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的眼睛，点头。
爸爸叹了口气，拿出烟点起来，皱眉吐出一口烟圈后，终于开了口：“你是不是还和那个人在一起？”
“前一段，你是不是出了事？”
他坐到椅子上，一言不发地看着我，脸色臭得要命。我坐到床沿边：“爸，很晚了，你还不睡？”
“呃？”
回家后，我洗了个澡，正在房里整理行李时，爸爸走了进来。
“陈志刚告诉我的。”陈志刚是大我六岁的堂哥。
我摸摸他的脑袋，小笨蛋终于想通了，真好。
我不敢说话。
“嗯。一米六一了。”小笨蛋乐呵呵地拉住我的手，“姐姐，我已经收到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了！”
“我去过他家里，他给我看电脑了。”爸爸语气很沉，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你没和我们说，我也就没给你打电话。”
“吃了，泡面。”我看着差不多和我一般高的小笨蛋，笑道，“果然春天容易长个子，你过一米六了吧？”
“爸，现在已经没事了，网上的事都是一阵一阵的，现在已经没人在谈这些了。”
“晚饭吃了吗？”爸爸接过我的行李问。
爸爸摁灭香烟，重重地叹了口气：“陈桔，你快二十了。你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读书，我也管不到你，但是你看看，你过成什么样子？找一个没胳膊的残废做男朋友，还去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鬼混，我问你，是不是苏婉心带你去的？我一早就叫你不要和她混在一起，她那种样子的女孩走的就是不正经的道，你就是跟着她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一天一夜的行程结束后，我下了火车，意外地发现爸爸带着小笨蛋来接我了。
“爸……”我眼眶红了，“和婉心无关，我是在那儿打工，卖啤酒，被几个顾客灌醉了。”
直到列车行驶了几个小时，天色变得漆黑，我才意识到另一个问题，回家后，我又要面对爸爸和美阿姨了。想着之前爸爸在电话里硬邦邦的语气，说要我一结束考试就立马回家，我知道，他是不想我找理由和叶思远多相处一些时间。
“打工？打工的地方那么多，你哪儿不好去？偏偏要去这种牛鬼蛇神出没的地方！陈桔，你老实告诉我，去年你给我的买电视机的钱，还有你说陈诺的学费你来出，这些钱都是哪儿来的？你不会是在卖身吧？”
我会等待着，等待他学成归来的那一天。我会带着鲜花，微笑着站在机场里迎接世界上最优秀的服装设计师回到故土。我会送给叶思远一个最大力的拥抱，然后接受他久违的亲吻。想着那一刻，我浑身都涌起了力量，立刻觉得信心百倍。
“我没有！”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爸，你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可是我更明白，我的男人，他一定要走出这一步，他的世界无限大，即使他失掉了飞翔的翅膀，也不能阻止他的心去追求更广、更美好的一切。
“我本来是知道的。”爸爸皱着眉看我，“你从小就很听话懂事，至少看起来是这样。陈桔，你妈妈没得早，我一个大老爷们带你一个女儿，实在也管不了太多你的事，但我毕竟是你爸，你的性子我还是了解的。有些事你不愿意和我说，但是我心里有数，也就睁一眼闭一眼过去了，看你学习还过得去，也不惹事，你跟苏婉心一起玩我也不管你。可现在呢？你搞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事！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怪不得前一段时间楼下的老刘还阴阳怪气地和我说：‘老陈啊，你家女儿出名了啊！’要不是陈志刚告诉了我，我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呢！你是不是要把我们陈家的脸都丢光了，才记得来和我说一声？啊？”
我还讨厌遥远的意大利，讨厌米兰，讨厌时差，讨厌欧亚大陆的距离，讨厌那里高鼻深目的外国人。我想到不久的将来和叶思远会在机场分离，一定比这一次的离别更加伤痛，更令我肝肠寸断。
我看着他，说不出话来。我能说什么呢？爸爸已经知道这件事，他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要缓和得多，我本来以为他会狠狠打我几个耳光，然后再也不和我说话，现在他愿意坐下来和我谈，我已经很感激。
分离、重聚、分离、重聚，这一切贯穿了我们的整个恋爱旅程。自从和叶思远在一起后，我前所未有地讨厌寒假暑假，小时候那么盼望的假期，现如今却成了阻隔我和他的枷锁。
