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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有一辈子的时间

上次云南时他败在了轻敌上,或许这一次,他依然犯了同样的错误。只是此时,顾夜的理智再次被牧岩缜密的计划消磨殆尽。

什么都没有了,东山再起谈何容易?他要杀了牧岩,哪怕同归于尽,都可以。

顾夜鬼魅的冰眸投向安以若,他蹲下身,抓起她的长发,强行抬起她低垂的头,“为什么他能找到这里?是不是你做了什么?”

“机会?”顾夜愤然甩开他的手,语带讥讽,“我顾夜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如果真的得不到,我也要亲手毁了她,不允许任何人占为己有。”

安以若的嘴被堵着,她唔唔地说不出话。

“顾先生,不要再管那个女人,我们赶快走,或许还有机会。”单一是跟过顾老爷子经历大风大浪的人,他率先冷静下来。

顾夜抬手抽走塞在她嘴里的布,扯下她眼前的屏障,“我不相信还会毁在你手上。”然后挥手示意手下散开,他大力把安以若提起来,“牧岩,我给你一分钟时间进来,否则我就杀了她。你可以不信,我们赌一赌。”

顾夜的情绪忽然失控。他举起枪朝着地面连连射击,“不可能。怎么会是警察?”深知再无翻身的机会,他如坠深渊。

纤细的肩膀被他孔武有力的手捏住,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捏碎。安以若因为身体的疼痛几乎丧失了语言能力,她大口喘着气,脸色煞白。

谨慎至此,还是被设计了。

一秒,十秒,三十秒,五十秒……

当听见外面有人喊话,安以若恍然大悟:是警察冒充了买家引顾夜出面交易。

不给牧岩布置的时间,顾夜步步紧逼:“牧岩,最后十秒,如果你不进来我就引爆炸弹,你连她的尸体都见不到。”

世界轰乱起来,枪声,打斗声,咒骂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牧岩底气十足的声音陡然响起:“顾夜,你敢碰她,我让你挫骨扬灰。”

周围有片刻的静寂,紧接着被刺耳的枪声打破,连发射出的子弹夹杂着冷风横扫过耳际。安以若想站起来,可脚下一软,又重重摔了回去。

顾夜大笑,命令属下:“开门。”

她的眼睛蒙着,所以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唯有鼻端潮湿阴冷的空气,让人干呕。她摒息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听见顾夜以流利的英语与人对话,当她反应过来他们正在进行毒品交易,终于明白了牧岩的意图,却也因此意识到危险的临近。

下一秒,仓库大门由内向外霍然打开。

黄昏时分,安以若被顾夜带离酒店。

身穿深色特警服,脚下踏着军靴的牧岩毅然立于外面,他眼眸凝成暗沉的黑色,迸射出慑人的烈茫,“顾夜,你永远都是躲在女人身后的懦夫。”

此时此刻,无所爱,唯有恨。

对于他的指责,顾夜的回应是:“你活着走出这里,再说我是懦夫不迟。进来,否则我马上让她死。”

顾夜看向安以若:“好戏就要开演了,我要让他看看你是如何粉身碎骨的。”他冷笑狂放不羁地回荡在房间里,是斩断对她最后的一丝痴恋。

牧岩的选择是:救出她,或是,和她一起死。

敲门声响起,单一走进来,恭敬地朝着坐在沙发上的顾夜鞠躬,“顾先生,安排妥当。”

于是,他大步走进来。

安以若看着他冷寒的笑脸,抿紧双唇。

“不要进来,牧岩。”安以若哭喊着,“里面有炸弹。”

顾夜语带讥讽,“他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却阻止不了。

为什么没有动手?错失了在银行抓他的最佳时机,要如何把他绳之于法?

顾夜狂妄的笑声中,单一示意杀手关闭了仓库大门。

当安以若看到拇指大的玉石印章在顾夜手里时,她愕然。

顾及人质安全,外面的警察不敢轻举妄动。

第二天,顾夜独自一人去银行,用金钥匙打开保险柜取出那枚代表他身份的印章。

仓库里晕黄的光混着清冷的月光投射在牧岩的脸上,冷峻肃杀的侧脸,夜一样深邃的黑眸,寒芒锋利,森冷狠绝。

灰蒙蒙的天空淅淅沥沥地飘下细雨,明明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却暗沉得令让看不到丝毫希望。安以若到底没能在事发前脱身,之前与大励联系的手机也被顾夜自十六楼扔了下去。

幽冷凄然的夜,因为两个男人的对峙让森冷漫溢在废弃的仓库上空。

顾夜突然仰天笑了起来,笑声带着瘆人的阴寒,“上次他赢是因为我舍不得杀你。可是这次,安以若,你认为我还会留你吗?”决绝狠戾的眸光定格在她脸上,森冷至极的话冻彻人心,“我要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眉峰蹙起,凛然的杀气蕴藏其中,牧岩深呼吸,缓慢走近顾夜。

安以若深深吸了口气,力竭声音平稳,“好,我和你赌。”

沉闷的枪声和激烈的打斗声接开了最后较量的序幕。

顾夜是真想杀了她:“即便他没死,这次也救不了你,不信,我们赌一赌。”

四名杀手同时围攻牧岩,似是知道他手臂旧伤未愈,专攻他伤处,出手狠辣至极,招招致命。牧岩身手敏捷利落,他迅速抬腿,狠力踢开左手边企图攻击他的杀手,握枪的右手高高举起,落下之时毫不留情地以枪托砸在被左手抓住肩膀的杀手的太阳穴,弯身避开背后偷袭的同时,迅猛挥出一拳,硬生生砸在前面杀手脸上。

“了解你的不是我是牧岩。”在金钥匙被抢的那天,牧岩就说,“毒品交易与其他生意没有任何不同,那个圈子照样讲究信誉二字。顾夜这个名字代表的是顾老爷子几十年来积累的信誉,也就是说,道上人信的是他顾家。所以,在他的面容和身份都变了的情况下,他必然要取出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信物,否则根本无法立足。他不会笨得要从头再来,而那么重要的东西一定是锁在保险箱里。”

眼花缭乱。

顾夜自嘲狂妄地笑,笑容里带着几分狼狈与狠厉:“看来你很了解我。”

安以若的目光紧紧追随牧岩的身影,看着他手脚迅猛地进攻,随着一个力道强劲的回旋踢,把最后一个杀手踢倒在地。

“因为你是顾夜,不会放弃曾经拥有的一切。”

比拳脚,实战经验丰富的牧岩明显占了上风。短短几分钟时间,四名杀手被放倒在地。

“为什么?”

眼角的余光瞥到顾夜举起了枪,牧岩急速转身闪躲在货物之后,就地翻身一滚,找准伏击点,食指一勾,眨眼之间,地上又多了一个杀手,与此同时,他肩胛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对,很确定。”

在他凝视开枪躲杀杀手时,自己也被顾夜射中。

韩宇庭眯眼,身上漫过迫人的戾气:“这么确定?”

