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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京都疑云

我对被带沟里的影卫们表示同情。

众影卫:“……”

姜冕肃然一声:“既然你们的天职便是对雇主生命负责,那为何置殿下安全于不顾?”

姜冕冷笑一声,以对方落入陷阱的姿态继续高调挑衅:“是吗,你方才的话便已然是为自己做了辩解,你们老师一定没教你们学习语言逻辑吧?”

领头影卫一板一眼回道:“因为我们雇主乃是太傅一人,便只为太傅一人的生命安全负责,即便是陛下,生死也无关我们职责。”

面对如此言语刻薄的挑衅,领头影卫动了动身子,终于被迫回应:“回禀太傅,影卫第一课便是不辩解,我们只对雇主生命负责,不对自身能力做辩护。”

姜冕被震惊到:“如此冥顽不灵!那如何才能更改你们的雇主?”

单方面的责骂而无回应,姜冕表示很不愉悦:“看来你们是默认了嘛!影卫什么的,果然不靠谱呢!你们从前的专业训练都训练到姥姥家了吧?”

“一趟任务执行中不可半途更改雇主,待任务结束后,回京师重签血契,我等可归属新的雇主。”

严词厉色的一顿训骂,众影卫默默受着,无人出声。倒是听得我摸了摸鼻子,这最后一句怎么听怎么像在形容我。

仇恨旧规矩的革新派姜冕对此表示不服,还要同他们理论,被我出声打断。

姜冕对着这批人就是一顿大发雷霆:“你们干什么吃的!眼睁睁看着陛……看着殿下被歹人掳走,不知道护卫?要你们何用?!禁卫军推荐你们来的时候,说好的飞天遁地精英暗卫,结果呢,本官被人追杀连随身带的被子都丢了!一堆酒囊饭袋!”

“我不要影卫!”

嗖嗖几道人影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就出现了,端正地跪了一地,真正是随叫随到。

“不行!”姜冕即刻驳回。

由于今夜异变一出接一出,姜冕颇不放心,直接在河边召唤出了影卫。

“我就不要!说不要就不要!”我坚持。

这个证据令他脸色瞬间沉重:“不是被他逃了就是有同谋。刚出平阳县,就有人忍不住要对你动手,这一路需更加小心才是。”

“为什么?”

忽然,叫他发现了河边的一个细节。他俯身拾起一片枯叶,在月光下照看。我凑过去一看,枯叶上有凝固的血滴,昭示着此地的确发生过凶残的一幕。

“洗澡上茅厕都会被跟踪观察,我才不要呢!”这么明显的原因,还用问么?

我想望望他脸皮究竟有多厚,他扭过脸不给我看。

“……”短暂的震惊后,姜冕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你们谁偷看过本太傅洗澡的,站出来!”

我望着他,他顿时扭开脸,炸毛一样:“说了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很多时候人的不幸福都是因为四个字:想得太多。譬如姜冕被我的发散性思维指引,得知了自己洗澡上茅厕都被偷窥着。

姜冕咳嗽一声:“姑且扮作我的侍妾好了。”

而不幸中的不幸则是因为:想得太多,而知道得太少。譬如姜冕以为自己洗澡上茅厕都被偷窥着,却不知道影卫也是有节操有规范的,人家有三不看,洗澡、如厕、男欢女爱,三不视。

我又呆滞了:“那我究竟是什么?”

所以,姜冕忧心忡忡各种反思影卫的利弊,顾虑重重后,得知三不视后,顿时就放下心来。

姜冕果然不愿再多加透露,他目光深沉,以看虚无的眼神看我:“现在你还不能知道,时候到了,你自然就会明白。今夜我对你说的每句话,你都吃进肚子里去。”

但人生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譬如我告诉姜冕,官场上是不许官员贪污受贿的,然后官员就不贪污受贿了么?于是姜冕陷入了对三不视执行程度的深深怀疑中。一个自己想要宽慰自己,一个自己立即跳出来反驳。

