿打杂,她这个郎中却坐在右相身边勾画书记。偶尔他还会问她意见,只要她说一句某个仕子的优点,即予以录用;而她若略加批判,就立刻划去。在旁人眼中,无疑是右相将要提拔重用她的讯号,连陈希烈都对她笑脸相迎。评点勾选了数人之后,她再也不敢多言。

等了许久,杨昭却一句话也没有说。离了这么远,连他的呼吸声也听不见。随从杨昌跟他进来把门关好,又转到她身旁点亮油灯。屋内顿时亮堂起来,更让她觉得无处可避,惶惑不安。

好不容易捱过了一下午,到未正二刻就全部唱注完毕。以往吏部选人,三注三唱,再送与门下省审查,从春至夏方能完毕,这回却仅用了一天。杨昭道:“今日左相、给事中都在座,等于已通过门下省的审核了。”他所定下的名阙也就成了最后的结果。

菡玉一转头,只看到进来的那人腰间金光一闪。她飞快地把手抽回来缩到背后,退开两步。

菡玉走出省院大门,正碰到杨昭也站在门口不远处,与新任京兆尹鲜于仲通一起。见她经过,他挥手道:“你等一等。”

突然“乓”的一声巨响,门被人一脚踢开,撞到两侧的墙壁。狂风挟着雪片卷了进来,门口只见翻飞的雪花。风又吹灭了几盏剩余的油灯,屋内更昏暗了。

菡玉站住,他却回过头去和鲜于仲通说话。鲜于仲通不断点头,一边指挥手底下的差役和民夫抬过一块大石碑来。那碑足有两人多高,洁白如玉,美轮美奂。

她心头好似忽地被什么陈年的思绪击中了,又酸又软,险些落泪。恍惚间还记得那对相依为命的母女,守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孩子顽皮地去挑灯花,玩着火焰,手指在火上掠过来掠过去,为自己摸着了火却没有被烧到而得意。手的速度越来越慢,终于烧灼到了皮肉,她“哇”地哭开了。母亲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抓过她的手来细细地吹着。母亲的动作那么温柔,凉风丝丝拂过伤口,竟不觉得那么疼了。母亲说:“以前你爹就是这么……”她的脸色突然黯淡下去,话语湮没在唇边。

菡玉心想尚书省大门口,京兆尹抬石碑来做什么。她以为是刻碑记录什么重大事件,走近去一看碑上文字,满篇都是鲜于仲通对杨昭的阿谀谄媚之辞,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古往今来的宰相第一人。这鲜于仲通在剑南挑起了南诏叛乱,连吃败仗,被杨昭调到京师来混了个京兆尹的官职,不去履行他京兆尹的职责,就知道拍马奉承,连刻碑立颂的事儿都想出来了。

“烫到了吗?”身后的人一个箭步跨上前来,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来查看,眉心紧紧地蹙起,“怎么还是这么不小心?”他低下头,轻轻去吹她手指的伤处。

“相爷,下官撰写的颂词,陛下还亲自改定了几个字。您看,就是这几个。”鲜于仲通指着碑上几处文字对杨昭道,“陛下果然是文采风流,令我等臣子望尘莫及,您看这几个字改得多精妙啊!”

她转身端起灯架上一盏亮着的油灯去引其他的。那油灯是铜做的底盘,烧了许久,底座都烧烫了,她这样贸贸然地去抓,手指当即被烫了一下。她抽气缩手,就着灯光见食指指腹上已烫出一道红痕,火辣辣地灼痛。

杨昭笑道:“是极是极。”转过头来看着菡玉。

菡玉辩解道:“阿翁因我姓吉,问我是否出自昭应吉氏,因而说起……中丞不也说了吉姓少见,阿翁难免会作此联想。”怕他再追问,岔开话头道:“这屋里可真暗,我去多点几盏灯来。”

菡玉被他那眼神盯着,不由反讽道:“既然是陛下亲自改定的字,又如此精妙,犹如画龙点睛,怎能与旁的字一样对待呢?我看不如用金粉把这几个字填上,好让旁人也知道这几个字是陛下御笔亲题,非同凡响!”

吉温继续问:“我与史敬忠也许多年不通音信了,他乍见我也十分意外,为何会提前与你说起?”