刺目鲜红的血自身体里流出,潮湿的仓库里极速蔓延着浓重的血腥,空气中夹杂着硝烟的气味扑面而来。安以若再也承受不住,俯身呕吐起来。

安以若毫无惧意:“你不会。”

激流翻腾的血液霎时沸腾,牧岩隐在货物之后,枪口对准了顾夜。正欲勾动手指时,忽见他狰狞一笑,下一秒,安以若被拉至他身前。

韩宇庭眼神凌厉:“如果我一辈子不开呢?”

牧岩收手不及,强自调转枪头,子弹终于射偏,有惊无险地擦过安以若身侧。

“我们确实到现在为止还找不到可以证明你身份的证据。”所以才不得不忍到此时此刻,“可你拿回了金钥匙,早晚要用。”只要他去银行开属于顾夜的保险箱,牧岩就会动手。

额际惊出冷汗,眉眼蓦然暗沉,牧岩惊觉:顾夜确实对安以若动了杀机。这一认知,让他眼眸之中透溢出寒冻的怒火,牧岩下意识握紧枪。

韩宇庭冷笑:“可我现在是韩宇庭,甚至是我放你走,你们也没有办法。”知道他身份的人都死了,包括整形医生和护士。

滞闷的仓库里传来阴寒的笑声,顾夜声音冰冷,“牧岩,看看我为你的女人准备了什么?”语落之时,安以若身上裹着的男式风衣被扯掉。

安以若神色平静,神色平静无波澜:“费尽心机的爱无法长久,心心相印才是厮守一生的条件。”

“牧岩,别管我,快走啊。”安以若被弥漫的戾气迫得呼吸困难,此时,她不敢挣扎,生怕触动定时爆炸装置,计时器就会飞快运转起来。

一切都在计划内,唯有人心难测。

牧岩合了合眼,睁开时眸中的怒火已经燎原,他握枪缓缓走出来。

他说服了安以若随他到了巴黎。本以为即便得不到她整颗心,也有机会把她囚禁在身边,直到死。

这就是顾夜想要的结果。

时机到了。

逼得他无路可退。

安以若病倒是意料中的事情,可触到她绝望空洞的眼神,他才终于相信他们分别时那场不欢而散,是真的。

顾夜得意极了,他左手钳制住安以若,右手无所顾及地勾起手指。

当他派人炸毁了萧然的墓,他就赌牧岩一定会去。结果如他所料,牧岩果然去了云南,与他买通的杀手激烈地交火,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滚落山崖下落不明。

子弹飞驰出去——

他精心策划了一切,甚至把韩宇庭的未婚妻盛夏都变成他的一枚棋子,都不行。人算不如天算,安以若与牧岩的感情比他想象中的坚定。于是,他慌不择路地想搅乱牧岩的生活,挑衅似的转移牧岩的注意力,甚至自以为天衣无缝地抢回了金钥匙,瞒天过海地把她顺利带离A市。到头来,局中有局,他也深陷其中,而引领他走进泥沼的除了执念还有她安以若。

牧岩避无可避,左腿瞬间被穿透,强烈而直接的刺痛感令他拧紧了眉头。

终究还是改变不了她的心愿。

安以若尖叫,“不要,牧岩,牧岩。”

顾夜以为换个身份,以全新的面孔走进她的生命,结果会有所不同。

看着牧岩在自己眼前跪倒下去,顾夜把安以若甩入单一手中,“牧岩,你也有今天。我能从你手中抢回金钥匙,自然有本事留住你的女人。想要杀我?来,用你枪里唯一一颗子弹和我拼一拼,看看这次是不是也能救出她。”

却还是难以割舍。

汗珠自额际滚落下来,握枪的手因太过用力骨节已泛白。牧岩挣扎着站起来,目光滑过安以若带泪的脸,寸心如割。

他所遭遇的所谓不幸,与她脱不了干系。

一身黑衣的顾夜犹如鬼魅,目光紧视着牧岩,“没想到你的演技比我还好。说实话,我都已经分不清抢夺金钥匙时你是故意为之还是真的力不从心。银科大厦里离别的一幕更是惟妙惟肖,我居然相信你真是为了萧然放弃她。”

当他死里逃生,当真正的韩宇庭因车祸死去,当那张原本美丽的脸不得不因为被狼咬伤而接受整形手术最终成为别人的替身,支持他挨过漫长八个月的,是她安以若。

“那是你太自负,以为掌控了全局。”牧岩忍住腿上传来的疼痛,静静伫立在他对面,“在你利用盛夏挑拨我和以若感情时,同样有个局等你走进来。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大意地孤身去取金钥匙?因为守卫森严的证物室是你不敢涉足的,双重密码的保险柜让你怯步。所以,我替你取出来,让你自己证实你是顾夜而非韩宇庭。”

他闭了下眼,把矛盾与挣扎的情绪掩去:“我试着以一个普通男人的身份走进你的生活,为什么这样都不行?”

怀疑无法成为制裁他的证据,牧岩唯有引他入局,逼他出手。牧岩相信他之所以回A城必然要夺回钥匙,那是顾家进行毒品交易时的砝码。至于安以若,他小心地护着,生怕她再次遇险。

顾夜知道安以若不会。

冰冷的目光投向牧岩,狂躁的心跳撞击着胸口,顾夜冷笑,“你果然敢拿命搏。”为他准备了那么强的火力,依然没杀了他,“不过你失算了,你的女人显然没有你精明,要不昨晚也不会大意地被我发现。”

如果她现在愿意放弃些什么,他或许会考虑——

蕴涵杀意的眼眸落在安以若脸上时已温柔许多,牧岩弯唇,“我的以若我怎么会不了解,否则我不会在她决意随你出国时申请上级往她手指里植入人体追踪器。”

命运安排他们相遇,就是让他在劫难逃吗?

料到她肯定会随顾夜出国,失踪的牧岩暗中请牧凯晟安排,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安以若临行前夕给她植入追踪器。只有这样,才不会让他失去她的消息。只有这样,他才敢铤而走险。

她柔柔的声音,疼痛了男人的双眼,他忽然就动了杀人的念头。

终于,还是让她涉险了。

安以若的目光如月光一样皎洁明亮,“幸福与聪明或愚笨无关。对我而言,牧岩就是我的信仰。”没有了信仰,她根本活不下去,那幸福从何而来?

