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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

然而春晓和秋夕都是可爱,都难割舍,他用手指在沙上写她俩的名字,写一个,擦一个,然而即刻又写上,如此,一遍又一遍。

神也不能太贪心,哪有两全其美的事儿,一枚药,一个人,他必须选择。

他实在决断不下,必须承认,神无完神,他也有不果决的一面。

这的确是个艰难的选择。

只好把问题交给她俩,这样的夜里,三人对着一豆灯火,心事影影绰绰,如面对命运。

5

他把话说完,狠心地离开。

霜林一边却拧起了眉头,只此一枚,给谁好呢?

门外星斗满天,时间仿佛胶住了,里面静悄悄的,她们会怎样呢,会争吵,会哭泣,会抢个不可开交,甚至自相残杀?

青鸟解释道:“这药,黑的是长生,白的是不老,要一并吞服,才能长生不老。”

这太残忍了,尽管他熟知自私与人性,却实在怕见这个。

霜林不应,只是打开锦盒看,里面有一枚椭圆药丸,一半黑,一半白。

而且他惊心地预感,无论哪个吃了这药,他都势必会无比怀念另一个。

青鸟递上一个小锦盒:“你倒爽快,这漫漫千年也只有你一个神,肯为爱情这东西花心思,难为你做了神仙都看不破啊。”

难啊!

霜林想都不想:“我就把这差使给了你,以作答谢。”

他的心正上下动荡不安,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青鸟笑着闪开:“不过你也该好好答谢我才是,咱们天上住着,也不求他荣华富贵,我只是厌倦了快递这差使,不如你管管叶子那样轻松自在。”

回头,那红衣的春晓和紫衣的秋夕一起站在星光下,手拉着手微笑。

霜林大喜,正待去取。

是谁吃了药,他大惑不解。

“当然知道你急,幸好我自己攒了些药末,捏了一枚长生不老药,也就这么一枚。”青鸟又道,“我当然是相信爱情的,要不然哪有那些人拿我入诗呢?”

“我们分着吃了!”春晓脆生生地道。

霜林急了:“万年后她们都不知身在何处了——”

“我吃黑的,她吃白的。”秋夕慢慢地说,“我们不奢望长生不老,只要有半个永生的岁月和你在一起,就很好了。”

那青鸟想想,拉他到偏僻处:“你这么傻站着也没用,就是我让你进去见娘娘,也是没药,不死树刚刚开花,除非你万年后再来。”

他苦笑着释然,心底却升起隐隐的不祥。

又不甘心回去,就这么傻傻地站着,昆仑山四周的火焰,扬起黑色的火屑,他的白袍子也沾了点点的脏。

这不祥来得这么快,三天后的正午,他们在山坡上牧羊,春晓口干,一眼见到路边的野果结得鲜艳,随手摘了一个,只咬了一口,就轻轻倒地死去。

霜林哪里求过谁的,这下更不知如何开口了。

当时霜林就在对面坐着看她,看着她胭脂色的衣裙那样轻飘落的,好像一片红透了的叶子,他跑过去把她抱起的时候,春晓已经没了气息,而她的眉如黛,面似桃,那样娇嫩的花蕾一样的唇,好像正待吐出芬芳的字句。

顶多见到青鸟使者,那青鸟一见他就说:“王母说过,求药的就免谈,为了爱情更是免谈,几千年前那个嫦娥已经让她老人家不信这回事了。”

霜林大悲大痛,这一定是弄错了,什么长生不老药,骗子,青鸟这个骗子!

可霜林是小神,哪有那么容易见王母。

他抱着春晓冲上云霄,急奔昆仑山,路上遇到的正是青鸟。

谁都知道大名鼎鼎的昆仑山,西王母,还有那棵好几万年才开花结果成药的不死树。

“你竟敢骗我,那药是假的!”霜林恨极,低头看看心爱的女子,忍了泪,“她死了,这么年轻就死了,我还对她说长生不老。”

他无言转身,踏了片云彩,直奔昆仑山。

青鸟叹气:“我何必骗你?你忘了我对你说过,一枚药,黑的是长生,白的是不老,要一并吞服,才能长生不老。”

他一向自命不凡,神大都这样,可是这一刻他问自己,你能给她们什么呢,你怎么能白白辜负这样的心?

