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说话,他就笑了出来:“说个玩笑,少卿不必惊慌。南疆蛮荒之地战乱频仍,哪是少卿这样的人去的地方呢?”
菡玉惊愕地望着他。蜀地边陲战事正开,没有皇帝的任命,哪是说去就去的?何况她还只是个给皇帝占卜祭祀炼丹制药的太常少卿。他怎么突然起了这种荒诞不经的念头?
菡玉含糊道:“南疆确实混乱……”然后便不知该怎么接续下去,索性低了头不说话。
杨昭盯着她,眼中有一丝异样的亮彩:“那……不如你跟我一同走吧。”
过了一会儿,听到他轻轻唤了一声:“菡玉。”她抬起头来,见他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中波光晶亮如夜光杯中琼浆玉液的流彩。她心里一慌,急忙又转开视线。
菡玉一愣,说:“若是为社稷民生,下官义不容辞。”
“我就要远行,去那蛮荒战乱之地,难道你没有话要跟我说么?”
眸光一闪,他放下酒壶,突然问道:“吉少卿既有报国之志,又正当年盛,想不想在沙场上施展抱负建功立业,成就一番作为?”
她心中更加纷乱,如同沙子落进酒中,轻的慢慢地漾开,重的慢慢地沉下去。她抬头看向远远避开的卫士仆从,他们大概是在冷风中站得太久,身姿都僵硬了,队尾一人却稳如青松,坚如磐石,清削的身形在风中纹丝不动。
菡玉恭恭正正地回答:“大夫得胜班师回朝时,庆功宴上,下官必也会与诸位同僚一道敬大夫一杯。”
她想起这件事来,问:“你要带她一起去?”
杨昭问:“回来之后,还能这样与你共坐一席,开怀畅饮么?”
杨昭顺着她目光看过去:“你说杨九?她武艺非凡,紧要时或可护我周全。”
菡玉道:“大夫智勇双全,蜀军有大夫坐镇指挥,不日便可制胜退敌。陛下不都说了么,要屈指等待大夫还朝呢。”
菡玉斟酌着问:“你知不知道她是……杨慎矜的……”
“是吗?”他笑着抬头,看到她脸颊上两片淡淡的红晕,“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与你把酒共酌了。”
“女儿?”他接过话去,“当然知道。杨慎矜子侄都获刑流放,只有女眷和幼子没籍为奴,可以留在长安。”
菡玉用手盖住杯口:“大夫,下官已不胜酒力了。”
菡玉扬眉:“你知道还留她在身边?做你的贴身侍卫?”
他右手握着空杯,玩了一阵,放下来去拿酒壶,另一只手却始终放在桌下不曾拿上来。“时候还早呢,你急着回去么?再陪我喝两杯。”说着又要往菡玉杯中斟酒。
杨昭却笑了起来:“我带一个贴身女侍卫去剑南,你不高兴了?”
她下酒杯:“大夫,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说着正经的突然被他调笑,她皱起眉头,脸色却还是不由地一红。
菜都凉透了,他准备吃到什么时候?饯行而已,不就是举杯意思一下,他还真当筵席似的吃了?
杨昭收起玩笑之意,又道:“你放心,我救了她弟弟,又除去王鉷帮她报了家仇,她会舍命保护我的。”
忽一阵北风卷地吹来,扬起满地尘沙。亭阁四面没有遮挡,风沙便吹进席间,案上毫无热气的菜肴上都覆了一层薄薄的沙土。菡玉低头看自己喝了一半的酒杯,几粒灰尘落进杯中,沙粒沉淀下去,薄灰便飘在液面上荡漾。
“可是你也……”
菡玉端起酒杯浅抿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滚入喉间,烧得胸口从内而外泛出一团热气,伴随着烈酒的气味从鼻子里透出来。她打了个酒嗝,皱起眉头,不太喜欢这酒的味道。
杨昭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杨慎矜的事我也有份,不过彼时我也只是走卒罢了。何况朝中除了我,还有谁会护她姐弟周全呢?”
“菡玉,来,再饮一杯。”杨昭执起白瓷酒壶,把菡玉刚刚饮毕的酒盅重又斟满。
菡玉道:“因为情势所迫、利益所逼而为你效力者,一旦你权势倾塌,真到性命攸关的时刻,就未必会对你忠心不二了。这样的人不适合当护卫。”
杨昭赴蜀的消息一传开,果然立即有无数官员请求为他送行,甚至有自告奋勇要和他一起去的,都被他一一谢绝,只有菡玉一人带了少许仪仗,奉旨前去送行。
杨昭不以为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我手下的那些人,谁不是因为利益交关才追随我的?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本是人之常情。权势倾塌……真有那一天的话,回天无力,何在乎区区一个护卫忠不忠心?”
