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脸疑惑不解的表情,上齿咬着下唇,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睛,盯着虚空,似是努力要想明白什么,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呵呵,你这人真有意思,看起来像在笑,又好像根本没在笑。你要是想笑,就好好笑啊。可是,这哪里好笑了?”
电梯到了四十八楼,莫易珩前脚到了办公室,她后脚就跟进来了。
饶是他这种经过各种大风大浪的人,也费了一番功夫,才表现出一如既往的沉稳,嘴角轻扬的弧度却怎么也拉不平。
他没搭理她,在办公桌前坐下来,任她自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四处查看,似是第一次来这里,对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
“也没有,不是什么病,就是……脑子有点问题。”最后一句,声音很小,许是担心他误解她是骂人的话。
秘书进来,送文件给他签字,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人,“明总监……”
“我生病了?”莫易珩心中一阵狂喜,强迫自己不去看她。
“明医生。”莫易珩纠正她。
“莫先生你好,我叫明辰。明天的明,星辰的辰,曾经是是鹏远医院脑外科一名医生,梁医生是你的主治医生,我以前是她的助理。”
秘书知道一些明辰的情况,也习惯了要随时切换不同的称呼,两人像初次见面的人寒暄一番之后,她在沙发上坐下来,拿出一本书,自己看了起来,显然在等他,不敢打扰他工作。
她看起来很沮丧,没过几秒,又恢复了斗志昂扬的状态,朝他伸出手。
莫易珩问了秘书他去北京出差这段时间公司的情况,等她汇报完,便让她出去了。
“看来,你还是没想起什么。”她轻叹了口气,打断了他的思绪。
正在沙发上看书的女人合上书,走到他对面坐下来,把她手中的书放在办公桌上,尽可能地推到他面前,书的封面顺着朝向他。
……
她用新闻联播主持人说话的速度,讲述了她来这里的目的,用角色代入疗法治愈他的“失忆症”,以及他和她“前女友”的故事。
和眼前的情形如出一辙。
莫易珩又忍不住想逗她,拿起书,随便翻了一下,合上,掀眸看了她一眼。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又在“木棉花下初见”,之后,一同进入电梯。
“明医生喜欢看小黄书?”
下半夜,他一直戴着的可穿戴手表发出警铃,每次她的身体出现异常状况,意味着她第二天醒来会忘记他。于是,他不得不把她送回家。
“……”女人净白如雪的俏脸,瞬间红得像熟透的桃子,低头,思索片刻,抬头看向他。
就如去年四月,头一天晚上,上半夜,他们还在桐棉苑激烈缠绵。
“这是你自己和你女朋友的故事,你叫它小黄书?那也只能说明莫先生你是个好色之徒。”
他太激动,怕克制不住,会冲上去抱住她,甚至吻她。
莫易珩:“……”
“……”莫易珩微微皱眉,看了她半晌,没回答,移开视线,不再看她。
他脊背发麻,心想,这次越发伶牙俐齿了,看起来不好惹,估计这次比以前更难追了。
“景辰,你还记得她吗?”
“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鉴于梁医生反映,你是个不太合作的病人,从来不去医院复查,为了方便对你进行治疗,梁医生派我来贵公司做‘卧底’,所以从今天起,我既是你的医生,又是你的员工。你既是我的病人,也是我的老板。希望我们以后相处愉快。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什么?”
她站起来,又向他伸出手。
“你刚才好像笑了,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莫易珩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染上了康许然那种客套,为了让后面的路好走一点,他柔软地接招。
她也侧着身子,笑莹莹地望着他,长睫毛一眨一眨的,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这是我的荣幸,明医生辛苦了。”
“嗯?”他朝她微微偏转身。
“应该的,这是我的工作。您先忙,我先出去了。后面的治疗计划,等我和梁医生讨论之后,才详细跟你解释。”
“莫先生?”
莫易珩目送她走出办公室,把秘书叫进来,按照某个女人奇特的大脑设定的“全新世界观”,把相关事情做了安排。
这明明就是四十八楼高层专属电梯,偶尔有同事赶时间,也会搭乘。
“恒星大脑”计划不能呆了,让她去“星辰一号”计划。
两个人电梯,满了?