我说：“爸爸，这次的事是我不对，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去那些地方了，你别生气了，好吗？”
我朝他大力挥手，忍住眼角溢出的液体，扭头往候车室大步走去。
听着我的话，爸爸的脸色好看了一些，他又说：“这件事我可以不和你计较，过去了就过去了，但是你和那个残废的事，我再和你说一次，我不会同意的！趁这两个月你最好仔细地想一想，你的脾气和你妈真是一模一样，倔得要死，明明就是一想就能明白的事，却总是转不过弯儿来。”
黏了一会儿后，我终于和他道别，提着行李进站。一直到过了安检，我回过头，发现他还是站在那里，高高的个子，空空的短袖，那么安静地看着我。他身边是穿梭来去的旅人，几乎每个人的目光都在往他身上打量，叶思远仿佛没有知觉，只是冲着我笑，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不会和他分手的。”我看着爸爸，“他除了没有手，其他所有事都不比别人差，健全人能做的事他都能做，甚至做得更好。爸，我和他在一起已经一年半了，我非常非常了解他，我绝对不是冲动，不是同情，不是意气用事，我就是爱他……”
我笑了，用一个拥抱叫他放心。
“你懂个屁！”爸爸站起来，恶狠狠地瞪着我，“你们这些小孩就是书读多了脑子读傻了！你爱他？你爱他什么了？爱情是个什么东西？爱情能当饭吃吗？他连胳膊都没有以后毕业了怎么找工作？他拿什么来养家？你和他在一块儿走出去要招惹多少人看？你不觉得丢人我还觉得丢人呢！我陈元奇辛辛苦苦养大这么一个女儿要送给一个残废？你去问问你地下的妈答不答应！”
他不停地叮嘱我在火车上要注意安全，要记得吃饭，别轻易和陌生人说话，那样子好像他坐火车的经验比我丰富似的。我忍不住笑他，他才闭了嘴，一会儿后又低下头来吻我的额头。他垂着眼睛，长睫毛覆盖下的眼眸温柔得可以融化我的心，他说：“你一个人坐火车，我会担心。”
“妈妈一定会理解的！她当初嫁给你时姥爷姥姥不是也不答应吗？妈妈还不是一定要嫁！你都忘了？”在爸爸噼里啪啦的话语里，我早已泪如雨下。妈妈当年嫁给一贫如洗的爸爸时，姥爷家全体反对，认为爸爸除了相貌好一点，其他就是一无是处。，这些事，一直到我长大了，才听小姨和姥姥说起。
我一个人坐卧铺火车，叶思远送我到了火车站，进站前，我们深深地接吻，我紧紧地搂着他的身体，全然不顾周边旅客惊诧的眼光。
“他能和我比？”爸爸瞪大眼，指着自己，“我是没本事！我是没文化！但好歹老子有手有脚四肢健全，和你妈一块儿走出去不会让她丢脸！你那个残废呢？难道要老子给街坊邻居介绍女婿时，说：‘这个没胳膊的就是我们家陈桔的男朋友！’啊？陈桔啊陈桔！你真是入了魔窟啦！你真是要气死我啊！你是不是要把我气死才甘心啊？”
暑假来临，我多陪了叶思远几天，不得不回家。
“爸爸！他不是残废！他真的不是残废！”我哭得声嘶力竭，“你不能说他是残废！这不公平！我和他在一块儿从没觉得丢脸过！他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啊！”
嗯，叶思远，不用怀疑，我也是你的。
爸爸气坏了，他一把把我拉起来，捉着我的肩膀说：“残废，就是残废，我不管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总之他没有胳膊，你就别想和他在一起。除非哪天他长出胳膊来了，你再带他来见我！”
“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他闭着眼睛吻上我的唇。
说完，他使劲儿一推，我又跌坐回床上，我泪眼模糊地看着他摔门而去，在房间里大声地喊：“爸爸！这不公平——”
我又低头吻了下他右边略长的残肢，“Sweet heart forever，它们是我的。”
这天晚上，我又一次失眠，迷迷糊糊的连续被噩梦惊醒，我趴在床上，流着眼泪给叶思远发短信：叶思远，我好想你。
“小桔式英语，Sweet heart，甜心，田心，就是思，forever，永远，就是远。”
只是一会儿，他就回我了：小桔，又做噩梦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语法。”叶思远笑，“永远的甜心吗？”
看着手机屏幕上小小的几个字，我破涕为笑：你怎么知道，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抚摸着叶思远肩下的残肢，我轻柔地舔着它们，他一直低头看着，我说：“我一直不知道思远海峡是什么意思，你又不告诉我，那我也给你的小手臂命个名吧，它们是我的……Sweet heart forever，只是我一个人的！”
他回我：你啊，坐了一天火车，应该好好睡一觉，别再胡思乱想了。如果实在睡不着，就给我打电话、发短信。
想着不能再搂紧叶思远的腰，不能靠在他的肩膀上，不能和他亲吻，想着不能再近距离地看着他漂亮的黑眼睛，那根根分明的纤长睫毛，想着不能再用手指划过他颊边的浅酒窝，也不能再让他亲吻我的锁骨，听他边吻边说“这是我的思远海峡”……我承认，我真的，真的，真的！很难过！
