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地扶上船帮的手,正搁在阮青秋把着船舷的手边,待娄佟雨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愣神的工夫,阮青秋逮到这个机会,反手握住了她的四指。
“在哪儿?”娄佟雨探身去看,两人本就相视而坐,她一探身,距离更近了。
娄佟雨抽了一下,没抽回来,干脆不抽了,红着一张脸,任由对方握着。反倒是阮青秋怕她生气,握了一会儿,率先松了手,低声道了歉:“对不起!没经过你同意。”
难得看她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阮青秋抱着玩笑的心思,转身指着湖面,嚷道:“快看,有鱼群。”
“这次先原谅你。”娄佟雨的语气失落大于责备,红色小船仍在随波轻荡着,恰似此刻她忐忑的心境。
娄佟雨迅速将目光转回到水面上,假装看其他游船。
她的只言片语像某种催化剂,鼓舞他勇敢前进。
想到这里,娄佟雨赫然发现原来这个男人已在她心中占了一席之地,迟钝如她,才警觉而已。心道,想他做什么?羞不羞?
“阿雨,”阮青秋轻唤她的小名,再次握住了她的手,说,“我喜欢你很久了,请嫁给我吧。”
在娄佟雨眼中,念旧的男人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这么想着,她感到内心有些蠢蠢欲动,两个人再这样厮混下去,自己恐怕迟早会爱上眼前这个男人。可是在他们那个保守的年代,向来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下定终身这种事,存在一定的风险,她不敢轻易尝试。
娄佟雨的表情半是惊讶、半是喜悦,还夹杂着一种难以描述的幸福感。
男人到底是粗心,连添置新衣裳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身边确实需要有个女人指导。转念一想,这么旧的衣服他都舍不得扔,也算是个念旧的人了。
小王把照片翻了过来,后面有一行字:“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
阮青秋只谈风月,不谈爱情,从明湖畔的残荷扯到了富士山的樱花。娄佟雨听得心不在焉,视线不自觉地望向阮青秋的衣着。那件法兰绒衬衫穿了好些年头,领口边缘磨得泛白。
那时,小王并不明白是何含义,后来他才知晓是出自骆宾王的诗句,表达的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相思之情。
午后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娄佟雨白皙的脖颈被阳光照得明晃晃的,阮青秋被那一个白眼瞅得动了心思,有心想凑过去一亲芳泽,随即被自己龌龊的想法惊到,也就忍住了。
阮大爷表情很快晴转阴,哀叹一声:“可惜她这个机灵鬼先抛下我,一个人先走了。”
“大哥,能不能说点吉利的话?”娄佟雨知道他想表达的是他有能力保护心爱的女人,可是这话摆到台面上就变了味,她笑着翻了个白眼。
“您梦到过她吗?”小王试探地问。
“嗯,正常,女生多数不会游泳。”阮青秋随意回了句,继而补充道,“不打紧,我水性很好,船翻了我救你。”
“没有,说起来很奇怪,我梦见过很多人,却从未梦到过她。”阮大爷一脸惋惜。
“不会啊。”娄佟雨实话实说。
或许是这件事让他心里产生了沉闷,苍老的脸上沾染了些倦意。
“对了,你会游泳吗?”阮青秋冷不防地问。
“您先睡一下吧,晚上我再过来。”善于察言观色的小王为阮大爷掖好被角,识趣地退了出去。
船到了湖心,阮青秋收了桨,任由船只随水波一漂一荡。
傍晚六点,小王准时送餐到阮大爷的房间。
“没什么。”娄佟雨羞赧地收回目光。
为了保险起见,他敲了敲门,重新介绍自己:“您好,我是您的特护,叫王……”
“划船真的这么好笑?”阮青秋余光一瞥,娄佟雨正好把视线投过来,瞬间交织在一起。
“打住!嘿,你小子搞什么鬼?我还没有老糊涂呢!”阮大爷眉心明显地轻蹙。
娄佟雨掩嘴偷笑。
小王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我是不是可以发展第二职业了?”阮青秋戏言道。
“猜猜这次我梦到什么了?”阮大爷为了缓解尴尬,率先开了口。
“你船划得不错,又快又稳。”娄佟雨难得夸他一次,阮青秋立刻挺直了腰板。
“难不成梦见她了?”小王兴冲冲地问。
正值秋游时节,明湖的水面上星星点点漂荡着几只小船,但各自相距较远,湖面依旧很空旷。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阮大爷故意卖了个关子。
租了条漆成红色的小船,阮青秋划动船桨,他们往湖心方向驶去。
“快跟我说说。”小王激动不已。
“随便吧,无所谓。”娄佟雨对此没有任何异议。
阮大爷心想刚好可以锻炼记忆力,然而一丝愁容爬上了额角。碍于这个病,他有很多事情记不住了,有时候甚至分不清梦境与现实。这样臆造出来的故事,有人愿意听吗?