又是追踪器。

“为什么非要这么聪明。如果你可以笨一点儿,会很幸福。”聪明会害死她,哪怕他依然有些不舍,他也容不得别人触及自己的底线。

“难怪你能找到这里。”顾夜的笑声戛然而止,眼底霎时血红一片,“枉我那么爱你,到头来竟然还是败在你手中,满盘皆输。”语落之时,枪口已顶在安以若的腰际。

韩宇庭低下头,无声笑了起来,几分苍凉,几分苦涩,以及几分狠绝。

原以为他要开枪,不料他触动了按扭,计时器在下一秒快速转动,红色的数字不断闪现,从三百秒飞快地滑至二百八十秒。

时间就此定格,他握着她的手站在喷泉边,四目交凝,隔着无法逾越的山长水阔,残存的最后一丝缥缈的希望被无声击碎,七零八落,无从黏合。

顾夜疯了,他放弃逃生的可能,要与他们同归于尽。

脚边,清风打着卷儿,绞起几粒微尘。

听到计时器跳动的声音,牧岩的眼底瞬间红了。他以手中配枪霍然对准钳制安以若的单一,在一秒钟之内精准无比地射出最后一枚子弹,同时疾步冲向顾夜,沉声喝安以若:“走!外面有拆弹专家!”

看着眼前气质卓群的男人,陌生的面孔,熟悉的眼神,安以若终于可以确定他是谁了。蛰伏在心底的恐惧散去,她以谈论天气的语气云淡风轻地开口,“果然是你。”

顾夜显然没有想到牧岩敢如此放手一搏。他第一反应竟然是回身欲将安以若拉过来,不料被牧岩腾空一脚踢中肩膀,导致枪脱手了。而此时牧岩已在转身的瞬间捡起单一的枪,不及瞄准,直接朝顾夜的方向开了两枪,一枪射空,一枪射中他胸膛。

梦在顷刻间被辗成了粉沫,飘浮在空气中,渺小得肉眼根本看不到。无声地把额头抵在门板上,韩宇庭的心疾速下沉。

在顾夜闷哼,颓然倒下。

原来和他来巴黎,是个圈套。

整个过程,在瞬间完成。

韩宇庭脸上透溢出痛苦的神色,“我都听见了。”原想叫她出来散步,抬手按门铃的瞬间,隐隐听到她说,“这个时候离开不是前功尽弃了吗?或许他明天就会带着金钥匙去银行也说不定。”

安以若已经冲到仓库门口,然而,废弃的仓库安装的居然是保险柜式的密码锁,她根本打不开。

望着他暗沉的眼睛,安以若意识到自己脱不了身了。

哪里还顾得上腿上受伤,牧岩急跑过去,炸弹上的时间只剩一百八十秒。

“以若,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不肯给我一个机会,一个和别人公平竞争的机会。”

外面已有人在试着破解门的密码。

安以若偏头,看见韩宇庭英俊的脸。

但显然等不及。

忽然被人握住了手,冰凉的感觉让她怔忡了几秒。

牧岩蹲下来,目光落定在炸弹装置上,朝门外喊:“叫拆弹专家过来!”他说着,已按住安以若的手以防她乱动,然后他把装置的构造简短扼要地向外面的拆弹专家说明。

激昂的乐声响起,水珠有节奏地跳跃起舞,抛洒出完美的弧度,微湿的空气喷拂在脸上,似是谁的眼泪在飘落纷飞。安以若专注地看着,心里就在思考如何脱身。

得到指示后,牧岩抬头朝安以若笑了笑,然后谨慎而快速地开始拆除炸弹。

安以若记起顾夜曾说他们的初见在这里。

秒表跳动的声音与两人的心跳交织在一起,融合成一首夺人心魄的曲子,令人为之屏息。

出了酒店,他们没有坐车,一路步行。直到他停下来,安以若才发现来到了音乐喷泉边。

安以若看着他沁出汗珠的额头:“你受伤了没有?”

透明的梯壁上反射出他的面无表情,安以若力竭镇定。

“没有。”牧岩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同时沉声责备,“你到巴黎,大励就在催你脱身,为什么迟迟不肯?”

安以若硬着头皮进了电梯。

确实错过了很多机会。安以若极力忍住眼泪:“我怕顾夜反应过来,不去开保险柜。”

没有退路。

“等回去再和你算账。”牧岩用力合了合眼,凝结了眼神盯住爆炸装置。

“前几天还不拒绝我的陪伴呢。”韩宇庭的目光锁定在她脸上,“反正我刚好失眠。”他说完转身先走,没有让安以若看见他褪去温和后的冷默神情。

安以若哽咽:“牧岩,我爱你。”

安以若有心拒绝:“怎么好意思麻烦韩总,我还是——”

牧岩没时间抬头,也不能在这个紧要关头让眼睛湿润影响视线,但他的声音却哑了:“我知道。我也爱你。”

韩宇庭的笑意停留在嘴角,“晚了,单身女子出去不安全,我陪你。”

两个向来不把爱挂在嘴边的人在此时此刻说“我爱你”,悲壮得有如诀别。

她以为不显山不露水的微笑,已然泄露了心事。

“仪表盘有异!秒表运转速度加快!”牧岩忽然惊呼出声,汗珠顺着额际滴落在安以若的手背上。

勒令自己镇定下来,安以若弯唇:“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三十秒,二十秒,十五秒……

韩宇庭站在走廊里,语气温和,“要出去?”

安以若已经听不清外面的人说了什么,她只看到牧岩身后不远处的顾夜挣扎着站了起来,枪口对准了背对他的牧岩。

如此平静简直令人胆战心惊。安以若紧张而又谨慎地接了一通意外的来电之后,她抓起包行色匆匆地往外走,可推开酒店门的瞬间,整个人僵住。

“红蓝两线,扯断哪根?”牧岩的精神高度集中,完全没有听见背后的声响,况且秒表上的时间只剩最后十秒,他也顾不得其它。此时此刻,牧岩心里只剩一个念头,那就是:让安以若平安。

到了巴黎,安以若格外安静。她步步谨慎地跟随在韩宇庭身边,随时注意他的一举一动。然而五天过去了,时装秀看了一场又一场,除了对她异常体贴外,他毫无异样。

安以若不敢乱动,唯有惊呼出声:“牧岩!”

飞机起飞时,安以若蜷起右手,把小手指上那道浅淡的伤痕握在了掌心之中。

牧岩才意识到顾夜没死。

迈出的步子乍然收住,大励握紧了拳,眼睁睁看着安以若随韩宇庭走过安检。

可是,没有时间了。

让她走的意思。

对她的叫喊置若罔闻,牧岩薄唇紧抿,凝神听着外面拆弹专家的指示,手伸向电控盒。

胸口的紧窒感犹如一张无形的网,束缚了他的手脚,甚至是思想,眸底透溢出无声的挣扎。良久之后,就在大励决定拦人时,电话突然挂断。

三秒,只剩最后三秒。

只剩最后的机会,只要电话那端的人说不,他无论如何都要把人拦下。

命悬一线。

安检外,隐在人群之外的大励盯着安以若的身影急急拔出一个号码。电话接通后,他请示,“是不是真的让嫂子走?”