我回：叶思远，我又想听你唱歌了。
我们在彼此耳边呢喃着对方的名字，叫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叫不厌。我们探索着对方身上每一寸肌肤，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这真实的触感令我心跳不已，我知道，在往后的两年，这样的接触会少之又少，我们只能通过视频、电话来和对方联系。
他很快就把电话拨了过来，安静的空间里，我听到他熟悉又低沉的声音：“宝贝，想听什么？”
每当我们大汗淋漓地紧贴彼此身体时，我心里就会涌起一股冲动，身体的拥抱，令我坚信，我们的心也是连在一起的。
我笑了，眼角还挂着泪：“《讲你知》。”
叶思远有着年轻男孩充沛的体力和激情，又带着对我深深的不舍，而我，也早已沉迷于他的身体，迷恋着他那独特的残缺。
“你不是听不懂吗？”
这些日子，我取消了一切活动、约会，除了上课就是陪在叶思远身边，连着午饭都去他寝室陪他一起吃。我们就像是二十四小时在一起的连体婴，有他就有我，有我就有他，在这剩下不多的时间里，我们抓紧每分每秒，享受着爱情的甜蜜。
“现在听得懂了。”
我们在月色中接吻，轻柔又缠绵，彼此嘴里还有西瓜清甜的滋味。
“好，听完乖乖睡觉。”
他转过身来，眼神温柔地看着我。这些天，他总是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眼里那眷恋不舍的神情溢得无边无际，令我心碎得想落泪。
“嗯。”
“以前是我妈，以后只有你。”
他开始清唱，也许是因为耳机话筒的位置不是很好，他的声音忽远忽近，音量忽高忽低，我却觉得他唱得比张学友还要好听：
“傻子。”
看你背面，我身体欠自然
他低声笑：“我以前一直觉得，不会有其他人来帮我挠挠，我宁可自己在墙上蹭，也不想要别人帮忙。”
看你正面，两手失控再颤
“嗯？”
看你笑面，我开心数夜数天
我用我的小爪子帮他挠着背，他的身子随着我的动作轻微摇晃，身边的短袖袖管也微微地摆动起来。叶思远低着头，突然说：“受伤以后，只有我妈帮我挠过蚊子包。”
与你说话，我哑口会无言
“小桔，帮我挠挠。”
与你碰面，我体温会乱变
“真有。”
与你贴面，一世的经典
我撩起他的T恤，一冲眼就看到一个大包。
若你肯，再拥抱紧一点
“背后好像被蚊子咬了一口，好痒。”他转过身去，把脊背朝着我，“帮我看看。”
我愿意用我十年
“怎么了？”我放下西瓜问他。
去换我共你十天
“嗯。”他闷声应着我，身子突然动了起来，脊背贴着椅背小幅度地磨蹭着。
要讲你知，你的意义
我挖了一勺西瓜塞到他嘴里，他一下子没咬住，汁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我赶紧拿纸巾替他抹去。一边抹，我一边说：“思远，这两个月你要准备的事可多呢，一定会很忙。出去留学是大事情，你得上点心，努力用功地学，变成一个超级厉害的设计师，我可等着你回来养我呢。”
每当我的心肝跳一次
“小桔……”随着离别时间的临近，他越来越像个孩子。
没法知，难制止
“我尽量。”
你是血液深于我每一处
“哦……”他有些失望，又问，“那你能早点回来吗？”
要讲你知，我的故事
我无奈地摇头：“不行，我爸爸已经给我打了许多电话了，让我一考完就回家。”
这一秒即使心再不跳
“小桔，你能不能晚几天回家？”叶思远神情落寞地看着我，低声说。
在记忆，潜意识
离开H市的前一晚，我们俩并肩坐在阳台上吹着晚风聊着天。我手里捧着半个大西瓜，拿着勺子和叶思远你一口我一口地挖着吃。
爱是已在心中永世不变
可是，随着考试一门一门地结束，暑假已经来临。
……
不要期末考，不要放暑假，不要开学，所有的飞机都停飞，所有的机场都关闭，我真希望叶思远能留在我身边，哪里都不去。
光阴可以瞬间转数十年
6月，在期末考试来临前，叶思远的期末作品终于完成，而且，他的赴意留学签证也已办妥。Istituto Marangoni10月开学，叶妈妈希望叶思远8月就过去，可以提前适应准备，不过叶思远拒绝了，他说要到9月再走。我知道他是为了我，他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他，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时间可以就此停下，停在我们相偎依的这一瞬间。
生死起跌也知不会幸免
走了一段路后，唐锐已经不在我身后，我掏出手机，把他的号码发给叶思禾，然后，我删掉了这两个人的电话。
当中只有爱的感觉未曾变……
“不行。”我回答他。
整个晚上，我脑袋里回响着的，只有叶思远温柔的歌声。我依旧没有睡意，想着这两个月，我要和他分隔两地，心里就觉得难受。又想到之后的9月，我和他相聚没多久，我们就要面临两年时间的分离，我想到叶思远说过的话：“没有人敌得过时间和距离的考验。”心脏就紧缩起来。
