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这个,拿这些,全部都给你们,换。”洋人热切地说。
阿四拿银子上来讲价钱,却见那洋人痴痴地盯着陈列柜里那套,千年酸枝木微型寝室木器。
见众人不答,又忙忙地在身上搜,黄铜烟斗啊,雕花指环啊,银亮亮的硬币啊,一股脑地堆在箱子里,双手推过去。
进来的洋人能说一口流利的官话,他的皮箱里真带着不少洋货,自鸣钟、玻璃镜、音乐盒、望远镜,大家新奇地摆弄着,周太太看中了自鸣钟,姨太太喜欢那只蛋圆形的玻璃镜,楚秀睁大眼睛看着音乐盒上会转的小人。
楚秀轻轻摇头。
周太太爱热闹,知道洋人手里常有好玩的东西,忙唤进来。
众人笑了,周太太带头把自鸣钟放回去,道:“那是我家少爷的宝贝,你想都不要想,要是他回来找不见,非得掀了这屋子不可。”
一家子女眷哈哈乐着,这时有人来报,外面有个洋人想进来卖东西。
楚秀脸上微红。
楚秀咬唇恨道:“这丫头真让我宠大了,改天有空,不请你吃顿竹笋肉片怎成?”
洋人还想力争,周太太已吩咐送客。
阿四在一旁打趣:“少奶奶也是没工夫,也是没心思,少爷出门都快一个月了,不知做给谁看。”
7
就说这天大早,顺德乡下的孙德忠就送了几条好木材,说是防水防腐的云檀红木,周太太说留给楚秀做玩意儿,楚秀笑:“现在哪里还有工夫做玩意儿,家里的事情还忙不完呢。”
想不到午后那洋人还赖在门口。
也真够她忙的。
他扯着嗓子喊:“还有一个宝贝,女人不要错过!还有一个宝贝,女人不要错过!”
楚秀唯愿这是杞人忧天,也许吧,周家的人气好得很,官家太太们订的各式丝绸布料,十三行的洋人成匹成匹地进货装船,不用说每天还有那么多来巴结的乡下亲戚。
周太太午睡未醒,楚秀怕他聒噪,急急步出门外。
既然这样,她也只好笑笑算了,但心里却隐隐忡忡的,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恨有时,她时常有那种不安感,太多了,太过了,如果有一天——
“你还是走吧,我们什么宝贝都不换,你要是还赖着,我就报官了。”
楚秀嫌太浪费,李管家却振振有词,大家子有大家子的排场,也不缺这一点,惯例下来的,缩手缩脚地反叫底下人看不起。
“我还有一件宝贝,你一定感兴趣!”那洋人眼珠亮莹莹地紧盯住她,“少奶奶,你这么美丽,少爷一定很喜欢你。你别生气,让我说完,可是你不会永远美丽,你会衰老,像一朵玫瑰凋落,那时候少爷还会喜欢一朵凋落的玫瑰吗?”