这不就是杨昭的惯用伎俩,从不平白生事构陷,而是借题发挥煽风点火,诬陷也像真的一样。
他就是这样的人,唯利是图是他的本性,在他眼里别人也是如此,他并不讳言。菡玉不想和他争辩,站起身道:“大夫真的该启程了。”
李林甫还没死,皇帝居然就承诺杨昭宰相之位。李岫被杨昭和崔圆合起来摆了这么一道,李林甫在皇帝心中妒贤嫉能、心胸狭窄、私利高于国事的印象只怕更加深了,虽然他本来也是这样的人。
杨昭手握酒杯仰头看她:“真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了?”
“菡玉,还是你了解我。”杨昭笑得眉眼弯弯,“陛下说待我平定南诏归来,还当入相。”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话在别人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菡玉还不知道他的禀性?遂问:“陛下许了你什么好处?”
“没别的话,那我可走了。”他忽然站起,对守在远处的随从大喊一声,“时候到了,启程!”
“右相所奏,我又身为剑南节度使,如何推辞呢?”他扬了扬手中李林甫署名的奏章,“右相这是真想要我的命啊。”
菡玉抬头,杨昭从她面前疾步走出亭阁。随从听到他的命令迅速集结过来,牵来他的马。菡玉追出亭去,他正好跨上马背,双腿一夹就要纵马跃出。菡玉急忙喊道:“等一等!”
菡玉不禁后退一步让开他:“明知凶险,你还要去?”
杨昭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吉少卿,你还有什么事?”
“云南山水险恶遍地瘴疠,又逢战乱,此去还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呢。”杨昭低下头凑近来,“菡玉,你真不想去送送我?”
菡玉没料到他突兀地说走就走,脱口而出叫他停下,现在他问起来,又真没有什么话可以说。马背几乎有一人来高,她站在马前,平视只能看到他绛紫官服下玄色的裤腿和长靴。腰间的金鱼袋正垂在他左手侧旁,一根丝绦穿进他掌中,又从下方穿出来,那丝绦上系的佩玉,便被他牢牢握在掌心。
菡玉皱眉:“大夫若想要人热闹送行,不必陛下旨意,只需随便露个口风,只怕满朝文武都会去相送,何需下官?”
她小声说:“万事小心……早点回来。”话一出口,只觉脸上发烫,腹中烈酒仿佛又烧了起来,腾起一团一团的热气。
杨昭道:“陛下命我三日后出发前往剑南督战,贵妃夫人们不宜出城相送,陛下怜我孤苦冷清,特意让少卿持仪仗到西郊为我饯行呢。”
“菡玉,你终于说了一句我想听的话。”他看着她低垂的脑袋,脸上寒霜渐渐化开,融成一泓春水。突然他一旋身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拉起她便往回走。走出十余丈,远处的人听不见他们说话了,他才停下来。
菡玉不意自己竟也牵连在内,问:“陛下有何旨意?”