安以若的眼睛瞬间就红了,目光触到牧岩脚边的手枪,她再顾不了其它,猛地伸出手抓起来,双手握住,一秒迟疑都没有,扳动板机。

六小时后,嘴角噙着笑意的韩宇庭与神色平静的安以若现身机场国际出发厅。

与此同时,牧岩深呼一口气,等不及拆弹专家分析后给出答案,果断地扯断了红线,仪表盘上飞速跳动的时间终于定格在一秒的位置上。

离开牧岩公寓时已近凌晨。安家居然有两位意外之客,待看清来者何人,安以若讶然,“牧叔叔?”

然而——

她想让这一切快些结束。

砰砰!

她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还是错,她只知道她坚持不去巴黎韩宇庭似乎就不会离开,那么一切就只能在原地打转。

两声沉闷地枪响过后,定时引爆装置上的计时器虽停止了跳动,眼前的两个男人也同时倒了下去。

她抱着笔记本滑坐在地上,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眼见着鲜红的血从牧岩脑部涌淌出来,瞬间模糊了他的面容。

夜幕降临,安以若去了牧岩的公寓,在为他整理房间时,无意中发现书桌的抽屉里放着一本笔记本。她翻开,看到上面写着一行字,“不知不觉,不可或缺。等我!”落款时间是去年的五月,她被顾夜绑架之后的那几天。

“牧岩!”安以若尖叫着抱住他,哭声响彻云霄。

安以若闭上眼睛提醒自己:要坚强。

手术灯亮起时,外面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冰冷的雨滴敲打玻璃,发出闷闷的声响:啪啦,啪啦……洗染了天空,潮湿了大地,冲刷去泥泞,却带不走这一刻的哀伤与凝重。

韩宇庭以为她听进了自己的劝解,松了口气:“以若,坚强一点。”

医院凄冷苍白,安以若泣不成声。

病房里有浓重的消毒水的味道,可依然掩盖不了他身上特有的气息,淡淡的,似有若无的青草香,陌生又熟悉。安以若翻身背对他,如同自言自语:“除了照顾自己,我什么都帮不了他。”

因为牧岩生还的可能,几乎是零。

韩宇庭却以为她在拒绝。眸光闪了闪,他继续劝:“他是你男朋友,你对他除了了解还应该有信心。身为警察,他是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你现在这样,即便去了云南,又能帮到他什么?与其伤心难过,不如把自己照顾好等他回来。”

这个世界有很多苦难。死别是其中之一。安以若不懂:老天为何如此残忍,一面给了他们交集的缘分,一面又吝啬成全他们一世相守。

他终于肯走了吗?看来确实是非要带上她不可。安以若悠悠闭上眼,把深心处翻涌的情绪封存起来,深怀被精明的他发觉。

世界就这样坍塌了。

触及她绝望而空洞的眼,韩宇庭终于有了决定,“后天就是时装周了,我让秘书订机票我们明天过去。”见她终于肯转过头来看着他,他状似关心地轻责,“别和我说你要去云南,要知道你根本帮不上他任何忙。”

眼前莫名地陷入黑暗,安以若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等待命运最终的宣判。

她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像布偶一样失去了原本的光采。

城市里的空气蔓延着忧伤的疼痛,失去繁星点缀的天际暗得犹如一块黑幕,是忽明忽暗的霓虹无力照亮的。

韩宇庭来看她。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消耗的像是牧岩的生命。

当天夜里安以若发起低烧,被送到医院时已经有些神智不清。再次醒来时,已是牧岩失踪的第三天。

手术持续了十几个小时,终于在凌晨结束。

大励说不出安慰的话,只握紧拳头,站着不动。

安以若却连上前询问的勇气都没有。

无济于事。

医生一脸疲倦地走出来,看着她惨白如纸的脸,触到她茫然空洞的眼神,叹气。

安以若怔了几秒,随后脸色霎时变白,感觉到有千万根针刺向心脏,她用右手死死抵在胸口,试图缓解那里传来的巨痛。

这一声叹听在耳里,充满了绝望的气息。安以若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深怕下一秒医生会说:“抱歉,我们尽力了。”或是:“节哀顺便。”

云南那边打来电话,说是根据周围树干上的子弹判断,牧岩失踪前与人进行过激烈的枪战,生还的可能性极小。

却不是。

五天后,大励冲到“风行”带来牧岩失踪的消息,“头儿去萧然墓地时被伏击,下落不明。”

“头部中枪还能活下来已是奇迹。你要有心里准备,他能醒的机率不到百分之五。可能突然有一天就停止了呼吸,或许,接下来将是一段非常漫长的历程。”

牧岩走后,安以若的消沉被韩宇庭不动声色地收进眼底。他时常站在落地窗前沉思,目光透过层层街景不知落在何处,唯有眼底的疑虑,愈来愈深。

他的意思是:牧岩还活着,只是,这就是结局——

他们无声地嘱咐对方:小心。

轰动全国的贩毒案经过为期两年半的追查终于告破。

此时的他们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接下来的路需要一个人走。

重犯顾夜出其不意地死在安以若枪下。

电话就这样接通着,始终无声,直到挂断。

而特警队长牧岩,成了植物人。

临上飞机前,牧岩打来电话,安以若握着手机,只是沉默。

等待确实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尤其是在忐忑不安的情绪中,更是一种无形的折磨。然而,却是这份等待支撑安以若挨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日出日落。

那个瞬间,韩宇庭嘴角有隐隐笑意。

在所有人为牧岩的沉睡哭泣时,安以若选择了微笑。

牧岩陡然停下脚步。许久,久到连韩宇庭都以为他改变主意了,他却只是留下一句“等我回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像女儿似的握住牧妈妈的手,安慰:“他还活着,这就是希望。”

视线所及是他远去的背影,安以若听见自己苍凉的声音,“牧岩,你要是去了,就别再回头找我。”戏份中掺杂着外人不得知的担忧与恐惧,凄凉伤心的泪一滴滴落下来,她语音哽咽。

是啊,还有机会,哪怕渺茫。

在他转身的瞬间,安以若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滑过某些片段,萧然近乎疯狂的爱,何书慧的一往情深,盛夏刻意的破坏和针对,一幕一幕,绞痛了她的心。

连牧凯晟都受不了了,他红着眼圈用力搂紧妻子,把她的哭声死死压在怀里。

面对她倔犟的脸,牧岩不知还能说什么。他收回目光,再没勇气多看她一眼,只一眼,他就会改变主意。于是,他用行动告诉安以若自己的选择。

要坚强。不可以放弃希望。

安以若猛地甩开他的手,“你只要告诉我是非去不可,还是留下来。”

除了这样自我安慰,心痛无可宣泄。

似是顾虑到有外人在场,牧岩强势地扣住她手腕,“过来我跟你说。”

米鱼控制不住地掉眼泪,为牧岩的沉睡,更为安以若接下来要面对的无止境的煎熬。她觉得老天真是不公平,那么好的安以若,怎么就要承受这些?原以为席硕良的抛弃已是命运最大的刁难,原以为遇上牧岩是修来的福气,结果却是——令人唏嘘。

她的态度,有几分不可理喻的成分。

甚至是谭子越,在牧岩出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面对安以若,因为每每触及她平静笑容背后的凄凉和沧桑,他都难过得不行。

“我说换别人去!”安以若一副根本听不进去的样子:“你的伤还没好,所以换别人去。我不希望你为了别的女人离开我身边,所以,换别人去!”

