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起一只手：“到。”
答辩会那天梁纪很早就到了会场，教授还没来，学生们都在下面紧张地准备着，他站在讲台上喊了一声：“关大勇来了吗？”
他的火气腾地冲上脑门，今天来的，竟然还是那个女秘书。
可梁纪还是想当面会会这个人，不教训他两句似乎这股气就不能平，尽管他知道自己这么较真很可笑，甚至很无聊。
“你出来一下。”虽然压制着火气，但他的声音还是很大，许多学生都回头看。
梁纪咽不下这口气，心里和自己较了劲，更想看看这个关大勇是何方神圣。他去找关大勇的班主任李老师，李老师上课去了，桌面上有沓新照的毕业照。顺着后面的名字，梁纪轻易地找到了关大勇，胖胖的身材，笑得煞有介事。他有多忙，毕业照都能抽出时间来照，就抽不出几分钟时间见一见论文老师，可见时间也是势利眼，分给谁都要看值不值。
那女孩匆匆地跟着他来到长廊，脸上有惶恐，却也有着奇怪的坚定。
关大勇一直没给他打电话，果然是个大忙人啊，他甚至没有亲自来交定稿，他公然无视他，上次那番关于“必须”和“尊重”的话，美女秘书有转告他吗？就算转告了他也是一笑了之吧。这次，连他的甜美女秘书也没来，定稿是快递送到他手上的。论文修改好了，通过了，论文老师就没有用了，够聪明，够现实。
“你是关大勇吗？”
中午吃饭，梁纪和同事周老师说到学生论文的话题，犹自摇头愤愤，周老师劝他想开些：“你这个算什么，我上次辅导的一个学生，说是个什么单位的领导，论文是秘书写的，他从头到尾只在答辩会上出现过一次，这太常见了。”梁纪心里忽地明白了，说不定关大勇就是个这样的角色，单位的小领导，公司的小头目，读书只是走过场，混文凭，作业有人帮做，论文有人帮写，这么说，这女孩该是他秘书之类的手下，越想越像了，那个甜，那个谦恭，那个乖巧，那个识时务，那个周到和任劳任怨，他的愤愤还在，凭空又多了几分鄙夷和不屑，连带那女孩的印象分也打了折扣。
“不是。”
女孩点点头，又甜美地笑笑，走的时候照例鞠躬、感谢，让他有些不耐烦。
“你知道今天论文答辩吗？”
“下个月论文答辩，省校会派教授来，我必须当面把注意事项告诉他，你听明白了吧，必须。”
“知道。”
“嗯。”
“你知道今天必须要本人来参加答辩吗？”
“我必须要见他一次，让他给我电话，这是最起码的尊重，无论他多忙，我都等，我都要见他一次。”
“知道。”
女孩低了下头，这眼神让她害怕了吧：“哦。”
“那关大勇呢？”
“装订好论文，填好封面之后——”梁纪相当严肃地看着女孩，他相信自己的眼神足够冷厉，“必须要关大勇亲自来交，我是说，必须。”
“他不能来。”
“好的，好的，谢谢老师。”
“不能来你就要代替他？”
“这是论文封面，一式三份，姓名班别学号论文提纲，照着要求填。”
“是。”
也因此，他今天的语气有些生硬。
“是啊，答辩你肯定能比他好，老实说吧，论文是你帮他写的吧！”
除了几个格式上的小错误，二稿修改得完全符合要求，让人没法挑刺。其实梁纪很想挑出点什么来，挑出点什么来，稍稍为难一下，那个关大勇才会引起重视吧，才肯抽点时间亲自来一趟吧。这些成人学生，实在是太随便、太没章法了。他的小不快一直横在心上，女孩笑得再甜也无法消除。早上他刚刚和一个学生吵过，那个学生的论文一共改了四次，一次是拿单位的总结来混，一次是自己东拼西凑的，还有两次是全盘网上复制，偷吃不抹嘴，连原作者的名字都忘了删掉。却理直气壮得很，拍桌子和梁纪叫板，说什么交了学费就应该给他毕业，他认识的谁谁谁连校长都要赔笑给面子，电大老师算老几。是啊！电大老师算老几，老师的尊严都扫垃圾桶了，谁把你放在眼里，想吼就吼，想威胁就威胁，想无视就无视，想不来就不来。
“是。”
“呃——反正也改好了，按照您的要求，老师看看行不行？”
“到底是什么让你这样帮他？他是你领导，他给你发工资，你就是他的奴才，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就这么忙，那他肯定也没有时间修改论文吧。”
“我——”
“是啊！没办法。”
“别太过分，就算你们有点权力有点钱，别太过分！”
“怎么关大勇又没来？”
“不是，老师。”
“老师，真不好意思啊，这次又是我。”
“叫关大勇来，马上叫他来，别妄想在我眼皮子底下舞弊！”
他没机会当面调侃关大勇，来交二稿的还是那个女孩，进门时有些小不安，但马上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心安理得起来的样子，倒让梁纪的些微不快显得小家子气了。
“老师，教授不知道关大勇是谁，老师，帮帮忙——”她突然掏出一个红包，使劲地塞进他手里，“帮帮忙吧，老师。”
