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目做完之后,编导把文幻单独叫到一边,说节目组刚刚接到一封匿名快递,有神秘人寄来若干资料证据说明网上那段音频是重新拼接的,是伪造的,如此可为文幻洗去罪名。
观众席起了一片小小的唏嘘。但文幻不再解释什么,说完朝镜头和观众们欠一欠身,径直走下台。
文幻的第一反应是:陆楷原!一定是他。
于是她说:“我曾是个心有隐疾的人。是你,救了我。你救了我,不止一次,不止两次。你让我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因此,无论这世界变成什么样子,无论别人怎样看我,我爱着你,盼着你,等着你,不会改变。我会等你出现,一直一直等下去。我想在此告诉你,无论我们可以相守十年,还是十个月,或是十天,哪怕只有十个小时,我也愿意和你在一起,无怨无悔。”
他竟也在关注她的消息。那么他没有走远,他会回来!
在“告别秀”快要结束的时候,文幻想起了什么,她要求编导再给她一分钟时间,让她对着镜头说一段话。编导应允了。
文幻不在乎什么证据不证据、洗罪不洗罪,她只想看看那封快递,想找到那个寄件人。编导却不允,说东西已交给领导。匿名者要求不公开自己的任何信息,也没有留下联络方式或通讯地址。
她自己也第一次发现,尽管这世上有许多人爱她,但这并不妨碍另外一些人恨她。她得到越多的爱,便也会相应地得到越多的恨。
文幻说,我只想知道快件是从哪里发出的。
文幻在这整个过程中,从小清新美女、邻家女孩,到著名热门女嘉宾,再到千夫所指的狐狸精、坏女人,经历了巨大的起伏。
编导犹豫了一下,悄悄告诉她:美国。
人们总喜欢看到走好运的人突然倒霉。人们也总能从别人的痛苦中获得某种乐趣。这就是人性黑暗的一面。
美国……文幻呆住了。
可网民们却不愿放过她,各种谩骂和恶评依然铺天盖地。
他躲到离她那么远的地方去了。
在编导的安排下,文幻在节目现场得到了在场嘉宾和观众们的友好欢送。主持人也为文幻的退出说了一通圆场的话,并没有提及她正在遭受的非议。一切看起来并无破绽,至少场面上没有让她难堪。
他去了大洋彼岸。他不会再回来了。
编导是个有理智的人,不对那些媒体爆料持有倾向性意见。他好意劝文幻做完最后一场节目,给观众一个交代。文幻答应了。
2.
舆论风暴之下,文幻申请退出电视台的节目。
对文幻来说,这是一个难熬的冬天。
就让一切的恶迎面扑来。忍受所有无法忍受的痛。最终,时间会终结一切。忍受,或者不堪忍受,没有什么不会完尽。
爱情、友情,一切珍贵的东西都在一夜间分崩离析。寒风起,秋叶落,城市的天空灰蒙蒙的,仿佛一切生机都被带走。
那么,只有忍受,没有解脱。
但日子还是一天天过去了。
原来这世上并没有心灵治愈这回事。没有人能够被治愈。幼年受到创伤,心魔伴随终身。历史对灵魂的伤害,无法消融。
时间自有一种魔力。无论发生过怎样好或不好的事,时间都可以将它们全部消化,抹去痕迹,直到一丝不留。
声音画面都消失了。文幻却久久瞪着黑色的屏幕,一动不动。
退出“众里寻他”节目后,文幻回到了每天上班下班的日子。
母亲在旁边小声咒骂着什么,被父亲阻止了。父亲一声叹息,按下遥控,关了电视。
一切归复平静,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
文幻看着表妹在电视上言之凿凿、声泪俱下,手脚都凉透了。
她再也没去过五十楼,只在不经意间听说,心理诊所租约到期已经关闭,现在换了新公司入驻,正在重新装修。有几次,她在货梯外见到装修工人抬着建材进出,心里涌起说不出的怅惘。
沈一舞连编带造地把当年的故事重新说了一遍。文幻在她口中成了一个充满恶意的坏女孩,从小心思慎密而歹毒,专门破坏别人的幸福。沈一舞甚至还说,表姐曾抢走她的男朋友,只为了证明自己魅力无穷,接着又甩了他,然后上电视参加相亲节目钓金龟。
又过了几个月,某一日她在电梯里偶一抬头,见五十层的楼层按键旁已镶上新的金属标牌,牌上写着“未来星早教乐园”。
又过了几天,沈一舞突然在电视上现身,参加一个访谈节目,说自己就是那段神秘音频中谈及的主角,苏文幻的表妹。
那间云上玻璃屋真的不复存在了。他曾经来过她生活的证明被一点一点抹除殆尽,终将什么都不剩。
文幻很伤心,但她没有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并且就算有,她也无心无力再去解释什么。网上已是铺天盖地的评论和转发,所有人都在说,原来苏文幻是这样可怕的一个女人。
可为什么她还拥有那么多鲜活的记忆呢?