“陈桔，你能不能把他的电话给我！我自己求求他。”看我转身要走，唐锐在我身后追着喊。
陈桔，我问自己，你信得过叶思远吗？
我挂了电话，看着唐锐：“我和你说过，我和这个人关系不好，你也听到了。我以后不会再和他联系，不过我会把你的电话给他，他如果有了消息会直接通知你。以后你就别来找我了，找我没用。”
我信。
“无意义的话，不用说。”我对着电话冷冷地说，“叶思禾，你什么都赔不起，即使用你的命，都赔不起叶思远的两只手臂！”
那你信得过你自己吗？
叶思禾冷笑：“OK，OK，陈桔，我不和你争，总之你们所有人都站在叶思远那边，我他妈就是个十恶不赦的阴险小人王八羔子！我这辈子就赔给他了！他不就是少了两条胳膊吗！老子赔给他！你们去找个医院赶紧给我做截肢手术！老子他妈的烦透了！”
当然，我信。
唐锐看着我俩在电话里吵了起来，脸色已经变得灰白，眼神完全绝望了。
那你在担心什么呢？
“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这个！你一个十五岁的初中生让他一个十一岁的小孩去爬墙你觉得合适吗？叶思禾你怎么这么卑鄙无耻啊！亏你还好意思说你是哥哥！”我冲着他吼起来。
我在担心，爸爸不同意我们的事。
“陈桔！你怎么也和那些人一样，把这件事都怪到我头上！”他大叫起来，“那是一场意外！意外！思远如果没有滑一下，他完全能捡到那个球，一点事都不会有！”
如果他一直不同意，你会怎么办？
他还有脸说这个！我耐着性子回答他：“我帮不了你。第一、我相信那些事都不是阿姨做的；第二、叶思禾，你对叶思远做了些什么你心里最清楚！”
我会努力让他同意，一直努力，一直努力。
“好。”我打算挂电话了，叶思禾又说：“小桔，这一次我也帮了你大忙了，上次和你说的事，你能不能也帮我一下？”
很好，陈桔，坚强一些吧！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这样吧，你把那小孩的电话给我，我去帮他问问，有消息我直接联系他。我觉得，你还是少和他接触比较好。”听着叶思禾的话，我又看了一眼唐锐，他正紧张兮兮地看着我。
嗯！没错。我在黑暗中笑起来，抱着毯子想着远方的那个人，我知道，我和叶思远，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我知道他说得有道理，权力场上的人，把面子看得比那些不相干人等的死活重要得多。
我和爸爸又开始冷战，两人在小房子里互不开口，爸爸要和我说什么都找陈诺传达，好几次，我想对他说些话，看着他怒气沉沉的表情，就再也开不了口。
叶思禾在电话里沉默许久，有些支吾地说事情比较难办，对方官衔挺大，交代下去的事出尔反尔，反而会落了笑柄。
美阿姨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们，还不忘对我冷嘲热讽几句，我在家里待得心烦，就去前年打过工的服装店上起了班，每天早出晚归，避免再和爸爸起冲突。
我眼睛瞄着唐锐，先向叶思禾表示了感谢，然后直截了当地就向他说明了情况，询问他托的关系能不能帮唐锐恢复学籍。
我和叶思远用电话、短信联系着，直到7月底的一天，我给他发了几条短信，他都没有回我。我觉得奇怪，给他打电话，他接了，语气却怪怪的。我更奇怪了，问他怎么了，他说他有点事在忙，就匆匆地挂了我的电话。
电话接通，听到他嬉笑的声音，我心里就硌得慌，好像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上不去又下不得。
之后的两天，情况一直如此，短信他是不回的，电话他会接，接起来说不到几句就会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挂掉。我觉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问他：“叶思远，你究竟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说完，我就拨通了叶思禾的电话。
“没有，我很好。”他语音低沉，“你别多想，我真要挂了，有点事。”
我想了想，说，“唐锐，我帮你打这个电话，我只帮你求一次情，至于成不成，我不能保证。因为我和那个人关系并不好，这次的事我也没有想到，但这的确不是我的意思。”
“喂——”我还没说完，他就按掉了手机。
我叹了口气，告诉他：“不是叶思远，是另一个人。”
我心乱如麻，烦躁不已，抬起头，发现陈诺站在房间门口。
“我找的人告诉我，帮你忙的那个厅长，好像是受了一个姓叶的人的委托，不是叶思远，还能是谁？”
“姐姐。”他叫着我，挪着步子走进来坐在我身边。
“等等！叶思远？”我皱眉看他，“这关叶思远什么事？”
“怎么了？”我问他，觉得他想对我说什么。
