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改日,就沈七所了解的,足足改到了除夕。也不是韩琛去看罗氏,而是除夕夜的家宴每个人都要到的,自然就见到面了。
韩琛的脚步并没有停,“休息半天了,又积压了不少折子,朕改日再去看你吧。”
经过登基时的清洗,如今韩琛留下的兄弟并不多,即使一人一几也不显得繁多。既然是家宴,也不怎么拘束。
韩琛正要起身离开,却见罗氏抢先一步立起了身,“皇上,也该是用膳的时候了,妾身最近新学会了道菜肴,皇上……”罗氏话并没说完整,可是那邀请之意却已经跃然脸上了。
沈七身边的沈氏朝她嫣然一笑,悄悄地道:“元宵节的时候,我邀请了众多京城的名媛去我府上赏灯猜谜,王爷也邀请了不少青年才俊,其中就有那位状元爷,不知道公主有没有兴趣?”
事实上韩琛也许根本就没注意过台上在演什么?那小花旦的一招“曲有误,周郎顾”并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只能黯然地下台。
沈七娇嗔了沈氏一眼,“你说呢?”明知故问。沈七调头不看她,注意力便被韩琛几上的一碟小菜给吸引了去。
那蓉姑娘的“九霄环佩琴”配的不就是韩琛的“碧海潮声箫”吗?
她瞧瞧韩琛的桌子,又瞧瞧自己同其他人的桌子,菜色都是一样的,唯独少了那碟小菜。沈七对着身边上菜的小太监道:“我也要一碟那美人腰。”
沈七转头瞧了瞧韩琛,本以为他要纠正,因为他本来的德性就是喜欢纠正人,没见以前为了让她知道衣食住行的艰难,折磨她受了那么多苦。何况,于音律而言,韩琛造诣颇深,只是沈七无缘得见他摆弄乐器。据当年的刘嬷嬷回忆,当时他同那位蓉儿姑娘不是经常合奏么?
那美人腰正是沈七当日给萝卜丝取的名字,她习惯了这个称呼,一时并不留意。人虽然变了,可是那爱好,口味却是极难改变的。
沈七很快便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戏台上,谁要去关心他啊。只是这戏后来,也不知道是因为新排的,还是花旦年纪太小,一双水媚的眼睛看着戏台的帝王,有一个地方居然慢了半拍。
“美人腰”三个字一出口,从上面就射来了两道炽热的光芒。沈七这时还没意识到自己是那里吸引了韩琛的注意,居然不当自己是轻烟了,反而像是乞丐看着叫花鸡似的,那般炽热。
可是看韩琛的模样,那空位处仿佛坐了一人似的,他就那样凝视着,时而微笑,时而蹙眉,沈七竟然又看痴了。这时候韩琛才仿佛是一个鲜活的人,这些日子看到的韩琛却仿佛行尸走肉,只有紧皱的眉头,略微显得还有点儿人气。
沈七并不习惯韩琛的这种看法,看得她发怵,看得她脸红,看得她又会心跳加速,她讨厌这种感觉。便拿起手边的酒杯,大饮了一口,同身边的沈氏叽叽喳喳地交谈起来,仿佛并没看见韩琛的异样。
可即使是极入迷,沈七在有些情节薄弱的空档也会抽出时间悄悄用余光扫扫韩琛。只是韩琛的眼睛哪里是看着那戏台的。韩琛坐的那张龙椅宽而深,别说一人,三人坐起来都宽松。 韩琛只坐在一侧,头对着身边的空位,居然会不时地微笑,可是此时戏文唱的地方十分平淡,哪里有需要微笑的地方。沈七不解。
那目光从炽热转成冷静,最后又化为了虚无。
戏文唱的是一个穷家公子被富家千金资助上京赶考夺取投名状元的故事,情节虽然老套的才子佳人,可是戏文写得绮丽光整,遣词造句别有功夫,朗朗上口,沈七才听过一遍,便能背上好几段了。
“皇上是不是瞧上你了?”沈氏在沈七耳边悄悄地说。
正当时,戏班子也开始唱了起来,小花旦的脸蛋十分俊俏,嗓子也甜美,起承转合间别有韵味,再加上这出戏沈七从没看过,很快注意力就投到了戏台上。
