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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山万水不叙深情

她到如今才明白,自己和陆斐然去爸爸家的时候,爸爸在楼下搂着陆斐然的肩膀背对着她其实是在偷偷地哭。陆斐然给她扎头发是希望她不要太狼狈,给她仅存的体面。第一次分手后她去汉州偷偷看陆斐然的时候,陆斐然已经在淮城的雨里等了她一天一夜。

残酷的过往呼啸袭来。

还有很多……诸如此类的场景还有很多。

所有人都知道她精神不正常,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她悲痛地哭号,想对他们说千千万万个对不起。

她的意识在“飞行”“穿墙”的时候完全清空,只是单纯的记得前一秒在厨房,后一秒在客厅;前一秒在淮城,后一秒在汉州。仅有的前后两个片段让她以为自己会飞,以为自己拥有了超能力。

被他们小心翼翼地呵护了那么多年,她的病终究还是发作了。她之前想不起来坐火车的任何场景,听不到在那期间打过来的任何电话,甚至忘记了乘车时浪费的时间,在这一瞬间,她全都想起来了。

她端着盘子从厨房“飞”到客厅根本不是因为她会穿墙,而是她走到了客厅,但是脑子里已经记不得走路的过程。

火车上嘈杂的人声,贩卖声,小孩子的哭声。对面坐着的人看自己的奇怪的眼神,下了火车催促出租车司机快一点的焦急样子,甚至在游轮上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她就跟疯魔一样提着裙子奔向车站的情景在这一瞬间全部想起来了。

和Simon坐飞机时她觉得飞机异常亲切,连机翼上的数字都似曾相识是因为她赶不上火车时常常坐飞机前往汉州。所以她的工资卡会余额不足,连电费都交不起。

天又黑下来了,无边无际的黑色包裹着她。

甚至……她约陆斐然分手那天说好中午十二点到主题餐厅,她到达的时间根本不是当天中午十二点,而是第二天中午十二点。而陆斐然就在餐厅门前等了一天,完全没有社交耐心的他为了等待她的出现一直站到餐厅打烊,第二天一早继续在餐厅门口等她。

她病了。

所以许慕杨带着她前往江南饭庄时三番五次问她去哪了,不是因为她消失了一会儿,而是因为她消失了整整一天。

没有人敢再刺激她,没有人敢对她说出真相,只能这样看着她病着。

所以在公司出现问题时牧晨让她马上回去,她立刻“飞往”公司,到达时根本不是当天下午,而是第二天的下午。由此牧晨才那样惊讶,那样欲言又止。

无能为力,毫无办法。

所以第一次她“飞”到汉州时衣服一角脏了不是空气摩擦导致的,而是她坐了二十四个小时的火车在车站被人挤脏的。

醒来时天光不明,窗帘只拉上了一半,得以让她看清窗外的景色。大片的酢浆草开着紫色诱人的花,晨露沾染在叶子上,一棵枝干遒劲的槐树,在夏日清晨半明半暗的天色里安静地给花瓣做伞。

二十四个小时,她说的所有“闭眼就到”的时间,其实都是明天到达。

躺在床上的夏初一侧了侧身,低头看见自己已经穿上了病号服,床边的陆斐然正趴在那儿浅浅睡着,外套搭在椅背上,整个身子半弓着,睡得并不舒服。

高铁需要七个小时,普通火车需要二十四个小时。

她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想点开手机看看时间,不料一个动作没做完,陆斐然就醒了。

汉州—淮城 15:20—15:00

他静静地看着她,眉眼清澈,目光温柔。

汉州—淮城 24:00—7:00

夏初一将伸进枕头底下的手抽出来,摸了摸他的脸。有些清凉,但很真实。

淮城—汉州 18:20—18:00

“我睡多久了?”

淮城—汉州 11:50—11:30

陆斐然握住她停在自己颊上的手:“六天。”

淮城—汉州 23:45—6:30

夏初一微微有些惊讶:“平常发烧不是烧一天就醒了吗?我这次感冒是不是有些严重?”

