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你叫莫易珩，‘莫失初心，莫忘初见’的莫，《易经》的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出自《易经》，‘君子如珩，羽衣昱耀’的珩。”
当他清晰地看到，过往生命中那熟悉的一幕幕在脑海里闪过，便知道，这对他已经是一种奢望了。
这是姥姥的声音，还是那么响亮，字字铿锵有力。
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景奇最听他的话，知道他有多渴望再活长一点，不用太长，只要能让他陪她走到生命的尽头就行。
“珩珩，不要恨爸爸，妈妈走了，你要帮妈妈照顾爸爸，以后爸爸结婚了，你要叫她妈妈，知道吗？”
他始终在一片混沌的世界中徘徊，时间对他已经没有了意义，但他有知觉，冰冷的管道插入身体，他觉得痛，但是还能承受。
“我不！”
回到医院，莫易珩一躺下来，铅一样重的眼皮立刻就砸了下来，此后，任他再怎么使力，也撑不开了。
“……”
华御旗下的未来医院，已经在全世界范围里落地开花，医院里面绝大部分都是华御恒星研发的AI医疗产品。
这是病房里的母亲最后跟他说的话。她还是那么善良。
父亲和母亲这一生在AI医疗上取得的成就，沉淀了多少心血和付出，不是这一个问题的答案能回答的。
一帧一帧的画面一闪而过，转眼闪到了他最熟悉的那一幕：
当然，有没有答案，都已经不重要。
他坐在木棉花下的车里，看着马路对面那个穿红裙子的少女，裙子被飞驰而过的车子溅起的水花打湿了。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想要知道的答案，也许永远不可能有了。
他看了旁边副驾座上的裙子，想着既然要扔掉，不如做一个人情，送给她。
景奇回头看了一眼副驾座上的人一眼，发现父亲已经睡着了。
没想到，少女直接把裙子下摆撕下一大块，扔进了垃圾筒，潇洒地走了。
依然没有声音。
这人，真有意思。
“爸爸你知道吗？外婆说，妈妈的记忆出问题，不只是被高空坠物砸中，很有可能也是因为她拿自己的大脑做实验，在里面放置了芯片。”
莫易珩当时在车里是这么想的，没想到，就是那个有意思的少女，给了他这么有意思的人生。他甚至不敢去想象，如果没有她，他的一生会是多么的萧索寂寥，无趣寡味。
绿灯了，景奇启动车子，继续问道：
此后的画面，都和这个类似，前面一样，后面他走出去后，有她生气他把她当成碰瓷的，也有她把他当成偷窥狂报警的。
没有声音。
……
“爸爸，我记得外婆说，你当年头疾动手术，她发现你大脑里有芯片，怀疑你用自己的大脑做记忆芯片的实验。是真的吗？”
莫易珩心里始终充满喜悦，眼睛却不知为何，湿热火辣，他是不是在流眼泪？
他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
他的小星星，他还能不能再看她一眼？
景奇还在细细咀嚼父亲的话，很快明白，父亲想表达什么，他守护母亲，反过来，母亲也让他幸福。辛不辛苦已经不重要。
不，不行，他不能让她再看到死亡，她一生经历的死亡已经够多了，每次记忆消失，都无异于一次精神上的死亡。
莫易珩转头看向车窗外的天空，内心从未有过的温暖，安宁，许久，闭上了眼睛。
看着她恐惧不已，他却无能为力，他很难受。
“宇宙浩瀚无边，可只有置身在其中的日月星辰，才能证明宇宙是存在的。宇宙守护日月星辰，日月星辰也璀璨了整个宇宙。”
可他真的想她。想听她再叫他一声“叔叔”。
莫易珩每次回想起往事，都会为自己捏一把汗，如果重活一次，他会从始至终更紧地抓住她的手，不会允许自己再有一丝放弃她的念头。
莫易珩内心挣扎不已，听到熟悉的声音，叫他爸爸，景奇，初心，初见，南星，还有个小女孩叫他太爷爷。
她也一直在努力走向他，哪怕她后来记忆出了问题。
景奇结婚早，已经做爷爷了。他和南星生了一儿一女，儿子也结婚了，生了个女儿。
此后还有很多次，他们眼看就要走不下去了，总会有各种机缘，让他们重新回到对方的视野，重新相爱。
他很高兴，但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缺失了什么。
可她回来了。