菡玉匆匆一抬眼,瞥到他眉眼间尽是笑意。她想要抽回手来,却被他紧紧握着,挣脱不得。
杨昭看见她却不避,笑盈盈地迎上来:“吉少卿,你来得正好,陛下正有旨意要传达给你。”
“我不会有事的,”他掰开她的手,把一样东西放到她掌中,“等我回来,很快。”
菡玉走在太极宫前,正好看见杨昭从两仪殿出来。崔圆跟在他身后听他嘱咐,唯唯诺诺连连点头,迎面见着菡玉,急忙退后两步装作两人不相干的模样。
说完转身大步走回原处,上马离去。
赶到皇宫,果然晚了一步,崔圆已经把署着李林甫名字的奏折递给皇帝了。要巧不巧的是,奏章里想要赶到蜀地去的人,正好就在皇帝身边。
玉石还带着他身上的温热,润润地熨着她的手心,花纹因为长久的摩挲而变得光滑。她紧紧地攥着,凸起的尖角硌痛了她的手掌。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她的手臂僵在身侧,竟没有勇气抬起来。远处的背影越来越不清晰,奔马扬起的尘灰终将它掩盖。而那模模糊糊的烟尘中,似乎还能看到他盈笑的眉眼,让她不敢眺望。
李林甫宅离皇宫很近,算算时间,崔圆已经见到皇帝也说不定。菡玉拔腿就往外跑。
“吉少卿,大夫已经走了,我们也回头吧。”随行的差役撤去酒馔,向她请示。
李岫道:“崔员外刚刚就是往宫里去的,这会儿只怕已经到宫城了。”
“走了……”她睁眼远望,长路的尽头,扬起的飞尘也平息下去,人已远走不见踪影,但耳边分明还回响着他轻柔却笃定的语调:“等我回来,很快。”
这个崔圆,他到底是给右相办事,还是给杨昭办事啊?菡玉心里暗骂崔圆,一边说:“这奏章千万不可递上去,快去把崔员外追回来。”
她张开手心,一朵玉雕的莲花,在她掌中静静绽放。
李岫道:“我不过是个内廷将作监,哪能上这样的奏章。崔员外也说我等人微言轻,陛下必不会当回事,还是以父亲的名义上奏才有效。”
十月皇帝驾幸骊山华清宫,李林甫也搬到骊山脚下的宅第养病。他听说皇帝许诺杨昭回来后拜相,气得咳了血,之后便一日不如一日,到十一月里已经是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了。一开始还有官员来探望,慢慢的客人也少了,兄嫂们又忙着在长安争家当,只有李岫守在病榻前。
“代为传达?难道不是崔员外上的奏章,是你的?”
这日菡玉去探望时恰逢李林甫醒了过来,李岫扶着他喂了一点稀粥。李林甫勉强喝了半碗,全都吐了出来,吐到最后,黄胆水里竟现出丝丝红色。
李岫道:“崔员外说他正要进宫,就让他代为传达了。”
李岫强忍住眼泪扶父亲躺下。李林甫迷迷糊糊叫了一声:“陛下。”
菡玉想起刚才看到崔圆拿走了一本奏折,连忙问:“刚才崔员外拿走的就是奏请遣杨昭入蜀的奏章?”
菡玉连忙接口道:“陛下刚派人过来探望右相,见您正歇着就没有打扰。陛下还赏赐了数十盒珍贵药材,都堆在这里呢。”随手往旁边一指。
李岫道:“剑南有战乱,他身为节度使自然应该前去平乱退敌,无可非议,如何倒打一耙?我刚才和崔员外商量过了,他也赞同我的做法。”
李林甫哪有力气抬头去看她指的地方,听说皇帝派人来看他,脸上漾出一丝喜色,说话也有了一点力气:“陛下的赏赐怎么能就堆在这儿,远山……”
菡玉劝他道:“你想得到,杨昭他会想不到么?他这人最擅长的就是倒打一耙。远山,你且听我一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杨昭不来找我们的麻烦就是万幸了,千万别去招惹他。”
李岫忙应:“是的父亲,我这就叫人仔细收起来。”
“有何不可?杨昭离开京师,父亲眼不见为净,就不必再为他而气郁了。而且,”李岫咬了咬牙,“南边战乱,杨昭到了战场上,若是……正好一举除去这个祸害!”
李林甫又问:“陛下有没有带什么话来?”
菡玉立即道:“不可!”
菡玉道:“陛下说要右相放下心好好养病,他在华清宫为右相新备了一汤,还等着右相前去君臣同欢呢。”
李岫道:“菡玉,南诏寇边,剑南军屡击不退。杨昭领剑南节度,蜀人已多次要求他赴蜀督战了。如果我们借机奏请遣他赴边,定能将他赶到蜀地去……”
李林甫泛出一丝笑意,缓缓道:“陛下有这份心意,老臣就知足了……”多说了几句话他已感疲倦,慢慢的眼睛就合上了,又陷入昏睡。
菡玉忙问:“远山,你意欲何为?”
李岫再也忍耐不住,跑出门去小声抽泣。
“都是杨昭!他弄出这诸多事端还不是为了夺父亲的权?父亲病情转恶也是被他气的!他年富力盛,而父亲春秋已不长,那些迟早都是他的,何至于逼人至此?”他恨到极处,一拳捶在廊柱上,“我不管他权势多大,只要能让父亲好起来,让他最后这段日子能过得舒心些,做什么我都在所不惜!”
