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言情小说 > 雍容天下 > 第十九章 梨花巷陌

第十九章 梨花巷陌

他折返,在一个糖炒栗子摊贩前寻到我。我向他看了一眼,他对我觅食的目光十分了然,然而已是囊中羞涩,再无多余钱两。

苏琯问路,彬彬有礼兼具容貌出众,被问者都是一脸与有荣焉,热心指路。梨花巷就在离此不远的三条街后。

我咽着口水对他摆手:“没关系,我吸几口味道就饱了……好了……我们走吧!”

苏琯原地刹步,脸色微红:“你等等,我去找个人问路……”

我走了出去,然而苏琯没动。只见他拔了发簪,交给摊贩:“可以换一包糖栗子么?”

小跑跟上去后,又换上一脸纯真无邪:“这么说,你知道太傅住的梨花巷在哪里?”

然后我便获得一包香喷喷的糖炒栗子。

我在后面露出狡诈一笑。

路边,苏琯准备用缠绑画卷的绳子绑发,我解了自己的紫缎发带,摊在手心递给他。

苏琯俊脸唰的一下红了,被烫一般连忙甩开手,抱着书画包袱扭头往前走:“我们快些去找太傅……”

“陛下用什么?”他摇头拒绝。

我举起他的手,一路跑到这里,他手还牵着我的手没松开:“朕有什么办法?”

我甩了甩披散的头发,拿手耙了耙:“绑得不舒服,朕想松快一下。”

苏琯表情有点松动,回头见我跟得他很紧:“陛下年纪小,天真难免,但不可这样心无城府!另外,陛下为何非要跟我走这么近?”

为了展示我想松快一下,特意撩发甩过来甩过去,结果一阵逆风袭来,吹出一个鸡窝头……

我也跟着走到一边,继续诚恳认错:“我保证以后不这样乱说话了好不好?你就原谅我一次嘛!谁让我年纪小,就是这么天真无邪呢!”

“朕就是这样一个汉子!”我旁白。

“陛下不必拿这话敷衍我,你心中未必认为自己是错的。”一眼洞悉我心思的苏琯气得走到一边。

苏琯忍俊不禁,拿紫缎发带缠了发髻,再来我身边给我一头乱毛顺了顺,许久才把鸡窝头打理好。

我垂头认错:“好吧,我错了,你说的都是对的。”

我们继续赶路。苏琯在前,我在后,哼起了歌:“你挑着担,我披着发,迎来卤煮送走糖栗。踏平坎坷成大道,斗罢饥饿又出发,又出发。”

“万一听者有心,有心怀不轨的人,用你的假话就能兴风作浪呢?世道艰险,你怎可如此天真!身为陛下,竟如此儿戏!”他对我的嬉皮笑脸很生气,训斥的话语也严厉起来。明明年纪不大,说话却比太傅还老气横秋。

苏琯又背又扛一堆东西,回头等我,听着我的荒腔走板,嘴角微微扬起:“我是沙僧?”

我看着他肃然起来的俊秀面孔,一点也不怕他,笑嘻嘻道:“假作真时真亦假,真话在不同的语境中,就是假话,有什么好怕的嘛!”

歌罢,我摇了摇脑袋,凑到他跟前:“苏琯,你难道没有注意我在卤煮店里说的是,微服私访的陛下和状元郎?”

苏琯吓白了脸,赶忙牵了我火速逃离。逃到一个没人的街角,他板起脸教训我:“陛下怎可言语如此大意?万一被人发觉,陛下安危可怎么办?”

他脸上一怔:“陛下不可戏言,科考尚未开始……”

众人惊讶地看着我,继而纷纷摇头叹息:“没想到是个脑子坏掉的,可惜呀!”

“君无戏言,那苏琯就不要让朕的话成戏言。”我越过他,抱着糖炒栗子边吃边往前走。

我恋恋不舍地随他离开,眼看要出店,我回头冲食客们神秘道:“难道就不能是微服私访的陛下和状元郎?”

远方巷陌,一片如雪砌的花海,隔开喧嚣俗尘,梨花树下,一座宅院遗世而独立。我止步在梨花外,逡巡不前。苏琯走来,望着花海道:“姜太傅可真会挑宅院,僻静无扰,花海隔绝。陛下为何停步?”