身体越来越沉，很疲惫，想睡，意识却始终很清晰，这种想睡却睡不着的感觉，很痛苦。
如果八年后，她没有回来，他们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了。
这是不是就是死亡来临的感觉？
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被爱情撞了一次腰，又戳了一次心。莫易珩始终无法想象，那些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桐棉苑内。
那年她才十六岁，虽然身份证上写的是虚岁年龄十八岁，但确实还很小。
明辰正在抄写资料，她已经抄了一百零一颗星星了，她眼睛不好，手也没力气，坐久了就睡着了，每天只能抄一颗。
所以，他才会在得知自己接受脑科手术会失忆后，狠心和她分手，他有作为男人的骄傲，接受不了他以一种残缺不全的状态，和她过一生。
她数过了，这里有一千颗星星，他说，一共有一千零一颗，还有一颗，等他回来再给她。
“再美好的爱情，再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久了，都会有过不下去的时刻，因为人先爱的是自己，我刚说了，人都是自私的。”
这样抄到什么时候才能抄完呢？
景奇忍不住笑了，确实是这样，塞机器人的事他也参与了。
他回来了就会烧掉，她就不能抄了，希望他不要那么早回来。
“辛苦倒没什么，最可气的，是你妈常常热心过头，喜欢做红娘，什么女人都往我这边塞，包括机器人。”
可是，明辰咬了咬唇，她其实又有点想他早点回来，好像很久很久没看到他了呢。
莫易珩刚刚闭上的眼睛，勉强又睁开了，这个问题，他应该好好想想。
明辰放下手中的笔，感觉自己好像有很重要的事情没做，可是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事了。
“可是妈妈这样，总是忘记你，你不觉得辛苦吗？这么长时间，你有没有觉得辛苦得坚持不下去，想要放弃？”
如果他在就好了，每次她问他今天干嘛，他就说跟着他走就行了。
非常直接地说出自己想要什么，不要什么，这或许是小孩和老人的特权，夹在中间的成年人反而遮遮掩掩。
他年纪比她大，记性却比她好啊。
“……”他这个回答，让景奇很意外，却也心喜，父亲把母亲视作珍宝，像小孩把最喜欢的糖果抓在手里，抓得紧紧的，谁也不许抢。
不知为何，明辰心里突然一阵莫名的恐慌，心脏抽痛不已，眼泪不受控制地滚下来。
“这还用问？”莫易珩背靠着座椅背，目视车前方，“人都是自私的，虽然知道，如果你妈和你明澈爸爸在一起，可能会更幸福，但这样我不幸福，我试过了，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景奇来了，跑进院子，气喘吁吁地说道：“妈，爸爸他……”快不行了，我带你去看他。
路上，等红灯的时候，景奇忍不住问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爸爸，您和妈妈在一起，觉得幸福吗？”
后半句话，景奇终究还是忍住没说出口。
景奇抹掉眼泪，把保姆叫过来照顾他母亲，他开车送父亲回医院。
“你爸爸怎么了？他回来了吗？还是生病了？他到底怎么了？他是不是要死了？他不能死啊，他死了我怎么办？我不要他死……”明辰眼泪流得更凶了。
父亲用他全部的智慧，爱了母亲一辈子。
景奇的爸爸，不就是他吗？她想起什么，站起来，突然又忘了想起了什么，只能坐下来，拼命摇头，左顾右盼，不知所措。
等待，希望。
“没有，妈妈，你别急。”景奇稳住自己的情绪，看着母亲哭成了泪人，抱着她，安抚她。
大仲马说，人类全部的智慧，就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
他很矛盾。
景奇看了看手中的星星，再看向父亲走出去的背影，视线很快模糊。
如果母亲有她自己的记忆，她肯定会立刻跟他去医院，她也曾经叮嘱过他，如果真有这么一天，一定要让她恢复记忆，不管用什么办法。
他把握在手中的第一千零一颗星交给景奇，告诉他，最后一颗星星里的空白，他已经无能为力，只能由他这个儿子，等他母亲百年以后，来填写。
办法不是没有，天使之芯早已研发出来。