菡玉安慰他道:“远山,你别伤心,右相他……他一定会好起来的。”
菡玉手一抖,忙从他肩上拿开。
李岫泣道:“父亲都这个样子了,还有什么办法让他好起来呢?爹,他……他不会再好了!”那语气竟似无助的孩童。
李岫忽然厉色道:“都是那个杨昭!”
菡玉忽地想起许久以前一个冬日的黄昏,也是这样寒冷的天气,幼小的孩子指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委屈而气愤地喊道:“爹,他、他不会再来了!”而她的母亲只会垂泪。
菡玉道:“这也不是你的责任,右相权势隆盛,朝中早就有人虎视眈眈,便是右相本人也难以应付,何况是你呢?”
她心神一恍惚,不知自己怎么突然想起那么久远的事。那情景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心头已被划痛。
“唉,只怪我这为人子的没本事,不然何至于让父亲落到这般田地?”李岫悲从中来,“三月前父亲本有所好转,可他不顾自己病体,坚持要上朝理事,受气郁郁,这才病情加重一发不可收拾。若是我们兄弟有经世之才,能帮父亲分忧,他就不会积劳郁结成疾了。”
她轻轻按了按心口,回头看病榻上昏睡的李林甫。他忽然动了动,嘴唇蠕动一下,含含糊糊地又叫了一声:“陛下。”
病入膏肓,寿命到了,华佗再世也回春乏术。菡玉拍拍李岫肩膀安慰道:“远山,你不必担心,右相他……尽人事听天命,尽了自己心意,也就无愧了。”
李岫道:“你看他,整日就知道念着陛下,连睡着时的呓语也都只有这两个字。可是他再也不能看到陛下了。”
李岫道:“大夫正在里头看着呢,只说是天候关系,也没有什么办法。”
菡玉道:“若能见陛下一面,或许真能好转。”
菡玉见他愁眉不展,也不好问崔圆之事,遂道:“右相现在如何了?”
李岫抬头看她。菡玉又道:“右相在位近二十年,和陛下君臣一场,陛下也许还会念多年情分。我去求一求陛下试试。”
菡玉疑惑,走过去想要询问。李岫看见菡玉,也朝她迎过来,问她:“菡玉,你是来找父亲的么?他今日恐怕不能见你了。”
李岫摇摇头,愁眉不展。
崔圆在李林甫众多党羽中本排不上号,如今李林甫旧部纷纷作墙头草,崔圆就算是剩下的里头地位较高的一个了。李岫和他说了几句话,把手里的奏折递给他,崔圆点点头,捧着奏折从另一边走了。
菡玉说做就做,直接上山往华清宫去面圣,还真的被她说动皇帝,愿意见李林甫一面。但是因为李林甫有肺疾,左右那些杨昭留下的心腹纷纷落井下石地劝诫皇帝不要去。一番商议后,决定让皇帝登上骊山山腰的降圣阁,让李林甫在自家院子里远远地看一眼。
走廊上仆人们正端着各种物什进进出出,另一边是李林甫的书斋,菡玉往那头走时,李岫和司勋员外郎崔圆一同从书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份锦皮奏折。
李林甫听说皇帝要见他,病情果然略有好转,但仍是下不了地,只能由仆人将他的床榻抬到庭院中。他今日精神很好,甚至能称得上是神采奕奕。李岫和菡玉还没注意,他就指着远处喊道:“陛下!陛下!”
菡玉到相府拜访,发现李林甫居然还住在上次探望时的那间屋内。以往李林甫怕被刺客袭击,每天都会换地居住,有时连家人都不知道他在哪里。但这回他在同一间屋内连住了十多天都没有搬,看来他的身体已经经不起搬动的劳累。昨天乍然变冷,李林甫肺疾加重呼吸困难,十几个京师名医会诊也没诊出个所以然来。
两人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山腰的降圣阁凸出于山岩之上,只有香炉大小,那香炉盖似的屋檐下隐约有几道人影,其中一人手持一块红巾朝这边挥动。满山都是灰黄墨绿,这一点鲜红便格外惹眼。
杨昌听说自家大夫在左藏库里被绢匹砸了,出来时脸色十分难看,额头上一个巨大肿包,整张脸都泛着青黑。直到回府就诊之后,杨昌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时,那青黑色还未完全褪去。
李林甫老泪纵横,挣扎着要起身拜皇帝,但身体实在虚弱,还没下榻便差点晕厥过去。李岫忍住眼泪道:“父亲,还是由孩儿代您拜谢陛下吧。”
杨昭的脸背着光,看不清他神色。
李林甫无力地倒回榻上,只得同意。李岫便代替父亲向远处的皇帝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皇帝那边见他们回拜了,不一会儿就离开降圣阁。李林甫远远望着兀立于山腰、空荡荡的降圣阁,又呆了许久,还不肯离去。
“还好有人及时发现,要不然咱们俩就这样被一堆绢活埋在一起,还真冤枉呢。”菡玉故作轻松地笑道,看到上方空隙露出天光,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出去了。”
李岫劝道:“父亲,陛下已经回宫了。外头冷,您也回房去吧。”
这时外头传来人声,是还未出库门的官员和卫士赶到,七手八脚地扒开绢堆。有人喊道:“大夫在下面!小心别弄塌了,伤到大夫!”