每天黄昏的时候,李管家的侄子福生都赶着一辆大车等在后门外,厨房的潲水剩饭足足有四大桶。楚秀忍了恶臭,掀开盖子看,白花花的米饭油汪汪的汤水,都是当日家里吃不完倒掉的。
楚秀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听下去。
楚秀当家,库房厨房都勤走动,半个月下来,她有了新发现。
“我有一件宝贝,它价值连城,爱人的爱情,是无价的,你拿那套木器跟我换,我的宝贝帮你留住爱情。”洋人的手放在胸前的口袋里。
那时候,周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周云湘常随商船北上,家翁媪年高体迈,楚秀也出来帮忙操持家务。
楚秀迟疑着,终于向前迈了一步。
楚秀又是两颊飞红:“真是胡说八道。”
黄昏的时候厅里很暗,西沉的太阳,斜斜射进一些沉静温柔的金光,楚秀望着空空的陈列柜,心里惴惴地空落,又隐隐有些欣喜。
周云湘笑道:“要是能把娘子也造成一个小小的宝贝,随身带着不离不弃,该解我多少相思之苦啊。”
有不知名的细虫,嘤嘤地在眼前飞着,楚秀也不知抬抬手赶了。
其中他最爱的是一套微型寝室木器,这是他从苏州带回来的千年酸枝木,央楚秀依照他俩的卧房布置所造,不仅风格香艳旖旎,而且精巧到连帐子的鸳鸯戏水刺绣,也精微细致。
她立了片刻,吩咐阿四:“孙德忠那几条木材,我要做三个箱子,明天你去旧豆栏,找那张木匠来。”
这些都成了周云湘的珍藏,他专门请木工打制了一个陈列柜子,放在官厅上,楚秀的作品供奉在上头。手持杯酒,细细赏玩,是周云湘每晚的乐事。
阿四记得,张木匠做好的三个箱子,搬进楚秀寝室的小内间,从大到小依次,暗暗地靠北墙坐着,三个箱子都上锁,黄灿灿的铜锁,隐约的光芒。
婚后日子清闲,周云湘又赞赏有加,楚秀便做了许多小玩意,家私器具,衣服鞋袜,自然是逼真惟妙至极。
然后楚秀合上门,嘀嗒又是一把锁。
6
钥匙都在她一个人手上,平日里就垂在衣襟摆子下,走起路来风生细细,叮咚作响。
她不敢想。
这些都是周云湘所不知情的,他也无暇关注,风尘仆仆回来,满腹的相思不及诉,先被打断,陈列柜上的宝贝,竟然换成了一座假山玉雕。
如果有一天——
任何的解释都是无力的,卖给洋人,缺银子花吗?就算是,怎么可以动它,她不知道这是他的心头之爱吗?她不知道那是他们私隐的快乐和秘密吗?或者是,她根本就不上心?
铁窗花外的月亮满了又减,人生哪能夜夜月圆,楚秀在最幸福的时候,突然有种惴惴的恐慌。
周云湘的兴致大减,可是看见她楚楚的样子又不禁心软,小别的甜蜜很快冲淡了他的不痛快,却总冲不干净。
太多了,她感叹,既幸福,又不安。
不知这便是,子夜变歌的第一个弦音。
独守空房的时候,百无聊赖,思念难遣,楚秀就把周云湘给的珠宝首饰,插了满头,镜子里无比华美的自己。
8
最难为的是小别,周云湘的船上苏州,最快也要半月往返。这次第,独上高楼,斜晖脉脉,相思的泪也是暖暖的。
更让周云湘费解的是,楚秀与往日的不同。
那些珠宝首饰,到手里都是温热的,微微带着汗湿,想他是怎样一路攥着护着紧张着,好像揣着一颗心。
对他的热情和爱恋,她回避、婉拒甚至冷淡,很多时候。
待到了眼前,又突然傻呵呵地笑着无话,只是掏出一枚别致的镶钻戒指,或是一串光洁的明珠,一边握她的手,一边贴着掌心放上去:“给你玩着解闷。”
春日桃花开在小轩窗外,她在镜前梳妆,周云湘笑嘻嘻地携了炭笔为她画眉,从前她是如何笑眯眯地低眉垂首由他,还常常夸他的颜色浓淡正好,现在她不,端凝地闪开脸:“相公忙你的正事去吧——”
他每日里黏着她,好像糖黐豆,在庄上办事,一天要跑上十几个来回,跑回家喝茶吃点心换褂子,却是一溜烟跑到后院,风火火地推开门,一路娘子娘子地叫着,让阿四这些丫头偷笑。