“你胡说什么呀,宫门一入深似海,我才没这个想法,宫里我都呆腻了,还是你们这种贵妇人最自在。”沈七不无感叹。如果,如果当初不是韩琛当了皇帝,她便还是她的王妃,还是他的妻子,也许她还活着,也许……
沈七本来是极不习惯这种被忽视的感觉的,可是看见那三人之间的奇怪氛围,她又实在闹不起来。
饭后,宫人送上热茶,沈七漱了嘴,却见这之后,韩琛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来,一眼望去针线十分蹩脚,看着挺熟悉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韩琛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瓷 瓶,开盖后舀了一勺什么东西放在茶盅了,闭上眼睛缓缓地仿佛在品尝无上美味似地将那茶喝下去,良久才睁开眼睛来。
三人之间的交谈并不多,最多也不过是韩琛略微问了问子充和赵氏的孩子子虚的学业,罗氏循例关心了一下韩琛的龙体,赵氏闷声不开口,而沈七的南诏公主简直就成了摆设,韩琛仿佛当她是轻烟一般。
沈七可没见过喝茶还要加东西的,韩琛饮茶的习惯她又不是不知道,可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养成的怪习惯。
韩琛到时,沈七随着她们请了安,在一旁小心观察,却发现他们三人仿佛不像是夫妻,反而是主客一般,那样的生分。罗氏小心翼翼的伺候,赵氏不冷不热下的期待,韩琛眼里略微的内疚,就像是一出含悲的哑剧。
只是其他人都见怪不怪,沈七也只能装作不怪了。反正她是不能再关心他的。
戏摆在宫里的芳洲台上,罗氏派去请韩琛的宫人很快就回了话,说皇上马上过来。罗氏的脸本带着一丝焦虑,这会儿总算是回了春,笑容满面,只是赵氏还是不冷不热的模样,沈七记得以前的赵氏可是比罗氏还要热忱的人。
沈七大概是真铁了心,元宵那日果然盛装打扮准时出现在安庆王府。沈氏这个女主人当得极称职,很自然就将沈七介绍给了那状元郎肖玉。
所以沈七也很好奇,怎么当了皇帝之后,韩琛就爱上这些“奢靡”的活动了。
这肖玉平日为人高傲,颇有点儿旁若无人之感,可见到沈七后倒也算热情,谈诗论画之间,颇有情意。这本就是沈七意料之中的事情,除了韩琛外,她对任何男人都有自信。
可自从沈七入了韩府,因为韩琛不爱看戏听曲,觉得是奢靡之乐,所以沈七便戒了这项爱好,只有别人府里宴请有戏时,她才乐滋滋地看着,每每总爱拉着韩琛的袖子问这问那,问他,如果他是那戏里的将军又或者是那戏里的书生,会怎样怎样,韩琛每每都是瞪她一眼,爱理不理。可即使是这样的机会也是很难有的。
只是看着谈性颇浓的肖玉,沈七的兴趣反而有些消退了,并不如那日看着他背影时那般用心。沈七淡淡地应对着,更惹来肖玉的热情,一路上陪她赏灯猜迷,毫不疲倦。
沈七没拒绝罗氏的好意,因为看戏本就是她闲暇时的一大爱好,那些个戏文里的情节,她自己经历不了,可听别人唱来,便仿佛亲身经历一般,别有一番趣致。以前在沈府的时候,家里还养了个戏班子,就为了她喜欢。
沈七观他,果真是文采过人,聪慧过人,那些谜语几乎没有难住他的,何况又是青年才俊,最难得的是不攀龙附凤,在百官里声誉颇佳,前途不可限量,谁说他不是个良人之选呢?看他如此待自己,今后也定不会委屈了自己。
沈七也没有拒绝,她实在想看看她们的相处之道,这宫里仿佛成了死水,毫无乐气,连罗赵二位生的皇子都是一副静静的模样,哪里有男孩儿的活泼。
