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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最后的许愿烟

林萧帆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卧铺卡,塞到叶穗怀里,“床都给你铺好了,被窝也暖热了,赶紧过去吧。”

“哎,你别在我这里睡啊,回你的卧铺车厢里去。”叶穗拿手指捅了捅他。

“喂,我才不要,你赶紧起来。”

“7号。”林萧帆感觉坐在那里很舒服,竟慢慢闭上了眼睛。

“什么人哪你,我来回绕了好久才发现你在这个地方的,这还没刚坐下一会呢就赶我走。”林萧帆一脸委屈的样子。

“哦。”叶穗点了点头,“你在几号车厢啊?”

“我说,你不要不讲理好不好。”叶穗有些生气了,她感觉林萧帆在故意开她的玩笑。

林萧帆抬头望了一眼叶穗,将脑袋又往羽绒服里缩了一下,“恩,高歌和黄一薇都有家里的专车派送,我爸才不会为了送我去北京而放弃赚钱的机会,所以我就提前坐这班车先打头阵啊。”

“哎,同学,小声点,大半夜的,都睡着呢。”对面那个戴着棉帽的大叔睁开眼睛,不痛快的落下一句话。

“你也在这班车上?”叶穗惊讶的问道,“你不是跟他们一起过去吗?”

林萧帆耸耸肩,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自己则又将脑袋缩了进去,“去吧。到我那里去睡,你看你烟圈都肿了,别再揉了,小心明天成熊猫。”

临近午夜时分,叶穗想去盥洗室洗把脸,但那狭小的空间里横七竖八或蹲或躺,已经全部撑到饱和状态,她又趔趄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却发现林萧帆竟已经坐到了那里。

“我不去,你还是回去吧。”叶穗盯着对面那个男人,很小声的说。

这趟车厢里大多数都是稚嫩的面孔,他们有的背着笨重的乐器,有的拎着工具箱画板,看来每年冬季的北京都会聚集全国各地对艺考抱有梦想的孩子,他们或许会在这片土地上飞起来,但更多的会被踢下船,浑身湿透。

“我不回去,听话,赶紧过去,你看车厢里人都睡了,别再吵着人家,快去。”林萧帆说话就像一个长辈,其实他确实比叶穗大一点。“哎,别睡太死了啊,我东西可都在那呢,帮我照看着点。”说完,林萧帆干脆将头扭到一侧,再也没有做声。

有时两辆列车并排停靠在一个站台的时候,叶穗会死死盯着对面窗户里的某个人,这个人是叶穗视线洒过这辆列车停靠的第一个点,停滞之后便不会离开,直到列车缓缓的驶离站台,再也望不见。佛说,前世五百次的转身才换来今生的一次回眸。

叶穗捏着卧铺牌,晃晃悠悠的穿过一节节车厢,她想到刚才林萧帆也是这么一节节车厢寻找着她,而现在自己又重新走过,彷佛都能感觉到是在踏着他的脚印在走,每当看到有些放在走廊上的包裹皮箱被刻意朝里挪动了一些时,叶穗都会认为是林萧帆刚才走来时弄的。

叶父最终竟也答应了自己去北京参加艺考,虽然和上次一样很是勉强,但至少叶穗现在已经见得了光。她望着火车站台顶棚悬挂着的橘黄灯光,那灯光透过灯罩的四个棱角发散开来,然后被那层厚厚有机玻璃窗内或伏或卧的人们吸收进眼睛里,看的久了,那层光难免会融化成覆盖于角膜上的一层水珠,这个世界上最脆弱的心莫过于离人游子,哪怕是轻微的碰撞,就能挤出瓢泼的水珠。

穿过餐车后终于到了卧铺车厢,这里已经熄灯,只有一排低矮的灯散发着微弱的光亮,叶穗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个中年男子睡在过道旁边的椅子上,身上还搭着卧铺车厢床铺上配的棉被,脚则搭在了对面的床铺的梯子上。叶穗感觉有点奇怪,艰难的从那条腿上跨过去时才发现对面的中铺上横躺着一个古筝,叶穗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心里不由得生起对这位父亲的几度崇敬。