“陈桔！陈桔！”唐锐看我出了神，着急地叫起来，他凄惨的眼神令我看不下去，“陈桔，你就帮帮忙吧！我求求你了！我爸爸妈妈还不知道我的事，他们一直以为我还在准备毕业答辩，仍旧在那个公司实习。我爸爸有高血压，妈妈身体也不好，我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件事！我答应你，只要你肯帮忙，你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愿意给你做牛做马，我一辈子都把你当恩人！陈桔，你就帮我在叶思远面前说说话吧！”
“姐姐，你真的找了个男朋友是没有胳膊的？”陈诺眨着眼睛问我，脸色有些尴尬。
想着自己欠了叶思禾一个大人情，我心里就郁结得难受。
“嗯。”我给他看手机屏保，“就是他。”
我在脑子里思考唐锐的话，帮我忙的人是个姓庄的厅长？我一直以为是应教授呢，这么看来，这应该是夏书意七拐八绕帮的忙了。
“哇！好帅啊！”陈诺看着手机上和我脸贴脸的叶思远，惊叹道。
“好像是个厅长级别的，姓庄。陈桔，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闹得这么大，我求求你，能不能帮我去求个情，让我恢复学籍，哪怕是重读一年，甚至两年都没关系！只要能让我毕业！”
我拿回手机，看着照片笑：“他本人更帅。”
“啊？”我不懂他的话。
“姐姐……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你别和爸爸说是我告诉你的。”
“不是的！不是的！”他一下子摘掉墨镜，眼里布满血丝，“其实在通告出来前，我已经接到风声了，然后我也找了关系想去打点一下，但是别人向我反馈，让你躲过被开除的人背景很强，我找的人根本就动不了他。”
“嗯？”
“你现在和我说这些没用！唐锐，那个决定是学校做的，和我无关。”
“就是……大前天，你洗澡时，我看爸爸翻了你的手机，然后他抄了个号码去。第二天你在上班时，他好像给这个哥哥打电话了。”陈诺指着我手里的手机。
“不！不是的！”唐锐有些激动，我看他的样子恨不得要冲上来了，“陈桔，我错了！那晚的事，完全是我不对！但是！我们只是喝多了在闹着玩啊，那些照片也不是我拍的，我同事说要传上网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如果能够想到，我一定会阻止的！我错了，陈桔，你就原谅我吧！”
我震惊极了：“他说什么了？”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我基本能猜到他要和我说什么，但是看着他邋遢落魄的样子，冷冷的语气就稍微回了点暖，“唐锐，那是学校的决定。”
“说得挺难听的，好像还骂人了，我只听到他最后说：‘你以后不要再和我女儿联系了，我死也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的。’”
“陈桔！我想和你谈谈。”唐锐压低声音，“你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对你做，你能不能给我十分钟时间？”
我好像被人浇了一头冷水，身子都颤抖起来，捏着手机的手完全僵硬。我强迫自己冷静，然后叫陈诺出去，说要打一个电话。
“你要干吗？”我戒备地看着他。
陈诺扭捏着站起来，临出门前转头问我：“姐姐，你真的要和这个没有胳膊的哥哥结婚吗？”
教学楼外的过道上，他站在我面前，我反应了半天才认出是他。
我看着他，点头说：“是。”
他戴着鸭舌帽和墨镜，帽檐压得低低的，嘴唇周围一片胡楂，整个人看着都瘦了一圈，精神颓败得完全无法与过去那个张狂自恋的人联系在一起。
“哦。”
唐锐出现在我面前时，已经是5月底。
“小诺。”我叫住他，“姐姐问你，如果姐姐和他走在一起，你会不会觉得丢脸？”
我大笑：“我知道你没有，紧张什么。”
陈诺眨了眨眼睛，手指绞着衣服下摆，咬了会儿嘴唇后，摇头说：“不会。”
他扭过头来瞪着我：“我没有。”
“真的不会？”
我笑了，揉着他的头发说：“他已经够惨了，再坐牢就没法活了。哈哈！叶思远，听你的口气，好像唐锐被开除是你的杰作似的。”
“只要他对你好，就不会。”
“没让他坐牢，已经不错了。”叶思远的眼神看起来不太高兴，“想到他对你做的那些事，我真恨不得撕碎了他。”
我笑了：“小笨蛋，谢谢你。”
“有道理……不过我还是挺替他可惜的。”我说的是实话。
我给叶思远打电话，他一直没有接，我就不停打不停打，一直打了一个多小时，他终于接起来。
叶思远轻轻咳嗽了一下，别开脸，说：“学校里也有挺多传言的，都说你是被陷害的，老师们也不会坐视不管，有了不一样的声音总会去调查一下。”
“叶思远！你别挂我电话！”我对着手机喊起来，“你别理我爸说的话！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你有多好！他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嗯……可是，我这不是已经没事了嘛。而且……我也没和学校说唐锐的事啊，但是我听我们学校那些领导的意思，好像他们都知道了。”