沈七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在不满什么。在人最彷徨的时候,首先想起的便是鬼神的指引。
赵氏又是冷冷一笑,“这么多年了,只有姐姐还这般天真。”可是她到底没有拒绝。
第二日,沈七鬼使神差地又去了大明湖畔的静慈庵,想在地藏王菩萨面前静静地呆着,理一理自己的思路,想想以后的去处。
最后还是罗氏打破了僵局,“今日是腊八节,宫里新排了一出戏,不如咱们一同乐一乐吧,也请了皇上来,皇上最爱听戏了。”
这一日因为不是什么庙会或者大日子,所以庵里非常安静。沈七在地藏王菩萨面前的蒲垫上足足跪了一个时辰之久,起来时脚都麻了。
一时间场面便冷了下来。
沈七上了香,准备离开静慈庵的时候,却听得身后一个柔美悦耳的声音道:“不知施主可得空,略微坐坐品品茶。”
赵氏冷冷地看着沈七,冷笑道:“不过又是个可怜人罢了。”
这声音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想亲近,沈七停下了脚步,回头一看,却大惊失色。她眼前是一个灰衣女尼,可是她从没见过如此惊艳绝俗的女尼。那容貌绝丽之处,即使是一向自负的沈七也觉得有些不如。可是能让沈七大惊失色的岂是这个。
她甚至还能记得在她临死前的那个月,韩琛有多热情,有多急切。
“这是敝庵的主持。”那绝丽女尼身边的一个小尼姑补充道。看来才剃度不久,还颇有些红尘里的活泼气息。
沈七看着明显苍老的罗氏和赵氏,哪有当年的容光,沈氏实在是太夸大了。神奇以为,她们的日子大概也是过得极差吧。沈七在这宫里待了半月了,从没听过皇上有招她们侍寝,可是这宫里就她们两位宫妃,这可非同寻常。沈七记得,韩琛于房事上一向都是喜欢的。
静慈庵的主持忘尘大师一直深受沈氏的推崇,说她仿佛是得道的仙人,深通佛法,曾经与少林主持谈佛辩经三日三夜,深得少林主持的赞誉。这样的人,一直都是行踪飘渺的,听说很少有人见过她,沈七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等荣幸。
罗氏又看了许久,才道:“你不是,你不是她。”只是经过这一幕,她脸色再恢复不到常态。而一旁的赵氏却兀自正坐,仿佛一尊木菩萨似的,这可不是沈七记忆里那容易激动的赵氏了。
即使沈七心里有惊涛骇浪,可是她还是忍不住想亲近这位女尼,就静静地与她对坐,她也不说话,果真只是静坐品茗,一盏茶后,沈七才有些不舍地告辞。
“娘娘怎么了?”沈七做出极无辜的模样。
如果说沈七在庵里时的步伐还保算持得十分的沉稳,那么她一踏出庵的时候,便野马似地狂奔了起来,“快,回宫。”
只是在她扶起沈七的时候,脸色却变得极难看,“你,你……”
沈七风风火火地回宫后,便四处打听韩琛的消息,听到他刚召了两位皇子在南熏殿考教功课,便暗自道果真是天助我也。沈七让茜草胡乱选了十来卷画轴抱上,匆匆往韩琛的南书房去。
“公主快请坐,不必多礼。”罗氏即使做了贵妃,也依然地没有架子。
南书房外守职的太监是王德海,胖墩墩的,是个典型的老好人,因为年纪大了,所以气也顺了,沈七心里暗自欢喜。她抱着卷轴匆匆地走上台阶,王德海便立刻迎了上来。
这还是她们第一次见面。沈七敛了心神,忍住不快但恭敬地行礼,“给两位贵妃娘娘请 安。”
沈七脚步也不停,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甜甜地唤了一声“王公公”。王德海正要阻拦沈七往殿里去的脚步,却见沈七“哎呀”地叫了一声,原来是有一卷画轴掉在了地上。
不过这些都不是她该管的问题,她现在要面对的是罗、赵二人。