李林甫瘦得形销骨立,脸上蜡黄的面皮软沓沓地覆着骨,皱在一处,已看不出表情,哭笑都是苦愁的模样。他疲惫地闭上眼不再说话,李岫便示意仆人轻手轻脚地把他抬回房去。
这动作终于击溃了他的理智,忍不住俯身相就。身子刚向下沉,背上一大串绢帛便发出嘎嘎的警告。菡玉“哎”地惊呼了一声,只觉得两只手臂上的重量突然加倍,差点让她支持不住。他只得立即又直起腰来,顶住那些绢帛。
此后李林甫的状况更是每况愈下,每日清醒的时辰越来越短,有时甚至整日整夜地昏睡不醒。到十一月下旬,已完全是一副灯枯油尽的样子,若不是还剩最后一口气,真要让人以为这躺在病榻上的枯瘦老人是一具干尸。
菡玉不敢看他,眼睛盯着自己鼻尖,双颊上两片绯红,映着白玉似的面庞,娇艳欲滴。气氛有些微妙,近在咫尺,连对方的呼吸中的每一丝悸动都听得清清楚楚。她只觉得口干舌燥,咳了一声,伸出舌尖来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李岫也曾问菡玉:“父亲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谁知杨昭却说:“四品五品皆服绯,这倒是难找了,不然我真得好好谢谢他。”
菡玉也不明白。她以为李林甫就是想见皇帝一面,见着便可安心了,谁知他又撑了十多天。他想见皇帝时日夜念叨,这会儿却什么都不说,也许并没有什么执念,只是时日未到罢了。
菡玉答道:“只看到一只手,袍袖是绯色。”她心想以他睚眦必报的脾性,回头查出来是谁想害他,必定会百倍报复。
这日李林甫突然一反常态早早醒来,自己坐起了身,还喝了满满一碗粥,说话也十分利落。李岫见他面色泛出异样的潮红,双眼亮得吓人,明白是大限将至回光返照,只得强忍悲伤,事事都顺着他的意思去办。
“是吗?”他盯着她心不在焉地问,“你看到是谁了吗?”
李林甫说:“今日有贵客临门,快去把门面收拾干净,院子里那么脏,全是枯枝败叶,像什么样子!收拾好了就都在门口候着,别失了我堂堂宰相的体面!”把一干仆人全遣到外头去张罗。
菡玉被他看得发憷,转开话头道:“你注意到了么?绢堆是有人故意弄塌的。”
李岫疑惑,问是什么贵客,他却不答,只问:“衣服呢?我的衣服呢?”
他叹了口气:“菡玉,当时我看到那绢砸中了你,哪还想得到你怕不怕外伤,只知道绝不可让它再砸到你……”
李岫以为他怕冷,拿过棉衣来想帮他披上,他却推开:“不是这件。”
“我不怕外伤……”
菡玉会意,取来他的紫袍玉带。李林甫喜笑颜开,连道:“对对,就是这件,就是这件。”
杨昭反问:“难道你就不会受伤?”
李岫为他穿上官服,戴帽子时,他突然摸了一下脑袋:“啊呀,怎么头发都成这样了。”
菡玉这才意识到两人的姿势有多尴尬,又见他直直地盯着自己,不由脸红了,眼光挪向别处,看到他额角青了一块,嗔怪道:“你怎么那么不自量力,反倒来给我挡。我是不怕被砸,你可是会受伤的呀!”
