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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会承受命运给你的每一个耳光

“不是天意,是谋杀。”夏初一站起身,逼视着病床上的老人,“你们杀了我妈!这是谋杀!”

“好孩子,你别怪奶奶。你妈有精神病,这都是天意,是天意。”

一句话没喊完她颓然跌坐在凳子上,浑身像被抽干一样没了半分力气。

夏初一愣愣地看着她,眼泪簌簌地往下流:“我妈是这么死的,原来是这么死的。”

“我等我妈那么多年,你们却这么逼死了她。你,你们都是凶手!”

奶奶浑身开始抖动,说到后面再也说不下去,只是不停地哭。

然而奶奶已经没办法说话了,她只是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全身的管子都在跟着她抖动。

“也怪我,怕你妈难受,布没塞紧,谁知道她疯了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妈从不跟你争什么,我出生三个月你就和我爸妈分家,你那时候怎么不想想我爸妈难过?这么多年你贴补姑姑姑父,动辄和我爸闹,让我爸和我妈离婚,你怎么不想想我们一家人的难处?我爸拼死拼活地工作,家里所有重活全由我妈干,最难的时候你三番五次给我爸要钱,我妈什么都没说,你为什么不肯想想我妈的好?奶奶,人心换人心也该够换了,老宅拆迁款你就算不想给我爸妈,也好歹对我妈好一点。我妈有精神病你还要这么对她,你怎么那么狠心?奶奶,你们绑我妈的时候手就没有抖吗?我妈难过喊叫的时候你就一点都不心疼吗?那是我妈,是我妈啊……”

“绑了你妈之后她就大喊大叫,我就给她嘴里塞了团布。后来拆迁办的人来家里说评估好了,又给我们看了安置协议。等和拆迁办的人聊完把他们送走再回屋时就看见你妈已经把布团吐出来,舌头都咬烂了。”

“我妈那么好,死的时候还那么年轻,你们怎么……下得去手……”

“手心手背都是肉,你家过得好,怎么也该让让你姑姑。那天你妈在院子里说老宅拆迁款要有你家一份,正好你姑姑和姑父也在,我们起了争执,结果话说重了,你妈就开始拽自己头发,打自己耳光。”奶奶的手从她的掌心中抽离,有些颤抖,“拆迁办的人挨家挨户填表登记,我怕你妈再说些拆台的话,情急下就安排你姑父把你妈绑起来了。我也是怕你妈伤害自己,她那时候已经疯了。”

“为了拆迁款你就能把我妈绑起来,你和姑姑为什么还能平静地生活这么多年?你们看我满世界找我妈的时候就一点都不痛吗?我连我妈埋在哪儿都不知道,我妈在我梦里都还是十年前的样子,我到死都再也见不到我妈了,永远永远看不见她了。”

奶奶扭过头,脖子上的皱纹在灯光下显得又深又老。夏初一知道她不敢看自己,一向强势严厉的奶奶在这一刻竟然不敢看自己。

夏初一伏在病床上,那么多年的委屈和怨恨一并发泄,泪水被抹去紧接着就又流下来。她哭得歇斯底里,哭得没办法呼吸,一想到妈妈是那样去世的她就疼得骨头发麻,眼前一片漆黑。

“那年老家拆迁,我要把老宅拆迁款全部给你姑姑。你也知道你姑姑家过得不好,我就想多照顾照顾她。可是你妈来闹,说我偏心,一点不想你爸爸。”

然而病床上的人老了,在死亡面前回忆这样的往事已没有那么多不堪。她这辈子一直要强,丈夫死了那么多年,是她一个人带大了孩子,她早已习惯这个世界的冷漠凉薄。那件事太突然,她也曾自责很久,只是即便她再悔恨,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不……不会的……不会的……”夏初一脸颊僵硬,拼命摇头,“我妈……不会死的……”

时间在病房里停止,被汹涌的眼泪湮没。

“我们瞒你这么久,就是怕你受刺激。孩子,你别等你妈了,你妈早就死了。”

很久很久之后,天已经黑得像块不透缝隙的绸布。

夏初一的瞳孔正在发生一场山崩,她想说不可能,但是脖子就像被人紧紧掐住一样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夏初一终于哭累了,眼泪在脸上干涸,身体因恨意而僵直。

“精神不正常,发疯的时候正好你姥爷外出干活,自己就撞死了。”奶奶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努力吸了口气,“这病你妈也有,是遗传。”

她看着病床上的人,漫过喉咙的声音打破了房间内的沉默。

夏初一眉心皱紧。

“奶奶,我是不是也有精神病,遗传的?”