沈七手里抱着一大堆画卷,做出想弯腰拾取特别困难的姿势,王德海自然要躬身为她拾起的。
忽然看到他皱眉时,只会觉得他冷漠,可是前后相较,沈七却发现,也许韩琛的日子过得并不开心。
在这一落一起之间,沈七嘴里问着,“王公公,皇上在里面吧?”脚步已经垮进了殿里。 王德海只得挪动肥胖的身子追在沈七的身后,“公主,皇上不在,皇上不在。”
沈七在他背后越看越奇怪,绿梅这么大件事,他居然熟视无睹,仿佛这在正常不过了。沈七万分纳闷。再想起韩琛那紧皱的眉头,记得他以前再难的事情都能平静以待,而如今仿佛时时蹙着眉头,沈七只觉得他不开心,又或者是哀伤。
沈七哪里管他喊什么,兀自往里冲就是了,到了大殿右上角时,王德海才追上了她,可这时候正是沈七手里的卷轴全部落地的时候。
韩琛皱了皱眉头,“枯木逢春有什么好稀奇的,不就是一株梅树吗?”韩琛并没有为这一棵特别的梅树留下。
偏巧这个地方放了一个大五彩富贵牡丹海缸,里面插着韩琛的一些卷轴,如今两相混淆,也分不清楚谁是沈七的,谁是这殿里的了。
众人赶紧闪到一边一旁迎接。韩琛路过时,见许多宫人为在这儿,停了停脚步。便有那大胆的,上前道:“皇上,皇上这棵烧死的老梅居然又开花了,国之祥瑞啊,国之祥瑞啊。”大概是太紧张了,连重点都没说到。
“哎呀,糟糕了。”沈七虚情假意地道,“公公,我立即收拾。”
她们正看得热闹,却听得喝道:“皇上驾到。”
如此一来,沈七便能顺理成章地将那所有的卷轴打开来看看了。她要找的那幅画不知道还在不在里面。
沈七围着这梅树左瞧瞧又瞧瞧,依稀记得当年这里好似确实有过这株梅树。
说来也是奇怪,所有卷轴翻遍了,直到最后一卷才是沈七想要的那幅画。沈七打开那幅画时的表情便仿佛是见了鬼似的。
周围的人也在议论,“这棵梅树那年不是同朝阳宫一起烧死了么,怎么今年又发芽了,没想到今日居然开出了绿梅,难道是天降祥瑞?”
她深怕自己看得不仔细,还僭越地将那卷轴放到了韩琛平日伏案的书桌上。
“绿梅!”只听说过白梅、红梅、粉梅,哪里曾见过绿梅,何况这棵树明明就该是白梅,却偏生开出了绿梅。
那是一幅人物的肖像画,沈七曾经看过的,正是在当日安阳的王府里,也是在这样一个海缸里。
这才走到原先朝阳宫的位置,就看到许多人在那围聚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沈七来了兴致,让身边的侍女分开人群,走了进去,抬头一看,却大吃一惊。
历时经年,那画上的人依然栩栩如生,一直横亘在沈七的生活里,在每个角落里撒下阴影。
沈七皱着眉,如果是钱儿就会了解她的心,虽说再世为人,可是要让她颠倒了身份去去拜见罗、赵二位却还是老大不愿意的,可是再不愿意,有规矩在那里也不得不去。
沈七想,她闭着眼睛都能重新画出这幅画了,可是她只是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才要再次来看看这幅画,来求证。
日子一天天过去,说起来,沈七在这宫里也算呆了有十余天了,可从没去拜见过罗、赵二位贵妃,连她身边的侍女茜草都在劝她了,今日又是腊八节,总该去请安的。
在沈七眼前,那静慈庵的主持同韩琛心心念念的蓉姑娘渐渐地合成了一个人。
沈七别扭了半天,最终还是点头了。她本来就是要找个夫婿的,这状元郎看起来也不错,至少比京城的纨绔子弟好许多。
这样的景象让沈七的手一抖,画卷向外前一动,便听得“啪”的一声脆响。
沈七本来稍微有的一点儿兴致全被沈氏给搅和了。分手时,沈氏看她还不高兴,便讨好地道:“改日,我让王爷请了状元郎去府上,再约公主同你们介绍介绍如何?”