李岫不会梳头,便要唤仆人进来,被李林甫制止:“客人就要来了,让他们快点把外头收拾好。叫你媳妇来给我梳头。”说着一指菡玉。
杨昭双手撑直,用背架住下落的绢匹。菡玉腿也伸不直了,只能抬起双手,帮他承担一部分重量。两人就这样你撑着我两耳侧的地面,我撑着你两耳侧的绢板,面对面地僵持着。
李岫微窘,菡玉却泰然自若地走到榻前,拿起梳子来细细地帮李林甫梳好头,戴上幞头。李林甫还不放心,命她拿来镜子照了照,才满意了。又说自己脸上脏,让菡玉给他擦了一把脸。
菡玉从牙缝里憋出一句:“我快要撑不住了……”右腿一软,又是一片响动,上方互相支撑的绢匹失去平衡,再次向两人压下来。
李岫十分过意不去,趁菡玉端着面盆走到一旁来,小声致歉道:“菡玉,对不起,父亲他……”
杨昭看她满面通红表情扭曲才回过神来,忙问:“菡玉,你有没有受伤?”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李林甫喊了一声:“远山,过来!”声音十分洪亮。
黑压压的一大堆绢匹,密密麻麻的只有些微空隙可以看见上方的天空,全都靠她一条腿撑着。她咬紧牙关,脸涨得通红,那条腿还是忍不住打起颤来。
菡玉道:“他现在已经认不清旁人了,只认得你,你去陪着他吧,我出去把洗脸水倒了。”说了端了铜面盆出门。
两人一上一下躺在一堆乱绢中,夹在中间一点点空隙里,动弹不得。
刚出房门到院中,就见李林甫派出去的仆人跑过来,急急忙忙地说:“杨大夫来了。”
“杨昭!”菡玉惊呼,“你别……”话没说完,就看到上方接连四五块绢匹一同掉下来,正对着他后腰。她抬起右脚一蹬,脚底抵住那最下面一块,其后的便都被那绢匹挡住,横七竖八地架在他俩上方。
菡玉一愣,未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走廊那头噔噔的脚步声便近了,一群仆人侍卫拥着一名紫衣官员快步向这边走来。她看到正中的杨昭,手突然一抖,铜盆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泼了一地。
菡玉眼看绢匹从后方向杨昭头顶砸下,情急之中飞身扑过去相挡。一块绢砸中她后背,力道让她闷哼一声,身子向下一顿,贴到身下的人。忽地天旋地转,他竟翻身反过来把她压住,那些绢匹便乒乒乓乓全砸在他身上。
他也看见了她,乍然惊喜,随即蹙起双眉面露愠色,疾步走到她面前。她蹲下身去捡铜盆,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提了起来。
那绢堆本是一一相压堆起,抽走一块顿失平衡,一人多高的绢匹哗啦啦一下子全塌了下来。
“你怎么在这里?他没有儿女下人伺候了吗?要你做这种事!”
菡玉知道他在看自己,不由自主地侧过脸去躲避他的视线,不经意间却瞧见绢堆背面不知是谁悄悄伸过来一只手,从绢堆里抽走了一匹。
“不是……”她挣扎着俯下身,另一只手向铜盆探去。他抬起一脚把那铜盆踢飞,撞到廊柱,又哐当哐当地滚下台阶。
一抬眼就看到了那人,跟在人群之末,从他面前目不斜视地经过,他的目光就粘在了她身上。
屋里李林甫听到响动,问:“远山,外头出什么事了?是不是你媳妇把东西打翻了?”
他倚在绢堆上,一手无意识地抓起腰间的玉佩把玩,倦意慢慢地袭上眼睑。昨晚终于难得地早早睡下,却做了一晚的梦,醒来后梦里那人那情景还总在眼前晃动,让他一天脑子都不清明。
杨昭怒色愈炽:“媳妇?”
皇帝銮舆已远,百官渐次退走。杨昭守着一堆绢帛,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几千匹绢对他来说实在算不上大数目,家中库房堆满了这些东西,让他一看见就厌烦。人一旦有了权势,钱财便滚滚而来,挡都挡不住。他并不爱财,反正以他现在的身份,要什么不是伸手即来,囤那么多财帛做什么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遇上天灾人祸也不能当饭吃,还得多造房子去存储。
她连忙小声解释:“右相脑子不清楚了,认不得人。”
杨昭当然获赏最多,皇帝赏了他新绢千匹,随行的几个家奴都拿不回去,圣上赏赐又不能不要,只得再去调派车马人手来运送。
“菡玉,出了什么……”李岫走出来查看,出门一抬头就看到杨昭,他脸色一沉,“你来干什么?还嫌我父亲被你气得不够吗?”