结合姜冕透露的蛛丝马迹,总觉得我好像离真相更进一步,甚至是,已经隐隐触摸到了真相。但有一环无法解释,我不敢多想。

他又不幸福了。

所以,太上皇退位给痴儿太子,绝对有其背后的隐秘,不为人所知。

巡视完囚车里的一批山匪,见无异样动静,姜冕领了我回客店房间。届时天已将亮,我们二人都已疲惫不堪,尤其我看见被子就热泪盈眶,奔过去拥住被子不放手。

第三,为了扶植痴儿太子势力与威望,更是站不住脚。因为就如今新帝继位的三年效果来看,实在乏善可陈。既没有新政推行,又没有独特举措。完全看不出太上皇扶植的力度,相反,却给人一种无为而治的即视感。

关好门窗,姜冕将我扒下来,随手几下脱掉了外衣,再除去鞋袜。我噌的一下窜上了床,钻进了被窝。随后姜冕也爬上了床,在身侧躺下。与我保持着一段距离。

第二,壬戌之乱说到底,罪魁祸首乃是前太师,欲辅佐其他皇子而谋朝篡位。乱后百废待兴,当务之急当然是勤于政务,罪己诏可以有,但退位实在没必要有。官面上的罪己退位,定然只是个说辞,为了掩盖其真实目的而布下的迷阵。其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想要掩盖的真相又是怎样?

滚动几下,发现睡不着,今夜的一幕幕从脑海闪过,想将这些串成一条线,发现难以为继。

第一,太上皇一介帝王,据说出身行伍,乃前朝皇室旁支,是战火里走出来的,岂会因为一名爱妃失踪而消沉朝政——虽然这名爱妃据说美艳无双且颇具将才,文可代帝批阅奏章,武可代帝领兵出征,是比太上皇神秘出身更离奇的一代传奇。帝后恩爱到你死我也不活的地步,只有戏文里才有。爱江山更爱美人常有,爱美人不爱江山不常有。

转个身面向平躺着的姜冕,发现闭上眼睛不说话的姜冕要端庄几分。他发髻未松,是个匆忙睡觉的模样,发带都铺在枕上,雪白的缎带衬着他肌肤,倒也不显突兀。再转眼看他衣着服色,细看才发现无一处不和谐。不知是太会挑东西搭配自己身段,还是太天生丽质难自弃,简直是寸寸相融处处协调。

我却觉得这三种说法都只触及皮毛。

咬着手指趴在被窝里观摩他许久,忽听天生丽质的太傅阖目开言:“殿下睡吧。”

那时施承宣神秘兮兮对我道:“据说因为壬戌之乱中,太上皇的爱妃鸾贵妃领兵作战,兵败后下落不明,太上皇哀思之下,无心皇位,便退位给了痴儿太子。当然明面上诏书说的是,壬戌之乱导致天下兵戈,民不聊生,太上皇下了罪己诏,以退位自罚。当然还有说法是为了扶植痴儿太子早早适应朝政。”

“睡不着。”我捧着脸继续瞧他,“姜冕你有妻室没有?”

这些朝事,都是施承宣同我饭后睡前讲故事讲到的。我记得那时还对此做了评论,太上皇何必盛年退位,不如多生几个皇子,提拔一个有出息的太子为帝,不就扫清朝野顾虑了么?

他不自在地撇了撇脸:“……没有。”

自从陛下登基后,便再没听人提过太子。倒是听说过三年前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陛下,是个痴儿。痴儿为帝,自然朝野不服,若不是太上皇摄政,太傅与皇叔辅政,只怕引起壬戌之乱的太师乱党余孽便要揭竿而起。

我吃惊,不由便将心里想法脱口而出:“可是你年纪不小了呀?你是太傅怎么会缺妻妾呢?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而我恍然惊醒:“陛下不是刚登基不久么,太上皇退位,那太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愠怒地睁了眼:“这种事情,就不要你操心了!”