谁知那鲜于仲通竟抚掌道:“吉少卿说得太对了,下官怎么就没想到呢!”又对官差指挥道:“听到没有,就依吉少卿所言,让石匠把陛下改过的那几个字用金粉填上!”

菡玉一凛,支吾道:“是、是阿翁自己告诉我的……”

菡玉被他气得哭笑不得,拂袖欲走。杨昭忍住笑叫她:“菡玉,你去哪里?”

菡玉点头称是,谁知吉温却突然逼问:“那少卿是如何得知我与史敬忠的故旧呢?”

她停住脚步回道:“天色还早,我去御史台那边。”她还兼着监察御史的职位,最近一直在吏部,已经许久不去理事了。

吉温问:“这么说入朝为官之前,少卿不曾离开过故里了?”

“别去了,跟我回家。”

菡玉回道:“下官原籍衡州,少时便在衡山山中奉道修行。”

菡玉一愣,他已走到门口准备上车,见她不动,催促道:“快点过来。”

吉温道:“哦,倒是可惜了……下官祖辈皆居昭应,不知少卿原籍哪里?”

她看他一眼,低了头跟他上车。这时正好有两名吏部的官员出来,看到他们俩同乘一车,交头接耳地指指点点。杨昭走在前面没有看见,菡玉硬着头皮钻进车厢里,甩手把帘子放下。

菡玉勉强笑道:“我初见中丞也觉得中丞十分面善,和我一位亲友很是相像,或许真是远亲呢。可惜我幼失怙恃,皈依三清后与家中亲眷也断了来往,怕是追溯不上了。”

两人默默并排坐着,只听到马车辘辘落落的晃动声。半晌,他缓缓道:“以后,御史台那边就别去了。”

沉默片刻,吉温又道:“‘吉’这个姓可不常见呢。两年前初见少卿时就觉得少卿有些面善,与我一位故人十分相像,下官兴许能和少卿攀上些亲缘。”

她乖顺地回答:“是,下官明日就递表请辞,全力料理吏部事宜,辅助相爷。”

菡玉含糊地应了一声。

“不用,那职位你还留着。”他的语气轻缓,“留着,但不去了。”

果然,吉温追问道:“少卿也年过而立了吧,怎还没有成家呢?家中也没有其他人?”

她不想也无法违逆他,只回答:“下官遵命。”

菡玉道:“我无亲无眷,孤身一人住在公舍中,不要紧。倒是中丞……”话说出来就有些后悔。

他又道:“还有,你一个女儿家住在公舍中,人多眼杂颇多不便。我家里的客舍正好还有几间房子空着,你以后就搬过去住,行事也方便,如何?”

吉温道:“今年的事本就不该拖到明年去,都怪我新任不熟,疏于职守。少卿这么晚还不回家,家里人怕要着急了。”

她低头拜谢:“多谢相爷体恤,下官这就回去收拾行装。”

菡玉道:“下官只想着把事情结了省心,没想到反而拖累中丞不能回家团圆。”

“我已经派人去把你的东西全搬过来了。”他想想又补上一句,“是可靠的人,不用担心。”

菡玉是太常少卿,单论品阶要比御史中丞稍高些,当然论实权地位那就差远了。吉温倒不看她在御史台只是个监察御史,还客气地以“下官”自称。

他早就自己拿定了主意,一出门就拉她一同乘车说跟他回家,先斩后奏,那还来问她做什么呢?她再拜道:“让相爷费心了。”

吉温道:“下官初来乍到,右相又委此重任,不一一检查妥贴了哪放心离开。这御史台院里若还有一个人留下,那也应该是下官啊。”

一路上两人都不再说话,不多时到了宣阳坊杨昭宅邸。两人下车,杨昌已候在门口,向二人行礼:“吉少卿的住处已经安置妥当了。”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心头才稍微平静些。“还有一些事没做完,不想拖到明年。吉中丞怎么也还留着呢?”

杨昭道:“那就一同过去吧。”

还好他先开了口:“吉少卿,还没回去?”