她面上在笑,可心里的疼,任谁都无法感同身受。

牧岩拧紧了眉头,像被磨光了耐心:“案件我最了解,我去最适合。”

可牧岩和爱情,让她为之勇敢。

“为什么一定要你去?警队没有人了吗?”安以若冷冷打断,异常尖锐的语气令韩宇庭神色微变。

然后,就是三年。

牧岩试图解释,“最近几宗案件极为诡异,现在还把贩毒案中的重要证物和萧然牵扯进来,我想这一切或许是有关联的。你知道案子一直没进展,所以我想……”

谭子越来到病房时,安以若正站在窗前,神色清淡,目光悠远,静然而立的姿态犹如一幅绝美而无法碰触的画卷。

醋意全开的状态。

不忍打扰。

安以若抬眸,牧岩眼底那一闪而逝像是暗示的光芒让她下意识蹙眉。反应只是一秒,她就领会到了什么,“你说你要去云南是因为她的墓被人炸了?”似有若无地提高了音量,仿佛不可置信,且充满了怒意。

直到安以若回身,发现他来了,“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叫我。”她唇角有浅淡笑意,给人一种错觉,像是先前沉浸在忧伤之中的人根本不是她。

牧岩深深看她,“萧然的墓被人炸毁,我要过去看看。”

“刚到。”谭子越走到病床前坐下,“他怎么样,睡得还稳吗?”

“云南?”

月光般温柔的目光落在那张俊颜之上,安以若伸手摸摸牧岩短短的头发,像是抚慰受伤的孩子,“还是老样子,和他说话也不理人。”

“云南。”

谭子越不经意低头,看到薄被外牧岩手指上那枚素戒,明显犹豫了下,但还是没忍住:“安以若,说实话,你还能等多久?”

机场?这个时候他要离开?安以若讶然,“你要去哪儿?”

三年了,牧岩的身体状况并不乐观。前几天安以若想带他出去晒太阳,谭子越抱他时发现他瘦了很多,隔着衣服都能摸到突出的肋骨。即使没特意询问过医生,他何尝不明白这样的消瘦意味着什么。谭子越忽然有些害怕,万一哪天牧岩走了,安以若会有怎样的反应。

牧岩迅速平复了情绪,松开她:“马上要去机场,过来看看你。”

她会受不了的。

不能中止计划。

却无能为力。

安以若的疑惑加深:“怎么了啊牧岩?”

没料到他会有这样的疑问,却早已经有了答案一样。安以若从容地握住牧岩的手,轻浅的声音有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一天不醒我就等一天,他一年不醒我就等一年。如果他这辈子就这样睡过去,那我的一生也只好在等待和陪伴中度过。谁让他说过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呢。他许下的诺言,我来实现。”

在牧岩抱住安以若的瞬间,韩宇庭的眸色骤然变深。

他许下的诺言,我来实现。

牧岩收拢手臂,把她拥进怀里,紧紧抱住。

这是谭子越听过的,最温柔暖心的告别。

安以若正要陪韩宇庭去见客户,见牧岩突然来了,还旁若无人地握住她的手不放,不解:“怎么了,有事吗?”

牧岩,你听见了吗,有个女人准备为你耗尽一生了。你怎么舍得丢下她?

可来到她公司楼下见到安以若时,他又犹豫了。

谭子越的目光锁定在他们十指相握的一大一小两只手上,“以前大木跟我说你和何书慧不同,不让我拿你们作比较,我还不服。现在我懂了。”

韩宇庭始终没有要出国的打算,像是要把金钥匙烂在手里。沉稳如牧岩也开始变得急躁起来,所以当接到千里之外的那通电话时,他明知是调虎离山之计,依然决定走。只不过临行前,他认为有必要把戏份做足。

当年,何书慧与牧岩争吵时他也在场过。谭子越清楚地记得何书慧说过:“牧岩,我爱你。你不能这么自私地让我承受一切,任何一个女人都过不了这种胆惊受怕的日子。”

事情的发展开始一步步偏离轨道。

那时,谭子越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然而此时此刻,他忽然发现那种爱才是真的自私。自私到以爱为名要求别人放弃信仰。

安以若只好答应:“我知道了。”

他还问过牧岩:“如果有一天安以若提出同样的要求,你怎么办?”

她的沉默令牧岩不安,他沉声:“以若!”

牧岩连思考都没有,肯定地回答:“她不会。”

倒不是害怕,只觉被动。

“为什么?你是她男朋友,难道她不怕你遇到危险?”谭子越不解,“除非她不爱你。”

不去?如果她不去,他会不会像上次那样绑了她?

牧岩眉头舒展,目光流露出异样的温柔,“她越爱我就越会尊重我的选择。”

牧岩沉默,伸出手握住她的,不容反驳:“不能去。”

谭子越有意反驳,牧岩继续:“以若是个勇敢的姑娘,无论对爱情还是对待世事。她不会要求我离开警队,因为她知道除了爱她,也热爱我从事的职业。她选择了我,就肯定做好了接受我所有的准备,包括身为警察的身份。”

“他早就提过这个月让我和盛夏去巴黎看时装展,我当时答应了的,后来出了这些事我就和他建议换别的设计师去。”回想韩宇庭当时骤变的神色,安以若愈发可以确定他是想带她走。

好大男子主义的回答。

牧岩一僵,深沉的目光定格在安以若的脸上,“他和你说了什么?”

对于牧岩表现出来的所握,谭子越当时是抱着拭目以待的态度。

法国?安以若恍然大悟,她望着牧岩,一字一句:“他想带我走。”

终于,谭子越不再怀疑,安以若对牧岩的爱是建立在尊重和支持的基础上,坚定而厚重。她有勇气陪牧岩经历不可预知的危险,如同在顾夜的案件里,她就选择了与他并肩而战。

“国内所有银行都查不到他开办的保险箱业务,如果我没猜错他应该是在法国办理的。”否则顾夜不会在去年出事后逃去了那里,牧岩觉得巴黎或许是他的另一处根据地。

其实,她本可以置身事外。

“可是他一天不开保险箱我们就证明不了他的身份。”

连牧凯晟都说:“没有以若作饵,顾夜绝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自乱了阵脚。任牧岩布局再周密,想要一举擒获谈何容易。在这件事情上,大木所爱的女孩子没有一味地受他庇护,而是出人意料地走进了棋局。这样的以若,值得牧岩拼命。”

牧岩安慰,“你别急。我弄丢了金钥匙是众所皆知的事,他那么聪明,不会傻得这么快就动手去银行开保险箱,引火上身。”

这样的安以若,谭子越也无从安慰,唯愿:大木,醒过来吧,别让她等太久。

紧张持续了半个月,安以若有些沉不住气:“他拿回了钥匙又按兵不动是什么意思?”