沈七的神思才被这响声给惊回来,可是再看那王德海,他的心魂却被这响声给惊得四分五裂了。
沈氏立马掩嘴,左右看看,“呀,你怎么能这么说,不怕被人听见啊。可是,我还是觉得皇上才是最好看的。”
沈七眼看着王德海在自己面前歪歪扭扭地坐倒在地,目光呆滞,口里只喃喃地念着,“这下完了,这下全完了。”
沈七忽然冷了脸,“是么,我怎么不觉得。我倒觉得他比皇上好看多了。”
能将一个宫里资格如此老的太监吓成如此模样,沈七还是第一次看见,不就是打碎了个东西么,韩琛从来是不会为一个物件伤人性命的。在他心里,人命从来都是重要的。既然不是要命,那算什么完了?
两人相视而笑。那沈氏看着那状元郎的背影道:“公主,你说这位状元郎是不是有几分神似咱们皇上啊?”
沈七瘪了瘪嘴,觉得这王德海,胆子越来越小了。她绕过书桌,才看到地上碎的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雨过天青的小瓷瓶,也值得大惊小怪?沈七仔细打量了一下,虽说这一件算是瓷器中的精品,可是宫里比这个好的,也为数不少。只是沈七忽然想起来,这瓷瓶仿佛见过,正是当日家宴时,韩琛掏出来的瓶子。
沈氏看着沈七笑了笑,“依我看,状元郎估计就是在等着你这位公主去驯的。”
只是那小瓷瓶打碎后,倒出来的白色粉末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过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宝贵得不得了的东西,也不知道韩琛是什么怪脾胃,居然要吃这种粉末,大概是什么补品吧,却没有药味。“汪公公你这是做什么啊,快起来,去库房再挑一件差不多的小瓷瓶,把皇上喜欢吃的那个粉末装点来不就行了。”
如此听来,沈七到来了兴趣,“不知道你说我会不会入他法眼?”沈七明显是感兴趣了。
那王德海还是不起来,还是一味的喃喃自语,什么“完了,完了”之类的。
“这位公子就是去年新出炉的状元公,刚点了翰林,前途不可限量。听说文武双全,才高八斗,只是难免傲气了些,监察御史黄大人想招他为婿,却被他拒绝了。听说是要自己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女子,可是至今也没寻得,眼光太高了。连咱们京城第一美人安家的大小姐都不入他眼。”
沈七本想替他收拾一下残局,她的脚还没到那瓶子碎的地方,就听得门口一声惊呼:“你在做什么?”
