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个工作狂，只有母亲能与他热爱的工作抢夺他的时间和精力。退休以后，则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花在了母亲身上。
上了年纪以后，母亲的记忆恢复得更慢了。父亲成了她的备忘录。
过去的三十几年里，他们几乎形影不离。他陪着她走遍了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有的地方一去再去。
后来他就索性不管他们这两个老小孩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了。也知道他们争归争，闹归闹，可谁也离不开谁。
一直到前两年，父亲病倒，再也走不动了。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
父亲答应了，让他回公司上班。结果，他一回到公司，母亲又来电话了，下围棋又输了。他后来才知道，父亲就是想故意欺负母亲，乐此不疲。
他们两个住桐棉苑，事实上，晚辈们不去看他们的时候，父亲都住在梧桐居，母亲嘴上不答应，心里却是愿意的。
景奇以为是什么大事，临时从公司董事会议上回到家，才知道是下棋的问题。他只能好样相劝，让父亲让一让母亲。
景奇也揪心，如果父亲走了，母亲一个人怎么办？
最好笑的是他们下围棋，母亲总是吵着要父亲陪她下，可怎么也下不过他，有一次输得打电话给他，在电话里向他哭诉，说他爸爸又欺负她了，让他快回来，不然她就不吃饭。
父亲和母亲这种爱情，到底该怎么形容呢？
他们老两口在一起，总是你争我抢的，尤其是做千层面，两个人都抢着吃。事实上，父亲每次抢的多，吃的少，都喂给母亲吃了。
父亲真的就是母亲的宇宙，她是宇宙中的一颗小星星，宇宙不存在了，星星还怎么发光发亮？
母亲总怕父亲会闷坏，所以总是想尽办法招惹他，让他生气，让他说话。
车子停在了桐棉苑门口。
他们俩在一起，如果她不说话，就会冷场，父亲年轻的时候就话不多，上了年纪以后，更是一天难得说上几句话。
景奇先下车，拉开后面的车门，扶着明辰下车，再绕到另一边座位，打开车门，扶着莫易珩下车。
小老太太平时其实不是个话多的人，但在父亲面前却总是说个不停。
他们走得很慢，小老太太走进别墅，又折回来，走到莫易珩旁边，侧头看着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记忆始终停留在十六岁，她此后的人生经历的事情，少有能在她脑海里留下痕迹。
“你怎么啦？”
父亲编了各种谎言，不让她知道这些消息，除非她自己想起来，但过了几天，只要和父亲有关的人和事，她都会忘记。
“没怎么，脚受了点伤。”莫易珩推开了景奇，抓住着她的手，拉着她往前走，“扶我一把。”
但在母亲的记忆里，他们都活着，包括颜书奇，莫宇城，舒沁，还有她自己家这边梁心悦等亲人。
“哦。”她乖巧地应了一声，低头，脸上飞起两抹红霞。
宋亦姗和康许然十年前就去世了，沈明澈和南芳夫妇俩也在前两年先后离开了。
莫景奇看着他们手牵着手并肩进入别墅，拿起手机，拍下了这一幕。
“……”景奇没忍住，眼泪一下涌上来了。
他心中莫名恐慌，这会不会是父亲母亲最后一次合影？
“还有景奇你哦，小霓裳喜欢你啊，萌萌也喜欢你，可你还是选了你南星妹妹，把她们都伤了，你宋阿姨现在都不理我了。”
他们走进木棉居，平常后院的花园一直是锁着的，莫易珩告诉景奇钥匙放在哪，让他拿过来开了门。
小老太太拍了一下景奇的座位。
门推开的一刹那，明辰和景奇双双被眼前富有视觉冲击力的一幕震惊住了。
“都怪你啊，上梁不正下梁歪，要是你早早结婚了，这俩孩子也不会在婚姻上那么多问题了。”
满树火红的木棉花下，枝桠上挂着数不清的红色布条，像经幡一样，随风飘舞。
双胞兄妹做的事，正是明辰十六岁想做的，却因为他，她走上了另一条完全不同的路。现在也算是弥补了他的一点遗憾。
莫易珩让景奇搬了两张椅子过来，他拉着明辰坐下来。
初心成了影视歌舞四栖天后，初见青春时代更叛逆，做过摇滚歌手，后来转型做了演员，现在成了知名导演。
景奇在他的指导下，在梧桐树底下挖出两个很大的玻璃罐，里面装满了用各色彩纸折的小星星。
好在有明辰陪着，他们也没有出现太大的问题。现在也都已经成才。
莫易珩拿出两颗，打开一颗，上面写的编号是：第五十一颗星。
初心和初见的青春期很叛逆，却是他工作最忙的几年，他迫切地想在六十岁前把该做的事都做了，现在反省一下，他在他们的教育上确实存在问题，陪伴他们的时间太少。
下面标题：
“嗯。”莫易珩应了一声。
我守护你，如宇宙守护日月星辰。
“对了，跟你说正事。心心啊，她不想结婚，说想唱歌演戏，我说没关系啊，我也没结婚啊，不是过得好好的吗？小见呢，他偷偷跟我说，他不喜欢女孩，但是想结婚，跟那个模特，我说没关系啊，可是他怕你打他，让我跟你说。我现在跟你说了，你不许说他们哦。”
再下面是密密麻麻很细小的字，记录了那一年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
“不跟你说这个，老不正经。”小老太太声音里充满撒娇的意味，眉眼嘴角都荡漾着笑，脸颊飞起两抹绯红，越发像个少女。
他打开另一颗，第一百零一颗星。