国库满盈,皇帝自然龙心大悦,此次伴驾众人都得了不少赏赐,满载而归。
杨昭这才松开菡玉,挑眉看着李岫:“我刚从蜀地回来,听说右相病重立刻赶来探望。我一片好意,你就这么待客?”
菡玉垂目看他腰间的金鱼袋,不期然被旁边一块玉佩吸引住视线。那是一块质地上乘的羊脂白玉,晶莹通透,不见一丝杂色,只是形状有些奇怪。常见的佩玉都是琢成环状,好穿丝线;或者雕出鱼纹水纹,以求吉祥。杨昭腰里缀的那枚玉佩却是半圆的形状,平口朝上,圆弧朝下,如同一只碗的侧影,还有些不圆润的凸角,但实在隔得远,看不清上头的花纹,不知是何造型。
李岫道:“对不速之客还讲什么待客之道?”
天宝八载皇帝就参观过一次左藏库,盛赞杨昭富国有术,逾制赐其三品紫衣金鱼。如今他身为御史大夫,名正言顺的正三品大员,一身簇新的绛紫官服,腰间鱼袋金光闪闪,无不昭示着他在朝中无与伦比的权势地位。
菡玉低唤了一声:“远山!”李岫看她一眼,才住口不语。
他淡淡地瞅她一眼,站直身子,出列上前去迎接,带皇帝巡视左藏库中堆积如山的财帛金玉。
这时李林甫又说:“远山,是不是杨大夫来了?快请他进来。”
明知该气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心下却莫名地虚慌,她只好别过脸去,看向远处渐近的皇帝仪仗銮舆:“陛下到了。”
李岫这才让开一步,也不说请,面无表情地站在门旁。杨昭回头看一眼他身边的菡玉,举步走进房中。
他侧过身来,声音近在耳边:“你说,是谁逼的?”
李林甫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在榻上,竟还有几分他原先的威仪,见杨昭进来,笑道:“大夫果然来了,一早我就知道今天必有贵客登门。”
菡玉听他说起王鉷,心中微恼:“大夫如此不甘不愿,难道是谁逼你的?”
李岫才明白父亲口中的贵客指的就是杨昭,忿忿地别过脸去。
杨昭道:“我也不想如此,可是没有办法。王鉷现在不在了,我一个人要忙以前两个人的事,真是焦头烂额。”
杨昭心中暗暗诧异。他十多天前接到圣旨从剑南回来,今日刚刚抵达昭应。本来是要先去拜见皇帝的,路过李林甫宅,听说李林甫在这里养病,已近弥留,临时起意进来看一看。之前自己都没这个打算,李林甫怎么会知道?又看李林甫皮包骨头的脸上深陷的眼窝和突出的眼珠,眼中异样的神采,他忽然明白过来,李林甫是大限到了。一想到此,原本准备讥讽嘲弄他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菡玉道:“大夫是太操劳了。”
李林甫道:“大夫一路辛苦了。”
“我不怕老,我只是怕……比你老这么多。”杨昭轻道,菡玉正闻言忐忑,他又笑了出来,“原本以我的年纪样貌,群臣中也找不出几个比我年轻的,还小小得意了一回。但是少卿一出来,立刻就把我给比下去了。我明明只大你六岁,看起来却像相差十几岁似的,亏我还一向自负相貌不差。吉少卿,你说我这心里头能安稳么?”
杨昭客气道:“比不上右相在朝辛苦。”
菡玉瞥他一眼:“大夫很怕老么?”
“我天天歇在家里,动都动不了了,还辛苦什么。”李林甫直言不讳。
杨昭自顾自地说着:“我记得初见你时,看来就比实际年纪小,二十刚出头的模样;而今又过七年,竟然还是没有变样。吉少卿,你实话实说,是不是有什么养生秘方能使青春永驻?也说来让我学学呀。”
李岫喊道:“父亲!”以往李林甫最忌讳别人说他病重,如今却自己说出来,果真是事到临头,自己也通达透彻了。
“岁月不饶人。”他好像知道她的心思似的,突然开口,“吉少卿看我是不是老了很多?哪像少卿,虽然劳心劳力,这些年来还是一点都没变化。”他转首盯着菡玉面庞细瞧,眼光在她脸上打转,看得菡玉浑身不自如起来。
李林甫摆摆手,又对杨昭道:“我是不成了,我死后陛下必定以大夫为相,以后的事可就全都靠大夫了。”
菡玉懊恼地抬头看他,蓦然发现他和几个月之前相比有了一点变化,眼角出现了细密的纹路,一笑起来,就像刀刻似的掩也掩不住。那凤目的尾梢本是飞扬跋扈地向上斜掠而起,如今却显出了倦意,眼下透出淡淡的青黑色。他今年好像有……三十七了?