“你快说啊。”
那人不是韩琛又是谁。他的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碎瓶子,大步地冲进来。
沈氏瞧了一眼,掩嘴一笑,“原来是他。怪不得眼高于顶的公主也肯垂询。”
“谁?”韩琛急急地又冷冷地问。
沈七同沈氏边走边说笑,待看到前面不远处一个人影时,却忽然停了下来。“那是谁?”沈七所指是一位玉树临风的年轻男子。
王德海在沈七的身后悄悄指了指沈七。
沈七出宫后,同沈氏一起约好先去安阳大明湖畔的静慈庵拜地藏王菩萨。因为地藏王发愿要渡尽阴灵,沈七总觉得也许就是他慈悲为怀,才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所以从最初的对 佛教不以为然,到现在对地藏王菩萨极为虔诚。
这当儿沈七也自己坦白了,“是我,我有……”沈七本来是想告诉韩琛那个天大的消息的,可是接下来的话却被韩琛掐在了脖子里。
而很显然,长得极像光烈皇后的南诏公主,也没能引起文熙帝的半丝关心。
沈七甚至能感到自己双脚在离地,因为韩琛死死地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悬空。沈七拼命地掰着他的手,可是却无能为力,渐渐感到头昏脑胀,开始迷糊。迷糊间还能听到李章的声 音,正在惊叫:“皇上,皇上,皇上息怒。”
沈七虽然深以为怪,却时时警戒自己再不能关心韩琛的任何事情。
“滚,都滚,都给朕滚。”
沈七在他身后连声道:“怪哉,怪哉。”韩琛一向对气味是极敏感的,以前她不过用了一味他不喜欢的香草,他便连连皱眉,那还是香草,换作臭气他更是无法忍受的,连他自己的衣衫也是要每日更换,受不得那汗味的。如今忍耐力为何如此之强?也不见责罚那些规矩的宫人。
沈七脖子上的手终于松开了。她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再起不来。王德海和李章早吓得赶紧退了出去。空荡荡地大殿里唯余下韩琛同半死不活的沈七。
沈七才在感叹,就看见韩琛的明黄身影从远处向这边走近,赶紧侧过一边行礼,可这味道实在难闻,不得不掩袖,待韩琛走过,只见他左右的人也在掩鼻,可是唯有韩琛,还是直挺挺的,眉头没有丝毫褶皱,没有任何不悦,仿佛闻不见这让人欲呕的气味。
沈七心里极端的怨恨,真想不到,他居然下得了这样的手,不过就是一个瓶子,那粉末即使是就是金粉,难道还能值了她南诏公主的命去不成?何况她的模样,难道就不能丝毫勾起韩琛的回忆,不能让他稍微怜惜。当时他的眼神简直是要吃了她的。
为了能尽快赴约,沈七只好走近道,这需要绕过文熙帝的华章宫。远远的,沈七就掩了鼻子,“这里怎么这么臭?”一股粪溺的气味。这附近就是华章宫了,怎么敢有这种味道,“怎么这宫里的风气就坏成这个样子了,这给花草施肥也不懂把粪溺腐熟。”沈七是莳花之人,自然也懂一些。
沈七想起那蓉姑娘的画,倒底还是有天壤之别的,她的肖像画韩琛一直留着,可是自己的呢?大概他真高兴再也用不着见到当日的自己吧。
这一日她早早就领了侍女准备出宫,本约好沈氏去游湖的,可因为侍女笨手笨脚梳理发髻不顺沈七的意,又磨蹭了许久,她不由得开始想念钱儿,只是钱儿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虽然沈七变着方地打听,却没有任何消息。
沈七本来想索性就躺在地上不起来的,看韩琛是不是还要来杀自己一回。可是殿里静极了,沈七一时好奇又撑起脖子,却见到极惊讶的一幕。
接下来的日子,沈七过得实在是舒心,住得好,吃得好,宫人见她入住的是华光宫,何尝敢怠慢。而她又身为客人,比起宫妃们自由更大,还可出宫游玩,如今是天下太平,雅集诗会多不胜举,再入繁华之世,沈七才觉得自己也有点儿人气了。
韩琛正匍匐在地上,舌头伸得长长地,贪婪地舔舐着地上的粉末,他也不嫌脏么?这粉末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让富有四海的帝王不惜趴在地上舔。
沈七深呼吸一口气,遗忘,遗忘才是最好的良药,她并不想陷于过去而再那样围绕着他生活,以他的喜怒为喜怒。
可是韩琛脸上那绝望的表情,那仿佛天塌下来的表情,却让沈七觉得心在刺刺地痛。她究竟是不愿意看见他这样的。这一次回来,她本以为会看见意气风发的韩琛的,会看见高高在上,睥睨四海的帝王的。
如今看来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进来,连边陲小国的公主都能入住,为什么当年的沈七就不能住呢?就因为沈家什么都不是了么?就因为他从没将沈七放在过心上,他嫌弃她,憎恨她么?