我正竖着耳朵听,谁知他提到陛下就忽然打住,不再多言。

我大概又知道得太多了……

只见月色下的姜冕勾唇如一只潜伏的老狐狸:“既然有人希望我被蒙骗,那我不妨配合一下好了。再者,那只项圈确实太久违,初见之下,不由令人概叹。阿宝究竟什么来路,如何得到的项圈,我得查清楚方能助你回京。”说着又深深叹气,“朝野暗涌太多,危机四伏,陛下……”

可是他即便生气动怒,也是很好看的。脸色气红了一圈,连带耳根都是粉的,玉质肌肤透着隐隐的粉,真是怎么看怎么可口,虽然不知该联想到哪种食物,但就是很激发人的食欲。感觉很好吃的样子呢。我咕咚一声咽了咽口水。

我又提出一个问题:“那你在公堂上不是很难抉择的样子么,见到项圈就跟见到亲爹似的。”

被我一激,他好像也没了睡意,气哼哼地转过身,背对着我。

这种被认可的感觉好像听起来也不是那么美妙。

我以龟速爬行到他身后,侵占了他刻意保持的距离,拿手指戳了戳他肩背,不怕死地继续招惹:“你连妻室都没有,叫我扮你的侍妾,这样会不会太有违你们世家的礼法?”

姜冕自己从水里起身,一针见血地回答了这个疑问:“因为她不呆。她就是有一打项圈,我也不敢认她。”

当朝太傅出身西京百年世家,是当今名士,学识冠绝天下,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

逻辑严谨的我又提出一个问题:“那你怎么确定阿宝就不是太子?她有项圈。”

虽然瞧不见他的脸,但这回连脖颈都是粉的,我却看得分明。

的确是草船借箭,鲁肃与孔明借到了一船乱箭,姜冕借到了两个真假郡主,或者说是两个从头到尾都假得不能再假的郡主。

他带着点困倦的鼻音生气道:“世家的礼法,也不用你操心!”

姜冕无奈望月:“我总不能大张旗鼓昭告天下,太子丢了吧?皇叔年纪可以做你爹了,或者说他险些就是你爹,合理借用一下他,就当是草船借箭。”

我看着浑身粉色的姜冕,不由舔了舔嘴角,继续拿手指戳、戳、戳……

脑子里浆糊一片,勉强扯开一个口子,理了理逻辑,清理一下浆糊:“那皇叔的郡主是怎么回事?”

戳得他愤然起身,掀了被子就要下地,觉都不睡也要远离我的模样。

太子什么的,太不合逻辑了吧?怎么看,都是公主更合适吧?虽然被认作公主也是件很有压力的事。吃卤煮都会吃不踏实的好么。

我忙扑上去将他压回枕上,好言相劝:“好吧好吧,我错了我错了,你继续睡,我不提问了……”

“……”这真的可以不用在意么?

他还是愤怒得脸红脖子粗,想将我推到一边,又不好下手,只虚碰着我的腰背:“那你要压着我到什么时候……”

姜冕岔开话题:“算了,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我趴在他胸腹上,弯肘托腮:“那你不是要我扮作你的侍妾么?压你一下你都不乐意,那我还想扮得像一点呢,不预演一下,在别人面前露出破绽怎么办?”

“……”这是何意?难道我是个女孩子这个事实不是一目了然?

他震惊了。

姜冕忽然间就沧桑了:“我有生之年终于等到了这句话。”

看他的这番反应,我又不怕死地道:“所以说,你根本不知道怎么扮一个夫婿呀!”

还有最重要的,我挠挠头:“可我是个女孩子呀?”

面对我无情的揭穿,谁知他反倒不怒了,沉默着且毫不客气将我从身上推下,迅速拿被子一裹将我摁住,再丢进床里侧。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这种心理活动应该属于我才对吧?

他接着睡下,翻个身背朝里,彻底不言语了。

姜冕给我掸着衣上河沙,很是无奈地叹气:“世间不如意事,总叫我遇着。”

承认真相并不可耻呀,我觉得。

我茫然摇头。

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扮好一个侍妾嘛,知识这个东西,就是要互相探讨的嘛。

他见我反应,知是吓到我了,忙手扶着我起来,低声道:“可想得起从前的东宫岁月?”

显然他并不想跟我探讨。

我惊恐地看着跪在面前的人。

算了,来日方长。打个哈欠闭眼睡,一夜再无话。

因他一句太子殿下,我久久不能回神,甚至不能理解。刚冒充郡主被判了重罪,将要押赴京师,忽然就逆转成了太子殿下,这还不是立即被砍头的节奏?