杨昭听他如此说,再也不能马虎应付,郑重地跪在李林甫床前,道:“右相如此重托,下官愧不敢当!”
菡玉本是低着头不看他,听他喊陛下,以为皇帝到了,不由翘首去看。这么一闪神的功夫,杨昭就转了身在她身边站定,转过脸来冲她笑了一笑:“——怎么还没来。”
李林甫说出这话舒了一口气,好似完成了一件大事般,浑身气力都被用尽,挺着的肩背也垮下了。他挥挥手想让杨昭起来,话没说出来,一开口却喷出一大口暗紫的浓血,身子一晃就往后倒去。
她望着数丈之外百官列首的杨昭,他满面笑容,远看去神采飞扬。她已有数月不曾近见他,刚看了一眼,他就好似侧里也长着眼睛,把目光投向她,一面就向这边走来,经过她身边时突然叫了一声:“陛下——”
“父亲!”“右相!”
菡玉觉得自己兼任太常少卿和监察御史就有些分身乏术了,杨昭一人兼领三十多个大权在握的重职,他真能忙得过来么?
李岫和菡玉冲上去一左一右地扶住李林甫,慢慢让他躺下。李林甫只抓着李岫的手,吃力地喊着:“远山,远山……”
而另一边,杨昭正值春风得意,如日中天。李林甫病重不能理事,杨昭虽不是宰相,权势却胜过左相陈希烈,内有贵妃相助,上有皇帝隆宠,可谓贵震天下,连李林甫原先的亲党也纷纷见风转舵投靠巴结。
李岫咬着牙屏住眼泪:“爹,爹,我在这儿呢,一直在这儿呢……”
而最最重要的一点是,李林甫风烛残年疾病缠身,连家门都出不了,何谈朝堂争斗。杨昭趁机指使术士进谗言,说李林甫身染恶疾,八字与皇帝相冲,皇帝见他会沾染晦气,因此连圣驾也不让李林甫见了。
李林甫喘了几口气,呼吸稍稍平稳了些。他转过头来看着菡玉,又认不清人了:“闺女,你多大了?看上去像只有二十岁……我家小妹要是活着,就该是你这般模样……你是不是就是我家小妹,来接爹爹了?”说着,混浊的泪珠涌出来,溢满了他深凹的眼眶。
李林甫主动解权示弱,杨昭却并未因此见好就收,不但举荐安思顺取代李林甫的心腹为新朔方节度使,而且落井下石,密奏李林甫与王鉷兄弟、李献忠都有私交,其心可疑,皇帝也因此对李林甫疏远起来。
菡玉扑通一声跪倒,泪如雨下。杨昭跪在她右后方,只看到她颤抖的双肩,如寒风中的秋叶。
安禄山奏请李献忠出兵,李献忠怕安禄山趁机害他夺他兵力,借故推脱未得准许,索性率领部下大肆掠夺后叛逃回漠北老家。李林甫为与他撇清关系,只得自请解除朔方节度使一职,手中便没了兵权。
他赢了,从明天起,他将是朝中最有权势的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得到了作为一名臣子所能得到的最高权力。正如七年前初遇时她所预言的,位极人臣、权势滔天,如今已经应验。
年初安禄山发兵讨伐契丹,奏请朔方节度副使李献忠带兵助役。这李献忠原是突厥首领,本名阿布思,降唐后皇帝赐他汉名,加官进爵。李林甫想借李献忠牵制安禄山,替他在皇帝面前说了不少好话,擢升其为朔方节度副使,李献忠因而对他感恩戴德,关系十分亲厚。
然而并没有胜利的喜悦,那些他最想要的,依然是天边遥不可及的海市蜃楼,伸出手去似乎就要触到了,握紧却又水一般悄悄地从他指间滑出去,只余手心里残存的触感,柔腻而冰凉。
李林甫因猜疑被杨昭釜底抽薪,自断其臂剪除了王鉷这一得力干将,此后便一路滑坡,在与杨昭的争夺中屡屡失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