最近老是能看到这铁皮家伙,上次去南京就在上面晃晃悠悠坐了很久,如果再往前说的话那就是叶穗从老家来棠城的时候,后来她感觉那或许会成为她这一辈子在火车上待过的最长时间,由于那时对距离的长短还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只知道上车倒头就睡,现在偶尔想家的时候,她会用指尖从山东出发,沿着那条铁路线划过地图,那张微薄彩纸上的细小字眼就会再次幻化成当年漆黑夜幕朦胧灯光下的那些蓝色站牌,她那时讨厌极了接连不休的山洞,忽明忽暗的视线就如同经历着一场场的浩劫,但现在她将再次穿越这些浩劫,战胜轮回。

每当走到两节车厢的接口时就彷佛进到了另一个世界,浓烈的烟草味和刺骨的寒风混合在一起往鼻孔里钻,终于踱到了卧铺车厢的入口处,叶穗注意到一个和伍廷浩差不多大的家伙正扶着窗户抽烟,叶穗突然想到了他,那个男人这时候会不会也在凝视着夜幕,吞吐着香烟。

伍廷浩认真的点了点头,他知道应该怎么做。

又只剩下最后一根了,伍廷浩坐在阳台上,嘴里叼着刚刚点燃的香烟,将烟盒团到手里,手臂一挥,烟盒就消失在了无尽的黑暗中。

“那些我自己会安排,只不过考试千万不能出差错,我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这一场了。”

伍廷浩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总之,他在这里一直从外面华灯初上坐到灯火通明,又到现在的一片漆黑。对面那栋公寓楼上先前几乎每一扇窗户内都燃起了亮光,像是铺上了一层发光的地毯,而现在,则像一棵枯老的树,浑身上下挂满了苍老的黑。

“即便我不能去北京,我也会帮你打通关系的,只是吃住行都需要你一个人去应付了,那些,我确实没办法。”伍廷浩慢慢的说。

棠城的冬夜处处散发着无孔不入的潮冷,哪怕你吸一口气,用嘴巴用鼻孔,那股凉气也都会狠狠的灌进来,钻进胸腔,在里面左冲右撞。直至被身体里温热的血液同化,也变成包裹着一根根血管的暖热,但太多的话也难免消受不起,他在阳台上待了大半个晚上,从头顶到脚底没有一处地方还尚存温热,全然冰冷的一尊雕塑。

“我不喝,你说,现在怎么办吗,眼看就要去北京了,你让我,怎么办嘛……”叶穗说着说着竟突然大声哭了出来,眼泪怎么止都止不住。伍廷浩看着她情绪波动如此不稳定,心里泛出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叶穗走的这个晚上,伍廷浩一夜都没有睡着。他先是跟北京那边一个姓刘的老师联系了一下,价钱居然叫到了二十万。

伍廷浩被一时噎住,只得翻过一个茶杯倒了半杯水递过来。

这姓刘的家伙是伍廷浩的一个老师,大一时曾经带过他专业课,在学校时就经常收受艺考红包,后来据说因为行为不检点被人告发,之后他就辞去了在这所学校的工作,去北京专门帮人办理各种学校的艺考合格证,还能事先调出招生考试的题目,在面试时也能打通一些人脉关系,总之凡是找他办艺考方面的事情最是靠谱。

“黄一薇早晨就宣传开了,难道你一个带队老师能到现在才知道?”叶穗恶狠狠的反问伍廷浩。

但今天从电话那头得知今年形势比较复杂,北京市招生办公室将会直接干预整个招考流程,主要是外界对艺考背后的暗箱操作举报太多,为了避免更多的流言蜚语,只得加强监管,但好在刘老师并没有将话完全说死,只是抱怨要比往年难度都大,而且资金方面也要有所调整,否则很难搞定。

伍廷浩赶紧将门关上,“我这不也是刚刚才知道吗。”

刚才伍廷浩没直接砍价,毕竟都这么久没联系,现在一开口就提钱难免伤感情,寒暄了一阵之后便挂上电话,将烟盒摆在阳台上一根根的抽了起来。

“你怎么能不告诉我呢?”叶穗一进门就将心底的气愤推到最高点。

二十万,即便是琦姐给了自己十万,那还差出五万块,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弄这五万块,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帮她。只是他心里默默地,默默地,萌生一股无以言说的怜惜。