他沉默半晌，说：“我知道。”
和叶思远说到唐锐被开除的事时，他有些惊讶，我又对他说了我的想法，觉得学校的处理太狠了。叶思远抿着嘴唇看着我，轻轻摇了摇头，说：“唐锐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他对你做那些事时就应该想到也许会有这样的后果。”
“你知道什么啊！你别乱想啊，我刚刚才知道他给你打了电话呢！他……”
本来，他到6月初就要进行毕业答辩，然后再参加结业考试，到6月下旬，他就能拿到学士学位，本科毕业。将来他可以考研，也可以考公务员，或者直接揣着毕业证书开始工作。而现在呢？在离毕业还有一个多月时，他竟然被学校开除了！我不得不想，究竟是哪位神通广大的大仙下的这手棋，在救了我的同时，又把唐锐推进了地狱。
“小桔，我现在说话不方便，我马上要去机场了。”
唐锐已经大四了，离毕业只差一个多月。
“啊？机场？你……你要去哪儿？”难道他要提前出发去意大利吗？
一开始，我觉得解气，可是冷静下来后，我又开始有些担心。
叶思远低声回答我：“去P市。”
现在，唐锐已经超过我，变成Q大最红的大红人，成功吸引了学生们的目光，把自己丢进了他们茶余饭后讨论的话题里。
“啊？”我以为我听错了。
事实上，谁都不知道唐锐究竟有没有嗑药，但是通告里说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将案子移交公安机关等说法。
“我要去你那儿，小桔，你等着我，飞机只到你们省的省会，然后我会打出租车到P市，到了我给你打电话。”
和我想的一样，学校并没有揪住唐锐给我拍照片的事做文章，而是把着重点放在了他嗑药上。
“……”我张着嘴，完全傻了。
唐锐被开除的消息向全校公布时，已是一个星期以后。
“去意大利之前，我觉得我有必要见一下你爸爸，先不说了，曹叔叔的车子在等着我了。”
他沉默良久：“我会继续活下去。”
“等等等等等等！叶思远！你疯了！谁和你一起过来？”
“我走了，你怎么办？”我幽幽地问他。
“我一个人。”
“好了，不说了，睡觉吧。”我关了灯，房间里重新陷入黑暗，很久以后，我听到叶思远低沉的声音：“我的身体无法改变。如果哪天你倦了，就和我说，我一定会放你走，绝对不会怪你。”
“你一个人？”
我瞪他，他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
“是的，一个人，你放心，我自己可以照顾自己的。”
“我现在就很健康啊。”
挂掉电话，我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叶思远，他说要来见我爸爸！
“那我宁可不认识你。”我说，“我只希望你能有一副健健康康的好身体。”
我打了省会机场的问询电话，得知叶思远乘坐的航班将于晚上九点降落，从机场到我们市还需要两个多小时的车程，算算时间，叶思远赶到我这儿时已是凌晨十二点了。
“小桔，往好处想，如果不是因为受伤，我也不会认识你。”他笑了一下，眼神柔柔的，“我觉得，你就是老天爷送给我的宝贝，我感激还来不及。”
那么晚，他的身体又这么特殊，我不禁有些担心，想着怎么样才能溜出门去和他会合。他在路上时并不方便用手机，我着急起来，就给婉心打了个电话。
可是我没有他那么坚强，我就是会想，止不住地想，想得心里泛酸，呼吸困难。
婉心半小时后赶到我家，和我一起演双簧，骗我爸爸要带我出去和同学聚会。
“没有人能回到过去。”他终于开口，语气很平静，“如果老是这么想，我早就疯了。”
为了装得更像，我换上了一条鹅黄色连衣裙，仔仔细细地扎了头发，在爸爸沉郁的目光中跟着婉心出了门。
“怎么办？叶思远，我老是做这些奇怪的梦。”我曾经对他说过我的梦境，因为我苦恼极了。
走到楼下，我吁了一口气，对婉心说：“真是谢谢你了，害你特地跑一趟。”
他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咬着我的肩膀，咬着咬着就变成了舔吻。
“没事，咱俩谁和谁。”
“思远……”我喘着气，手掌抚上他的脸颊，“我又做那个梦了。”
得知叶思远要十二点多才到，婉心提议去咖啡馆坐一会儿。
“你又做噩梦了。”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凑过来把脑袋搁在我的肩窝处，“早知道你会这样，我一定什么都不和你说。”
盛夏季节，即便是晚上，依旧热得人透不过气来，来到咖啡馆，推开门，冷气扑面而来，我一个激灵，身子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我睁开眼睛，浑身虚脱，发现自己紧紧地搂着叶思远的身体，面前是他担忧又惊讶的面容。
我们坐在角落，各自点了一杯咖啡。
“小桔，小桔！你怎么了？醒醒，小桔！”
“黑咖啡？”婉心看着我的杯子，奇怪地问，“你怎么喝这么苦的东西？”
“不要！不要爬！叶思远！不要爬！”我大声地喊。
我笑笑，回答她：“苦一点才能喝久点嘛，不是要坐好久。”其实……是因为叶思远，我心里想着他，不知不觉就点了他喜欢的咖啡。
