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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无压力轻飘飘

夏初一没心思跟许慕杨斗嘴,当初她那么相信陆斐然,相信他们的感情。坚信他们可以熬过所有的落寞和困苦,坚信奢侈美好的事情总得等待后才会来到。他那么早就懂得克制的道理,为什么无法忍受异地恋、中途毁约呢?

许慕杨顿了顿,斗志昂扬地安慰她:“那正好,恭喜你再次恢复自由身。再也不用异地恋、守活寡了。”

阳光下的夏初一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夏初一抹了一把泪,环视着人群早已散去的广场,恹恹地说道:“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分手了。”

尹欢歌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身边,长睫下一双眼睛如清晨花瓣上的露珠。

许慕杨卡着喉咙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语无伦次地安慰她:“我说怎么没收到你的信,原来被丫给撕了……不过没想到‘几分钟’还有‘铁汉柔情’的时候哈……陆斐然这个人渣,公然这么伤害你,我跟他没完!还有,还有,我刚听说陆斐然为什么上去演讲,原来他所在的银行给咱们学校拨了一笔款子重建图书馆,我就说他怎么做了优秀学生代表嘛……”

她动了动嘴唇,最终轻轻说道:“那么多人喜欢陆斐然,可他最终却喜欢了你。那么多人已经放弃了陆斐然,可他偏偏又放弃了你。初一,是不是你以为努力就能得到的情感在付出了所有之后发现还是得不到,那比你从未努力过更加痛苦?”

夏初一给许慕杨讲完慎独的故事之后嗓子都哑了。她眼睛里有浅浅的液体流动,只是努力没让它们滚落下来。

夏初一抬头看看尹欢歌,忽然有一种现在是她分手而不是自己分手的错觉。

演讲完的陆斐然没有停留,直接回了汉州。

“肯定不是。”许慕杨打了个哈欠,“张爱玲说过,你再怎么样差劲也会有一个人爱你。”

而这些道理,八年前的陆斐然已经懂了。

这次夏初一真的被气笑了。

只是那时,身边已经没有老师告诉自己这些了。考完试之后,世界需要自己用血泪经历写出答案才能通关。

她发现许慕杨竟然还读张爱玲,他周身都洋溢着被男人喜欢的气质,难怪那个外国帅哥Simon那么喜欢他。

很久很久以后,当夏初一已经经历社会的洗礼变成了一个在异地坚守爱情和足够独立的成年人时,才终于明白“慎独”两个字的意思。这个世界考验着一个人的定力、克制和自省,倘若没有这些隐忍的品质,长大后的我们就会做出很多错事,后悔莫及。学过的数理化公式在面对复杂的世界时全是没用的。很多时刻夏初一希望有人管着自己不要贪玩,不要放肆,不要懒惰,能告诉自己所有问题的答案,教自己怎样才能活得更好。

夏初一还没来得及和尹欢歌多说,就被夏平的电话催回家了。自从毕业之后她就经常忙得昏天黑地,即便同在淮城也很少和爸爸见面。夏平在电话里很是小心,言辞恳切地表达他很想她,希望她回去一趟。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夏初一看到一向强势无比的数学老师背过身偷偷抹眼泪。可惜那时的她并不懂。

夏初一知道夏平肯定有事要说,心照不宣地挂了电话,即刻往家赶。

她对着全班同学说:“这是老师最后送给同学们的礼物。”

她脑子里还想着和陆斐然的事,不知道怎样和爸爸说,身子刚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三楼开门的声音。

然而数学老师却听懂了他的话,像成年人彼此间的心照不宣。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字:慎独。

夏平穿着围裙隔着层层楼梯向下喊:“我宝贝女儿是不是回来啦?”

那时候班里的人多数都没听懂陆斐然的话,连夏初一都暗暗骂他自虐狂,马上就要自由了还盼着有人管束自己,是不是有病?

“神了。”夏初一调整好呼吸,这才向老爸笑了两声,“爸,我有事和你说。”

陆斐然点头:“每天在教室是没有孤独的时候,但以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将处于孤独的状态。希望我足够幸运,还能碰到像老师一样的人。”

“正好,我也有事。”

“啊?”数学老师有些不相信,“还没被我管够吗?”