叶穗的心里磕登一下,她还不知道学校不再带队去北京的事情,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么伍廷浩就不能……她想着,立刻掏出手机给伍廷浩发短信。

其实,除了伍廷浩外,林萧帆的心里也是一直都放不下叶穗。

“那可是北京诶,比不上南京那次,可不是谁想去就去了的,很多人都有自知之明,所以放弃了这次去北京考试,只留在棠城考一些本地学校就足够了,去北京人数那么少,学校怎么可能带队呢。”黄一薇说完,还特地朝叶穗那里望了一眼。

林爸爸强烈要求希望可以开车将这个宝贝儿子送到北京,是林萧帆一口回绝了。之后林妈妈又劝说他坐飞机,毕竟几千里路程,火车至少要一天一夜,但林萧帆也没有采纳。他只坐火车,一张硬卧就可以。

“不带队了啊?为什么?”高歌问道。

林萧帆知道叶穗肯定像上次去南京那样买硬座,她一向都是节约得很,尤其是参加了艺考之后。他很想知道叶穗艺考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他一直很担心,怕叶穗真的会为艺考而做出什么傻事。

“跟学校?你说跟小伍吗?貌似学校这次不组织一起去北京喽。”黄一薇在旁自顾自说着。

青春期的骚动在林萧凡身上格外明显,他对于异性的界定只局限于得到与得不到,这种处理方式让林萧凡越发的接近动物本能,他反而乐在其中,在老师和家长面前一副沉于学习的好孩子模样,在外人面前一副生人勿进的姿态,在高歌面前,在黄一薇面前,在叶穗面前,似乎又分别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尤其在黄一薇和叶穗面前,他倒很庆幸黄一薇和叶穗现在的这种势不两立的状态,将她俩之间的情感线切断的话,自己处理起来就方便得多了。

“不了,你们去吧,我还是跟着学校比较好一点。”叶穗说。

黄一薇整个寒假除了吃就是睡,体重增长了好几斤,临近去北京时异常后悔,只得吵着黄妈妈为她买了一大堆减肥药,只可惜没法速效,在家里乱发了几通脾气。

高歌才不管那么多,依旧用哀求的语气问叶穗,“去不去嘛,大家一起,多少有个照应啊。”

她在参加艺考之后脾气明显大了许多,尤其是对黄妈妈的说教完全不买账,她认为自己做出的牺牲远大于任何人,是黄妈妈要求自己学习的艺术,而不是自己所情愿的,如今她对黄妈妈的各种艺考安排都听之任之,好像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

“好啊好啊,一起,再多叫上几个人,热闹。”黄一薇又从身后冒出个脑袋插了一句话,说完还特意望了望林萧帆,只是林萧帆压根没有搭理她。

黄一薇莫名其妙和隔壁班那些黄毛绿毛厮混在了一起,一个寒假约出来耍了好多次。她感觉那些家伙也没有先前想象中的那么糟糕,甚至还有些可爱,甚至是够义气。

高歌点了点头,紧接着又问叶穗,“要不,你也别跟小伍了,咱们几个一起就是啊。”

她终于知道,自己讨厌的不是艺术生,原来自己讨厌的是叶穗这个人。

林萧帆边说边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跟他?难道还住地下室啊?我才不要。”

“各位考官好,我是来自棠城的考生,我叫叶穗。”叶穗进到考场之后先是鞠了一躬,然后按照考试的要求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

高歌说,“当然要去了,哎,你难道不跟小伍了?”