苏琯听不下去了,抱了书卷和包袱,拉了我起身离桌:“我们快走吧!”

我老实交代:“太傅是被我气走的,我现在找上门去,怎么说好?”

有人持反对意见:“倒也未必。兴许还真是个生得漂亮的男孩子,两个俊秀小相公……你们懂的!”

“陛下历尽艰辛,路经八十一难,才到如来殿。就是什么也不说,太傅也会体谅你的辛苦,说不定就不生气了。”

食客们交头接耳:“女扮男装,也许是私奔!落魄书生勾引富家千金,乔装改扮私奔呢,看来就是这样没错!”

我唉声叹气:“你是不知道他有多不好惹。”

苏琯不自在得耳根都红了,我为了给他解围,扭头对众人道:“你们哪里看出我是小娘子了,我明明是个男孩子!”

苏琯帮我剥了几个栗子,给我打气。事实上,吃饱一点,的确勇气就足一点。

“你这人可真没眼力!没见人家小娘子衣着光鲜,小相公穿衣朴素,一碗卤煮只让给了小娘子,分明是小相公心疼小娘子!”

咬着板栗,我就闯入了太傅的势力范围。这条梨花巷有好几户人家,无法确定究竟哪一户才是太傅宅院。

同样目瞪口呆的还有附近几桌的食客:“小娘子饿成这样,这小相公也忒虐待人了!”

苏琯却十分有把握地走上第一户人家大门前,指点我看:“陛下看门楣上,有一排正六角形的圆木,那便是户对。五品以下官员,门楣上户对只可有两个;四品以上官员,户对可以有四个;亲王以上,乃可嵌十二个户对。”

吃完后,一抬头,对面的美少年目瞪口呆。

我领悟,然而远眺了附近几户人家后,还是难以判断:“太傅的品级应符合四个户对,但这附近,两个户对的有三家,四个户对的有两家。”

苏琯便在对面看着我狼吞虎咽吃相惊人,嘴里包住一大包,还没咽下,就塞进新的内容,碗里以可见的速度迅速见底,最后我连汤汤水水也没放过,吸溜得一滴不剩。

苏琯又让我看门下:“陛下再看门枕石,俗称门当,有圆形有方形,圆形如战鼓,为武官独有,方形似砚台,为文官所属。”

原来他不喜欢吃,这下我完全没负担了,挥着筷子安抚他:“既然你不爱吃,那朕就先吃了,不然凉了不好吃太浪费!”

“方形门当,四个户对,原来是这家!”我一指苏琯所站的宅院,夸赞他道,“你真聪明!”

他对我一面口中说着如斯热诚的话语,一面紧盯着碗里的卤煮模样弄得啼笑皆非:“陛下先吃饱了,才能顾得上天下士子,再者,天下士子不一定就喜欢陛下喜欢的卤煮。”

苏琯不以为然笑道:“常识耳。”

我也坚持:“那你一点不吃,岂不更饿?朕怎么能让天下士子挨饿呢?”

判断了太傅的宅子后,见其宅门并未合上。苏琯拿的东西多,腾不出手,我便上前将大门悄悄推开了些许,闪身进去。

他小声又严肃:“上回见陛下在饭楼里食量不小,今日陛下走了许多路,这碗卤煮并不多,再分一半,你会吃不饱,待会走不动路了。”

宅子内花香更加馥郁,宅院里也种有梨树,梨花朵朵飘落,地上铺了一层落花,不知是家主没空拾掇,还是故意为之。踩着层层落花,走进前院,一个身影毫无预兆,闯入视线中来。

我从旁另取了只碗,要同他分食,被他制止。

石桌旁坐着一个托腮的人,正凝神圆桌上的棋子,静美如落英。

苏琯取了随身带的卷轴小心摆放在桌上,手掌抚过仿若爱不释手:“今日买了几幅名家字画,囊中告急,不过书中自有千钟粟,我不饿。”

我即将喊出“太傅”二字,却有人先我一步。

我握着筷子迟疑:“只能买一碗?你不吃么?”

屋里走出一个秀美女子,小臂搭着一件男式长衣,边走边笑:“羡之哥哥没有趁我不在偷我的棋子吧?”