杨昭家中也住了一些投奔他的门客亲眷,在前院两侧,家眷自住的内宅则要远些。菡玉跟着他到了自己的住处,是一进单独的院子,三间正房两间耳房,她一个人住十分宽敞。

她抵着桌角,一张纸的边角正触到她的手。她抓住那张纸,指甲抠破了纸面,一点点被她揉进掌中,和着手心里的汗水,揉成软烂的一团。

她看了看周围,心里咯噔一下。这小院旁边一墙之隔,穿过一道月洞门就是杨昭的书斋,与其他客舍反倒隔了一片小竹林。小院背后紧邻花园,远远可见上次见他的那座楼阁,此时门前一丛丛的迎春花已经开了,一片喜气的金黄。

那人关上门,一步一步朝她走来,没在阴影中的面孔逐渐清晰。那张沉在记忆最深处的容颜,一点一点浮现,昏黄的灯光如水一般从他脸上滑开。不是虚影,不是幻象,是真真切切的人,发、额、眉、眼、鼻、唇,眼神、呼吸、姿态,都是活生生的。

进了门去,主屋与她原先住的公舍格局竟然一模一样,行李物品都按她的习惯摆放,除了地方更大些,乍一看还要以为是把公舍整个搬过来了。

屋里只有桌案旁几盏油灯亮着,四周昏昏暗暗的。门口那人隐在暗影里,深绯的官服如同染了墨,与暗色相融一体,仿佛在,又仿佛不在,虚幻似影。油灯“啪”的一声轻响,爆出一朵灯花,又立刻黯淡下去。母亲忽然指着门口喊:“你爹!快看,你爹来了!”孩子大喜,朝门口看去,果然见一道模糊的人影。她惊喜地扑过去,却只撞到坚硬的门板。

杨昭道:“以后你就住在这边,隔壁院就是我在家理事览阅之处,你有事找我的话,来往都很方便。”

一回头,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她低头道:“嗯。”

她心想,外头风雪变得这么大,裴冕可怎么回去。正想着,身后门便被推开了,她笑道:“裴御史,我说外头雪大你还不听,走不动了吧?”

杨昌十分识趣,说一声:“不打扰相爷和少卿商议正事。”退了出去。

菡玉走到窗边,刚一推开窗,风雪便呼啦啦地灌了进来,吹得桌旁灯盏灭了大半。她急忙把窗关上,胳膊上却已落了几片雪花,足有小指甲盖大小,被屋里的热气一熏,很快就融成了水珠。

沉默了一阵,杨昭问道:“这地方你可还满意?”

裴冕道:“外头雪还不是很大,雪片也是干的,不打紧。”说完又叮嘱了菡玉两句,便出门走了。

她规规矩矩地回答:“相爷如此厚待,下官受宠若惊。下官定当鞠躬尽……”

菡玉点点头,裴冕整好衣服准备走了。菡玉道:“裴御史,外头雪大,我这里有雨伞油衣,你拿去用吧。”

“我不是要听你说这些。”

裴冕不忍她如此孤清,但过年也不作兴到别人家里吃年夜饭,便对她说:“那你早点回去,和同僚们聚一聚,也热闹一些。”

她敷衍道:“这院子比公舍强上百倍,下官当然满意。”

菡玉道:“公舍的厨子说今晚会有牢丸,一会儿我去向他讨一碗吃。”她至今仍住在公舍中,没有私邸。

“杨昌会指派婢女仆役给你,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跟他说,他办事牢靠。”见她没有反应,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拉她走到窗前,推开窗户。窗外就是花园,园中有一片小小的池塘。他指着那池塘道:“再过一段时日天气热起来,就可以种莲藕了,到了夏天一开窗就可以看见满塘荷花,你喜不喜欢?”

两人都是大笑。裴冕道:“吉少卿,一个人也是要过年的。吃顿年夜饭,图的就是来年平平安安。”

她这才抬起头,朝窗外看了一眼。这个季节还没有莲花浮萍,只有几朵石雕的芙蓉,衬着出水而立的石鹤,惨淡地盛开在碧波间。

菡玉道:“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没人管着我,早上起来吃夜饭也不要紧啊。”

他突然问:“我给你的东西呢?”

裴冕笑道:“你还说我,你不就是么?”