北京艺术学院的面试现场,前几天来报名时叶穗再次领略了当时南京的场面,只是这一次叶穗独自一人从队伍的最末端开始,历尽一整天的时间才慢慢挪动到报名点的桌子前。虽同是冬天,但北京的冬和棠城的冬却大相径庭。叶穗来到北京倒是突然之间找到了山东老家的感觉。北京的冬如同岩石一般,砸在皮肤上疼痛无比,而棠城的冬则是一双冰冷的手,能够透过你的皮肤去抚摸你的骨头。在北京,寒意是从头顶开始的,刺骨的寒冷掠过头顶时会残留在发梢,然后侵入全身;在棠城,寒意却是从脚心开始的,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凉意会钻进鞋底从脚掌贯穿进整个躯干。

“怎么了?”林萧帆罕见的凑过来说了一句,接着将头转向高歌,“去不去北京啊?如果去的话我们一起。”

这是叶穗第一次来北京,她在之前的十八年里从来都没有涉足过这座世人口中的伟大城池,都是从电视上报纸上得知北京的种种,天安门故宫,前门天坛,这些词汇好像是从一年级的时候就已经从语文课本上习得,现在第一次将这些词汇真切的摆在眼前。

“好啦,你什么都不要说了,烦死了。”叶穗举起书使劲拍打着桌子上的尘土,今天阳光很好,透过玻璃射到桌面上,就像蒙上了一层金黄的桌布。

第一天从北京西站出来后,叶穗买了一张地图,然后顺着地图上的方向来回倒腾着地铁和公交。叶穗虽然不是学美术音乐的,但背包和箱子里也是塞满了东西。方阿姨知道叶穗一定不舍得花钱,害怕她到了北京来从自己的肚子上下功夫,因此提前买了些泡面火腿肠面包牛奶之类的塞进书包里,千叮咛万嘱咐哪怕考试时间再紧,一日三餐都要保证好。

叶穗狠狠地瞪了高歌一眼,高歌一副特委屈的表情,“我感觉声音已经很小了啊,怎么她还听得见,我是没注意她在我身后啊。”

在找学校的路上,叶穗发现身边总有朝同一个方向行进的一拨人,但大多数都是父母陪伴,抑或是三五成群,像自己这样落单的确是是少数。其实叶穗原本打算和林萧帆同路,那样彼此之间至少还有个照应,只是没想到他们一起下车,还没出站台的时候就看到人群中高举着“林萧帆”字样的接站牌,原来林爸爸早就在北京为林萧帆找好了投靠点,是林爸爸北京的一个大客商,林萧帆虽然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但毕竟不是在自己家里,脾气也都要有所收敛,只好跟着那群人钻进了车里。叶穗望着林萧帆的背包被一个个接站的人抢到手里,然后又把他塞进车里,好像上天注定了一种力量将他们两个分开,注定要她一个人走完这条路。

“什么,你也要去考这个学校?”黄一薇突然从背后探出头来,尖声尖气的说,“哎呦,真是人那个什么志不短啊。”没等她说完,刚才就围了一圈议论纷纷的家伙们笑得炸开了锅。

从凌晨时分下了火车之后,叶穗就一直在朝着地图上的那个“文”字图标前进,直到天色已经大亮,街上画满了上班的车辆她才终于看到了这座传说中的艺术圣殿。当那几个金色的大字出现在她右侧的时候,她竟然从心底蒸腾起一阵莫名的激动,像是完成了一个久违的心愿。在学院的报名点处已经挂上了红色的横幅,“梦,开始的地方。”

面前的门打开,那束光打在叶穗的脸上,太亮太浓,她睁不开眼睛。

这确实是很多人的梦开始的地方,但同样也是更多的人梦破碎的地方。叶穗最初学习艺术完全是因为能够更容易上大学,而如今关注了更多这个圈子的信息,接触了更多关于这个圈子的事情,她似乎也开始做着与身边的人同样的一个梦。哪怕她很明确那压根就只是一个梦境罢了,迟早都会醒来,但她又有着和其他人同样的心存侥幸,哪怕再熟睡多一秒,让她把这个梦做得再长一点。

当最后的光亮熄灭时,她却停下奔命般的反抗,似乎早已认命而放弃最后的挣扎。

学校周边方圆几公里内的大小宾馆旅店甚至地上地下招待所已经全部客满,叶穗在找到学校之后又拖着大包小包找了大概一个小时,才终于在一个距离学校大约几公里开外的地方找到一个地下室改造成的招待所。这间地下室里的房间很逼仄,和南京的那个地下室比起来简直天壤之别。叶穗感觉已经快要累的虚脱,办理完住宿手续之后就把行李卸在床上,自己也一头闷在了被子里,但随即就被被子里那股潮湿发霉的气味熏起来,叶穗看了一眼身子下压着的床单,立刻恶心的站起身来。