我们迅速坐了这来之不易的位子,伙计也快速上了一碗卤煮,搁到苏琯面前。苏琯推了碗到我跟前,取了筷子在自己手绢上擦了擦,再戳进卤煮里。

托腮的人依旧在托腮:“我是这种人吗?”

一个吃到尾声的食客被伙计连催带哄赶了走,拿肩头毛巾擦了擦桌面,对苏琯招手:“公子来这里!”

身段婀娜、眉目清秀、步态款款的女子将长衣披到对方身上,从他后方倾身,作势要检查对方有没有私藏。

伙计被苏琯一身端秀书卷气和温柔可亲的容貌折服:“公子稍等!”

“咔擦”,我捏开了一颗糖炒栗子。

苏琯拿出钱袋,倒往掌心,只倒出五枚铜钱。他拉了跑堂伙计,将掌心里五文钱全数给了对方,温文笑道:“可否给我们寻个座位,再上一碗卤煮?”

如斯美轮美奂的画面就此打破,缠在一起的两人抬头看来。

我只能使劲咽口水。

一个迷惑,一个惊愕。

卤煮的香气弥漫着整个小店,空气里都是令人馋涎欲滴的味道,食客们吃得酣畅淋漓旁若无人。

“姑娘可是走错了门?”容颜秀丽的女子问。

走走停停,在一条满是饭庄酒楼的街上,我从诸多味道中分辨到了卤煮的气息。苏琯以我探路,终于寻到了一家以卤煮为招牌的小店,店里生意火爆,一个空位没有。

“可能是吧。”我手抱一袋糖炒栗子,放了一颗进嘴里。

苏琯替我扛起了包袱,带我一路寻访卤煮店。

太傅姜冕从石桌旁起身,扯下身上披的长衣扔桌上,几步走下院台,脸上惊愕犹未消。这时,苏琯抱着一堆东西从我身后赶来。姜冕视线旁移,又是一脸惊愕。

我收泪,从他肩头抬起脸,点头:“好,朕要吃卤煮,你买给朕吃!”

苏琯勉强躬身为礼,主动解释:“姜太傅,陛下是寻你来的。”

苏琯迟疑着道:“那我带陛下先去吃饭,然后去找太傅?”

姜冕克制了一下自己的神态,但依旧对我与苏琯两人的模样打量不止:“陛下一个人出的宫?就你们两人寻到这里来的?”

我无节操地抱住美少年哭泣:“太傅离宫了,奏折太多,朕看不过来,要去找太傅,迷路了,还饿了嘤嘤嘤……”

对第一个问题,苏琯也无解释权:“我是在路上遇着迷路的陛下的……”

“陛下要去哪里,可要苏琯带路?”

姜冕大为震惊,三步并作两步,到我跟前,想伸手又碍着有外人在:“陛下怎会只身出宫,连个护卫也不带?遇到歹人了怎么办?迷路了怎么办?要是没有遇着熟人呢?你怎能这么乱来!披头散发成个什么样子,你的发带呢?”

苏琯抿着嘴,对我如此微服出宫便不再细问,拉了我到树根下坐着歇息,拿过我手里的手绢给我又擦泪又擦汗。我又毫无障碍地蹭到他肩头,伏肩大哭。从前很疏离的美少年,对朕的眼泪竟无抵抗之力,没有拒绝我在他肩头蹭泪的举止,还下意识在我背上拍了拍。

我被喷得连栗子都忘了吃,呆立原地挨训。

有美少年关切问询,我便毫无障碍落下泪来:“朕……朕微服出宫不行吗?”

提到发带,那发带就在苏琯头上闪闪发亮,姜冕一转目光,与苏琯发上遇个正着,顿时就失语。

我简直有抹泪的冲动。他见我如此激动,忙上前来接过我的包袱,掏了手绢递给我擦汗:“陛下怎会独自一人在这偏僻之所?”

苏琯深感压力,连忙解释:“陛下的发带给了我,陛下说绑着头发不舒服……”

是幻听,还是天籁之音?我抬头,见迎面走来一人,翩翩白衣,抱着几卷书画,那眉清目秀不正是苏琯?

姜冕眼睛冷冷地一闪:“陛下的发带为何要让给你,你没有发簪?”

然而就在我绝望之时,一个动听的声音诧异道:“陛、陛下?”