可是沈七只看到了悲伤的韩琛。
沈七顿时无精打采了起来,环顾这华光宫,比起当年的朝阳宫除了名分上好听点儿以外,并不见得就比朝阳宫好。何况长久无人居住,看起来也颇为陈旧,有的地方甚至还有霉斑,沈七皱着眉打量了一番,心里想,当年也不知道自己是着了什么魔,非想住进这里不可。
沈七强撑起身子,“你,你别舔呀。”沈七觉得韩琛这日子没法过了,简直是什么乌糟邋遢他都能忍受。
可惜等到天黑都没等来驱赶的旨意,反而李章很快就命人将沈七行馆里的东西送入了宫,贴身伺候她的宫女也进了宫,无一不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韩琛只是冷冷地回头道:“你还不滚!明天就给朕滚回你们南诏,否则别怪朕心狠手辣,你回去最好劝你父王乖乖的,否则朕一定灭了你们南诏。”
沈七好整以暇地坐在华光宫里,翘首企盼一场吵嚷,反正她是打定主意不挪窝了,也不信韩琛那种事事以国家利益考虑的人会就这么杀了自己。其实杀了自己也无妨,沈七居然有些期盼亲手死在韩琛手里。这世上她又有什么可留恋的,亲人早去了另一边,所谓的恋人不过是一场热闹的笑话。
那样的阴狠,哪里还有一丝的情意。
那太监见沈七对大内总管李公公直呼其名,只感到这女子嚣张之极,可是越是这样,越发显得她大有来头,所以那太监也不敢多说什么,匆匆去了。
沈七跺跺脚,奔了出去,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既然没有,那让我住住又何妨。我看这里最舒服,风景好,装饰也好,我很喜欢。再说了你们其他宫殿看起来阴森可怖,像是许久没住过人似的,我住着也害怕,我就要住这里。”沈七顿了顿,“你去回李章吧,他若做不了主,就去回皇上。”
到了次日,李章领了人来请沈七离开华光宫,说是准备好了车马送她回南诏时,沈七才真有些急了。
“暂时没有。”言下之意就是以后会有。
虽说南诏的日子不错,可是她这次要是回去,可就没好日子过了。何况她还是被赶走的!这在沈七来说可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你要是求着让她留下,她还未必留下呢,可是你赶她走,她真是就偏不走了。
“哦,这宫里有皇后吗?”
“我要见皇上。”沈七不依,“我有要紧的事同他说。”沈七不由想起她昨日没来得及说完的话,觉得完全有同韩琛谈判的筹码,不愁他不屈服。
“公主,这是皇后的宫殿。”
李章不答话。
那太监急得额头冒汗,这才感觉着女子果然是从蛮夷之地来了,居然不知道这宫殿是只 有正宫皇后娘娘才能住的地方。
沈七眼瞅着这李章,知道这人是一心忠君的主,便好言相劝,“李公公,兹事体大,皇上要是听了我要禀报的事情后,一定能眉开眼笑,从此心情舒朗,这于你可是大功一件。”沈七心想,如果那忘尘大师真是当年的蓉姑娘,对韩琛来说可不是天大的好消息么?