悬着的灯再度经受不住时间的考验,像爆竹的引信般一路燃过来,叶穗感觉到背后袭来的凉意,她赶紧抬起手来,使劲的拍打着,她希望在自己被黑暗淹没前能挤进这扇门,虽然她不知道门内是另一番光明的天地,还是一如同现在的黑暗袭城。

房间里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巴掌大的排气扇,而且一旦打开就呜呜响个不停。屋顶上悬着一个大概五十瓦左右的灯泡,橘黄色的灯光洒在贴满旧报纸的墙壁上,那些报纸已经蒙了一层灰尘,还有些油花,已经看不清上面的头版大字,而且还有星星点点烟头烧开的痕迹。房间里有一台老式的旋转手动电视机,只能接收到两个电视台,其中一个还老是放一些低俗广告,最可恶的是房间里还没有信号,手机只有举很高才能接收到短信,叶穗最后想到了一个办法,在高高的门框上拴一个塑料袋,把手机放到塑料袋里面,这样在听到短信铃声之后可以立马从床上弹起来,回复完看到发送成功之后才敢躺下,但估计很快就又要爬起来,如此循环往复,一整天也基本没睡着。还好她一直精神都特别好,哪怕昨天也是为了等电话折腾到半宿,而今天这场复试面试依旧自我感觉完全应付的过来。

她把这看做是一个起点。

如果不是那么重要的电话,她也不会那样去等。

叶穗从电梯口再次出发,沿着走廊重新又走了一遍,像从没来过一样,数着经过的门牌号,盯着前方那扇逐渐在瞳孔间放大的门框,只不过她最后停靠的那个门外并不是终点。

“你还别不相信,我干这个都多少年了,几乎每年都弄进去十多个,跟玩似的。”刘国涛在电话那头毫不避讳的讲,“我是把你看做自己人才这么实打实的说,如果换做其他人,嘿,爱做不做,少一个也不嫌少,但小伍子,咱们这交情,你托我办的事情我不能不帮,是吧?”

像把钝掉的剪刀,磕磕绊绊,最终还是将这块黑布撕裂了开一条参差口子。光透进来时,叶穗感觉心里比刚才都要明亮许多,只是刚才凌乱的脚印此刻愈发模糊不清,先是沉淀,之后晕开在奶黄色的地板上,或许再次经过时,这上面只会残留风干的泥土,而将它们带到这里的那些人,不知都去了哪里。

伍廷浩在电话这头连连称是,刚才他问了下刘国涛具体的操作流程,但由于自己也没大接触艺考暗箱操作之类的事情,只能似懂非懂的瞎问。

她干脆把身子也拧了过来,在头顶那盏灯熄灭前的一瞬间,顶着即将搅拌成一片浓稠的黑,沿着那条刚刚开辟出的轨道,跑。

“你说初试的题目能事先知道,这是真的吗?有多大把握?”伍廷浩试探性的问。

叶穗看到走廊尽头的感应灯正在次第熄灭,一股黑暗扑面涌来,自己就像是站在下水道的排泄口,细小的身躯,那灌进的污水很轻易就能将自己冲进水泥板下的沟渠里,双手奋力搜寻所有可以一把握住的救命稻草,而指尖滑过的只是积满污垢的内壁,顺着设计好的管道线路,到最后只会让她后悔当初如此眷顾的停留。

“呃,你带的那学生是学……”

在刚才走到这门口的时候,她拧过头朝后望去,看见自己从走廊深处一路踱过来时在地上的水渍,分辨不出是雨后踏过的脚印,倒很像是拖着一个溢满的水桶,蹒跚艰难的一路走过,行至此时,早已忘记了起点的坐标。

“戏剧影视文学,北京艺术学院只有文学系,她应该也就只报个文学吧。”

叶穗记得她踏着刚下过雨的泥泞路面,从学校出来后一直走到这片小区。小区门前的公告栏上贴满了租房启事,参差的线条在风中摇摆。保安室前方昏暗的灯光映照出天空中不断落下的雨丝,她的眼睛里充满了那股柔和的光,又像是被蒙蔽了双眼,待到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竟已经站到了这个不知究竟该不该来的地方。