苏琯垂头:“学生的发簪当钱物给了人……”

我垂头丧气无目的前行,甚为绝望。莫非这就是得罪太傅、太医和皇叔的下场?

姜冕还要进一步审问,我挡到苏琯跟前,举起手里的板栗袋子:“苏琯给我买了卤煮吃,钱花完了,我又要吃糖炒栗子,他只好拿发簪换了这袋糖炒栗子。苏琯还没有吃饭呢!”

沿着街路,越走越累,尤其扛着沉甸甸的包袱,还不辨方向。再找人问路又怕被骗,何况眼下路处偏僻,连个官署也遇不着。

对我这番话理出个大概剧情脉络后,姜冕脸色更不好看了:“如此看来,这一路苏琯哄得陛下很开心?”

身后传来激烈的挣扎:“不不!放开我!我不去见官,会坐牢的!”

“是啊,苏琯待朕很真心,虽然他也训过朕几句,但朕不怪他。”

说完我就转身走了。

姜冕顿时怒火引爆:“苏琯!陛下迷路无依无靠,你竟敢训斥于她?!”

我喘着粗气:“天子脚下,你敢胡作非为,光天化日抢劫钱财,还想拐卖少女,这是违法的你懂不懂?要拉去见官的,你知不知道?”

苏琯蒙受冤屈,但不自辩,垂首领罪:“学生无礼僭越,罪该万死。”

跑过转角处时,果然四名护卫身影不见,只有卖油郎哀声惨嚎:“说、说什么?!”

“羡之哥哥!”那名美貌女子款款走来,不敢置信地望着我,“难道,这是……元宝儿?”

我重新来了一遍跑回的脚步声,在即将过转角处时喊道:“那个卖油郎……我跟你说……”

“你认识我?”我疑惑侧头。

这般群殴法,怕是一时半刻就能把人打残。

她竟又惊又喜,上到前来,出人意料地抬手捏了捏我的脸:“元宝儿不记得阿笙姐姐了?你小时还让阿笙姐姐做你的太子妃呢!”

然而身后嗖嗖几道风声,以及传来卖油郎的呼救声。我跑出去后又转回,趴在拐角处上看,见四个护卫正在群殴卖油郎。护卫们统一劲装,非宫廷护卫,倒是跟拖走阿宝的两个护卫一般的衣着。

近距离打量这位美人,肌肤赛雪,五官娇媚身段窈窕,确可做太子妃,然而……

我深吸口气,扛起包袱,转身跑了。

“阿笙姐姐是太傅的什么人?”我直截了当问道。

我一矮身,躲过去,看准他身体前扑的方向和步子,挪脚踢过去地上的大铁勺。卖油郎不防地上有陷阱,一脚踩进勺子里,立身不稳,扑到地上,撞翻了担子。

听到这个问题,阿笙姐姐脸颊便嫣红一片,整个人顿如桃花上的朝露,红颜韶华,鲜艳得无可比拟。太傅姜冕忙出言将我们打断,对美人道:“阿笙,你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吃的。元宝儿走了这一路,肯定饿了。”

卖油郎顶着一脑门油迹,夺过大铁勺扔地上,大怒:“你才蠢死!女扮男装以为谁看不出来?清早出侯府的姑娘,还会没钱?侯爷看上的小姐,估计能值不少钱,不如我给你卖去卿月楼……”就要一巴掌呼我脑门上。

阿笙姐姐含羞带怯看他一眼,应声去了。

我反手抽出担子上灌油的大铁勺,拍去他脑门:“谁会带这么多沉甸甸的银票出门,蠢死了!你给我放手!”

这眉目间的情致,便是傻子也看得懂。

“不值钱还护得这么紧?一堆纸难道是一堆银票?”卖油郎被自己脑补得兴奋了,拼命抢我的包袱。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固。姜冕干咳一声:“元宝儿,你来寻太傅是做什么?”

我护住包袱,试图从他手里挣脱:“东西不值钱,就是一堆纸……”

我替苏琯卸下肩上的包袱,解开带子,露出里面沉重的奏本:“让太傅帮我批奏章!”