沈七越走就越想,越想就越气,行过正宫皇后所住的华光殿时,沈七忽然止住脚步,指着那雄伟的宫殿道:“我要住这儿。”不等那太监回答,她就开始往内走了。
想到这儿,沈七的心里难免黯然,有些酸溜溜的,如果感情说放下就能下那岂能叫感情,只是有些人有慧剑,有些人能破釜沉舟,比如如今的沈七,为了断绝自己的后路,甚至不惜让那对苦命的有情人重新成为眷属,也就当为自己的下辈子积德行善吧。
沈七冷哼,这未免也太巧了。看来他是存心要抹杀她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了,这心肠未免也太狠了,她沈七何尝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要被他这样对待。
沈七本以为李章定要被打动,哪知道那太监眼观鼻,鼻观心地纹丝不动,只是使个眼色让周围的人赶紧督促沈七身边的人收拾行李滚蛋。沈七真恨不得一掌劈倒他,可惜了没有钱儿的配合。
“都是毁于大火。”那太监回道,只是不知道怎么这位南诏公主对这宫里的地形如此之熟悉,这御花园弯弯绕绕,她居然能直接就找到当年摘星楼所在之地。
沈七在哪里磨磨蹭蹭了许久,对这李章又是威逼又是利诱,都无济于事,真称得上是无缝的鸡蛋了。
“摘星楼怎么毁的?”沈七喃喃地问。
最后沈七被这不言不语的李章给逼得没有办法,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地登上马车,也算 是这李章还算有良心,送了这南诏公主最后一程,还亲自扶她上马车。
可是眼前哪里还有摘星楼,当年耗费巨大人力物力建起的高楼,如今以变成了一片汪洋,没入了苍龙海。
这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沈七本身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前辈子被韩琛压了一头,忍气吞声,这下要彻底断绝对韩琛的念头,性子便被反激得更张狂,何况父母具去,也无人管得了这野丫头,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
“那,咱们去御花园走走。”沈七说的是御花园,可是那步子明明就是急切地往当初摘星楼的方向。
只听得沈七尖叫一声,众人都没回过神来,就看见沈七羞红了脸,气急败坏地指着李章的鼻子道:“你居然,居然敢调戏本公主。”沈七捂住自己的手腕,仿佛被蛇咬了似的。
“什么?”沈七杏目圆瞪,看来这宫里沈七存在过的痕迹已经几乎没有了。
周围的人绝倒,这李章明明是太监,哪里能调戏得了女人。周围的人很不解地看着沈七。
“不,只是朝阳宫早在三年前的一场大火里被夷为平地了。”
“看什么看!”沈七怒瞪回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阉人在宫里的龌龊事,结对子找菜户的事情难道还少了。在宫外还不知道养了多少干儿子呢?如今你瞧本公主落难,居然把这腌臜注意打到本公主头上来了,是不是看本公主国色天香,所以色胆包天啊?”沈七真是越说越不像样子了。
“怎么,莫非有人住了?”
连一向稳重自持的李章都有些挂不住老脸,不得不干咳起来。
“这……”那太监有一丝迟疑。
“我不管,我要见皇上,让他为我主持公道。”沈七上前扭了李章就要走,这下她倒是不怕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也不知道是谁在打谁的主意。
“也好,就说我要住朝阳宫。”虽然朝阳宫算不上沈七什么心头所好之地,可是毕竟以前住过,且同韩琛所住的华章宫相近,也方便探听消息。
沈七唬得周围的人没反应过来,赶紧拉了李章要走,李章正要拍开沈七的手,却见周围的众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仿佛他真是动了什么腌臜心肠似的。
“奴婢这就去回李公公。”
其实众人都觉得以李章素来的为人定不是这样的人。可是这事被沈七说得活灵活现,如果又见李章同沈七纠缠,拍开她的手,必然就容易想成是恼羞成怒,反而让人以为他真的有什么。
“有何不可,届时命人去南诏行馆将我的东西搬来就是了。”沈七倒俨然有点变客为主了。
李章奈何不得这个惫懒的脸皮厚得赛城墙的公主,只能被她拉了走。他这是没见过沈七在石头镇时在韩琛的议事房前打地铺的盛况,那才叫真的脸皮厚。
那位为沈七领路的公公,一阵尴尬后道:“公主今日就要搬进宫?”
沈七这下如愿以偿地拉了李章到韩琛的面前。刚要进南书房时,便见沈七放开了扭住李章的手,恭恭敬敬地对李章行了个大躬礼,“李公公多有得罪,只是实在想不出办法才出此下策,还望公公见谅,如果本公主以后得了什么好处,一定少不了公公的。”末了沈七还对李章眨了眨眼睛。
“这位公公,却不知道皇上将我安排到什么殿住?”沈七今天就没打算出宫去了,所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别以为她脾气好,就真的可以熟视无睹。
李章心里那个震撼,只觉得此女的彪悍只有当年火烧天牢的那位才有得比。
李章心里那个震撼,只觉得此女的彪悍只有当年火烧天牢的那位才有得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