莫易珩站在门口，看了看手中的星星，再看向院子里专心数星星的女人，强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下来。
可眼前的母亲，被父亲的爱层层包裹保护惯了的母亲，就像个恐慌无助的少女。
小老太太羞涩地低着头，脸红得像熟透的柿子，注意力很快被那些记满往事的星星吸引住，一颗一颗地数着。
她没有面对死亡的勇气，父亲也不想她承受痛苦。也叮嘱过他，不许他把天使之芯用在母亲身上。
他屏住一口气，轻抿了一下女人的唇，不舍地放开了她。起身，一步一停地离开了院子。
他该怎么办？
莫易珩知道，景奇的手机响了，是医院来催，让他回医院了。
景奇轻叹了口气，悄悄拿出手机，挤出一丝笑容，“妈妈，爸爸说想你了，问你想不想他。如果想，你告诉我，我转告他。”
他们吻了许久，院子外边传来手机铃声。
“……”明辰看着景奇，起初有些茫然，渐渐明白他说的，脸微微有些红，嘟哝了一句，“叔叔，我也想你呢。”
院子里静悄悄的，万籁俱寂，仿佛世间万物都沉醉在男人和女人温柔的亲吻中。
空气凝滞，时间仿佛静止了，突然，从景奇的电话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母亲反应过来之前，景奇及时掐断了电话。
土地饱含着春日生机勃勃的气息，空气分外清澈，干净。高远广阔的天空，成群结队的鸟儿闪烁着翅膀，纷飞忙碌。
他知道，父亲走了，听到了他想听的话。
花草树木抽出新芽，开着五彩缤纷的花。
可他再也没有父亲了，那个顶天立地的父亲，永远离开了他。一股巨大的悲怆，潮水一般从心底涌上来，眼泪怎么也控制不住，簌簌滚落下来。
阳光温暖，柔和。
“他什么时候回来呀？他上次没给我戴戒指呢……”小老太太嘴里喃喃自语。
四月的天，碧蓝，澄澈。
“很快的，妈妈。再等等，爸爸……”景奇泣不成声，紧紧地抱着母亲，怕她多想，解释说，他和南星吵架，难受，所以让他哭会儿。
他双手捧着她的脸，低头吻她。
母亲有时候还真是好骗，竟然丝毫没有怀疑什么，顾不上惦念父亲的求婚戒指，不停地安慰他。
莫易珩嘴角弯了起来，他的这个女人，不管什么年纪，想让他亲她的时候，永远是这个动作。
此后，母亲没有再离开桐棉苑半步，把父亲留给她的一千颗星星，一颗一颗地整理完。
“……嗯。”小老太太喜从心来，低眸看着脚下，抿了抿唇，脸红得像少女。
她一直在等待父亲回来，等待第一千零一颗星。
“那我们约定，等你抄完第一千零一颗星，如果她没有回来，我们就结婚。嗯？”
最幸福的等待，当然是等待父亲的求婚戒指。
“要是她回来了怎么办？”明辰低声叹息，眼圈微微有些红，“我们现在这样也挺好，反正她还没回来，她回来了我就不理你了。”
但精神明显一日不如一日，也许她心里还是能感应到，父亲已经不在了，常常一个人突然泪流满面，彻夜失眠，埋怨父亲怎么还不回来。
“……”明辰愣怔住，脸唰一下就红到了脖子根，头埋得很低，听到关门的声音，知道景奇悄悄离开了院子，才敢抬头看他。
父亲走了半年后，母亲在初春抽出新芽的木棉树下，嘴角含笑，与世长辞。
“明辰，你喜欢我这件事，我早就知道。”莫易珩抬眸望着女人，“我也爱你，嫁给我。”
景奇遵照父母共同的遗愿，把他们合葬在一起，与一千零一颗星星，墓碑上刻着的碑文来自第一千零一颗星：
此刻，他只希望，他这一生积攒的所有幸运，能换来她永远不要再想起他，他的死不要带给她任何悲伤。
他们遇见又分离
人不是神，没有谁能决定自己的生和死。
他们爱过也恨过
现在看来，这个愿望也成了奢求。
他们创造了奇迹
他又希望，他积攒所有的幸运，可以换来，他晚一点走，先送走她，她就不用忍受一个人的孤独。
他们从始至终
事实上，同生共死这样的事，几率太小，再相爱的男女，总有一个要先离开。
不负初心
人总有一死，年轻的时候，他希望用一生积攒的幸运，能换来他们最后一次相聚，他和他的小星星，然后他们能同时离开。
不忘初见
莫易珩看着一直被他握紧的手，知道这一松，就是永别了，心里刀割一样。
这里合葬着
“没那么快，要出远门。”
他和她的一千零一次初恋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你要去哪？”小老太太眼里的不舍，显而易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