进了屋子,一股酒精味直扑面门。夏初一知道妈妈消失之后爸爸经常喝酒麻痹自己,只有她回家,爸爸才知道收敛一些。她不想揭穿他,故作轻松地看着满桌子的菜给了夏平大大的拥抱。

他笑意半敛,白净净的皮肤下双眸明澈无比:“希望以后还有像老师一样的人管着我。”

“爸,你都瘦了,以后得多吃饭。”

陆斐然站了起来。

夏平手里还拿着铲子,兴奋得上下挥舞:“你多回来两趟我比吃什么都高兴。”

同学们再次哄笑。

夏初一闻着饭菜的香味,赶紧坐下夹了两口菜,一边吃一边问:“说吧,什么事儿?”

“行!”数学老师点完头又补充,“我主观上没有偏向,你们不问我,我也不知道你们哪里没学会呀。”

夏平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白酒,坐在她对面,眉眼舒展:“你先吃,吃完再说。”

胖胖的邻桌站起来:“老师以后别有偏向,给我们这些差生也多讲讲题。”

夏初一摆摆手:“恕你无罪。”

同学们大笑。

“那行。”夏平像被大赦一样探头讨好似的说,“你奶奶……要过八十大寿……你姑父让咱们回去商量商量怎么办……”

“好!下课铃一响我立刻消失。”

“我不想去。”夏初一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说下课就下课,不要再多讲几分钟啦!”

“你这孩子……”

数学老师笑时一排牙齿十分整齐:“好!”

“我奶奶那么疼我姑和姑父,我妈消失之后不管不问,还嫌你不给我娶后妈,这些事儿我都记着呢。”

“希望老师上课少骂人。”

“她好歹是你奶奶。”

刚开始同学们都不敢说话,可耐不住她真诚的目光和反复的劝诱,班长先举起手。

“我好歹是你闺女。”夏初一赌气,抬头看着夏平,“那么多年了,我奶奶丝毫不关心咱们俩,但凡她想着你,你也不会天天喝酒。八十大寿我可以去,就那一天。”

“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吗?包括对我的批评和意见,我都会听。”或许是陆斐然刚才的一番话刺激到她,她破天荒地想让同学们有自由表达的机会。

夏平叹气,虽然有心理准备,可是面对夏初一的态度他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同学们会心地笑起来。因为所有人都对未来充满了希冀。

“爸,我想我妈了。”夏初一将冰镇可乐的盖子拧开,没有任何表情地说。

数学老师的声音再次恢复正常,将两道题全部讲完之后看了看时间,而后摘下厚厚的眼镜感叹道:“高考完你们就是大人了,再也没有人管着你们,你们自由了。”

夏平心里一酸,佯装平静道:“我和你讲讲我当初是怎么追的你妈?”

夏初一用脚尖轻轻搓着那些被撕碎的纸片,暗暗品味陆斐然的话。他平时话少,却不代表不会表达,她终于明白他语文成绩为什么那么好了,也终于知道当时他对法律的解读并不是信口说来,而是长久的准备和打算。

夏初一连忙点头:“我也想知道你是怎么从万千追求者里胜出的。”

她走回讲台上吸了口气,教室内空气凝滞,一片安静。最后她慢慢地说:“老师刚才太冲动,马上就要毕业了,老师希望你们都能考个好成绩。”

夏平一时没说话,喝了两口酒,慢慢咂摸出醇香的味道,这才笑了笑:“当时没人追你妈,我是第一个。”

数学老师张了张嘴,粗重的呼吸慢慢减缓。此时她的气消了一大半,苦笑了一下,抬手示意他坐下。

夏初一条件反射似的向电视机的方向看去,那上面摆着妈妈的照片,眉眼清秀,温柔娴静,搁过去绝对算是美人了。

“可我们最终都会走向社会。”陆斐然抿着唇角,目光清澈,“我们会成为售货员、收银员、推销员,会成为工程师、总监、经理,无论成为哪种人,都变成了和老师一样平等的成年人。一位老师为社会源源不断地输送人才,不应该只对一个人不赖。”

“我不信。”

“陆斐然,老师对你不赖吧?我把能教的都教给你了!”