翌日,我睡到很晚才睁眼,睁眼就见姜冕拿一卷书在桌边看。从书卷翻过的厚度,可推测他看了至少有一顿卤煮的时间。我从床上跳下地时,他狠狠搁了书卷,眼神杀到:“袜子穿了么?”

我一个屁墩儿坐到了河沙里。

那眼神太可怕,我默默倒回,重又跳上床。

他僵成了一块石头,许久后,撩了衣摆跪到水边:“姜冕拜见太子殿下。”

姜冕从桌边起身,从他那只神奇的乾坤袋里翻出一只中央画着胖胖又金灿灿的元宝标识的锦袋抱出来,打开锦袋一阵挑,挑出了一双袜子一双鞋子。

我不答他,反问道:“可是公主怎么会有少傅?少傅不是东宫里的属官么?”

捧到床边时,我看得瞪圆了眼。这样精致漂亮的鞋袜,这辈子都没有见过。

他身子忽地一僵:“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他了解我乡鄙村姑没什么见识,对我的吃惊无多少反应,蹲到床边地上,拿过我一只脚穿袜子。极其名贵柔软的丝罗袜,大小刚好,一点也不磨砺皮肤和脚趾,舒适如水。我拿手摸了摸,第一次触到蚕丝质地,这就是传说中的罗袜呀。

我瓮声:“元宝儿是公主么?”

他拿过另一只脚继续要套袜子,手指碰到那朵盛开的桃花痕便一滞,指腹趁机摩挲了一下,描摹桃花的轮廓,描得我一阵发痒,缩了缩脚。抬头看他一眼,见他低着头,屏着呼吸,很专注地把这只脚纳入手心里。五指收拢,握紧,揉了一揉,捏了一捏。

姜冕扔了手里枯枝上岸,忙弯身将我扶住:“元宝儿,怎么了?可是冷了?”

我托腮望房梁。看在他这些天尽心尽力服侍的份上,姑且让他玩玩吧,只要别太用力。

脑内一阵刺痛,我抱着头蹲下来。

终于待他玩够,意犹未尽恋恋不舍,慢吞吞给套上另一只袜子。

我抓住这短暂的浮光,想要看清他的脸,浮光遁迹无形,再无寻处。

最后拿起床头的一双精致小鞋,圆头高履,很像是戏本上描画的大户小姐的金蹙重台屦。姜冕助我穿上,又是大小刚好合脚,仿如量脚定做。

忽然一道耀目浮光自我脑海闪过,只在刹那之间。浮光里,有两个男人,一个在岸边站着,一个在水边用树枝探入水底,测量水深,再拿树枝比对我的身高,放心地表示我不会被淹死,可以下去洗澡。

他在鞋子上前后按了按,见无多少空隙,不甘地嘀咕一声:“又叫那混账太医算准了……”

我在月色下发呆。他折了条枯枝,往水里探深浅,东戳西戳,想看看能否打捞到什么。

几次都听他提到混账太医,我穿好鞋袜蹬蹬迈了几步,一面感受这种奢华质感一面问他:“太医很了解我么,连我穿多大鞋袜多大裙子都知道,他还知道什么?”

“……”姜冕望我一眼。

姜冕不是太乐意提及太医似的,蹲在床边看我蹦跳试鞋,一双眼一瞬不瞬盯着我脚下,敷衍回应:“关于你的事情,恐怕没什么他不知道。”

我垂首叹气:“这里地形不熟,没有利用好,匕首太短,不好使。”

我围着桌子跑了一圈,脚下生风,非常武威,看来战靴很重要,瞬间提升气场几个档次:“譬如哪些?”

姜冕沉吟:“难道没刺到要害,他暂时昏迷,被冷水激醒后,爬出河水走了?”

“譬如几岁断奶几岁不再尿床,几岁才开始吐字清晰,几岁开始会念书,几岁不再被兄弟们揍……”

又哪里有一颗卤蛋?

我刹了战靴,一脚抬起踏上桌边凳子:“有没有威武一点的?”

我呆呆指着树根下湍急的河水:“我刺中他后,他扑倒在了那里。”

“威武一点的,譬如几岁无师自通会背着大人给兄弟们设陷阱,再装作无辜路人的样子呆呆围观,能顺便就顺便进一步落井下石,不能顺便就转身逃。”

姜冕这才开口:“人呢?”