受人尊敬的感觉是愉快的，这女孩礼数周全。梁纪在关大勇的名字后面又打了一个蓝色的钩，表示初稿拿回去了。他猜测这女孩应该是关大勇的女朋友，有这么体贴能干的女朋友，自己就可以偷懒了是不是？下次关大勇来了，他要这样调侃一句才行。
他彻底恼火了，一把推开她：“少给我来这套，我告诉你，我梁纪平时最恨以为给点钱就什么都能搞定的人！”
“嗯嗯，麻烦老师了。”女孩连连点头，走到门口还回头鞠了一躬，“谢谢老师！”
她被他推得退了好几步，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下次让他自己来吧，自己的事自己做。”
“你马上给关大勇打电话，你告诉他，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能被红包搞定的！他要么亲自来参加答辩，要么推迟答辩，否则别想拿到毕业证！这件事我还拗到底了！”
“好的好的，谢谢老师。”
她不动，捏着红包站在那里哭。
“那就辛苦你了，回去好好转告他。”
姑娘，哭是没用的，装可怜也没用，你们必须明白什么叫原则，什么叫底线，不能无法无天。梁纪望了她一眼，也不劝，转头就走，迎面却跑来这个班的班长，一脸急切地为难。
女孩飞快地做着笔记，一字不落地虔诚认真，耳边的长发垂落在本子上，又姿势优美地扬下头：“老师您放心，我全帮他记下了。”
“梁老师，这件事有点复杂，您听我说——”
“那怎么办，他的论文框架很有问题，第二部分的论证太弱，还有这里，这里的资料太旧，这里的语言不严谨，你看，不当面说清楚，他自己怎么修改？”
“别帮关大勇说情，今天就是校长来说情也没有用，这是底线。”
“对不起啊，老师，请您多担待，他是真的来不了。”女孩笑着，这么甜的笑容啊，会让人不好意思生气的。
“不是，梁老师，我得告诉您，关大勇真的来不了。”
“就这么忙啊，十分钟也抽不出来？”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平时上课缺席也就算了，毕业论文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来？”
“呵呵，这次来不了下次再参加，反正就得亲自来。”
“他——呵，他实在来不了，对不起。”
“关大勇永远也来不了。”
“不是说让他本人来一趟吗？”
“什么？”
“老师好，我来拿关大勇的论文。”
“他去年八月就去世了。”
周一晚上八点，办公室匆匆赶来个女孩，长发，雪白的长袖系扣衬衣，灰色窄裙，黑色亮皮挎包，办公楼里刚下班的样子，脸上满是谦恭的笑容，是那种有些甜美又懂世故的女孩。她行动利落轻捷，声音却怯怯弱弱的，容易让人心生怜惜，梁纪想起这声音，接关大勇电话的那个。
“什么？！”
说好了时间地点，放下电话，梁纪在关大勇的名字后面打了个蓝色的钩，表示已通知的意思。
“刚才那个是大勇的媳妇，叫橘子，挺可怜的。大勇高中毕业的时候，因为家里穷，考上大学没去读，他说这是平生最大的遗憾。他报读电大就是为了圆这个梦，所以平时上课特别勤奋，几乎没缺过课，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第一名，可惜去年台风天送货出了事。”
“好好好，一定去，一定去。”
梁纪听得浑身发冷：“可我明明在毕业照上看见他。”
“我是他的论文老师，关于毕业论文修改的事情，这件事很重要，请你转告关大勇，最好他本人来一趟，关系到能否顺利取得毕业证。”梁纪带了点严肃的语气，虽然知道自己有点虚张声势，但是对付这些成人学生，平时以各种理由不来上课、所有目的只为文凭一张的成人学生，他能拿出来的也只有这招了。
“那是我们P上去的。”
“我知道，我知道，有什么你跟我说就行了。”
“啊？”
“这话怎么说呢，我找关大勇有正经事。”
“大勇走了，橘子都快崩溃了。她说自己唯一能帮他做的，就是设法圆了他的大学梦。所以她替他上课，替他参加考试，替他做作业，替他写论文，见论文老师，然后替他答辩。这里面肯定有违规的地方，但同学们都心照不宣。”
“我——不是，有事吗？”
“竟然是这样。”
“喂，你是关大勇同学吗？”
“我们知道这样不行，肯定会被揭穿的。可你能怎么劝她呢，她现在只有这个念头，执拗得很。她说死也拿到毕业证，那是大勇的梦想。唉，梁老师您说怎么办呢？”
但他还是稍感意外，因为这么孔武有力的名字，竟然是个怯弱的女声。
是啊！这事该怎么办？
梁纪不是耐性很好的老师，但对此习以为常。电大算不上正常的大学，学生大都是在社会上滚过麻辣烫油锅的，干什么的都有，什么年纪的都有，什么人都有。一个电大老师首先需要锻造的，就是见惯不怪的心理素质。
回头望望那个哭着的女孩，梁纪脑里乱成一片。
讲师梁纪第六次打电话给关大勇的时候，终于有人接听了。
梁纪老师是我同事，他告诉我的这个故事，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