“文学,初试是写影评,这个好办,至少提前一天我能知道究竟考哪部电影。”刘国涛很肯定的回答。

原本应该漆黑一片的,而这个夜晚却让叶穗感觉到刺眼夺目。

“真的假的?”伍廷浩言语间钉满了怀疑。

没等琦姐把话说完,伍廷浩就端起吧台上的酒杯,火辣的酒精味穿过喉咙,无法言说的顺畅,他脑海中竟浮现那个夜晚叶穗来家里找他的情景,当他打开门将那束光照在叶穗的脸上时,那一刻似乎注定了太多。

“我说你小伍子脑袋就是不开窍,我以前带你的时候骗过你没?小子现在翅膀硬了,连老师的话都敢怀疑了。”从口气中听出来对方有些心里不爽。

“关键这钱也不是我的,是一个老主顾的,前段时间出了些问题就暂时在我这放了一些钱,现在风声松了点,这钱还没全部转完,可以先借你周转一下……”

“怎么可能怀疑老师呢,您的话徒弟怎么敢不听啊,只是,我听说他们那里考试都是几个题卡临时抽题,而且都是让现场的学生上台随机抽的,那样的话不就增加了不确定性吗。”伍廷浩知道北京艺术学院每年都玩这招,初试影片鉴赏,每次都预备下好几个信封,然后随机点一名学生上台抽取题卡,之后抽到哪个信封的题卡就考哪一部电影。

“这你放心,绝对有把握,她爸很快就会给我一笔钱,到时候我先把你这个空缺补上。”伍廷浩信誓旦旦的说。

“哈哈,这你都信,形象工程罢了。”刘国涛言语间流露着些许轻狂与鄙视,“那些把戏骗你们这些外行可以,但如果想蒙过我们的法眼,哼,没门。其实那几个信封里啊,装的都是同一个题目!”

琦姐沉默了一会,说,“你,有把握能还上?”

伍廷浩一听,心里惊了几分,想北京艺术学院怎么说也是全国有名的艺术高校,每年都有几万人来报考,而如今大庭广众之下胆敢玩这种猫腻,难道还真不怕被人揭发?

“你认识人那么多,几万块钱对你肯定不是问题。”伍廷浩看似在奉承,其实都是实话。

“只要事先从题目保管人手中讨来试题,至少就能在前一天晚饭时接到通知。这样,就能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胜算不知比其他人强多少倍。”刘国涛在电话那头说的很有底气,彷佛信手拈来一般。

“怎么,难道你不该这么叫?叫我琦姐还亏了你不成?”琦姐眉毛一挑。

“那能不能……刘老师,这次帮个忙,这个学生呢确实挺有天赋,就是现在各大院校门槛太高,进去的话也要几分运气的,那我就先替她把这几分的运气押到您这了。”伍廷浩有些沉不住气了,既然他嘴上说的这么好,那就姑且豁出去赌上一把。

“我知道你会有办法的,就帮我这一次,琦姐,我都叫你琦姐了。”

“好,我尽最大努力,一定帮你这个忙,只不过吧,虽然咱关系摆在那,毕竟这事情也不是我一个人搞,哎,如果是我一个人做的话费用方面肯定帮你全免,只是那上下的关系也需要打点……”

“你也知道我的处境,现在哪有什么存款。”琦姐愤愤的扔掉残余的香烟。

伍廷浩已经听出刘国涛支支吾吾是个什么意思了,也符合着说,“刘老师,您没必要跟我还客气,钱的事情我们好商量,就按照老规矩办,如果初试一切都顺利,复试之前,您的账上肯定会多出来我这一笔。这个你大可放心……”

“那你,能给我多少。”

“哎,你看怎么好意思,我这也不跟你多客套了,毕竟老师这也算起步不久,以后发达了拉你入伙!咱师徒一起打天下,哈哈……”

“你没必要跟我说这些,想好怎么跟你女友解释吧。”琦姐白了他一眼。

伍廷浩挂上电话之后,他脑海中仍旧反复涌现着那个庞大的数字,嘴巴里吐出的烟似乎都被那股压抑感侵蚀掉,忘记了如何朝上飘荡,而是像被勾住了衣角缓缓下落。

“她不是平常的女孩,也不是像你,像我这样可以随遇而安的人,她需要依赖别人才能生存下去,而我,现在是她唯一的寄托点,更何况……”

“亲爱的,睡了没啊。”伍廷浩躺在床上,对着话筒呼出温柔的语调。

琦姐深吸了一口香烟,“你认为值吗?”