听得我呆呆道:“我是这样的人么?”

哪里有一丝血迹?

“混账太医说,每次你干坏事他都在暗处看着,发生过多少次这样的事情,他已经记不清了。从前我还不信,这几日,我是信了。”

我领他到卤蛋洗头我洗脚的水边。夜里河水上涨,湮没了水边足迹。月色里,只闻水波荡漾拍岸声,只见银色月光照耀河水,映着一片洁白银霜。

我踢翻凳子撒泼:“我饿了!”

拔了客店的门闩,我同他走到门外。一路带着他,沿着野猫卤蛋扛我的路线重走了一遍,姜冕一路都一言不发,一直沉默到河边。

他走过来把我拖开,再扶起凳子,去开门喊小二送热水。不多时,小二抱了一脸盆热水送上楼,进门见到我便是一阵哆嗦,洗脸水洒出不少。

吹灭了蜡烛,我们一同出房门。我拔了根头发夹在门框上,再带上房门,转身正撞见他一瞬不瞬望着我的小动作,他低低一叹,牵了我下楼,将我冰凉的手攥入他暖暖的掌心。

我一脸呆滞地走过去问他:“早饭有卤蛋么?”

我抬头看他一张素净的脸,他神情认真中含有几分愧然和哀怨。我不知前情后续,所以无法解读他复杂的神思。

“没……有有有!”小二把热水搁到地上,哭着跑了。

我们各自沉默了许久,他打破沉寂,给我换上干净的外衣,套上鞋袜,将雕饰繁复的一把匕首塞回了我衣内:“带我去河边。从今夜后,我与你寸步不离。但你也不要再去招惹阿宝,被人嫉恨上,是件危险的事。我不欲你再涉险。”

姜冕回头看我:“他怎么了?”

今夜我的行迹被他完全看透,我的安全感沦落得一塌糊涂。

我蹲地上去正待洗脸:“他见到我人见人爱的容貌,激动得哭了。”

重重谜点,他一个也不解释。我如何能够完全信他?

姜冕当然不信我的鬼扯,却也不再细问,抢着弯身去试了水温,才在脸盆里绞了帕子,给我擦脸擦手。洗漱完毕,再给我束发。

偏偏还有另一个自称宝郡主的阿宝。

束的是男孩子的发髻。我往镜子里望一眼,一个呆呆的男孩子的模样,脸上圆嘟嘟呆傻气十足,但是转眸间流光溢彩,怎么看怎么分裂。

郡主之师,自称少傅,岂不是有谋反之心?哪家皇叔敢如此大胆呢?

脑子里一疼,记忆里一个呆傻的男孩子被两个兄弟踹翻在地,一阵痛扁,痴傻的小男孩爬起来抹鼻涕,一声不哭,一点眼泪也没有。

可他为什么又号称要寻的是皇叔的千金,宝郡主?

姜冕见我按着太阳穴,没有像昨晚河边那样急切,反倒像是预料之中,或者说是预谋之中:“看到这个样子的自己,是不是能想起一些?”

他口口声声自称是我的少傅,难道我是公主?我总不可能是太子。

我忍着痛点点头。

当然诸多身份并不是我忌惮他的理由。不管他是谁,若是同那些猎物一样,我也依然会用对待猎物的手段对付他。但他并没有。他是个让人看不透的存在,对我无微不至,满怀热忱告诉我,我就是他要寻找的人。

姜冕将客店里昏暗的铜镜扣到桌面,使我不再照见自己。他拉了我下凳子,重给穿上灰扑扑的外衣。我扭头一指那只元宝标识的袋囊:“有新衣服为什么不给我穿?”

挂衔巡按的姜冕,京师太傅,某个人的少傅。连六部尚书都不放在眼里的一个鼎鼎权贵。

他垂眼深邃道:“女囚有穿那么好的么?”

虽然我那么努力平衡着现状,独自解决着擅入的猎物,只求一个安稳的岁月静好,却还是奈何不了强大外力的介入。

我即刻接口:“不是说好扮侍妾的么?”