我做过一个梦，梦到我坐着时光机来到了叶思远十一岁生日那一天，在那片空地上，小思远正要往墙上爬，我一下子就冲过去，一把把他捞了下来。
“精巴鬼。”婉心笑，接着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燃。
直到——我因为叶思禾的话怀疑到叶妈妈，才触到了叶思远心底的那根弦。
我有些吃惊：“婉心，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他是个善良又坚强的人，他把这份痛藏在心里，努力让我看到他阳光灿烂、优秀美好的一面，不想让某些黑暗的东西，污浊我的心。
“很久了，你不知道而已。”婉心左手托着腮，右手夹着烟，一口一口地吸着，吐出烟圈时她眯起眼睛，看起来非常性感迷人。
在这样的无可奈何中，叶思远逐渐长大，他学会了把眼泪咽下，开始积极又与众不同的另类人生。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她变得有些陌生。暑假里我们见面不多，婉心不知什么时候烫了大波浪的卷发，还染成了咖啡色，身上穿着质地精良的衣服，脖子上挂着我没见过的项链，居然有个钻石坠子，左手腕上还戴着一块新表。
我们是那么渺小，面对那些丑陋、邪恶、不公、颠倒是非、黑白混沌，每个人都有那么多的无可奈何。
想着高中时我和她几乎形影不离无话不说，可是现在，不知怎么的，我们似乎疏远了许多，在学校时，我也是和王佳芬走得比较近。
我不知道他是否得到过答案，只是，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问题根本就没有答案。
我问她：“你现在……和叶思禾还有联系吗？”
在他身边，只剩下了那两截永远空软的衣袖。
她低头一笑，说：“我们还在一起。”
我相信这些年来，他也曾经在心里向着某个莫名的世界问过为什么；他也许会躲在没人的山头哭得声嘶力竭；也许会迎着风一边奔跑一边呐喊；也许会站在远处默默地看同龄人恣意游戏；也许会像我现在一样，在每一个午夜被噩梦纠缠，猛然惊醒。
“……”
他宁可我一直把他的受伤当成意外事故，也不愿让我知道这也许是他亲人的故意为之。叶思远自己也说过，他放不下；他还说过，从手没有的那一天起，他就很难再相信别人了。
“他前两个礼拜还飞过来看过我呢，住了有一个星期。”
这时候我才明白，叶思远为什么一直不对我说这些，他知道，我会为他心痛、为他难过、为他恨！他不想让我的心，再经历一遍他经历了十几年的心酸委屈。
我晕了：“他和他女朋友分手了吗？”
叶思远对我说了那番话之后的晚上，我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那幕我自己设想出来的情景，怎么努力都睡不着。
“没有，他们在一起好些年了，没那么容易分的，我能理解。”
我恨叶思禾，我恨他！恨得心里滴血，恨得脑袋里涌起了邪恶的念头——我恨不得杀了他，抽了他的筋，剥了他的皮，我想要砍断他的双臂，让他尝尝这痛苦的滋味！让他知道，叶思远的这十一年，是如何过来的！
“婉心，我真的觉得，你和他不合适啊，叶思禾这个人，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和他在一起，我怕你会受伤害。”
我不能设想那个场景，叶思远的小身体像片叶子一样从墙头飘落下来，刹那间穿过他身体的强大电流侵蚀了他的肢体，眨眼之间，命运改变。
“小桔，你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你这么反对我和思禾在一起？他又没结婚。而且，在我面前他一直说你和叶思远有多么多么好，可是你呢，总是说他的坏话。”
那个十五岁的少年，故意让自己最小的弟弟爬上墙，去捡那个离变压器很近的羽毛球。叶思禾是几个孩子中的老大，他明明知道变压器的厉害，不管是通过物理知识还是身边的现实案例，他都懂。而那时候的叶思远，真正只是一个毛头小孩，也许他还很崇拜叶思禾，很听他的话，面对着他的命令，小小的叶思远一点也没多想，就利索地爬上了墙。
“……”我无法回答，我无法告诉她，叶思远会失去手臂是和叶思禾有关。
我不明白叶思禾的动机，想不通，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你该不是……不想我也嫁进叶家吧？”婉心看着我，手指摸上了胸前的项链坠子，继续说，“叶家的经济条件都不错，我承认，我很享受和叶思禾在一块儿时的感觉。他是个非常体贴、非常幽默的人，出去约会大方又浪漫，会变着法子逗我开心，送我许多礼物，令我觉得自己原来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原来我也可以被人捧在手掌心里疼，这一切是我和以前那些男朋友在一起时都无法体会到的。”
“叶思禾他，是故意的。”叶思远盯着我，幽幽地为这场谈话做了结尾。