热心的卖油郎给我带起了路,烈日当空人群熙攘,我跟在卖油郎身边,随他穿过十几条街巷,人迹渐少,拐角处,卖油郎搁下担子,一把拉住我,坏笑道:“大热的天,给你带了这么远的路,包袱里的东西给我,就当引路费了!”

“……”不知怎么,太傅忽然失落了瞬间。

卖油郎瞅了瞅我肩上的包袱,挑起担子笑道:“正巧,我也要去梨花巷。”

院子里,石桌上的棋枰被收起,取而代之的是层层叠叠的奏本,以及笔墨。姜冕坐在桌前,沉气凝神,拿起一本翻看。

我扛着一袋子奏章出了侯府大门,手搭凉棚望了望路线,寻到街头卖油郎的担子前,问道:“大哥,请问南门外梨花巷怎么走?”

苏琯寻了把扫帚扫落花,并非扫尽所有落花,而是依着姜冕的吩咐,将过厚的落花扫去一层,仍然留下薄薄的一层,依太傅的话说,就是不可坏了景致与情致。虽然太傅的吩咐矫情又难拿捏,但苏琯揣摩着扫了半个院子,也没见太傅挑刺。

穿过院落,没有人阻拦我,也没有人给我带路,内侍不见,我带出宫的侍卫也没影。显然都是人为干预消失的人口。目的在于困住我么?我岂不能自力更生?!

我则背着手,将宅院里里外外闲逛了个遍。这宅子自然不可同皇叔的府邸规格相提并论,便是气势也不可同日而语。但胜在曲径通幽,民宅情韵,景物宜人。更有生气,更有人气。

后方墨石敲落墨池,发出空灵的一声脆响。

期间潜去厨房衔了半张春饼,边吃边溜达,从后院到前院,中线上走了一遭。远远见太傅才看了一半的奏章不到,一手撑着头,一手翻着奏本,眉头微皱,仿佛看奏本是个苦差事,不过也确实是个苦差事,不然我岂会千里迢迢历经八十一难也要扔给他。

我推开房门,一步迈了出去。

走到一株梨树下,趁着起风,我抬手接了几瓣落花,夹到春饼里作馅,卷好了再吃,味道果然不一样。

后面又道:“京兆尹探听到姜冕落府之地,就在南门外梨花巷。”

远处石桌旁干着苦差事的太傅转眼看过来,盯我半晌没说什么,又转回目光继续看奏本,看了片刻,再将视线从奏本上移开,向树下看来。然而我已不在树下。他目光左右移动,均不见我,再上下移动,终于……在上边将我寻到……

我走到门边停下。

我爬上了树,踩上了枝桠,摘了上端新鲜干净的梨花,馋涎欲滴塞了一把进嘴里。

内侍不在身边,我亲手将奏章都整理到一起,装进布袋子里,就要背上肩头离开。才下了凳子,就听对面道:“童尚书府里来消息,施县令已醒转,对于大理寺卿的调查无动于衷,只问大理寺死牢里那名冒充郡主的要犯下落。”

“元宝儿!”太傅拍案而起。

“但愿陛下能读出不一样的内涵。”他将杯中茶印尽,喉头滑动了一下。

声波远攻十几丈外,我踩滑了枝桠,自繁花间直坠而下。扫落花的苏琯离得最近,忙扔了扫帚,冲将过来,张开双臂承接。我沉重的身躯砸向他,毫无悬念将他压倒在落花堆里。撼动花枝,带下一阵花雨将我们湮没。

“我觉得皇叔更值得研读,比奏章有内涵。”我端正着容色对答。

姜冕快步奔来,声音一抖三颤:“元宝儿?”

“陛下为何不看奏章?”他垂着眼看杯中浮叶,不抬眼也能洞悉一切。

花丘顶端蠕动了一下,我探出一只手,很快被一只大手攥住,用力一拽,将我从花丘里拽了出去,直直拉进怀里拥住。这天、地,又都是梨花香,香透骨子里。

我打量着对面静心喝茶研墨的人,肌肤有光泽,脸上有神光,眉峰如山势,鼻梁似山岳,饮茶时喉间微动,研墨时五指并不粗粝,浑身透着儒将的气息,但又让人无法忽视其爆发时的力量,仿佛所有能量都沉潜在寻常雅致中,是个矛盾又和谐的主体,就如同温柔与残酷兼具的那个瞬间。