不难预见,凭她现在的分析推断能力,她很快又会知道一切。
莫易珩:“……”
莫易珩想到这一点,头痛。后面怎么做,他只能见招拆招。
“不好意思,电梯满了,请坐旁边电梯。”
但是,他前所未有的开心。
电梯来了,他走入电梯内,她也跟了进去,有人朝电梯冲过来,她伸手阻止。
这是过往所有“初次见面”中,最愉快的一次。
他想起去年四月份类似的一幕,嘴角微微上扬。
宋亦姗很快打来电话,明辰知道她怀孕了,只是不知道她和康许然结婚了,还以为是费越清的宝宝。
莫易珩从大理石投射的人影看到,她表情充满期待,显然在等他开口说话,等得焦急,努力克制不要朝他这边看,表情却写着她很想看他。
康许然气得跳脚,把责任都推到了他身上,说以后要在明辰面前假装和他不认识。
他走到电梯门口,她很快走过来,站在他旁边,一同等电梯。
宋亦姗说她“未婚先孕”,没人照顾,明辰很豪气地答应照顾她,于是,两人继续做室友。
他迅速推开车门,下车,穿过马路,步入写字楼内,环视大厅一圈,发现那个红色身影躲在角落里,不时地看向门口,见到他,星眸一亮。
不久,梁心悦也打来电话,说了派明辰来华御“做卧底”的事,这其实是明辰自己大脑的“设定”。
莫易珩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他所看到的一切是真的。
她们回到老家的当天晚上,明辰身体出现异常,又出现了大脑神经元活动趋于零、体温40°以上的现象。对此,梁心悦已经有处理经验,自然应付自如。
……
在明辰没有知觉的时候,把柔性感应器植入到了她体内。
她站直身体,再次看了一眼他的车,长舒一口气,转身踏上石阶,进入旁边写字楼内。
以后,他不能陪她去爬山了,他自己也要把可穿戴的手表感应器换成植入体内的柔性感应器,一定要更加小心。
她仔细打量了一番自己的“杰作”,拍了拍手,抬起手腕看了下时间,把撕掉的那块布料扔到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明辰醒来的第一句话是,现在是几月?下雨了吗?
她把裙角处湿了的那一大块布料撕了下来,裙子里外两层设计,外层长至脚踝的裙摆被她撕掉一个长方形,整体看上去并不突兀,倒像是服装设计师独特的设计。
知道现在是四月,她迫不及待地拉着梁心悦从老家回到了深圳。
良久,她把垂到身前挡住视线的头发顺到耳后,把黑色包单肩也推到身后,弯腰,双手撩起裙摆边缘,裙摆下面白皙纤细的长腿若隐若现。
世事就是这么难料,今早她们刚到达,清晨刚好下了一场雨。
她放开捂住嘴的手,低头看了看被打湿的裙摆,披散在腰间的长发如瀑布一泄而下。
明辰送给路栀瑶的红裙,被路栀瑶送回给颜书奇,自然又回到了梁心悦那里。
她叫出声来,很快又捂住嘴,环视四周,视线投向他这个方向,停顿几秒才收回。
于是,木棉花下的初见,又一次如期上演。
“啊!”
莫易珩一晚没睡,安排完工作,起身离开了办公室。到了楼下,走到垃圾桶前,翻出被某个女人撕下来的红布片,回到车上,驱车回到桐棉苑。
一辆红色的车突然快速飞过,车轮碾压过马路上的积水,溅起水花,溅到了女人的裙摆上。
花园已经被锁了两年。
当一袭红裙出现在视野范围内,他瞬间坐直脊背,双手松开车门把手,紧握方向盘,视线锁住穿红裙的女人,随之慢慢移动。
颜书奇离开后,没人打理,有些荒芜,只有两棵树长得很茂盛,一棵梧桐树,一棵木棉树。
许久,他把疼痛压下去,把信收起来,推开车门准备下车。
莫易珩从梧桐树下挖出一个玻璃罐,把昨晚折好的一颗幸运星放进去,里面已经有一些。
他不知道。
他再把红色布片绑在开满红花的木棉树枝上,他又数了一遍,整棵大树,已经挂了五十一条这样的红色布片,像经幡一样,随风飘舞。
他应该放手吗?