初夏晚风习习,她在灯下针线。庄里有新上市的鲜荔枝,周云湘亲自挑了最大最红的一束,兴冲冲地带回房里,洗了手亲自剥给她吃。从前她一定是娇憨地含在口里,眼波脉脉动人,可现在,她淡然摇摇头:“刚吃了饭,这阵子什么也吃不下了。”
那时,周云湘对她真的很好。
端午五月赛龙舟,早就约好携手去泮塘观看,顺便求求仁威庙的香火,可那天备好了车马,楚秀又说不想去,又不要周云湘在身边陪,别别扭扭的,把人的情绪搞得也不爽快。
楚秀只记得那是幸福的日子,十五年的尘埃里回头看,那是一种朦胧温暖舒坦的光,许多恩爱的细节融在那光里,她也许记不全,但是能感觉到。
还有那些,窗前月下挣脱开的手,鸳鸯帐里转过去的身,喁喁私语前的一声不发,灼灼目光下的清淡如水。
世界上用来形容幸福的语言总嫌贫乏,欢乐的光阴是腾驾的云雾,轻盈温软,让人醺醺然、昏昏然,只可惜行走得太快,手里抓不住,又苦青春的短。
她好像一心一意地要让他的爱,无从下手,也无处收留。
楚秀的双颊,深深地红下去。
白白地无法消受的恩爱,这么多这么热,她不收受,就像那晚她不吃他剥的荔枝,那么殷勤地送到唇边的,莹白如雪的荔枝肉,她都可以硬着心肠说:“这阵子什么也吃不下。”
那个人是她的相公,是她的终身,她的。
周云湘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终于有些灰心,闺阁不再温柔,就和些西关富少喝茶看戏玩乐度日。
那个人她一直记得,每每想起,剪不断,理还乱,现在好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近在眼前——
终于有一天,他们在五柳楼聚谈,张媒婆又带了新鲜的女子,这些家贫的女子总会来各式茶楼碰碰运气,能被人看中收了偏房就是最大的福气,然而能入眼的总是不多。
楚秀匆匆抬起头,呵,红烛暧昧的影子下,那系着红花插着彩翎的、笑吟吟的男子,竟是当日官厅上手裁讨赏放肆张扬的那个人。
这天例外,张媒婆曼声道:“这是小月,年方十六。小月,快给少爷们请安。”
“小姐,别来无恙,你还欠我一件小玩意呢?”这是新郎的第一句话。
周云湘从一杯茶的氤氲里款款抬起头,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再没移开。
楚秀的心突然很慌。
就是那个把周云湘从楚秀身边带走,在淮扬巷造了大屋藏娇生子,把周家财产统统转移给外家兄弟,整整十年不许他回来一日的,那个小月。
她的新郎站在面前,斜斜眼角,就看见他滚镶着花边的潇洒衣摆。
就是那个小月,就是那天。
暗暗的红盖头被谁轻轻挑起,怕那突然的光线,她低下头闪避。
9
再见到那个人竟然是这样的辰景,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
马车一个趔趄停住,楚秀冷不丁一下醒来,十年,昨天种种,白光一闪,划过眼前。
楚秀再见到那个人。
陈村到了,这里有周家的几间旧屋,前两年有佃户打理得干净妥当,现在兵荒马乱,村子里的人七零八落的,屋前野草及膝,惊起一只飞雀。
5
阿四、车夫几个拔草开路,打水冲洗,楚秀傍着门框,踮了脚跟朝远方张望,他不在这里,怎么会?朝南行只有此处是归宿,他提早出发,难道还没到吗?
是不是呢?她偶尔乍现的一个念头会是,选择周家,也许就有了再见的机会,再见到,那个人。
这时阿四近旁道:“小姐,村子里找不到吃食,户户家家的米缸都是空的。”
楚秀又羞又恼,握了拳头作势打去,屋里娇叱嬉笑一片。
楚秀笑了:“呵,我倒把这个忘了,赶了这么长的路,也饿坏了,把灶头的火架上,煮一锅米饭来。”
众人一起笑她:“难怪巴巴地要嫁去周家,敢情早受了聘礼。”
阿四皱着眉头不动。
不知是谁嗤地笑出声来:“笨脑筋,这不是周家送绸缎的小厮光手裁的吗?妹妹什么时候藏了起来?”