文幻想起那次,诊所的警报响了,陆楷原和她匆匆赶去,诊所里只有沈一舞一人在值班。那么是沈一舞,利用实习的机会窃取了陆楷原锁在诊室里的录音资料?然后重新剪辑,放到网上,存心害她?
为什么她在那间玻璃屋里与他相处过的时光、说过的话、落过的泪、给过彼此的微笑,还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呢?
那么是谁做的?难道是……沈一舞?
就连这部电梯都承载了那么多共同的回忆。而现在,她人还在这里,他却去了哪里呢?为什么留她独自一人承受这些煎熬呢?
不会的,陆楷原绝不会做这样的事,他也没有理由要这样做。
也许应该离开这个地方了。眼前这些物是人非,或物非人非,只会叫人一再地伤心,更伤心。她想。
文幻惊呆了。那是她在心理诊所与陆楷原谈话的内容,被重新剪辑、排列组合,断章取义成了新的内容,然后被公之于众。
文幻最终决定辞职,是在这年夏天。
可不料,祸不单行。没过几天,网上又流传出一段音频,音频中是文幻的声音,讲述自己儿时心理阴暗,设计毁掉了表妹的家庭。
此时她的驾照已经考了出来。她买了一台二手吉普,打算辞去工作,外出旅行一段时间,沉淀自己,也算疗伤。
文幻手中有元皓发来的信息,照说她可以拿出信息举证,为自己洗清名誉,但她不想这么做了。元皓的母亲和未婚妻都是有权有势的人物,她们要她好看,她怎么逃得掉?不如息事宁人算了。
独自驾车长途旅行,这是她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一时间,文幻与元皓的故事被大翻盘。文幻由王子垂青的灰姑娘变成了抢人未婚夫的物质女郎,成了彻头彻尾的大反角。
从小到大,她表面独立,情感上却一直是依赖别人的。她起先依赖父母、依赖亲情,之后依赖元灿元皓、依赖友情,最后她依赖心理医生、依赖陆楷原、依赖幻想中的爱情。她把一切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寻求安全感,寻求安慰,寻求生活的标准答案。
人出名就是这点不好。有好事的时候大家都捧你,一旦出了点坏事,也是破鼓众人捶,谁都恨不得来踩一脚。
然而这一切的依赖和寻求,最终都被证明是枉然。她可以依赖的只有她自己,可以寻求的,也只有她自己,而已。
网上恶评不断。文幻被千夫所指。
这世上没有标准答案,没有必须演出的人生剧本。在经历了两年的动荡之后,她忽然就明白了这些事、这些人,也明白了她自己。
网友们也开始传言,是苏文幻主动勾引富二代公子,借此炒作自己。不料公子动了真心,和未婚妻分手,回头却发现苏小姐只是利用他,并不爱他,于是意气消沉,抛家傍业独自远行。
她决定勇敢一次,跟随自己的内心去孤勇一次。
元皓的行踪很快被查到了。出入境资料显示他孤身一人去了布宜诺斯艾利斯。媒体将此定性为“疗伤之旅”。
或许她也是想藉此证明,人没有爱情和婚姻,没有来自异性的追逐和陪伴,没有像大部分人一样在规定的时间内和一个异性一对一配成对,也同样可以活得坚定、有力,不乏快乐。