似是听到了他的祈愿,安以若眼角有泪光闪动,她旁若无人地把脸贴上牧岩的,轻声呢喃:“我知道,你一定会醒的。”

轰乱的世界表面上维持着无波无澜的状态,唯有局中人紧绷着的心弦丝毫不敢松懈。

清晨的风微微拂过花盆中的铃兰,花瓣抖落了几颗晶莹的露珠,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安以若细心地为铃兰浇过水,计划先去公司开会,然后去医院陪牧岩。

世界被打乱了节奏,安以若到底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卷进这一场风波之中。她不再拒绝任何应酬,不着痕迹地增加与韩宇庭相处的时间,让牧岩有更多的机会约盛夏见面,从侧面获取某些他需要的消息。他们各自忙碌,连见面的时间都没有。然而没人发现,安以若身边已被悄无声息地安排了警卫,负责二十四小时保护她的安全。

三年来,她已经在等待中习惯了这样的生活。除了必要的工作需要去公司完成,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病房里度过,一面照顾牧岩,一面完成画稿。然而,当车子驶入街道,她的手机就响了,来电显示是牧岩的主治医生。

夜再漫长,也会过去。生活,还得继续。

这个时间医生极少打电话来,除非——

从那一夜起,被鲜血洗礼的岁月就此拉开序幕。当一切归位,他们才恍然惊醒,原来,人生是一场没有规则的游戏,生与死,都在一念之间。

“安小姐,请你马上到医院来。牧岩的身体突然出现急剧衰败的迹象,我怕他……”

寂静的夜,伴着无声的沉默,两个人,两颗心,坚定地系在一起,似是无人,无力,能够分开。

那一瞬间,安以若心中有什么东西突然毁坏,轰降一声,碎了一地。

一只大手握着一只小手,交握着一份外人不得而知的沉重。

是什么?坚强?还是希望?

安以若摸索着握紧牧岩的右手,下一刻,被他反握住。

空气陡然变得稀薄起来,仿佛有人用力掐住她脖子,呼吸艰难。

身侧的人动了动,轻轻趴在他胸口上,猫儿般往他怀里蹭了蹭。紧绷的线条缓和下来,牧岩抽回枕在脑下的手搭在她纤细的肩膀上,默不作声。

忘了是怎么把车开到医院的,只记得她到时牧岩已经被推进了抢救室,而牧家二老也已经来了。牧妈妈的哭声回荡在空旷寂静的走廊里,刺耳而尖锐。

终于,他扒了扒头发回房躺下,借着淡淡的月光,望着壁顶不说话。

透心的凉气漫过全身,安以若如置冰窖。

牧岩站在落地窗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打火机。跳跃的火苗照亮他完美的脸部轮廓,把满腹的心事映得愈发明显。

“牧岩。”支离破碎地呢喃流淌在空气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挽留住牧岩。

黑夜里,没有光。

三年来,安以若像个脆弱的孩子似的小心翼翼地呼吸,她以后半生为赌注,如此孤注一掷,只为能赢得牧岩。现在看来,这样也未必如愿。

原来她也有同样的感觉。

非走不可吗?

安以若在他怀里点头又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韩总就是顾夜。”

她的等待,他们的爱,到底还是换不回他的生命吗?

就怕来不及。

翻天覆地的疼痛席卷而来,安以若颓然跪倒,“牧岩,我该怎么办?”

原本只是猜测,当发生了今天的一幕,牧岩已经可以确定顾夜是回来了。可惜,他现在没有证据奈何不了他,唯有指示大励朝另一个方向去查。

记忆有如碎片涌入脑海:

牧岩默了一瞬,然后,轻轻拍着她的背,“怕吗?”

曾经尴尬而意外的初见,他温热的唇羽毛般滑过她的唇,轻柔的碰触让人心悸到窒息;

安以若太敏感,当看到报道中提及凶徒从牧岩车里劫走了证物金钥匙时,她就猜到了。

昔日里甜蜜的相处,深夜冷风中他拥着她站定在天台之上说着最不像情话的情话,“安以若,你有我。”

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服下摆,安以若像孩子一样偎进他怀里:“是顾夜对不对?他回来了。”

爱意缠绵的飘雪之夜,他抱着她柔若无骨的身体温柔地说,“以若,我爱你。”

结果才一天不到的时间,就发生了如此重大的案件。

他受伤时,鲜血淋漓的画面根植在心底,无数个夜里,她喋喋不休地在他耳畔说:“牧岩,我等你。”

昨天是牧妈妈的生日,安以若除了给老人家准备了手镯作为礼物,还为他求了平安符,她说:“身为人民警察的女朋友我感到很骄傲。不过答应我,要平平安安的,我想我们永远在一起。”

一切的一切,终究只能是回忆了吗?

牧岩开了灯,才把她搂进怀里,“别担心,只是小伤。有平安符护着,怎么会有事呢?”

安以若接受不了,以天人永隔的方式为他们今生的交集画上句点。

会议继续,直到八点多才结束。牧岩回到办公室时,安以若窝在沙发里,她双手紧紧抱着膝盖,头垂得很低。牧岩知道,当人心里极度恐惧时,会下意识地用这种婴儿在母体中的姿势,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她不要。

“带她去我办公室。”牧岩没有起身,向安以若轻轻点了点头。

世界因为牧岩突然的病情恶化被全盘掀翻,所有断瓦残垣毫不留情地砸到安以若身上,那胸口传来的阵阵尖锐的痛楚,那血液里急速蔓延的无限冷意,难受得她也想死去。

大励抬手制止他说下去,以目光询问牧岩的意思。

意识逐渐变得混沌,在眼前陷入完全的黑暗前,安以若想:如果你非走不可,牧岩,请带我一起吧。求你!。

新来的警员并不认识安以若,生怕牧岩发火,“大队长,她——”

郁积在内心深处的恐惧终于爆发。安以若从陷入昏迷开始就发起了高烧,药物注入身体丝毫不起作用,热度持续不退。

会议室里一片静寂,特警们纷纷看向安以若。

之后五天,她始终昏迷着,嘴里不断发出模糊的呓语,仔细辨听之下才知道是牧岩的名字。直到了第六天,她终于醒过来。或许是想问一问牧岩的情况吧,她张了张,却因声带完全失声,说不出话。

话音未落,会议室的门被人大力撞开。门口,安以若脸色惨白地站在那里,泪眼朦胧。那么重大的爆炸案,轰动了整个A城,她怎么可能不知道。牧岩的电话却持续不通,她没了主意,直奔警队而来。

牧妈妈心疼的直掉眼泪,握着她的手,不停地说:“以若啊,你要好好的,大木需要你。”

这时,外面传来警员的阻止声,“你不能进去!大队长在开会……”

安以若似乎是听见了,可能是被牧妈妈的不舍感动,也或者是听出来牧岩还活着,她闭上眼晴时,眼角有泪落下来。

牧岩眼中有深沉的裂痕,他抬眼看大励,“从他们使用的武器入手,看看能不能找到蛛丝马迹。或许,这几桩案子有共通之处。”

在安以若还处于昏迷状态时,有护士从牧岩病房里冲出来:“患者身体有异!”