楚秀笑着,低头撷起裙边的钥匙,向最大的箱子走来。
楚秀忽地便脸红了。
最大的红木箱子,打开来,竟然是满满的一箱子白米。
有人叫了:“好漂亮的袄子,哪家的手艺啊?”
阿四惊叫:“小姐你几时私藏了这么多的米啊?”
这会儿楚秀笑得热了,脱了夹袄,露出贴身的荷花色紧腰小袄。
“都是从大家口里省下的,早年他家每天倒掉许多剩饭,让人见了可惜,”楚秀道,“于是每日我便从淘米篓子里留出一小袋,倒进这箱子,一餐少吃一口,谁也不留意的,日积月累,也攒了这么多,总想着有天或可解不时之需,想不到今日逃荒竟然救了咱们。”
大婚的日子在腊月里,嫡亲的姊妹们都过来帮楚秀赶制嫁衣,女孩子们坐在暖炉边,手和嘴都不闲着,嘻嘻哈哈就过去了大段的辰光。
阿四道:“难怪你总教我们什么‘常将有日思无日’,难道你一早料到今日,那边还有两个箱子,莫非装的是鸡鸭鱼肉不成?”
文楚秀选了周家绸缎庄的帖子。她的理由乖巧体贴,离娘家近,探视回省方便,老主顾底细清楚,下嫁过去也不怕他们欺负。而且啊,她悄悄地对姨娘耳语,姐妹娘们以后做新衣服,总有最新正最漂亮的料子。
楚秀道:“我就知道你是贪馋,要是饿了,还不快快去煮饭来吃?”
然而女儿是要嫁的,选谁都是一场反悔不得的下注。
阿四这才淘米煮饭去了。
这令她不安许久,尽管她未必明白,这不安的奥妙。
日头将落时分,才有人冲冲撞撞地跑来报信,说周云湘正晕在村口呢。
楚秀又拾起针线,那人手裁的绸料,她几乎完工,每行针线都会缀出一个惊叹,那的确是她的衣服,袖子衣襟,长短合度,就是上海师傅的尺子都会走眼,但是那人,那人竟然裁度得这么巧妙合适。
原来那日周云湘的五辆大车,才过野梅岭就被人劫了两次,第一伙贼人把钱财抢了,车马也扣了,一家人落魄狼狈,惊魂不已,没走出二里路,又遇了第二伙贼,认得他们是西关富户,怎肯罢休,索性扣了一家老小,独放周云湘一个,令他三日内筹得三千两银子上来赎人。周云湘不敢回城,只得往前走,这晚好不容易到了陈村村口,又饥又困,脚底一软就倒下了。
深闺女儿,还不曾为谁动情,白白的却牵绊着缕缕不甘。
10
她轻轻叹了声气,女儿是要嫁人的,天经地义,纵然父亲宠她,能拣的也是家族门面,她看到家族门面,或显赫或威武,如朱红大门前的石狮子,可是啊,她如何能看到里面的那个人?
劫后重逢,唏嘘的竟是此时此境。
楚秀推开窗子,月亮在铁窗花里。
楚秀捧着一碗白粥,一口口地亲手喂他,周云湘只是垂着眼帘急急吞着。他当然有愧,然而十年的愧大了,就无从补偿,既然是无从补偿,也只得装作不知,更何况,他心里担忧焦虑惊惧沮丧,自己都打理不清楚。
父亲开明,把提亲帖子与楚秀挑拣,贵有东山知府的陈公子,富有西关豪商的林少爷,十三行的周家绸缎庄,算逊了几筹,念着老主顾的交情,攀附攀附。
而楚秀也真能作出若无其事,她温婉亲切如初。虽然,红颜已经憔悴,最惹人伤心的是这憔悴,她本人似乎浑无所知。
中秋过后陆续有媒人登门。
这晚,灯火如豆,离乱的背景下,两个人所说的,也只能是这几日路上的艰险。
4
周云湘也老了,幢幢的灯火下他的脸藏在暗影里,当年的意气潇洒全无,然而她还是忍不住地疼惜他,哪怕一声叹息,一个皱眉。
丝绸凉滑的感觉,细腻至指尖,缭绕着不去,许久。
楚秀给他碗里续了暖水,茶是没有的,也无心求这个了。
楚秀一边悄悄地把桌上的衣料收起来。
“其实你也不必太担心,天无绝人之路,她们总会吉人天相。”她劝慰道。
姨娘气急,连连审问余下伙计那人的名字,伙计们只偷笑不语。
周云湘苦笑,多心地想到,她实在是如今最有闲情旁观风凉的人。这十年,小月抢了她太多太多,眼下这个结果,或许正是她求来的也不稀奇。
那人置若罔闻,只一心看着楚秀:“小姐的好针线,定不会负我的好料子。”言毕,笑一笑,把手里的衣料放在桌上,抖抖衣襟,扬长出去。
楚秀坐了一会儿,站起来,窸窸窣窣地掏出把钥匙,打开墙角的第二个红木箱子。
姨娘愣了愣,骂道:“你这奴才,糟蹋了好好的料子,我要报以周老爷知晓,重重罚你!”