苏琯在花堆里扑了个人形,慢慢爬起来,拂去身上梨花,揉了揉手臂,眼睛望着我与太傅。

一抬眼,对面是静静喝茶的皇叔,不时给墨池里研几下墨。

我感到几道视线聚焦,从太傅紧箍的怀里昂起头,见不止苏琯,另有阿笙姐姐抱了一竹筛春饼站在阶上,也注视着我与太傅,眼里的光彩如风中之烛,一点点黯去。

我被一杯清茶灌醒,才意识到身处一间没有血腥味也没有咒语的房间,檀香袅袅,凝神静气。而我正坐在桌边,手旁是翻开的奏折。仿佛一切都只是我打了个盹儿,我依旧在桌边敷衍了事地翻开奏章。

太傅迟钝,未有觉察,仍紧搂着我没松手。我伏在他肩头,在他耳边提醒:“被你娘子看到了,快松手!”

两名护卫入得厅内,拖起地上翻滚的阿宝,无情地拽走,徒留地板上挣扎的血迹和泪滴……

太傅侧过头,看我念叨的模样,又气又急:“你胡乱编排什么?!”

皇叔或许高估了自己的定力,神情起了波动,举袖挡住我面前,掌风推开厅门,低沉的嗓音狠狠道:“来人!郡主失心疯,欲行刺陛下,现遣送京师千里外本侯的封地叶县,由叶县三千驻军看守残生,永世不得自由!”

我也转过头,跟他大眼瞪小眼:“你娘子生气了,不给我春饼吃怎么办?”

那咒骂声如同咒语,缭绕在脑际,我既被眼前景象惊住,又被这咒语慑住,大脑呈现一片空白。

“你能不能一时片刻不寻思吃的?”姜冕将我后腰一拦,抱得更紧了,嘴唇凑到我耳边,语声低低诉在耳畔,“阿笙是我世妹。”

阿宝双手捂脸,血液从十指间渗出,她痛苦地翻滚,整个身躯颤抖着蜷起,咒骂不绝。

“太傅说什么?风太大,朕没听清。”

“穆却邪!你同穆夜行有染!兄妹乱伦!鲜廉寡耻!残暴不仁!如今又叔侄乱伦!报应不爽!老天都诅咒你!”

“……”太傅执意不说第二遍,也不会更大声。

皇叔拿开我的手,将我抱离开,俊美不老的脸上有温柔与残酷交织的容光。他一言不发,另一只握有药瓶的手向后一泼,将药瓶扔去地上,同时响起阿宝撕心裂肺的惨然之声。

趁着还没完全冲破众人底线,我在他怀里挣了挣:“太傅,朕没受伤,你可以放朕下来了,朕不会诬赖你御前看护不力的!”

“对!我是郡主!你亲口当堂承认下的郡主!”阿宝如同抓住救命稻草,更进一步威胁,“还有你同阿夜的事,你不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才宁愿承认自己私生女的么,你敢对我下手的话……”

这个台阶很是水到渠成,姜冕只能顺着下来,搭在腰上的手撤了回去,将箍了许久的我放了。而后站在梨花下、落英间,一手背到身后,面容不波不兴,又清高冷峻得不成体统。

“洗去她现在的容貌,那她还怎么做郡主?”我握住皇叔手腕,这一手下去,也许就不可挽回了。

苏琯这少年大概没见过过渡如此自然的一品太傅,连忙也跟着调整脸上神色,装作什么也不曾看见的模样。

“准确的说,是洗容。”皇叔冷冰冰道。

美人在阶上被晾了太久,风中之烛快要熄灭,桃花朝露渐失光华。我扭头奔她而去,流着口水扑上,甜甜糯糯喊道:“师娘,我可以吃春饼吗?”

“皇叔!”我跑下去,紧张地看着药瓶,“这个,是毁容的?”

阿笙姐姐脸上凝固:“……”

“活在别人的面皮下,你竟是一点不觉心虚,那便让你看看,你从前究竟是什么样子,无需再自欺欺人。”皇叔冷酷地无动于衷,手中药水渐渐靠近阿宝的脸。

后方一阵猛烈的咳嗽,太傅体力不支,一手撑到了树干上。

阿宝脸色雪白,惊恐地避开药瓶:“我不要!”