“金杯车司机死了,身上有八处枪伤。”大励把从现场获知的消息带回来,“四名杀手一名脱逃,三人当场死亡。”就在车子被爆的瞬间,幸存的杀手带走了金钥匙,还杀了司机和受伤的同伴。

有异?是好还是坏?

牧岩被子弹擦伤了小臂,没有伤到骨头,算是皮外伤。包扎好伤口后从医院直接回了队里,召开紧急会议部署下一步工作。

得知这一消息,无论是牧家、安家,温家,还是程漠菲,谭子越和米鱼,都匆匆赶来。

“顾夜!”他沉声唤出那个名字,惯有的冷静与漠然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肃杀与冷绝。

摒息以待。

滂沱大雨里,一抹挺直的身影僵立在街道中央,雨水顺着他刚毅的下巴滑落在脚下。牧岩合了合眼,再睁开时,眼眸迸射出慑人的寒光。

牧岩又一次进了抢救室,再出来时,呼吸仍在。

收起配枪,自警员手中拿过对讲机,他冷声命令已驱车追出去的大励,“全力追捕。”语落之时,对讲机被狠狠掷于地上,摔了个粉碎。

在场的女人们都哭了。

牧岩的眸子凝成暗沉的黑色,脸色更是暗得像是密布了阴云的天空,神情峻寒。

医生几乎不想说出下面残忍的话,可是:“再这样反复下去,不醒的后果就是:身体器官衰竭,直至——”

当浓烟散去,视线恢复,被炸得变形的切诺基里哪里还有金钥匙的踪影。

死亡。

轰隆的巨响刹那间响起,震聋了耳膜,震碎了神经,震翻了整座A城。深雾笼罩着这座几分钟前依然宁静祥和的城市,眨前之间,脚下的土地似是都在摇晃。

“你们有个心理准备吧。”他终于还是说:“抱歉。”

世界被骤然间扰乱,剧烈的爆破声,飞窜而起的火焰,灼人的热气瞬间吞没了一切。

牧妈妈当场晕倒。

砰!

幸好,老天并没有遗弃这对相爱的人。

牧岩根本来不及抢回车座上的金钥匙,只朝大励等人喝道,“全部趴下。”

当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天际渐渐亮起微光时,沉睡了一千多个日夜的男人居然奇迹般有了反应。先是手指动了,在众人摒息静待许久后,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事实上只是一个瞬间,随着一声痛呼,子弹穿透腿部血肉,不远处有人颓然跪倒在地。与此同时,其中一名杀手大力朝着他这边抛出了什么。

仿佛不适应病房内的光线,牧岩眨了好几次眼,每一次都让人惊慌,深怕眨过之后又是沉睡。终于,黯淡的目光在每张熟悉的面孔上扫过后,牧岩低低地发声:“以若呢?”语速缓慢,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空中流动着暗沉而危险的气息。牧岩凝神,深沉的目光直视前方,随即翻转身体,趴伏在地上,朝着侧前方精准地射出一枪。

在所有人几乎要放弃希望时,他居然醒了,然后问:“以若呢?”

牧岩背靠在车身上,朝着隐在警车后面的大励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带着警员散开试图包围黑衣人,然后双手握枪举在耳侧,犀利的目光扫过四周,在车镜中等待右侧那人接近。

尽管细弱蚊声,还是清晰可闻。

四名黑衣人明显也是受过专业训练,他们动作敏捷地避开警方的射击,两人打前锋,两人向牧岩的车子逼近。

病房里寂静无声,像是无法接受这样山河巨变的结局。

“头儿!”大励带着几名训练有素的警员就地翻身一滚,隐藏在车子后面,连连射击掩护他后撤。

惊喜到不可置信。

冲锋枪不但有较高的射速,火力更为猛烈,车门霎时被扫出一排洞。牧岩只觉手臂一阵酥麻,太过直接的刺痛感令他的手腕微微动了一下。

率先反应过来的居然是晨晨,她以带着哭腔的声音说,“妈妈,小叔叔在找以若阿姨呢。”

对方开始射击。

接着,寂静被骤然响起的哭声打破。

太快了,比他预想的要快。幸好增援及时赶到,否则他根本脱不了身。丢了金钥匙又送了命,真成了满盘皆输。

喜极而泣。

牧岩显然没有料到对方使用的是如此重型武器,他眸光骤然变冷,“别过来!”话音未落,他脚下快移,急速转身,冲到切诺基车门处,握紧手,迅速寻找伏击点。

然后,病房的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

大励带人迎上来,金杯后座车门自里被拉开,四名杀手手上握着的,居然是单兵连发枪械——冲锋枪。

身体的全部重量依附在护士身上的安以若怔怔站在门口,她的眼眸闪动着潋滟之光,旁若无人地定格在异常憔悴的牧岩身上。她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此时此刻,犹如被冻结了语言功能,除了无需酝酿就掉下来的眼泪,她找不到自己的声音。视线朦胧中,只看见牧岩深深凝望自己,目光温柔如往昔。

“嘭嘭!”连续两声枪响,玻璃被穿透打碎,七零八落掉下来,金杯司机被当场击中,是生是死,暂无法判断。但车子已经歪斜着冲上道沿停下来。

没有什么比再一次在他眼中看见自己,更觉幸福了。

雨雾里,他微眯双眸,食指一勾,冷光一掠而过,子弹飞驰向金杯的风挡玻璃。

宇宙洪荒,时间静止。

牧岩浓眉拧紧,他再次踩油门,迅速与金杯拉开距离。随后又突然刹车,大切尚未停稳,他人已经跳向地面,然后他迅速转身,双手握枪,跨立在街道中央。

晨光满室,温暖心房。画面像慢镜头回放一般,安以若挣开护士的手,一步一挪地走过去,病房前,她把牧岩用尽浑身力气伸出的枯瘦的手紧紧握住——

远远看见大街西段已被封锁,在极短的时间内布上路卡。牧岩脚下一松,让车速慢了下来。下一秒,大切车尾被金杯狠狠撞了一下。

泪如雨下。

金杯锲而不舍地追,有些慌不择路,连连撞到路上其他车辆。与此同时,开始有子弹连连射向大切的轮胎。

当医生宣布他或许会沉睡一辈子,她已经做好了在等待中耗掉一生的准备;当他一次次被推进抢救室与死神相搏,她几乎以为再留不住他,甚至决定放弃自己的生命至死追随——他却醒了。