“这还有假?”夏平脸上红红的,半嗔半笑道,“当时啊,你姥爷虽然就这么一个女儿,但是大家都知道你姥姥是得病去世的,死状很惨,村里人传你姥爷家祖坟风水不好,被恶鬼纠缠,都不敢上门提亲。”

教室安静至极,数学老师盯着他看了足足一分钟。

这事儿夏初一倒是第一次听说,妈妈嫁给爸爸之前姥姥就去世了,所以她没有关于姥姥的任何记忆。

陆斐然面不改色:“一个师范大学毕业的人培养出来一个清华大学的学生,应该有体面的教育方式。”

“什么病啊?”

数学老师虽然一向喜欢陆斐然,但此时也很不耐烦:“你想说什么?”

“怪病。”夏平也说不上来,支支吾吾的,“那时候医疗水平不先进,谁都看不好,你姥姥就那么死了。村里人古板,都躲着你姥爷家。你老爹我可是突破重重艰难才娶到你妈,为这你奶奶才不待见这个儿媳妇儿,所以你要理解你奶奶。”

数学老师就站在陆斐然半米开外,身体的阴影将陆斐然遮了大半。她还没说话,陆斐然接着说道:“我们一路带着很多老师的知识走到今天,以后会比你们走得更远。会有很多人超过老师的成绩考上清华北大。”

夏初一感叹姥爷家的际遇,又以崇拜似的目光看着夏平:“爸,没想到你这么勇敢,我妈真是嫁对人了。”

“教授学生知识,本身不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吗?”

夏平挠了挠后脑勺,脸上一片潮红,借着酒劲扬声:“遇见喜欢的人当然要这么做。”

就在这时,夏初一身后的陆斐然缓缓站起身看着数学老师。

夏初一微微一愣,正不知道怎么开口说接下来的事情,夏平忽然出了声。

她一边说一边将信纸撕得粉碎,班里的同学吓得全体噤声,而夏初一一直垂着头,眼泪在眼眶中打转。

“对了,斐然快回来了吧?我记得他有年假要休来着。”

教室太安静,数学老师的声音猛地拔高,像山洪暴发,轰地泻下来。她下了讲台,大步走到夏初一桌前,抬手将那张信纸扬给大家看,挖苦、咒骂的话像能发射针头一样劈头盖脸地刺向她:“马上就要考试了还给不三不四的人写信,真有闲工夫!你要是不想听课赶紧滚。以后毕业了你也别说我教过你,我都觉得丢人!都写的什么玩意儿,考不上大学你受苦一辈子。你是给我学的吗?不争气的人到了社会上也是个笨蛋!”

他关切地看着她,没想到刚说完就见夏初一的表情立刻大变,一副躲闪的样子。

“没有什么没有!”

“他怎么了?是不是死了?”夏平噌地站起来。

数学老师的眼睛一直没离开夏初一,让班里所有同学都朝夏初一身上看。夏初一脸红到耳根,小声分辩:“我没有……”

夏初一连咳带喘地连连摆手:“爸,陆斐然要和我分手。”

“我当是个学习多好的人,什么都不会摆什么屁架子。老师在这儿累死累活给你们讲题,你们再考不上好大学就是活该。拿着家里的钱来学校里混,我是你妈得活活气死。”

夏平的脸色一下变白,似乎这个消息比刚才的揣测更让他难以相信:“不可能吧?为什么啊?”

夏初一连忙把笔丢掉,坐直身子看着黑板。然而数学老师并不罢休,直冲夏初一翻白眼。

夏初一低头搓着手指:“我也不知道。”

“有的人学好了,连课都不听了。”数学老师把粉笔猛的往桌子上一摔,阴阳怪气地讽刺道,“是真学好了还是听不懂干脆放弃了?真有本事在这里待着干什么,滚回家享老子的福,看看你老子养不养得起你。”

“嗨。”夏平重新坐下,气息如常,“陆斐然这小子在咱家过年都好几次了,爸爸早就把他当成了自家人。他提分手你就接受啊?”

夏初一会做这两道题,她那堂课忙着给刚刚出国的许慕杨写信,一直低着头没有看黑板。

夏初一皱眉,抬头:“爸,你什么意思?”

毕业那天,数学老师给高三(1)班上最后一堂数学课,主要讲两道难度一般的大题,为了让学生加深记忆,先用复杂算法讲一遍,再用简便算法讲一遍。

夏平仰脖又喝了口酒,咣当把杯子砸桌子上:“人无压力轻飘飘,井无压力不喷油!你要像爸爸一样勇敢,重新把他追回来不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