“你喜欢哪种颜色的船?”他们站在租船的亭子旁,阮青秋侧头问。
爱情本来就是亦真亦假,小王示意他放心大胆地讲出来。
明湖取的是“明珠出土”之意,不过这城中湖并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新中国成立后开凿的人工湖。园中有几处复古的亭台水榭,还掺杂了一些现代建筑,其中有一栋小楼的设计是出自阮青秋的手笔。
饭后,阮大爷品着一杯飘香的碧螺春,努力陷入回忆,梦境中的画面接踵而来……
她这是答应了?阮青秋咧开嘴角,笑得有点呆萌。
他梦见自己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子,住在老房子里,与她商量着婚期。
她再次加速超越了他,车子一拐,进了自家的胡同,“周日见啦,拜拜!”
“不能定在七夕那天,也不能定在你生日那天。”阮青秋一再强调。
“嘻嘻,不告诉你。”娄佟雨想起他方才看见自行车紧张的那一幕就觉得好笑,可是她并不打算告诉他,车子是问她老爹借的,先让阮青秋紧张几日,想想她就特有成就感。
“为什么?你得给我一个理由。”娄佟雨不解地问。
这要搁以前,娄佟雨定会找理由拒绝,不是约了姐妹喝茶,就是要陪父亲下棋。现在却只是笑,暂停了片刻,又笑了起来。阮青秋被她笑得莫名其妙,挑眉问:“划船很搞笑吗?”
因为无论七夕还是结婚纪念日,男方都得送女方礼物,如果日子重了,他送一份礼物就可以了,那样女方岂不是很亏?阮青秋一边说,一边在日历上勾选自己的生日。
“我们去明湖划船,好吗?”阮青秋发出邀请。
娄佟雨琢磨了几秒,确实是这个理,但是又不明白他为何选自己生日的这天举行婚礼,和前面的理论自相矛盾了。
“没有。”娄佟雨迟疑片刻才回答,倒不是害怕阮青秋去看她的戏,而是周末家里恰巧没人,她正愁如何打发时间。他突然这么问,娄佟雨不晓得他是否知情。
“嘿嘿,这样你就可以少送我一份礼物,我给你省钱了,看我多贤惠。”阮青秋脸上挂着贱兮兮的笑容。
“礼拜天加戏吗?”阮青秋假装不经意地问。
画面一转,到了婚礼当天。
秋风有些凉了,却凉得神清气爽,两个人一起骑过老城区的旧巷子。头顶是高到没边的云朵,脚下是道边沉积的落叶,车轮碾过,沙沙作响,像极了情人之间的呢喃。
按照既定的程序,新郎去新娘家接亲,被新娘的姐妹各种蹂躏外加调戏后,才能见到新娘本尊。阮青秋又是吟诗又是作赋,十八般武艺亮了一遍,还是不能顺利闯关,最后没办法,掏出了一摞红包,那些好姐妹才放行。
问谁借的?男的女的?阮青秋正打算追问,只见她早已骑上自行车,从他前面大摇大摆地越过去了。“嘿,等等我。”他赶忙猛踩脚踏板,撵了上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新娘家使用了若干年的旧门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掉链子了。任凭推拉捶打,就是打不开。眼瞅着吉时就要过了,新郎急出了一身热汗。