他是无神论者,没有神可以感恩,如果要感谢,只能感谢她。
莫易珩望着空荡荡的马路,心脏隐隐抽痛不已。
他该感谢她,每一次把关于他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却始终记得,他们曾经在木棉树下的初见。
为什么会这样,目前为止,这是无人能解的迷。
当然,换了种形式。
直到他去北京前的那天晚上,他一时有些情难自已,而他随身携带的手表被她换掉,以致于她身体出现异常症状,他都没有觉察到。
在她每次重来一次的世界里,和他有关的一切都有可能变,不变的是,他是她的病人,她是他的医生,她长得像他前女友,她有一本他和他前女友的书,以此开始他们的治愈和被治愈之旅。
最长的周期便是过去的一年,持续了一年,她始终没有想起他。
未来会怎么样,有些可以预见,却也充满不确定性。
就像电脑磁盘某个区域坏了,到了一定时间就会自动被格式化一样,所有存储的资料会被清理得不留一丝痕迹。
她会怕,他也会。
这七天内,不管她是第一天想起他,还是两天,三天……到第七天,她会把和他有关的人和事,忘得一干二净。
但他能怎么办?他试过放手,很痛苦。
她的大脑,无法形成新的记忆,她经历过的人和事,凡是和他有关,会定期被遗忘,起初是七天。
比起失去她的痛苦,他更愿意忍受这种不确定性带来的痛苦,因为与之相随的,是快乐,他无法抗拒的快乐。
她终于还是知道了最残酷的真相。
既然痛苦永远守护着快乐,就像宇宙永远守护着日月星辰。
今世无缘,希望来世可期……”
那么,让我守护你,如痛苦守护快乐,如宇宙守护日月星辰。
如果你真的爱我,请你不要来找我。我已经足够幸运,我们已经爱了很多次,现在我累了,已经爱不动了。
莫易珩把幸运星埋入梧桐树下,最后看了一眼木棉树,转身离开了花园,脑海里响起一首诗:
所以,我只能离开你。
不必恐吓我,用残酷的命运,
对于我们来说,这是最好的结局,我们必须理性地接受这个事实。
和北方强大的孤寂。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现在是我和你的第一个节日,
我相信,你把浪费在这上面的时间用在更有价值的事业上,对华御、对你所热爱的科技与AI医疗、乃至对整个对社会,一定会更有意义。
这个节日名叫——别离。
我也无法想象,未来漫长的一生,你要陪着我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相似的事情,从陌生到认识,从偏见到理解,从欣赏到爱你,短暂热恋之后,又是误解、争吵、分手、和好……再遗忘。
我们不能在一起迎接霞光,无所谓,
想不起是一方面,更可怕的是,就算我想起了一切,一段时间之后,最多不超过七天,我又会忘记。叔叔,原谅我胆小,这种接近死亡的感觉,真的很恐怖,我不想一次又一次地经历,真的太残忍了。
月亮不在我们的头顶上徘徊,没关系。
去年一年,事实证明,角色代入疗法已经收效甚微,《你和我的两地书》里面的每一个场景,你都带我重新演绎了一遍,可我最终还是没能想起什么。
……
“……我们生活的城市,没有冬天,没有初雪,就算我们像候鸟一样,不断迁徙,去有雪的城市,也已经改变不了什么。
我的天使,想着我吧,
莫易珩驱车到达公司对面的木棉树下,靠边停车,背往后一靠,视线习惯性地投向马路对面。余光瞥见副驾座上那封他昨晚读了无数遍的信。
哪怕一直想我到初雪落满大地。
清晨下过一场雨,水泥马路的地面已经干了,只有几片低洼处还有积水。
(正文完)
四月,碧空如洗,凉风习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