三年时光一转眼,打破我生活现状的人,终于还是来了。

他老脸不自在:“也不用那么张扬啦。”

然而每当我一人坐在县衙后的门槛石板上,看落日余晖徐徐降落世间,又免不了勾起心底最深处禁锢的疑惑——我究竟是谁?来自何方?又将去往何方?谁能给我答案?

我抬脚:“那这些就不张扬?”

我究竟有没有爱过施承宣呢,这个问题好像并没有意义,所以我一般也不去深想。总之生活就这样顺着既定道路过下去就好。何况他是唯一伴我,填补我三年空白记忆的男子。大概是形成了习惯,我不愿离开他,更不愿被人扰乱平阳县的节奏。

他咳嗽一声:“裤腿把鞋子遮了,看不见。”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我和他做一对寻常夫妻,再买一送一添个娃娃,过着一家人幸福的生活。

我斜视他,这样自欺欺人好么,这样歧视且区别对待我身上除了脚的部分真的好么?

解决完一批又一批自投罗网的猎物,我也在实践中进一步熟练到了清理现场,直到了无痕迹,再清洗双手回家去给施承宣做饭,给他捧上热气腾腾的素饭,给他夹一道村民送来我精心水煮的蔬菜,呆呆听他絮絮叨叨跟我谈论县里鸡毛蒜皮的纠纷,然后被他揉乱一头蓬松的碎发。我含着米饭一口口下咽,丝毫不为任何事影响食欲,施承宣则趁着这个时候去给我烧热水留待洗澡用。

脚贵人贱,亘古未有。

谁让我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呆滞包子脸,一看就是百里挑一的受害者。无论给他们多少智商,他们临死都未必愿意相信送他们去往鬼门关的人,会是我。

下楼用饭,姜冕依旧是一身闲服走在前面,我一身灰蒙蒙的村妇衣着跟在后面,为了不露鞋,只好规规矩矩走路,让膝盖处打着两只大大补丁的粗布裤子遮没了罗袜和金蹙重台屦。

可惜他们是在平阳县,我所熟悉的地盘,所以谁是猎手谁是猎物,尚未可知。我究竟利用了多少地形多少工具,使他们或坠湖或跌落山崖或迷路在蛇虫山野,我如今也记不清了。

饭桌边原本坐着的人齐刷刷起身,神态各异。有继续对姜冕惊艳且畏惧的,前者如几个女流,后者如几个县令和客店人员。

三年来,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几个外乡人徘徊在暮色里,狼一样的眼睛盯着平阳县,盯着我的身影。他们的目光交织着猎人铺设陷阱的狡黠光芒。

而当我身影从姜冕背后露出来时,我明显看见阿宝眼里的憎恶和似有若无的一丝丝惧怕。施承宣见我男孩子的打扮很吃惊,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我,眼睛暂时还不太适应。

就连施承宣,与我生活了三年的唯一亲人,我也并未将所有想法都告知他。人与人之间的完全坦诚,是不可能存在的。

京都才女童幼蓝却不愧是京师来的,见多识广,她看了看阿宝,再看了看我,一脸恍然大悟地转向清俊打扮的姜冕,以发现某种癖好的眼神注视这位巡按。

人人都是为着自己的立场做一些事说一些话,又何需对他人坦诚。即便他姜冕,时时处处都表现着对我这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的关怀备至,可我怎么可能因此就对他放下戒心。

我嗖地坐到桌边,那里已摆好了几只卤蛋。我狼吞虎咽以弥补昨晚没吃到嘴的卤蛋。姜冕随我坐到身边,亲密地拿手帕给我擦拭颊边的蛋渣,一般情况下我没空理他,只偶尔配合地抬一下脸。

这句话让他沉默下去。

这一抬脸就不幸见到诸多各异的眼神。

我两手齐用,从他怀里挣出,不咸不淡望着他,不带多少热度:“你们人人都在说谎,我又怎知你有没有骗过我。”

施承宣眼里喷火,阿宝也在喷火,只有王县令在艳羡,当然还有更离奇的童幼蓝在揣测巡按大人的某种癖好。

察觉到我僵在他怀里,他又出手拍了拍我脑袋,语气放缓:“若是别人,定叫你骗了去,可要骗过我,你尚需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