“没看出是旧的吗?我问别人借的。”娄佟雨细声细语地说。
只闻新娘子在屋子里面轻轻地说了一句:“我来。”
“你,你买自行车了?”阮青秋干巴巴地问。
不知道她用的什么诀窍,门啪的一声开了……
演出结束后,阮青秋推着自行车在后门等她下班,他们那时尚未确定关系,娄佟雨如何也不肯乘他的“座驾”。虽说她平时总乘坐电车通勤,但是家里有辆备用的自行车。九月底十月初,秋高气爽正是适合骑车的季节,娄佟雨一时心血来潮,把攒灰的自行车翻了出来。这晚,阮青秋又以为自己白等了,只见她推了一辆自行车出来,顿时眼前一亮。
“哈哈,真厉害。后来呢?”小王眼巴巴地问。
阮青秋坐在台下静静地欣赏,这出折子戏《贵妃醉酒》他一个月至少看三回,一年下来就是三十六回,两年下来就是七十二回。可是主角是她,他依旧看得津津有味,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没了,我醒了。看见某个呆头鹅站在门口做自我介绍呢。”阮大爷揶揄道。
一张上了淡彩的脸,粉霞艳光,眼角飞扬,水袖横陈于额前,顾盼生辉,一笑一颦皆可倾城。
小王再次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戏台子周围很暗,伴随着咿咿呀呀的二胡声,一道强光照了下来,大红幔幕缓缓升起。
其实这不全是梦,有部分是事实。阮大爷告诉他。婚礼当天,坏了的房门像一道关卡,任由他使尽浑身解数,就是闯不过去。最后在修锁人员的帮助下,他才终于接出了新娘,可惜过了吉时。因为无端出了这个岔子,整个婚宴,他都郁郁寡欢。
咳,她,可是他此生最爱的女人。一瞬间,阮大爷仿佛看见了记忆隧道中的浮光掠影,往事如梦,纷沓而至……
“所以说梦都是反的。”小王又为他添了一杯茶。
阮大爷清瘦的脸庞瞬间划过年少时的得意,特别高傲地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至于难度嘛,保密!”
“不过这样挺好的,解开了一个心结。”阮大爷自我安慰道。
“那么美的姑娘很难追吧。”小王摸着下巴,认真地问道。
周末的时候,阮大爷的儿子过来探望他,送了一个超大型的泰姬陵乐高拼图,那是他委托儿子买的。小王惊奇地发现,除了他儿子偶尔过来,其他亲朋从未曾露面。阮大爷说,他们厌烦了猜“我是谁”的游戏,一两次还好,重复很多次,彼此心里都不是滋味。几十年的兄弟姐妹了,相比遗忘他们这个事实,不见面或许更委婉一点。
“小子,眼力不错嘛。她本人就是个戏剧演员,当年可是戏院里响当当的台柱呢。”这句奉承显然很受用。
接下来的日子,随着脑瘤的增长,阮大爷的病情恶化了。小王隔三岔五地做自我介绍,阮大爷才会想起他是谁。但是阮大爷看起来精神不错,每天除了按时吃药和输液外,剩余的时间都用在拼那座泰姬陵上。他虽然记忆力消退,但是动手能力仍在,有时拼着拼着,甚至忘记了睡觉。
照片中的女人面容姣好,身材小巧玲珑,穿着一件古香古色的旗袍。
小王有些搞不懂,他为何要把自己最后的一段时光搞得这么累?