“那她至少吃了‘不老’那半!即使不会永生,也不至于速死!”

霜林低着头走出来,却见门边正倚着秋夕,她凄凄地望他,望得他疼。

“是啊,但她从此可以‘不老’。”青鸟哀惋地说,“有什么比死在最青春的年华,更能永葆青春的?”

眼下他唤她,她只赌气背转身子不应,肩膀瘦成了一把骨头。“你还回来干什么?你在天上,我在地上,唤你找你,你听不见,谁知道你怎么了,谁知道你是一会儿就回来,还是一辈子都不回来?”

霜林看去,春晓的脸仍栩栩如生,这的确是她最美好的年华。

霜林赶回南方,见到春晓病得奄奄一息,那么鲜艳红润的双颊,变得蜡黄消瘦,病是相思,自他走后,这女子就水米不进,日见憔悴。

“从此你心里的那个女子,永远都是这般青春美貌,永远也‘不老’,她吃了这半,名副其实,我的药有什么错啊。”青鸟理理羽翅,飘然远去。

已经有人心碎了。

6

4

不知过了多久,霜林才想起秋夕。

树神大野却继续:“做神要厚道啊,那些人间女子就那么一眨眼的青春,你要是不能给她们长生不老药,又何苦弄得大家都心碎?”霜林心里一动。

这已是数年之后了,他慢慢地从失去春晓的痛里苏醒,重回故地,秋夕早已不知所终。

霜林不快,他不喜欢“游戏”这两个字。

有个牧童一直留着秋夕的口信,她说无颜留在霜林身边,如果当初把那药都留给春晓,也不至于如此。

他这趟公差可让树神大野取笑个够:“霜林,原来你忙着游戏人间呢。”

这话让他恻隐又心疼,两个女子都是这般可敬可爱,现在没了春晓,他不能再失去秋夕。

秋夕也笑了,睫上还有方才情急的泪,这笑马上又让他心酸,他太知道不是吗,她这样可数的流年,相见又能得几时?

这以后的日子,他就是这样风雨兼程地上路,四处寻找那个穿紫衣的女子。

女孩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他心软,霜林笑:“当然能,我很快就会回来。”

不再主管人间的叶子,他成了无业游神。他深信秋夕和他一样,有数不尽的空闲和这空落落的心情,他不急,慢慢找。

秋夕仓皇地抬起眼:“就不回来了是吗?我还能见到你吗?”

从前的旧部念他的恩情,各式各样的叶子都愿意提供秋夕的线索。他跟着她的脚印走,不紧不慢地跟,从大漠,到草原,从桑田,到沧海,他不逼迫她,直到有一天她愿意停步转身。他知道会有那一天,谁在乎等多久,他们有无尽的生命。

他停下,温柔地说:“我要走了,北国的树还等着我植上新叶。”

到后来,他甚至爱上这个游戏,一个寻,一个藏,一个追,一个避,像一个轮回,永无休止。

大地女神急急令,他走得匆忙,来不及告别,恰巧见到秋夕在河边洗发,她长长的黑发像一幅绸缎,闪闪动人。

如此就过了一千年。

他只能这样想想,他不敢承认爱情,不敢承认谁,他是超越时间的神。四季更换,节律如常,他一再流连在温暖的南方,以致忘了给北国四月的树植上新叶。

突然没了秋夕的消息,所有的树叶都不知情,霜林有些着慌。

他们只是少年心性般嬉笑同行,或是在开满油菜花的田径上唱游,或是在满天星光下凝坐,只是这么寻常的情景。她俩一左一右,笑靥如花,少女身上微微的香,春晓甜润,秋夕清凉。霜林闭上眼睛想,停,就这样永远停下来吧。