在整件事中,文幻只是个无权无势的普通女孩,被毁谤、污蔑、恶意揣度,甚至利用。别人都在捞好处、津津乐道,甚至连媒体都在沾光。只有她,一无所得,白白担负一堆污名。
世俗中人往往对爱情和婚姻给予过多的关注和期待,孜孜追求那种海誓山盟的浪漫感情。殊不知,一段海誓山盟的浪漫感情所带给人的痛苦很可能会与快乐一样多。
元皓母亲却不罢休,认定是文幻毁了他儿子的名誉和前途,出资利用若干媒体,制造舆论攻击文幻,说文幻勾引她儿子,闹得满城风雨。另一方面,商宛优也不闲着。她明白自己与柳元皓的婚事算是无望,但婚变风波却可以被利用来炒作宣传她自己的商业品牌。于是她一边动用关系抹黑文幻,举证她贪图物质,抢其未婚夫,一边大肆推广公司的新产品。一系列相关报道顿时占满各大媒体,舆论一边倒。
文幻在辉腾公司做了五年,参与策划并制作了几部颇有影响力的大片,业绩可圈可点。但尽管如此,苏文幻在老板眼中仍只是一颗小土豆,来则来,去则去。辞职也不过就是这样普通的事,结清薪资,办妥手续,自己拿若干纸箱装东西走人。没有谁离不开谁。
文幻不卑不亢,坦言不知情,也无法负责。律师明白文幻无辜,而元皓母亲不过是胡搅蛮缠,唯有从中调解。
之前文幻遭遇舆论危机时,同事们背后对她议论纷纷,羡慕嫉妒的都有,酸溜溜的,见了她也只是表面客气。如今她要走了,却又有不少人长吁短叹地来挽留,问长问短,借以探听口风,了解虚实。
反应最大的是元皓的母亲,她找不到儿子,气急败坏,带着律师找上门来,要文幻交代元皓的去向。
人们最关心的还是她和那个富二代公子到底有没有“勾搭”成功。听说她最终只是孤身一人,辞职也只是去独自旅行,而非嫁入某个豪门做阔太太,好多人都松了口气似的。
文幻什么都没有声张,只当作不知此事。但柳元皓的突然失踪还是成了媒体争相报道的大事件。不少人推测此事与苏文幻有关。
这些文幻都不以为意。人性自有复杂黑暗的一面。对他人的善意太过当真显然不现实。更何况,每个人活在这世间,除了与少数人能够建立深刻的感情与关系,其余人都不过是过客和风景。
她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打下几行回复,又删掉。她实在不知该用怎样的话语和态度来面对这样一封告别信。也许她能做的,唯有什么都不说,只在心里默默地为他祈祷平安,愿他能振作起来。
文幻早已看淡这些是非,也不在意沦为旁人的谈资。她只是在某一瞬间,忽然为这个社会、为许多未婚女人感到一丝悲哀。
文幻完全可以想象,昨天元皓在楼下最后一次向她求婚却仍被拒绝之后,是怎样的消极、沮丧、痛苦,整夜地失眠、抽烟,喝掉了无数瓶酒,最后做出这样一个不理智、不成熟的决定(或许在他看来是明智的脱离红尘的捷径),然后连夜背起行囊离开了,并在凌晨的机场,飞机起飞前的片刻,用手机打下了这样一封告别信。
剩女、剩女,这个近年来流行的新词像把锋利的宝剑,日复一日地悬在她们头上。只有物品才会被剩下、滞销,只有食品才会过期、腐坏。可为什么要把女人贬为物品和食品?为什么不结婚就会遭到猜疑和歧视?为什么人对于真爱、真情,对于精神层面愉悦的追求,在世俗规则面前就显得那么幼稚可笑、不堪一击?
文幻的眼眶湿润了。柳元皓,你这个傻瓜!