唇角抿成一线,牧岩摸出腰际的配枪握在手里。他眼底锋芒毕露,心念急转间踩下油门,车子以惊人的速度冲出去,直奔东太大街西段。

原来,生机永存,只要别轻言放弃。

牧岩握紧方向盘,猛地向右侧驶去,以迅雷之速超越前面的车子,有惊无险地避开第一次有意碰撞。透过倒车镜,他看到轿车车尾被金杯刮到,车子打滑,冲上了人行道,撞到路边的树干上。

三个月后,微凉的寂夜,市展中心正如火如荼地上演一场与众不同的时装秀。

几乎就在他挂断电话时,后面的金杯直追而上。

偌大的伸展台上,没有绚丽的颜色堆彻,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缤纷。有的,只是绅士般的庄重与沉稳。

却没有时间了。

身材高大的男模踩着节奏分明的鼓点,潇洒随意地漫步在舞台中央,把设计师心中追求的随性自如诠释到极至。

故意绕了段路,依然没有甩开尾随在后面的车子,牧岩凝结了眼神,确定金杯车是冲他而来。边注意路况边戴上耳机给大励打电话,“东太大街西段,立即派人增援。”不可能只是跟踪这么简单,他猜测对方很快就要动手,所以他决定引他们去僻静的街道,试图把伤害降到零。

别样的视觉冲击,把这场特殊的秀推向高潮。

似是对他的“龟速”不满,后面有轿车按喇叭,然后与切诺基擦身而过超了过去。唯有那辆金杯自始至终不急不缓地与他保持些许距离,速度跟着慢下来。

展会接近尾声,设计师上台。

绿灯亮起,他没有急踩油门,而是打着方向盘。他似有若无地放慢了车速,同时谨慎地注意后面的情况。

柔和晕黄的光打在身穿纯白绸缎礼服的女人身上,她姿态从容,步伐优雅,如水的目光与台下那道深情的视线交凝在一起,温柔浅笑,“三年前我对一个人说过他的衬衫太硬都不好给我擦眼泪,命令他不许再穿……”

途中遇到红灯,牧岩偏头揉了揉眉心,抬眼时警觉地发现有辆金杯似乎跟在他后面许久。他敛下眼,状似调整座椅定睛望向车后镜,蹙起浓眉。

话音未落,台下的观众已轻笑出声。

离开局里的时候,雨依然在下,天与地之间被细密的雨点连接成混沌的一片,视线很是不好。牧岩仰头,觉得灰蒙蒙的天空暗沉得有些诡异。把手中装有钥匙的盒子放在副驾驶座上,他启动了车子。

停顿了下,安以若继续,“后来他和我说,如果能穿上我设计的衣服会觉得很幸福。”

郑局拍拍他肩膀,“注意安全,小心为上。”

牧岩站在人群之中,嘴角徐徐弯起。

牧岩接过钥匙,放进专用的盒子里,神情肃然:“郑局放心,我有分寸。”

“今晚大家看到的‘My love’男装系列是我历时两年完成的一套作品,我把对一个男人点点滴滴的爱融入到设计中。今天,当做求婚礼物送给他,祈盼与他携手一生。”

“牧岩,你知道这把钥匙的重要性,千万谨慎。”郑局再三嘱咐,“顾夜是重犯,这是能引他出来的唯一砝码。”

牧岩沉睡一年后,安以若摒弃了从前只设计女装的想法,开始执笔画男装画稿,从衬衫到西装,从正装到休闲,一幅又一幅,逐一画遍。

下午接到市局电话,牧岩亲自去取金钥匙。

之后的两年,病房成了她的工作室。她想:总有一天牧岩会醒过来,穿上由她设计的‘My love’品牌服装,为他们生死与共的爱情作见证。

牧岩亲她脸蛋一下:“知道了。”

如愿以偿。

安以若笑着抱住他窄腰撒娇,“那你别忘了啊,明天晚上八点半。”

安以若大声对全世界宣告,“牧岩,安以若此生,非你不嫁。”

牧岩似乎对她的提意颇为满意,附和:“还得把配枪带着,靠前者当场击毙。”

这是身为女人,最勇敢坚定的一刻。

安以若一本正经地建议:“你可以穿警服来,往我身边一站,保证没谁敢靠前。”

有个男人,值得你放弃全世界去拥有,此生不悔。

就猜到他不喜欢那种场合。

这是身为男人,最骄傲荣耀的时刻。

牧岩享受地嗅她的发香,“我不会跳舞,要是别人请你跳我会吃醋。”

有个女人,在向全世界宣告对你的爱,至死不渝。

安以若咯咯笑,“明晚风行有酒会,你能来吗?”她设计的“意”系列服饰销售空前的好,按公司惯例盛夏安排了庆功酒会。

牧岩有泪湿的感动。

牧岩把她扯进怀里,长腿半压在她身上,“鸟窝就鸟窝,今天就这么去上班。”

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他缓步走上展台。

安以若恶作剧般揉乱他本就睡得七弯八翘的头发,“把它变成大鸟窝。”

牵起安以若的手,牧岩的目光柔软入心:“过去的三十三年里,我获得了母亲伟大而无私的爱。今天,我要把另一个女人带进我的生命。”转过身,他与安以若迎面而立:“以若,牧岩此生,非你不娶。”

原来装睡。

然后,牧岩单膝跪地,把一枚闪闪发光的钻戒戴在安以若手指上。

牧岩不羁的脸庞上似有若无地漾起懒洋洋的笑容,“有专属司机还怕什么下雨。”或许是因为刚睡醒,他的声音略显沙哑,流淌入耳里,让人醺然欲醉。

安以若却哭了,轻声细语地责备:“明明是人家求婚,怎么被你抢了风头?”

“最讨厌下雨了。”安以若几不可闻地轻叹,歪着脑袋看还在熟睡的男人,轻轻亲了下他线条优美的下颌,然后重新缩进被窝里躺在他身侧,脸上带着娇憨又纯净的笑意,像是偷腥的小猫儿。

牧岩眉眼间皆是笑意:“我是为了配合你偶尔的高调。”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滴答滴答轻敲着窗子,雨泪伴着细微的、似有节奏的声响自玻璃上缓缓下滑。

安以若破涕为笑:“你欠我三年的情话,记得连本带利一起还。”

安以若醒来时,牧岩睡得正熟,柔软的头发散落在枕间,趴睡的姿势宛如酣睡的婴儿。在不惊醒他的情况下轻轻挪开搂在她腰间的手,她趴在床上望向窗外。

又是那副讨债的口吻,甚是怀念。

有个女人,在向全世界宣告对你的爱,至死不渝。

牧岩俯身,轻吻她唇角,“我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还。”

这是身为男人,最骄傲荣耀的时刻。

远方最远的天际,闪过璀璨的光芒,犹如希望的朝阳喷薄欲出。

安以若大声对全世界宣告,“牧岩,安以若此生,非你不嫁。”

时光的某个角落,牧岩与安以若的人生轨迹终于重合,令原本濒临残破的生命,回归圆满。爱至此,他们会幸福,一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