箱子盖开,骤然一道光芒射了满屋。
“不才为小姐手裁一幅袄面,不成敬意。”
周云湘纳罕地走过去看,箱子里装着无数的珠宝首饰,钻石和明珠的熠熠光彩,让人黯然失色,他愕然地向楚秀看去。
言毕他抱了手臂,向楚秀上下打量来,又在她身前身后兜一个圈子,转身抓起那束荷花色丝绸,霍的一声抛出去,滑丝丝地铺开丈来长,他身手敏捷利落,两手刺刺地几下撕扯,众人只觉眼前一片缭乱,他已经把几幅手裁的绸料恭敬地捧在手上。
楚秀安详地说:“这些东西,都是你给我的,刚嫁过来那阵,你天天都从铺子里跑回来,不知去哪儿搜罗来这么多稀奇的玩意,也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我都攒起来了,一件也不少,最难为的时候,也没当过半件——”
那人也不害怕,声音朗朗地说:“小人纵有文才武略,在这胭脂阵前也无甚用处,不如就眼前所有吧。”
周云湘无限感慨。
姨娘在一边笑道:“这小厮真是想蒙了心啊,你说说,你有什么本事,也配讨咱们小姐的玩意?”
“既然都是你给的,现在你有急,全拿去也是道理。拿去吧,拿去救人,万贯家财也带不走,你还看不破吗?到底是人命重要。”楚秀合上箱盖,笑笑,却有一丝凄楚。
“放肆。”楚秀的脸红,不只为他要的唐突,还有他的眼,那么灼灼地亮亮地看过来。
周云湘百感交集地木在那里,他感到血热热地直往脸上奔涌。是的,她们等着他去救,而楚秀,站在那儿,也等着,他好该上前去,轻轻地、温柔地拥住她的肩胛,紧紧地抱在怀里,再说些什么。
楚秀无暇看绸料,她忙着给伙计们发赏钱。她素来体谅底下人不容易,因此赏赐也丰厚,伙计们讨了赏钱都称谢不迭,只有那人,不伸出手来,反而望着她低声地求:“小姐要是真心赏我,就赏我一件你亲手做的小玩意吧。”
可他只是这么木木地站着动弹不得,时光生疏了多少恩情,一切都不同了。
这次来的伙计,有一个不大一样,他走在最后面,肩膀宽宽的,一束束的丝绸把别人的腰压得弯弯的,独那人腰板直直,眼神活亮,他扛的那束丝绸,是淡荷花色,格外娇嫩柔婉,姨娘姊妹们眼尖,一起拥了上去。
楚秀站了一会儿,笑得有点儿尴尬:“那你先过去歇息吧——我叫阿四再收拾一间房?”