“哇,您老伴年轻时好漂亮啊,搁现在能当女明星了。”小王惊叹。
阮大爷说,人像这些建筑一样,也会经历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先从打地基开始,然后一砖一瓦,筑出属于自己的人生高度,即使死亡也不能让它彻底瓦解。生命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他希望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前,能给这个世界留下一点念想,或者说是为了圆自己一个梦。
这张照片彻底打破了他与小王之间的沉默。
“您要圆梦?什么样的梦呢?”小王好奇地问。
那是一张有些年头的黑白照片,飞檐微翘的古典戏院前站着一男一女。他们并肩而站,脸上挂着浅浅的笑。
“等我想起来就告诉你。”他的嘴角扬起了谜之微笑。
“如果我没记错,她是十年前去世的。”阮大爷神情淡漠地说,悲伤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病情的恶化逐渐消失。他翻开那本老旧的诗集,取出夹在内页里的一张照片,递给小王,“喏,这个就是她。”
阮大爷白天忙着拼模型,晚上依旧会做关于妻子的梦。很奇妙,这些梦都与真实的事件有关,但又恰到好处地窜改了结果。他愿意把这些旖旎的梦与小王分享,像是要证明他的脑子还没有完全坏掉,记忆功能还在运作。
小王顿时有种班门弄斧的感觉。
他会梦见十几年前,陪娄佟雨去医院检查身体。医生偷偷地把他叫到一边,告诉他妻子得了肺癌。他觉得他的世界崩溃了,但是为了妻子他必须强忍着痛苦,骗她说得了肺炎,需要住院一段时间。
“呃,对不住了,瞧瞧我这记性。”阮大爷拍了拍脑门儿,表示无奈。
娄佟雨却笃定地告诉他,自己得的是癌症而不是普通的炎症,至于她是如何知晓的不得而知。关键问题是她决定放弃治疗,在梦里,阮大爷没有阻止她,他眼前隐约浮现出化疗期间妻子瘦骨嶙峋的样子,他含泪点头同意了。
“大爷,我姓王……”
接下来,他梦见他们搬回了老房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过得从从容容。
“小张,你真逗。得病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怎么也跟着记性不好啦?”阮大爷反问。
妻子一生爱花,很想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花园。年轻的时候,阮大爷一方面工作忙碌,没空想这些闲情逸致的事;另一方面又觉得明天很长,长到可以等,一拖居然拖了几十年。再不着手造花园,就真的来不及了。
“呵呵,我这人有时记性不好。”小王哈哈大笑。
他把庭院前的小花园修葺一新,又陪着妻子去花市,买回来许多花卉,有栀子花、含笑花、白兰花、丁香、四季米兰等。雪白、粉莹、淡蓝,花团锦簇,把荒芜已久的庭院装点得生机盎然。
“所以,你在考我,是吧?”阮大爷莞尔,满脸写着“你在逗我吗”。
阮大爷头戴草帽,拿着工具,给这花松土,为那花浇水。妻子微笑地坐在一旁,手捧那本老旧的《随风而行》,时不时念上叨一段给他听。
阮大爷耳朵里听着这个问题,却捏着下巴思索另外一个问题,就算他记忆力罢工了,基本常识还是有的。小王作为一名特护,主治医生会把病人的病情、家庭情况以及性格爱好交代清楚的。
他曾经听过一句话“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是两个人彼此相爱。而第二幸福的事,就是让自己最爱的人能够得到幸福”。他想,此刻他做到了。
这两首诗或多或少与爱情有关,小王于是问道:“大爷,您老伴儿呢?”
“您真的为她重建了花园?”小王关切地问。
事实上,社会上不少人对临终特殊关怀医院存有误解。其实它并不像人们想象中的那样,狭窄昏暗的走廊,排列着鸽子笼一样小小的房间,囚禁着生命里的最后一丝阳光。现实与之相反,绝大部分临终关怀医院都是采光性很好的通透建筑,例如阮大爷住的这所地处郊区的医院,设计尽可能地采用落地窗,每个病人都是独立套间,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除了优质的居住环境,这里还有一流的医疗团队和护理,力求把病人的肌体和心灵上的痛苦降到最低,安详地上路。
“没有。”阮大爷眉毛低垂,沮丧地说。
没办法,谁让病人是上帝呢!