“恩,已经躺在床上了,你呢,怎么还不睡啊。”听筒里传来一个女声,这是伍廷浩女友小喻的声音。

伍廷浩想了一下,拿五个手指头在琦姐面前晃了晃,“十万,最少,我手头上现在还有接近五万,如果你能再给我十万的话,我想,十五万块应该够了。”

“我也在床上呢,今天上课是不是很累啊,听你声音特别虚弱。”伍廷浩轻轻的说。

琦姐也知道这家伙没开玩笑,也立刻正经了起来,“要多少?”

“今天那形体老师像抽风了一样,一天下来除了吃饭基本上没得休息,我感觉浑身的螺丝都松动了,哪怕翻个身都要散架了,小喻命不久矣。”小喻略微撒娇的口吻。

“借我点钱吧。”伍廷浩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那个,亲爱的,我有话想对你说。”伍廷浩憋了很久,终于想鼓起勇气说出来了。

“你小子,哈哈。”琦姐摇着头笑,拿手指在伍廷浩的鼻尖指点着,“你打算该怎么办呢。她如果知道了这件事情的话会杀了你。”琦姐故意咬牙切齿的说。

“怎么了,搞得那么严肃?”

吧台前突然炸开了浓烈的笑声,与酒吧里此刻的黑暗极不相符。伍廷浩一边摇头大笑一边扯过一根香烟塞到嘴巴里,点燃之后又递给同样笑的欢畅的琦姐。琦姐一边用嘴巴衔过香烟,一边给两个酒杯都倒上杰克丹尼,将酒杯推过去时,伍廷浩已经点燃了另一只烟,正仰面叼着吞吐烟圈。

“额,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你了。”话到嘴边,但还是说不出口。

伍廷浩将手中的烟头狠狠掐灭,用舌头舔舐着被烟草熏烤得灼烈的嘴唇,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一,时,脑,袋,发,热。”说完之后用眼睛盯着琦姐,琦姐一只手支撑着吧台,两人的视线重逢在了一起。

“你说嘛,大男人整的那么酸。”小喻都有些不耐烦了。“哼,是不是有求于我啊?几天都想不起和我联系,现在大半夜打来电话,我猜你就没什么好事。”小喻没好气的说。

琦姐听着,脸色变得有些凝重,“这个她是不是上次来的那个女孩,难道,你和她……”

“怎么会呢。”伍廷浩脸上已经变了少许颜色,没想到女人的第六感竟是如此的强烈,幸亏没有面对面,否则自己真说不定会穿帮。

“我后悔了。”伍廷浩说,“我后悔当初介绍她来参加艺考,后悔许下那么多无法企及的承诺,后悔骗了她……”

“就是单纯想你了,你自己乱想,我一向很乖。”伍廷浩故意扮作很可爱的样子,其实心里一阵慌乱,事先想好的说辞恐怕已经用不上了。

“都是自找的,后悔也没用。”琦姐自己拿过酒瓶倒了半杯。

“没闯祸就好,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等我回去哦,乖~”小喻轻声说,“啊,我不管,你把我吵醒了,要哄我睡觉!”

“后悔,后悔自己涉足这个圈子,后悔当初天真的追求我们自以为是的生活,后悔当年数九隆冬起早贪黑参加艺考,后悔勤学苦练最后好无用武之地……”

“好好好,我来哄宝贝儿,是唱歌呢还是讲故事?”伍廷浩索性这次不去提及那件事情,转而扮演起一个模范男友。

“后悔什么?”