苏琯关切询问:“太傅,你没事吧?”

“许你荣华,你不甘,本已是僭越之身,还妄求更多。如此贪得无厌,皆因你一张以作筹码的脸?”皇叔慢慢蹲下身,自袖中取出一瓶药水,拔去瓶塞,阴沉的嗓音继续道,“是不是非得毁掉你这张面皮,你才肯看清自己怎样卑贱?”

最后,我当然吃到了春饼。满满一竹筛春饼搁在石桌上,跟奏折山并列,四人围坐,我与太傅相对,左挨苏琯,右近阿笙。在毛巾上擦擦手,我率先挑起一张春饼,挟了青菜肉丝蘸酱,裹入春饼,卷起来,一扭身,送到左边苏琯面前。

内侍看清阿宝脸容,更惊:“为什么她同陛下容貌一样?”

苏琯把我手往回推:“陛下先吃。”

阿宝昂起头颅,愤恨的目光射向我:“凭什么她是陛下?我明明同她是一样的!”

我反推回去,坚持:“你都饿了好久了,又帮我扛了这么多东西,还扫了整个院子,还给我当了一回肉垫子,你累你先吃。”

“难道她想行刺陛下?”内侍惊问。

苏琯坚持推回来:“你饿你先吃。”

“身为郡主,侯府里那么多好玩的,为什么非要玩火呢?”我对她意味深长道。

对面太傅面无表情看我们推来阻去,看得苏琯压力很大,便不好再推拒,接了我递上的春饼吃了一口。然而太傅目光中带来的压力并未消除,仿佛还更严重。可怜苏琯简直食难下咽,如鲠在喉。

地上的阿宝不吭声,几次想爬起来都被身边笼罩的内力压回去。最后她也放弃抵抗了,不屈地跪在地上。

我又依前次卷了一只春饼,太傅目光移过来看着这只内容丰富的春饼,似有所待,不防,我将这只饱满的春饼直接送进了自己嘴里,一口咬下半只,包满了两腮。

皇叔背着手,眼中晦暗:“昨夜纵火的,正是她。”

太傅仿佛遭遇山崩海啸,扭头抽了本奏折埋头唰唰批阅,以此自绝于食物。

我赶紧搁下粥碗,看向地上跪的阿宝。仪容端庄却在此时顿显狼狈的少女,脸上一片坚毅之色,不知有几分是在强撑。

阿笙姐姐将我们看在眼里,也不说什么,伸了纤纤素手卷了荤素搭配的春饼,递到姜冕嘴边:“羡之哥哥,吃了再批。”

“侯爷?”内侍被吓一跳。

太傅已然不欲搭理俗尘,嘴唇紧抿,看也不看那春饼,只在奏章上飞快书写。

正一筹莫展之际,皇叔来了,还带了一个娇弱身影。皇叔沉着脸,一挥手,厅门嘭地关上,一甩袖,阿宝被弹压得屈膝跪伏。

我含着满嘴肉馅,对阿笙姐姐嘟囔道:“师娘,朕听说男人千万不能惯着,要妻振夫纲,要那个什么,训夫有道。”

我拖延着喝粥的时间,蹙眉思索对策。

阿笙姐姐对我无言以对。

“陛下,老奴等您批完奏折再回宫去。”仿佛看出我存有敷衍心态,内侍强调了他的责任。

苏琯被一口春饼呛住。

我一边喝着粥,一边随手翻看奏章。翻了半本便不想翻,太无趣了!而且深看也不定看得懂。

那个批阅奏折下笔如有神的勤奋人士手上使力,“啪”一声,笔断了。

我穿了一身男装,独自一人在寂静的厅里用早餐,旁边站着宫里来的内侍,特地给我打包带来了一堆奏折——因今日早朝我缺席同时太傅也缺席,百官无奈只能递交奏折且省却不少口水战。

众人一惊,只见太傅甩手扔了断笔,啪的合上奏本,蓦然起身,拿奏本指向我,阴沉沉道:“穆元宝儿,带上这堆奏折,到为师书房去,什么时候自己批完,什么时候出来!”

伴着熄灭的大火浓烟,侯府迎来了新一天的早晨。

我扑到阿笙姐姐身上,哭道:“师娘,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