她心中明澈,但知道自己无法改变环境,无法说服每一个人,她能够做的,唯有不背叛自己的心,拿出与世俗抗衡的勇气,来坚持自我的完善与平衡。陆楷原曾对她说过:人生大部分的焦虑和烦恼都来自于“别人会怎样看自己”,甚至于,大部分的努力奋发、追名逐利,也源自于“别人会怎样看自己”。太在意别人的目光是可悲的,它让人失去平和与快乐,也失去内心的信念与价值观。
发送时间是凌晨五点半。
文幻想通了这些,便对一切都不再执著。她比过去笃定许多,内心安静有力,没有畏惧,也没有期待。这是成长的果实。
祝你幸福,幻。
这日傍晚,文幻收拾完东西,与这座大厦正式告别,也与她五年的青春正式告别。她把个人物品装进两个纸箱,自己动手把它们搬进电梯。电梯到了车库,她再把它们搬出来,放在电梯门口。
保重。无需挂念。
她的车停在车库的另一边。当她把第一个纸箱搬到车旁的时候,她的余光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个人跟她走来,站定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也许……也许……我不再回来。那么此刻,便是永别。
她转过身去,看到那个人,刹那间呆住了。
也许有天,我会回来,那必定是我不再爱你的时候。
这一瞬间,整个宇宙仿佛停转。
我需要找个地方静一静,想一想,我该过怎样的人生,以及如何走以后的路。
站在她身后的,竟是她朝思暮想日夜牵挂的,陆楷原。
我不想再控制别人,也不想再被别人控制。我想暂时离开我所拥有的一切,离开这世界给我的幻象。
不知他是何时回来的,又何时来到了此处。只见他手中捧着她的另一个纸箱,目光沉着而深情地望着她。
我会切断一切通信方式,断绝一切与过去的联系。
文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呼吸停顿了数秒。
不要问我去了哪里。
沧海桑田,仿佛转瞬之间。他好像昨天才离开,又好像已经与她失散了漫长的几个世纪。
我只能做个懦夫和逃兵,独自离开,离你远远的,再不见你。
她就这样怔怔地看着他,又怔怔地把手中捧着的纸箱放下。他的动作和她一模一样,也那样怔怔地把手中的纸箱放下。
但我不再奢求你的理解,也不再奢求能够得偿所愿。
两人隔着数米的距离站着,彼此对望着。
你爱的人却不爱你,欲放下却不舍得,欲求清净心而不得。这些人生最残酷的考验,我正经历着。也许你会理解,也许你不会。
她一动不动。他也一动不动。他们仿佛被封闭在一个独立的宇宙空间里,都像失掉了心神。沉默漫长得没有边际。
爱一个人,说到底,是内心的问题。内心的问题只有靠自己去解决。寻求外界的帮助,或者强迫别人来解决,都是妄念。
她穿着白衬衫和一字裙,原先的披肩发已留到腰际。他穿着黑色衬衫和黑色长裤,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时光失去了边界。
我不能因为自己付出了,你却依然没有爱上我,而责怪你。
他还是那个黑衣男人。他也不再是那个黑衣男人。
当然我知道,强求是对爱的亵渎,也是对人对己的伤害。
天已经热起来了。又回到夏天了。
爱,但不求占有,喜欢,但不强求,这需要很高层次的“爱”。而此刻的我,非圣贤,亦非痴人,恐怕仍是做不到。
岁月之河就这样载着人的感情飞速地流淌。
我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但我想你知道,我爱你。
时光不知过去了多久,某一刻,她像是忽然重拾心智,看着他,目色坚定,朝他慢慢走来,一步一步走近他,走到他面前。
我爱的,幻,
她站定了看着他,似乎想要伸手去触摸她,又忽然克制了,迟疑着不敢伸出手去,仿佛不敢相信他就在这么近的距离。
这条信息太长了,得翻页才能看完,因此它看起来更像一封信,一封告别信。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她从未曾像此刻这样安静地看着他,什么都不说,只是久久地、温柔地、不无伤感地看着他。
次日清晨,文幻的手机上收到了一条长长的信息。
他发现这一年的分离改变了她。时光带走了她身上属于少女的一些部分。她成长了,成熟了。活泼不见了,沉郁更多了。
1.
慢慢地,她眼中浮起一层泪。她含着泪水看着他,嗓子哽咽了一下,又一下。她心里都是话,但一句也不说。
然而这一切的以为和相信、一切的故作强硬,终成了泡影。命运将我拖回原地,直面内心最初的渴望。
她这样的成长和成熟让他心疼。她以前比现在快乐许多。
这是我曾经的以为和相信。
她就这样无言地看着他,眼中的泪水丰盈起来,汹涌起来。在她泪水膨胀最终决堤的一瞬间,他上前一步,将她猛地拥进怀中。
但我知道,在我离开之后,他会是她最好的归宿。
他紧紧地抱住她,将她的脸按在自己胸前,亲吻她头顶的发丝。她埋首在他怀中,任泪水疯狂流淌,沾湿了他的衣襟。
我和他,她爱谁更多?我不想知道。
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
我和他,谁爱她更多?我不知道。
但那些没有说出的话,彼此心里都知道。
我看到他们相拥亲吻,看到他抱着她,满含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