事实是,娄佟雨从诊断出有病的那一天,就没有出过院,手术、化疗、放疗……接受无休止的治疗方案,可是病情却急速恶化。突然有一天,妻子黯淡的眼眸再度亮了起来,回光返照般状态好了很多。她用干瘦的双手抓住阮大爷的衣角,说她很想去外面看一看,想去花园坐一坐,还想去看看美丽的泰姬陵,年轻时说好去那里度蜜月,却因事耽误了,这一耽误就是一生……
“写得真好!”小王拍起了巴掌。
其实妻子还说了很多话,但是阮大爷残缺的记忆已经到了极限,勉强记住了花园和泰姬陵。
“熟睡男人的床上,孕妇,饮泣。”阮大爷见对方喜欢,又读了一首,一双清明的眼睛瞪着他,等着听表扬呢。
“现实中没有达成的愿望,在梦里实现了部分。”阮大爷捏着乐高小方块,感叹道。
“这短诗写得蛮有意境的。”小王不忘鼓励他,其实小王根本听不懂这首诗在表达什么,他只是听到一男一女,估计是首情诗,就随口夸赞了下。
“这就叫美梦成真!”小王不忘实时总结。
阮大爷随手翻开一页,朗诵起来,“沉睡的男人身侧,女人醒着,指望不上一只爱抚的手。”由于病痛,他的中气严重不足,尽管一字一句地读着,仍旧没有气势。
渐渐地,阮大爷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会对着一堆乐高方块发呆,但是他迫切地想完成泰姬陵模型,只能用照片和文字强行记忆。
阮大爷的床头除了那本厚如字典的建筑图册,还有一本从家里带来的老旧诗集——《随风而行》。他的日常生活是这样的,每天先翻几页图册,欣赏建筑,再打开诗集,读几行短诗。
他变得嗜睡,同时又害怕睡觉,因为每次睡醒,他的记忆就会变得分外差。小王一天要重复十几次自我介绍,他才勉强忆起。随着病情的加重,阮大爷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大部分时间陷入沉睡,他感到白天越来越短,黑夜无限延伸。开始出现反应迟钝的临床现象,随之而来的就是自制力和判断力的丧失,出现视野缺损和视力模糊等症状,逐渐看不清照片、文字。故而,泰姬陵最终没有完成。
看得出来,小王很想亲近他,可是碍于两人代沟太深,什么话题都聊不上几句,便搁浅了。
“我有一种感觉,”阮大爷挤压着太阳穴,拼命思考,“我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想我一定努力地记住过,可我还是想不起来了……”
“嘿嘿,这回知道了。”小王挠头,尴尬一笑。
“那不是您的错,您真的尽力了。”小王握着他的手以示安慰,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惆怅。
“小子,这可是大名鼎鼎的古罗马竞技场,你没见过吧?”阮大爷哑然失笑。相比这座建筑,小王的比喻更加奇葩。
在短暂的清醒中,阮大爷会要求小王为他念那本叫《随风而行》的诗集。
“嘿,这建筑真奇葩……像一只摔碎的烟灰缸。”他指着一栋灰蒙蒙的椭圆形建筑。
“这本书是她送给我的定情信物,我一直很珍惜。我想,我一定告诉过你很多次了吧?”阮大爷气若游丝地一遍遍重申。
小王看着花花绿绿的内页,好奇地探过脑袋,扫了一眼图册。
小王点点头,翻开这本老旧的诗集,一页页认真地读着:“小小一片积雪,漫长冬日给早春的留念。最后一片树叶在枝头坚持,守着诺言,要看一眼春天的新芽。”
无所事事的阮大爷为了打发时间,随手翻开了搁置在床头的建筑图册。年轻时,他是一位颇有名气的建筑设计师,站前广场的艺术雕塑就是出自他手。
阮大爷眼前时明时暗,分辨不清是人是物,没一会儿,他合上了眼睛……
啥网文,啥大咖?阮大爷听得一头雾水,又不好意思再问,假装咳嗽两声,提前结束了话题。
眼前似乎有人影晃动,是医生在喊他吗?似乎除了医生之外还有别人,他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知道他们在哭。小王,不是让你读诗集吗,你干吗要哭呢?还有儿子,你不上班跑到这儿哭什么?还有,其他是什么人,为什么人人要哭?