“不听故事了,你又要讲那个小花公鸡吃果果~!”小喻似乎又沉浸到那个故事中去了,言语间露出会心的笑。

“那你现在后悔了没?”伍廷浩问她。

“那好,给你唱《LITTLE BIRD》吧。”

“我真的不适合在那个圈子里,看不惯,受不了。”琦姐将头耷拉着,头发就顺着流了下来,突然又猛的将头朝后仰,所有的头发又都顺势被甩到了背上,“可现在还不是一样。”她指着这个沉寂黑暗的酒吧,“有什么区别?”琦姐说着,摇了摇头。

“《LITTLE BIRD》?是什么啊?”小喻不解的问。

琦姐苦笑了一下,也翻过一个酒杯,伍廷浩帮她倒了些酒,她端起来仰脖一饮而尽。

“没听过啊,英文儿歌,准备好啊,我唱给你听。”伍廷浩故意润了润嗓子,对着话筒唱了起来:little bird, wear flower coat, year year spring fly here, I ask bird why fly here, bird say, this spring very much beautiful!

“你也同样能有很多啊,即便没钱也是一样,只不过你太坚持原则了。”伍廷浩望着袁梦琦说。

其实这就是《小燕子》用很蹩脚的英文翻唱了一遍,将小喻逗得笑个不停,一再要求伍廷浩再唱一遍,伍廷浩便又拿出一贯撒手锏,说除非她现在安稳睡觉,下次一定给她唱个够。

“啧啧。”琦姐发出艳羡的声音,“这有钱人和穷光蛋就是不一样,你说我和你女朋友同样都是表演系出身,她就能有这么多发展的机会,哎,这个世道啊真是……”

好不容易将小喻哄睡下,伍廷浩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只好又爬起来去阳台抽烟,拿起烟盒才发现只剩下最后一根。

“她去外地拍戏了,要好久才回来。”

小喻是伍廷浩从大一就开始喜欢的女孩,但一直没敢开口,毕竟小喻的家庭是自己这只丑小鸭高攀不起的。但随着时间的推进,伍廷浩对小喻的感情却与日俱增,而他们两人最后走到一起也全仰仗着上天的眷顾。

“诶,她是你什么人啊?这么关心,就不怕你女朋友知道?别忘了,你老丈人可是个王老五,好好看紧喽。他不是答应给你一笔钱开办艺考培训班吗,这事现在有何进展啊伍校长?”琦姐半开玩笑的说,又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哎,盈盈现在去哪里了,好久都没见到了。”

小喻读的也是表演系,但她的单纯可爱完全不适合在这个圈子里待下去。因此她又拾起自己的老本行继续钻研舞蹈,在他们恋爱两周年的纪念日那天,小喻带着他去见了自己的父亲。在之前伍廷浩还一直心存不安,生怕这个混迹高层社会的风云人物会看不起自己,但小喻父亲虽然对自己并不是很满意,但也没有想象中的刁钻蛮横,伍廷浩当时与老爷子谈了许多个人抱负理想之类,老爷子却表现出一幅很不屑一顾的样子,但还是表示如果可以的话愿意为他投资发展。

“出什么事情了啊?你也没告诉我。”伍廷浩摆弄着吧台上的酒杯。

伍廷浩今天这个电话就是想问下,老爷子所说的投资发展,现在能不能提前预付。

“那又怎么样啊?我记得她上次在我这差点出事。”琦姐好像又回到了当时那令她也吃惊的一幕。

他知道自己这话确实很难说出口,但事到如今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只能先拆东墙来解燃眉之急。

“上次去南京艺考,连初试都没过。”

抽完这根烟之后,伍廷浩准备将烟盒扔掉,却感觉里面似乎还有东西在晃动。原来里面还有一根倒立的香烟,那是在这盒烟拆封的时候故意倒着放的一支许愿烟,这个习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养成的,也忘记是从哪里得来的,只是每次新拆一盒烟的时候他都会如此。

“嗯,有点印象,怎么了啊?”袁梦琦双手撑着转椅,用高跟鞋鞋跟瞪着地面不停打转。

伍廷浩抽出这最后的许愿烟,心里默默的想,这才是最后一根。

“上次介绍到这里来的那个小女生,你还记得吧。”伍廷浩坐在BAZA的吧台前,点燃了一支烟。下午时分,这里几乎没有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