追踪突然中断,他没了主题,没了对手,没了意义。

春晓活泼爽脆,快人快语;秋夕温柔沉默,兰心蕙质。

这才又急又悔地恨自己耍什么风度,为什么要等她愿意停步,他本就该,一千年之前就该挡在她前面,告诉她,他要与她永远在一起。

这两个女子让他觉得人间一刻,胜似天上万年。

尽管在永生面前,一千年算不了什么,可是在爱情面前,一千年还是太久了。

他得承认,是因为春晓秋夕。

苦恼至极,唯一能做的还是凭往日的面子,四处打发那些叶子叶孙们开枝散叶,网罗消息。

从前他是如何淡漠,看那人间俗子无事忙,笑他们的虚妄和无聊,可如今他也耽溺在这微不足道的细节里,而且快乐得死心塌地。

这下青鸟不乐意了,一千年前这差使就给了他的,没有神喜欢给谁越权,他就这么黑着脸来找霜林。

其实都不是什么新鲜事,踩着晨光的露水采大把大把的山花,倒坐在牛背上信口吹一支短笛悠悠地在夕照里,山路婉转如心事,水车咿呀像时光,一把小扇扑流萤,一盆清水照月亮,刚煮熟的红豆汤圆袅袅的热气,才盛上的冰糖莲藕淡淡的荷香。

“不在其位,不谋其职,这是神界的规矩。”

这是霜林的神仙生涯里从未有过的快乐日子。

“我当然懂得,只是情急之下,没有办法。”

3

“你也该动动脑子,秋夕必然知道,你单凭一张叶子就能寻到她,所以她要躲你,当然是找寸草不生的地方。”

笑声终于有点讪讪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有点不从容,怎么回事,眼前这春晓秋夕闪闪的眼神,让他欣喜,然而又有一丝莫名的紧张。

“寸草不生的地方,只有冰雪极地!”

两个女子在他的光环里屏息,她们望着他,目不转睛,赧红了脸颊。

霜林恍然大悟,兴冲冲地向那儿去了。

霜林想笑,这一笑就原形毕露,朗朗笑声里,英俊的神白衣飘飘地降落。

7

霜林已经完全醒来,他乐得有这样的时间和心情,和如此可人的两个女子逗趣,于是他牢牢地长在枝头,任那春晓憋足劲去折、去扯,只纹丝不动。春晓着急,手上一滑,自己却跌下树来,摔个四仰八叉。她摔疼了,嘴上却不服输,仍闹嚷嚷地要秋夕拿剪子,取柴刀的,她生气的样子真是可爱,汗珠颗颗透明,脸色越发莹润。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秋夕只好叫:“春晓,你可要小心!”

这是冰雪极地,人烟罕至,寸草不生。那倔强的秋夕啊,有什么东西,一千年还不能放下,还要用这样的荒凉苦寒来折磨自己呢?

那红衣女子早已撸起袖子,露出雪白的两条手臂:“等我来!”话未落下,人已上了树。

极地上只有一座雪砖窑洞,他感到她在这里。

秋夕道:“这张叶子最好,就是采它不下。”

他要走近了,走近了,却见窑洞里钻出个矮瘦的婆婆,那婆婆佝偻着身子,脸上是丘壑般深刻的皱纹,她边走边哭,一脚高一脚低的,不小心摔在冰上。

紫衣女子摘不下叶子,有些踌躇,下面等着的一个红衣女子早已按捺不住,她跳过来,脸上红润如鲜果:“秋夕,你好快些呀,阿母等着包糯米贴!”