夏初一觉得自己身处黑暗之中,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摸不着。她一路往前走,终于触摸到一片蓝净的天空。她站在荒野中回望来时的路,看见了载着她到达这里的火车时刻表:

陆斐然的胳膊顿住,他的眼睛里露出一丝痛苦,转瞬又被镇定掩去。

如果真的会飞就好了。

“感冒的时间太长,所以你睡得比较久。”

倘若人生可以长睡该有多好。

夏初一长叹气,转而庆幸地点头:“现在好了,上午就可以出院啦。我准备给我妈妈说高考后带她去旅行,她一直照顾我和我爸,还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真想带她去外面看看,吃很多当地的小吃,她什么都没吃过,一定会爱吃的对吧?”

可是她根本不愿醒。

陆斐然低了低头,淡淡地“嗯”了一声,鼻音里透着哭腔。他想起心理科医生说病人醒来可能会出现精神错乱的情况,让他提前做好准备。他怎么能做好这样的准备,心像电梯失重一样不断下沉。

夏初一强撑着笑,一边笑一边流泪。她没来得及和阿姨说话,眩晕感便袭遍全身,晕倒时耳边充斥着陆斐然惊慌的喊声,“初一醒醒”的字句不断滑入她的耳朵。

夏初一看出他脸色不好。她那么爱他,他有丝毫变化都能被她窥得见。

可是在极盛的阳光下夏初一才看清,阿姨眉眼清秀,气质温雅,陆斐然长得很像她。

她张了张口:“那个女人,你长得很像她的中年女人是你妈妈吗?”

面前的女人正是那位被自己的哭声吵到的阿姨。

陆斐然不知道她的脑海里又闪现出什么,只能回答她的问题:“是。”

夏初一忽然想起来她是谁。那晚她在陆斐然公寓楼下痛哭,黑暗里有双手扶住她,问她怎么了。

“她没死?”

她走到他面前,张口喊了一声“斐然”。陆斐然抬头时,与他说话的“客户”也转过头来,五十多岁的阿姨很是清瘦,眼睛黯淡无光。

“没有。”

她一路走向他,呼吸急促,脸颊因奔跑而潮红。

“那太好了。”夏初一眼睛里的光在晨曦中晶亮,“这样你妈妈就可以和我爸妈见见面,把我们两个的事情确定下来。”

她一眼看见大厅里的陆斐然,他穿着职业装,长腿线条流畅,还是那样克制和温柔。他正低着头和一位“客户”说话,没有看到站在银行门口痴痴望着他的夏初一。

陆斐然手指不自然地垂下,声音喑哑:“我妈妈病了,是癌症。可能……没有办法见你。”

到达建商银行时空调的冷气让她有些发抖。

夏初一愣了愣,白皙的脸庞贴在枕头上显得更加清瘦。房间里有一瞬间彻底沉默,犹如触不到边际的深海。

她转身继续奔跑。晨风灌进胸腔,烧灼一样地疼。

她笑了笑,手握住他的,企图用一个好消息使他快乐。

这是两地之间唯一一趟能在七个小时的时间来这儿的高铁,“火车站”三个大字像红着眼睛的野兽一样提醒着她:欢迎到达。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会飞。”

她第一次审视身后的车站,有意识地去看站前的广场。视线越过熙攘人群看向钟楼上的时间,与她来时相差七个小时。她想起淮城直达汉州的火车时刻表:23:45—6:30。

陆斐然看着她,呼吸被清晨的凉意浸透。他眼底圈着清浅的液体,唇角数次抖动,最终淡淡一笑。

到达时天色已经明朗,这次她“降落”在了火车站外面。

“那梦真好。”

她闭着眼睛飞向汉州。

明媚的光线透过窗玻璃打在他的周身,陆斐然转头去看初升的太阳。妈妈就在楼上的病房躺着,而他爱的人还在紊乱的精神中挣扎。他在晨曦中抬头,内心平静如水,不知时光怎么就给了他一个这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