“哈哈,大爷,早不流行看武侠片了,现在流行网络文学。这部戏是由一部网络小说改编的,主演都是请的一线大咖,阵容特别强大……”小王哇哇解释了一通。
眼前最后一道光消失了,他陷入一片浓重的黑暗。
“《楚乔传》?没听过,是谁主演的?”阮大爷摸了摸脑门,一本正经地说,“我只看过郑少秋版的《楚留香传奇》。”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悦耳的音乐,眼皮上隐隐浮现出几道白色的影子,依旧有人在晃动……不多时,光再度亮了起来,人影陆续彰显,先是一个、两个,不多久便到处是人,是一群载歌载舞的印度女孩,背景是雄伟的泰姬陵,视野被撑得满满当当。
“电视剧吗?”小王一边收拾一边作答,“近来有部古装剧《楚乔传》挺好看的。”
阮青秋一转头,惊鸿一瞥。一位身着纱丽服(印度传统服装)的妙龄女子正一边跳舞,一边围着他打转。
阮大爷问一句:“你们年轻人爱看什么剧?”
“请问你是谁?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阮青秋细细打量着她。
一天,小王帮他收拾床铺。
“不记得了吗?”女子抿嘴而笑,后退了一步,让他看得更清楚,“近来你做的梦都是我给你编织的,想起来了吗?”
不过阮大爷患的是大脑半球肿瘤,当脑瘤不断增大压迫脑组织时,会导致短期记忆力减退乃至丧失。所以他的近事记忆力实在不比七秒钟的鱼长多少,这些萦绕在脑中的条条框框就像暴露在阳光下的晨雾,用不了多久就散去了。所以只要一逮到机会,阮大爷就拉着小王闲扯两句。
哦,他喜上眉梢:“原来是你啊!”
朦胧中,阮大爷形成一种根深蒂固的念想:聊天是要收费的。所以平日里,除了让小王打理日常照顾起居之外,从不敢主动与之聊天。
“是我,如假包换。”她顽皮地在不远处站定。
他依稀记得赵本山有个很搞笑的小品,内容是关于给空巢老人找陪聊的,里面有句经典台词“大妹子,再聊十块钱的”。
“可是你不是个好演员,总想着窜改剧本,把我以前的记忆扯得七零八落。”阮青秋假装不满意,见她不讲话,自己扑哧笑了,说,“不过改得刚刚好,填补了以往所有的遗憾。谢谢你,阿雨!”
特护姓王,年龄与他儿子相仿,南方口音,讲话像倒豆子噼里啪啦,一看就是个爱聊天的主儿。这年头特护价格不菲,阮大爷不知道儿子花了多少银子雇的小王,可能告诉过他,只是他忘记了。
“你高兴就好。”娄佟雨向他伸出了手,“过来吧!”
儿子百般叮咛要多跟人聊天,一是可以锻炼记忆,二来可以缓解寂寞。毕竟这所特殊疗养院位于偏僻的郊区,在市中心上班的儿子只有周末才能过来探望他,平日陪在他身边的只有特护。
阮青秋朝她走了过去,每走一步,佝偻的身影都挺直了一些。待他走到她跟前时,看到的是一张风华正茂的脸。
自从罹患脑瘤住进特殊关怀医院以后,阮大爷的记忆力每况愈下,有时连亲儿子的名字都唤错,这才听人劝,同意雇个特护照顾他。
所愿不过,一生一代一双人。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四十年后交会的十指越缠越紧,在炫目的白光中,在动人的歌曲中,向远方走去,走出红尘,去向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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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大爷的这个梦,永远不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