霜林忙上前扶起她,她还哭着,孩子似的,嘴里的牙几乎掉光了。

然后他觉得微微的疼,扎醒,先看到一只柔荑似的手,施施然地来采他。那是一个紫色衣裙的女子,踮着脚,仰着明月般的脸庞,两剪秋水瞳子晃啊晃的。他不禁一疼,不知是身上,还是心里。

“老婆婆,你有什么伤心事吗?”

他似乎睡着了,人间节庆的烟火缭绕着,适宜入梦。

“有什么伤心事,还不是被人骂了,总是这样,有错没错都挨骂!”老婆婆擦拭了眼睛,注意地看看英俊潇洒的霜林,不哭了。

霜林喜欢南方的冬节,南方的隆冬,树叶还是树叶,尽可以四季葱茏,青春不败。这天他变作一张波罗蜜树叶,深厚的绿,扩展的脉,优哉游哉地在枝头上作暖冬的小憩。

霜林道:“老婆婆,我向你打听个人,有个叫秋夕的女子,你可曾见过?”

不知是哪一年的冬节了。神是没有日历的,日子就是日子,永无开始结束。

“我当然见过!我叫她祖奶奶的。”

2

霜林一愣,马上笑了,是啊!秋夕也有一千岁了,辈分上足以当得起几代祖奶奶了。

就凭这,他以为自己不会为谁动心。

“可不就是她天天骂我,她不愿意活了,可是怎么也死不了,这一难受啊,就朝我们这些年轻的发脾气!”

他站在云端,一抬头就是满天星辰,人间女子的韶华,有时竟比流星还要迅疾,他眼睁睁地看那昨日朱颜,今日白发,明日黄土,有一丝细细的悲悯,他是永生的神,然而常常也不禁伤感,为水样的流年。

“她为什么不愿意活呢?”

天上人间的爱情多么不现实,她们无计攀缘,他也无心俯就。

“活成个老妖怪到处躲着人,当然没意思!”

而此时,他只是慵懒地笑笑,任那些凡间女子的心碎和眼泪,如雨珠,如沙砾,从他的手指缝儿里漏掉去。

“她——很老吗?”

霜林年少英俊潇洒,当然成了神仙里的偶像派,不知多少凡间女子的祈祷许愿梦寐,都是他的形象和名字,以致负责收发人间愿望和美梦的神,打开大包袱,一把一把地掏出来给他:“霜林,你的,那,还是你的。”

“我都一百岁了,她还比我老上九百岁呢,你就想想吧,到那个分儿上,老不死,就是活受罪!”

霜林管的就是叶子,这真是个奇怪的差使,神仙多了,分工就细,根茎枝丫都有神各司其职,霜林只负责普天之下的叶子,他高兴了,挥一挥衣袖,数九寒冬的玉树琼枝也能长出碧绿的叶子,他生气了,拂一拂衣袖,遮天盖日的大榕树也瞬间光秃秃不蔽体,想想做神仙真是挺痛快的事啊!

他感觉到身上的血慢慢地冷下去,这是极地,果然冰冷得紧,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连飘也飘不起来。

却说有个神名叫霜林,这是个非常英俊的神。他有一双星子般的眼眸,总是于风起云涌之际降临。他常穿着雪白雪白的袍子,风在他的衣袖间滚动。他就这么飘飘然地飞来,满树的枫叶随着他洁白的步履纷纷然洒落,如扯碎的黄昏。

他还是极力地迈开步子,快点离开。

是有那么个时代,生活简单质朴,人们信神,怀着爱慕与憧憬地信。而那些大大小小的神,亦爱惜这份信仰。他们乐于往返于人间,甚至乐而忘返,施小小的无害的法术,享小小的被崇拜的虚荣。那时候人们还有点笨笨的,这更好地颐养了神的优越感,不像今天,电脑比神仙还能干,所有神仙都自卑地不敢露面了。

然而天气多么晴朗啊,长空明净,雪野皎洁,阳光炫目,泪眼婆娑。

那是一个遍地神仙的时代。

天蓝得萧索,岸长得寂寞,突然间,他觉得自己轰然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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