那是秋风起的天气,要做换季的衣裳,家里的女眷们一起集在厅上,周家绸缎庄每次都派上几个伙计,扛来最新花式颜色的丝绸,看中了即时剪下,不合心再回去换,殷勤周到。
周云湘唯唯诺诺地应着出去了。
楚秀倒是记得第一次见他。
出门来慌张地回头,纸窗上暗暗地映出楚秀单薄的剪影,一声叹息从窗户缝隙里颤悠悠地飘出来,漫长黯淡。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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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他就四方打听,得知那是一户老主顾,南海文举人府上,文家最小的千金,十六岁,袅娜伶俐,她的名字叫,文楚秀。
这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怔怔地就悬在窗前,月光雪白得叫人难眠。
周云湘蓦地动了相思。
周云湘睡不去,思绪杂乱,心里头一拨柔情冉冉苏醒,茸酥酥地扎人。
周云湘忙拐回大门,探头望去,那女子已经放下果盘转身离去了,眼里只看到她的背影,淡红色的衫裙,轻盈得像朵小云,又袅袅得像阵暖烟。
他披衣推门,几步就来到楚秀的窗前,隐隐灯烛,她的侧影还印在纸窗上,这样夜深,她也难眠啊。
他的倾慕里带着好奇,好奇里夹了期待,竟悄悄顺着屋墙寻去,有扇窗掩着,红蓝色的满洲窗玻璃后,隐隐听到一个年轻柔婉的女声:“阿娘,我先把油甘子摆到厅上拜七姐。”
周云湘轻轻地推门,门掩着,好像有所待,而且有所料。
谁家的女子如此聪慧?或者,这聪慧的女子长得如何样貌。
楚秀在灯下抬头,莞尔一笑。
这户人家静悄悄的,只掩着齐腰的四扇脚门,朱红色的脚门画着五彩的“喜上眉梢”图,厅里的桌上,摆着一套惟妙惟肖的红木厅房家具,月洞架子床,雕花小妆奁,桌子椅子,每个细节都精致无比,周云湘惊叹,这是他看过的最巧的手艺。
周云湘讪讪地,随口道:“看见灯还亮着,过来叫你早些歇着,咦,你抱着那个小箱子干什么?”
那天是七月初六,周云湘走到绣衣坊,眼睛漫漫游地一家家看过去,忽然他停住了。
楚秀低着眉眼微笑,双手轻轻地摆弄着小红木箱子的锁扣,“它也怪灵的,我才打开,你就过来了。”
他每天去绸缎庄上转转,就街街巷巷去钻。
周云湘辨去,这个红木箱子,比藏了首饰珠宝的那个要小许多,玲珑精致。他笑道:“女人家就是喜欢藏藏掖掖的,难道这里面又藏了你什么私房宝贝?”
周家大少爷云湘是不会错过这个热闹的。
楚秀道:“那倒是啊,人生变幻难测,但能将有的时候留几分藏着,待他日穷尽、窘迫了,也不至于落得一无所有。”
十五年前的暮夏,包过了粽子赛过了龙舟,所有的女孩子都一下子忙起来。西关的旧俗,七月初七乞巧节,是待嫁女儿的节日,女孩子们早早地就躲在家里,日日夜夜双手不停。实木家具、绫罗衣裳这些缩微的小玩意儿,她们都能全套地做出来。等到七月初一这天,千家门户次第开,门官厅的木雕屏风撤去,长长的八仙桌上,摆满了姑娘们的巧手之作,街坊邻居可登堂入室,品评谁家姑娘心灵手巧,就连路过的街外人,也能站在趟拢门后,跷起脚跟张望张望。
周云湘笑:“我说你是不是属老鼠的,珠宝藏了就好,连米也藏了一箱,这还有一个箱子,我倒想看看藏的是什么好东西?”