“不是有你？”莫易珩眼皮很重，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撑住上眼皮不掉下来。
有你的地方，才是天堂。
“你呀你，还不想起来。心心和小见多可怜啊，妈妈都没有。肯定是你花心，把他们的妈妈气跑了。”车后座上的小老太太又开始念叨了，“书里面，你们多好啊。唉……”
明辰也拿起来一颗，打开，上面写的编号是：第二百零一颗星。
小老太太本来记性就不好，现在有些糊涂，丢三落四的，要是知道她自己又把书弄丢了，又得哭了。
我跋山涉水的终点，从始至终都是你。谢谢你，因为你，我们的奇迹诞生了。
“书在心心那里。”莫景奇连哄带骗地把她推上车，回到驾驶座，启动了车子。
下面同样写了很多字，这些她看得似懂非懂，但景奇是懂的，那是他出生的五年间，发生的事。
“去哪里呀？”明辰有些不高兴，嘀嘀咕咕，“怎么没想起什么呢？我都是按书上来的。啊，我的书呢？”
景奇也拿起来一颗，打开，上面写的编号是：第六百零一颗星。
景奇推开车门下车，绕过来，扶着明辰去车的另一边后车座，“妈，你先上车，爸爸带你去一个地方。”
你给我的一切，灵魂的，肉体的，就像火，任我是铅，也早已被烧熔，化成了水。
确实，他是从病床上爬起来的，摘掉了呼吸器，他现在连呼吸都困难。
下面写的很多字，景奇瞄了一眼，不用细看也知道，那是他十六岁那年发生的事。父亲和他谈论爱情和欲望，灵魂和肉体，当时他不太明白，现在终于懂了。
“没有。”莫易珩想推开车门，被景奇制止住。
越懂，景奇越觉得父亲这一生不容易。
“刚才，我那个，”明辰用手比划了一下撕裙的动作，“你想起什么没有？”
从他懂事起就知道，母亲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忘记父亲。
这个问题，已经困扰了他两年。
这个间隔，通常情况下是七天，但有时候也有一些特殊情况，间隔会很长，一年，两年，最长的是五年。
他走了，她怎么办？
父亲必须不停地追她，让她重新爱上他，就像在不停地闯关一样。
只是，直觉告诉他，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坐在这里，看完她的角色演绎。
闯关成功，他和母亲相爱一段时间，不久，母亲再次忘记他，他重新开始闯关；闯关失败，他和母亲还没来得及相爱，又得开始新的一轮闯关。
她果然做到了，要有很多很多的力量，很多很多的爱，要有尊严的活着，要体面的老去。
景奇很心疼父亲，不知道他怎么忍受得了这样的折磨，一忍就是一辈子。
小老太太脸上皮肤依然很白，也有皱纹，但并不见苍老，喜欢抹口红，喜欢把长长的银色头发盘成高高的发髻，是一个精致优雅的老人，笑起来依然有少女的羞涩。
“这些是什么呀？”明辰一脸疑惑地看着莫易珩。
莫易珩缓缓转头，凝视着她。
“你不是要用角色代入疗法？以前有医生跟你一样，用《你和我的两地书》，里面的情节我都会背了，对我没什么用。这些本来我想烧掉，看你是个负责任的医生，给你做素材用。”
景奇落下驾座后边座位的车窗，明辰把手伸向莫易珩，笑道，“你好，莫先生，我是明辰，你的脑科医生，还有，景奇的妈妈……”
“你是说，这些也是你和你的小星星经历过的事吗？”明辰星眸一亮，放出光来。
她等了许久，不见莫易珩下车，两只小脚迈着碎步，穿过马路，走到车旁，敲了敲车窗。
“嗯。”莫易珩整个人很疲惫，往后靠在椅背上，积攒最后一点力气，把该说的说完，该做的做完：
其他一切不变，红车快速驶过，溅起水花，打湿她的裙摆，她低头弯腰，“撕”掉湿了的裙摆，把布片扔掉，满意地拍了拍手，转身看向他们坐的车子的方向。
“但我有个要求，你要把这些整理出来，抄在你自己的笔记本上。你要抓紧时间，等我下次回来，不管你抄没抄完，我都会烧掉。”
当然，岁月这把温柔的杀猪刀，不会饶过任何人，她很多年前就已经撕不动裙子了，可固执的小老太太，每次还是穿着红裙按时出现，偷偷地藏了把小剪刀。
“啊？你为什么要烧掉啊？你烧了，我上哪儿找这些资料？”小老太太抱住其中一个玻璃罐子，也不管脏不脏，“我抄，抄完了你再烧，好不好？”
他已经是古稀之年的老人，而马路对面那个身穿红裙的女人，纵然满头银发，身材依然苗条如昔，仿佛七十年前那个十六岁的少女穿越时空而来，戴了头银色假发。
“嗯。就坐在这个院子里，没有抄完，哪里也不许去。也不许别人帮你，只能你自己抄。总共有一千零一颗星。”
此刻，坐在驾驶座上开车的，是已经成为华御第四代继承人的莫景奇。
莫易珩一只手扣着她的手，另一只手里握着第一千零一颗星，里面是空白的。
火红的木棉花下，莫易珩坐在车里面驾座后面的位置，开车的人很多年前就已经不是他，不是莫景奇，就是莫初见。
“……”明辰仰头看向旁边的景奇，瞥了瞥嘴。
又一年四月，鹏城的天空，依然澄澈如洗。
这个动作谁都懂，用她自己的口头禅意思是，隔壁家那个怪叔叔啊，真是讨厌。
寒来暑往，春去春回，木棉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
景奇冲她笑了笑，算是回应她，转过头，眼泪就滚落下来。
Chapter 122
他当然明白，父亲这是怕他走了以后，母亲知道了，会伤心，还有那些已经离她而去的故人，于是把她困在他用爱编制的牢笼里，让她安然宁和地度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