奶奶没有生气,纠正道:“那时候人没文化,都提风水,后来你妈嫁进来我们才知道,你姥姥有精神病。”

病床上的老人缓缓闭上眼睛,无声地点头。

夏初一骤然抬头,双手不自然地握紧:“都什么年代了还提风水。”

就在那一瞬间,夏初一觉得天都塌了。

奶奶看着她,缓慢地开口:“年轻时你爸爸想娶你妈,我坚决不让。几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你姥姥的事,她惨死在自己家里,撞墙死的,你姥爷终年不说话,全靠你妈照顾。后来你爸路过他们村子见了你妈的面,回来就让我去提亲,可是他哪里知道,你姥爷家风水不好,谁娶你妈谁就会出事。”

四肢百骸疼得犹如被蛇蚁咬过,每走一步肩膀都在剧烈地颤抖,崩溃坍塌的感觉四面八方地罩着她。

夏初一低低头,她现在没勇气听到妈妈的名字。那么多事情汇集到一块,心口就像被疼痛撕裂出一条口子,没有人看见时还好,任何柔软的人一进来就等于给了她展示疼痛的机会。越是在在乎的人面前,她就痛得越厉害。

夏初一奔出ICU的时候恰好撞上来送饭的夏平。

“初一,你长得很像你妈。”

夏初一的眼泪再次滚落下来。夏平看着她脸色煞白,担心地问她怎么了。

八十岁的奶奶费力地笑了笑,微肿的眼皮透着暮沉沉的气息。

然而不受控的夏初一对夏平吼出声,每个字都带着眼泪从口齿间翻滚而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妈死了。”

很凉。夏初一反手握住她,轻轻地开口:“奶奶,你要加油。”

砰的一声饭盒砸在地上,洒了一地汤汁。

奶奶握住了她的手。

“你,你都知道了?”

夏初一扯了凳子坐在病床旁边,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如今四目相对竟有些生疏尴尬。

夏初一猜到了,原来所有人都知道妈妈的事情,唯独瞒着她。

她的身上插满细管,头发散碎地贴在枕头上,眼睛缓慢地睁开。

走廊里的灯光亮得可以照清夏平头发里的银丝,夏初一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恍觉妈妈去世竟这么多年了。

夏初一本以为这里只剩下自己,所以奶奶才决定见她,进入ICU后才明白,奶奶是专门喊自己进来的。

她上前一步,想证实心中的猜测,只是话一出口就提前丧失了确认的勇气。

“老太太醒了,要见你。”

“高考前一天我和陆斐然找了我妈一夜,后来……后来我昏倒,陆斐然把我交给你。当时你是不是就告诉他,我有精神病?”

夏初一在长椅上昏昏欲睡,医生忽然小跑过来。

夏平老泪纵横,眼睛里闪着心疼的光。

天已经彻底黑了。

夏初一的心狠狠揪在一起,她从爸爸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原来陆斐然早就知道了,原来他……一直知道……

她已经想不起时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一把利刃刺向自己。

所以他才会放弃上大学的机会陪自己复读,才会片刻不离自己身边,才会那样细心妥帖地呵护自己,才会带自己去找温墨耕,甚至奋不顾身地跳进池塘。

夏天的傍晚有几丝凉凉的风,有高阔的云和晚归的大雁,然而孤独席卷了她。她想起大学时她和陆斐然一起喝冰汽水,赤脚在河堤走来走去,晚霞降临时他给她买了一盒烘焙好的蓝莓麦芬,然后在错落的街区间散步。

他害怕别人说她是疯子,所以跳进池塘陪她一起发疯。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很浓,夏初一坐在走廊里抬头看窗外的天空。一片蓝紫色往外蔓延,根本没有尽头。就在这一刻,她忽然很想念陆斐然,不知道很远很远之外的他在干什么。

她已经流不出眼泪了,整个身体在充满消毒水味的走廊里摇晃。

中途许慕杨打电话问要不要他过去,夏初一很平静地拒绝了。总归是自己的家事,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她咧开唇角,声音都在发抖,苦涩地化开。

傍晚姑姑和姑父先回去收拾残局,爸爸守了两刻钟后看天色不早决定回家做饭,让夏初一替他。

“爸爸,你为什么叫我初一啊,我明明是十五出生的。十五的寓意多好,万家团圆,没有分离,没有忧惧,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幸福开心。爸,我恨我自己没有早一点发现真相,我真恨我自己。”

所有人都无力地接受这一刻,甚至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夏平哭得满脸是泪,一个大男人在这样的时刻竟然悲恸得像个孩子。

直到奶奶被推出来,医生说还在昏迷,只能先送进ICU观察。

ICU里忽然传来仪器的嗡鸣,远处医生踢踏的脚步声和惊惶的叫喊声绵绵不断地传进耳朵。

夏平在手术室门口焦急地踱步,夏初一则默默地站在一旁。

夏平踉跄一步,连和夏初一说话都顾不上了,直接错身离开。

医院里姑姑在墙角低头啜泣,姑父轻柔地拍着她的背,满面愁容。

紧接着,她听见老太太不好了的消息。

幸好赶在120来之前她为奶奶做了心肺复苏,再晚一点就救不活了。

可她没有折身进去,她跑起来,向外跑。

甫入公司时夏初一就被培训过如何操作消防器材,如何按压心脏,做急救措施,她没想到自己第一次用就用在了奶奶身上。

奔过走廊,奔出医院,奔向漆黑的夜。风声滑擦过耳边,将曾经所有她自以为是的真相全部割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