她半低着头,正看到他腰间孤零零的金鱼袋。他的玉佩还在她这里,还没有还给他呢……

菡玉道:“令堂也是盼着你快点回去,哪有人大年夜还忙到天黑不回家的。”

相对着,近在咫尺,然而思绪却飘到远处去了。记忆中那一对母女,也总是这么默默地相对着。孩子红着眼,赌气闷头绣花,锋利的绣花针刺破了她细嫩的指尖,血珠滴在歪七扭八的花纹上。她说:“娘,我替你重绣一个,重绣一个给爹爹,叫他回心转意。”母亲呆呆地看着她,只喃喃道:“我绣给你爹的荷包,他落在这里了,我还没有给他呢。”她手里攥着那个旧荷包,裂口处丝线一团一团地卷起来,花开并蒂,都成了断线。

裴冕道:“母亲大人使人来催了好几回了,这不,一把事情弄完立刻就赶回去,再晚老人家就该生气了。”

他见她不说话,又问:“还在么?”

菡玉回过头去,正看到裴冕推门进来,帽子大氅都穿戴好了。她笑道:“裴御史也忙到这么晚,还不回家吃年夜饭么?”

她恍惚道:“在。”

“吉少卿,果然是你。我就知道这会儿还留着干活的,除了你不作第二人想。”

“拿出来。”

走在廊下,忽然见不远处一间屋子里亮起了灯。裴冕讶异这时候居然还有人在,点了灯就是准备继续呆下去了。他举步往那间屋走去,想看看是哪位同僚这么尽心。

菡玉脸色微变:“我……我收在一个隐秘的地方了,待我找出来再归还相爷。”

院子里地下覆了一层薄薄的雪片。他伸手到廊下接了一阵,觉得雪似乎还不大,决定不打伞就这样走回去。

他追问:“什么隐秘的地方?现在不能拿出来么?”

侍御史裴冕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把手头的卷宗整理完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穿上外衣大氅准备回家去。御史台的官员这几天几乎已经全都散了回家休息,眼看已是除夕夜,台院中哪还有人,黑灯瞎火的一片。

她闪烁其词道:“如果相爷现在执意要看……请相爷先出去一下,我这就找出来还给相爷。”

腊月是一年中最忙乱的一个月,年前堆得满满的事要了结,日子像流水一般哗哗地过去,事情却好像总也做不完。冬日天暗得早,除夕这天又阴沉沉的,酉时刚到天色便黑透了。

他好奇心起:“你究竟把它藏在什么地方了,这么神神秘秘的,还要我出去才能拿出来,不能让我看见?”

马车上蒙着一层篷布,随着底盘的颠簸而摇摇晃晃,篷布的末端在车后甩来甩去。只薄薄的一层布,就是千山万水、廿载光阴,隔着这一头和那一边,重重不能相见。

她只好搪塞道:“行李刚搬过来,只怕不好找,翻箱倒柜的……”

恍惚还记得少时,就是这样简陋的马车,和婢女老妈子坐在一起,好奇地掀开帘子向外张望,身旁的人立刻就会喊:“别开!冷!”连忙把帘子放下。其实只搭了一层布作遮盖的车,就算不掀窗帘也关不住冷风,嗖嗖地从下方、从缝隙里钻进来。车内冷得像冰窖,人和人紧紧挨着挤着,互相取暖。她呆呆地面对一车挤挤囊囊的人,心里头却是遗憾,遗憾到了新的地方,周遭仍是原样,不曾有半点变迁。

话未说完,他忽然欺身上来,手往她脑后探去。她慌忙躲避,却被他手臂箍住,逃脱不得。他的手指伸进她衣领里,贴着颈后的肌肤轻轻一勾,就把脖子里挂的丝绳拉了出来。

华车挪走,其后的跟上来。应该是这辆,这朴素平常的马车,坐的应该是有些地位的仆人,管家、奶妈、大丫鬟,等等。她……也只能坐在这样的车上吧?

“原来你一直带在身上,还骗我说藏起来了,原来是藏在自己衣服里。”他笑着抚弄丝绳上系着的莲花玉佩。再熟悉不过的纹理,每一道每一缕都被他摩挲过千百遍,即使闭了眼也能在脑中勾画出它的模样。“你总是这样,非得藏着掖着不让别人知道。”

菡玉盯着那富丽堂皇的马车许久,都不见有人出来。直到吉温一家重又上车,车队继续移动,也没有人再下来。

被他当面揭穿,她尴尬地转过身去,看向窗外。

他们一家三口……那她呢?