关于他第一次见她。
楚秀红了脸,默默地把箱子推过去。
楚秀不大记得那天的情景,她是后来听周云湘说的,他说的时候,在沉沉枕畔,在昏昏灯下,新婚燕尔之际,如胶似漆之时,他的眼神又迷离又缠人,他热热的鼻息一浪浪的,惹慌了她的耳朵。
周云湘慢慢掀开,不禁轻轻叫了起来。
2
这里面乱七八糟装的什么啊?一小块泛黄的小笺,一小段画眉的炭笔,一小截烧剩下的红烛,还有已经发黑的什么,好像是荔枝壳,还有粽子叶。
楚秀只低低地呢喃:“我会让他回来,是时候让他回来了。”
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又破败,又残旧,却一点也不凌乱,都规整地摆放在白绫子底面上,团团围着一个小小的心形锦盒。
阿四瞪了两只眼,听不懂说什么,手掌用了力气,使劲拍拍箱子。
“这——藏的是什么东西啊?”周云湘不解。
“什么都会有,这箱子,有吃的,有银子,还有少爷的恩情。”
“是——”楚秀深深吸了口气,“是咱俩许多个良辰美景。春日桃花开在小轩窗外,我在镜前梳妆,相公笑嘻嘻地携了炭笔要为我画眉;初夏晚风习习,我在灯下针线,庄里有新上市的鲜荔枝,相公亲自挑了最大最红的一束,兴冲冲地带回房里,洗了手亲自要剥给我吃——昨日种种,相公的恩情,当年楚秀受之不尽,不舍得消受至极,私藏了下来,妥善保管,留待今日情缘转淡——能解一些念想,能博得数日欢颜。”
楚秀半晌不答,伸手抚着最小的箱子,好像在抚着爱人的背。
她小声地诉说着,泪光晶莹在眼眶里。
阿四叹气:“你又何必再想少爷,他们说他昨日就出城了,足足五辆大车,那边的狐狸精就坐他身边,有难时他可曾记起你来?”
周云湘颤声道:“你真傻,恩情怎么能装进箱子里——”
楚秀摇头笑:“金元宝固然好,可这逃荒的路上,未必能换得一碗白粥。”她轻轻掀起布帘,路旁有三五逃难的人群,一对布衣荆钗的夫妇搀扶着坐下,楚秀眼神暗了暗:“也未必换得有情人——一句贴心的话。”
“当然能,你知道我当年把你最喜欢的那套玩意儿换了什么宝贝?”楚秀收住泪,小心地捧出那个心形锦盒,“那洋人给了我这个,留情宝珠,把爱人当是时的物件放在它周围,那刻恩情就可留存长久,直到需要的时候才拿出受用,就如积谷贮粮备银,以应不时之需——”
阿四不解:“小姐,我跟了你十年,你从没当面开过箱子,难道里面装的全是金元宝不成?”
周云湘接过来,仍是难以置信。
“行了,有这三个箱子,什么都会有了。”
楚秀深切热情地望向他:“这十年,最难挨的时候,想你到,手指甲把床柱子都挖出了印子,也忍住不打开,怕它少,用了就没了,但现在——楚秀老了。”她的声音嘶哑着低下去,“楚秀再也忍不下去了,今夜,刚刚打开,就听到你的脚步,你就来了,你看这灵的!”
周大奶奶楚秀笑了一下,她温柔地望望背后的车厢,那里稳稳坐着三个红木箱子,从大到小,黄灿灿的铜锁坠着,偶尔随车马的颠簸轻轻摇晃。
周云湘默然,他颤着手指打开那心形锦盒。
一架青布箱笼马车,能抢出多少家产,在仓皇逃亡的路上,阿四不断回首,失地在火光熊熊里,她叹口气,眼泪溅在襟上:“小姐,这回啊,咱们可什么都没了。”
他走南闯北,什么宝贝都见过,是的,他认得那“留情宝珠”,它静静地卧在红绒里子的锦盒里,透明,浑圆,夹杂着红绿的彩条,泛着轻浮冷静的光芒。
曾经何等显赫繁盛风光的西关大屋、旺铺楼馆转眼就成废墟,周家的绸缎庄也在其中。
那只是,在西洋,小孩子们都喜欢玩的,最寻常的一只,玻璃弹珠。
咸丰六年,英军攻打广州,炮火隆隆,十三行商馆区彻底烧毁。
他的眼泪,好大的一颗,“啪”地碎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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