花园里一队婢女侍候着领头的娘子在园中闲游,或许是从窗户里远远地看见了他们,她本是朝着这边来的,又掉头折返避开了。

对妇人的印象不深,模样与记忆中的合不上,差点认不出来。妇人行完礼便依在夫君身旁,幼童一手牵着母亲,一手牵着父亲,俨然一幅和乐融融的美满画面。

裴娘子,她记得的,单字“柔”,蜀郡人,杨昭从剑南来京后三个月就把她从蜀地接过来了,以妾室名义登记在籍。

富丽马车上又下来两个人,其一富态婀娜,是个妇人,手中牵一幼童,缓缓行至前头,朝那紫衣的官员盈盈下拜。

这些是她在杨昭家中首遇裴柔后去找韦谔查阅籍册所得。籍册上还记录裴柔原是贱籍,菡玉偶然问起在剑南任过职的同僚,说十几年前裴柔曾是艳名远播的蜀中名妓,风尘侠义传为美谈。

远远地看不清脸面,那姿态却是极熟悉的,紫衣的,绯衣的,都是再眼熟不过的身影。只是一个是鲜活的,强横地冲进她的视野,那样耀眼夺目,逼得她不能忽视;另一个却已陈旧,蒙了一层经年的尘埃,纵使她极力想留住,还是无可挽回地离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打听这些,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

车队过了两山之间的坳口,到开阔处停了下来。菡玉向前方望去,只见旌节仪仗密密匝匝如云蒸霞蔚,拥簇着宰相驺从,迎着车队过来了。

杨昭并未看见裴柔,握住她的肩将她扭回来,含笑盯着她道:“事到如今,还不能对我开诚布公吗?你说,为什么将我送给你的玉贴身戴着,嗯?”

队伍最前方,八名佩刀带剑的士兵骑马领头;其后是两辆带厢的载客马车,前者华贵富丽,后者简单朴素;再往后就是装行李的大车,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仆役不多,和护卫并行于车辆两旁,疾步行走。

“贴身戴着……只是怕丢罢了。”她微不可见地冷笑,脱下脖子里挂的玉佩递给他:“相爷的东西贵重,还是物归原主吧。”

菡玉立马于山头,望着山下缓缓移动的长龙。吉温在外为官近两年,这回返京举家搬迁,家眷和行李箱笼满满的十多辆大车,浩浩荡荡拉出数十丈。

他看了一眼那玉雕的莲花,并不伸手去接:“你也戴了很久了,喜欢的话就留着吧。”

其实……还是去了。

她僵硬地回答:“我不喜欢。”

吉温抵达那天,杨昭亲自出京十里前去迎接。其时菡玉刚到吏部,他还似无意似有意地问她要不要同去,菡玉急忙拒绝了。

“口是心非。”他倚到窗边柔声戏道,“这块玉是去年我特意找人琢的,当然是为了你,菡玉,也只有你和它最相配。”

而吉温,虽然原先在朝的职位不高,“罗钳吉网”的名声却是人尽皆知,至今还有人用他和罗希奭的名头吓唬孩童。杨慎矜案后,李林甫提拔他为魏郡太守,两年外任重回长安,就从法曹摇身一变为督察百官的御史中丞,朝中官员无不觉得脊背凉了一凉。

她握着系玉佩的丝绳晃了两圈:“相爷既然打算把这玉送给我,可是任凭我处置?”

菡玉听说杨昭举荐自己到吏部任职,首先想到的竟是,他是吏部尚书,以后岂不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她上表固辞,皇帝非但没有同意,不知杨昭又说了什么,反而擢升为吏部郎中。

“你要怎么处……”

杨昭一上台,稳定人心后,便开始大肆提拔自己的党羽心腹。先是以司勋员外郎崔圆为剑南留后,再征魏郡太守吉温入京为御史中丞,并荐太常少卿、监察御史吉菡玉补崔圆之缺。这三人原先都为李林甫所用,此举无疑是宣告他们早已反水投靠杨昭旗下。

话没说完,她突然一扬手把那玉雕莲花扔了出去。他阻拦不及,玉佩直飞到水池中,击中石雕的莲花瓣,发出“叮”的一声脆响,高高弹起,又落入水中,打了一个晃,缓缓沉入水底。

李林甫死后三日,皇帝敕下制书,任命御史大夫、兵部侍郎杨昭为右相,兼任吏部尚书。至此,杨昭自侍御史至宰相,共领四十余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