我不知该说什么了。
我能明白，却不敢相信。
婉心又笑起来：“小桔，我和你说实话，我真的爱叶思禾，虽然我和他才认识三个多月，但是我觉得，这些日子比我之前过的所有日子都要幸福、快乐。”
“小桔，你该明白，这些事都意味着什么吧？”
婉心的表情变得很柔，在咖啡馆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眼神透出了小女生陷入爱河时才有的那种甜蜜气息。
“……”
我知道一切都已经迟了，她已经完全陷了进去，就像当初的我一样。如果那时候婉心一直劝我不要和叶思远在一起，我想我也不会去搭理她。
叶思远转头看我，轻轻一笑，说：“就是这么回事，我大婶娘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伤口疼得很，根本睡不着，所以，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现在，我只希望叶思禾是真心实意地对待她，哪怕将来他们没办法走在一起，也能让这段感情以一种合理妥帖的方式结束，不要让婉心受太深的伤害。
我蒙了，像被万箭穿心。
是的，我一点也不觉得叶思禾会为了婉心而放弃夏书意，但是我已经无能为力。叶思禾真的是个高段的人，我，斗不过他。
他缓缓地开口：“然后？我大婶娘说：‘我们家思禾早就知道那东西的威力的，一年前，他学校还有个小孩爬墙碰了变压器，被打掉了左小臂呢。’”
晚上十一点半，我和婉心走出咖啡馆，她把我送到小区门口，自己打车回家。我等在小区的保安亭外，看着空旷的街道，脑子里翻滚着的都是和叶思远有关的事情。
“然后呢？”我着急地问他。
我和他已经一个月没见面了，我很想念他，但是我真的没想到，我们竟会在我的家乡，以这样的方式见面。想着未来几天也许会发生的事，我真的很担心。
叶思远突然闭了嘴。
陈桔，你忘了吗？你答应过你要怎么做的——我没忘，我会坚强，我会努力。
“她看到我已经没了手臂，立刻就大哭起来，那场景，我记得非常非常清晰。然后，她抓住我妈妈的胳膊，说：‘你是怎么教小孩带小孩的？亏你以前还老说叶惠琴没有照顾好秦理害他终身残疾，你自己现在不也一样？你平时是怎么教思远的？怎么都不告诉他变压器是个很危险的东西！千万不能走近不能去碰！’”
那就行了。
“什么？”
该来的，总会来，该要面对的，迟早要面对。
“她刚从外地旅游回来，是第一次来医院看我，一个人。”叶思远突然冷笑了一下，“小桔，你能猜到她见到我后，对我妈妈说了什么吗？”
为了叶思远，我可以付出一切。
“后来，就在我做了截肢手术的第五天，我大婶娘来了医院。”说到这儿，叶思远的表情终于起了一点变化，他浓眉微蹙，眼神里透出痛苦的气息。
时间滑过十二点，又过了二十多分钟，一辆出租车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叶思远的语气非常非常冷静，冷静得令我身上发毛。我在心里嘀咕：发生了这样的事，叶思禾心里肯定不好受，他那时才十五岁，有这样的反应和行为，也都正常啊。叶思远究竟在纠结什么呢？
我眯起眼睛看那车子的颜色，就知道那是省会的出租车。我不可抑制地笑起来，还没等车子停稳，我就冲了上去。
“后来发生的事，我是听我妈和我小姑说的，我已经昏迷了，什么都不知道。据说……叶思禾跪在地上，哭得快要昏过去，他打着自己的耳光，抱着我爷爷和我爸爸的腿，求大人们原谅他。他说是他不好，没有照顾好我，他说他不知道变压器有这么厉害，他害了我，他愿意把他的双手赔给我。”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后车门，映入眼帘的，就是叶思远略带疲惫的脸。
这和我听过的版本没什么不同，我搂着叶思远的腰，等待着他说下去。
他抬头看着我，身后背着一个双肩包。
叶思远靠着沙发椅背，我有些紧张地望着他，他做了个小小的深呼吸，终于开口：“那一天，我们几个小孩在打羽毛球，叶思禾把球打到了墙上，他喊我去捡。羽毛球离变压器很近，我爬上去时，脚滑了一下，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小桔。”叶思远冲我一笑，立刻又说，“我还没付钱呢，你帮我拿一下钱，在我裤子口袋里。”
“其实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我大概和你讲一下。”
“我有。”我掏着自己的包问司机，“师傅，多少钱？”
“嗯嗯。”我用力点头。
“八百。”
“小桔。”叶思远盯着我的眼睛，“你真的想知道吗？”
“啊？这么贵啊！”我苦着脸，只能去掏叶思远的裤子口袋，“我钱不够。”
“因为……叶思禾说，虽然你一直没把他当哥，但是他一直把你当弟弟的。我听了这话觉得特不舒服，好像你和他关系不好，还是你的错一样。”
他侧着身子，低头看我的动作，等我把钱给了司机，他终于下了车。
“小桔，为什么这么说？”
出租车扬长而去，我看着面前男人风尘仆仆的脸，他露齿而笑，颊边的酒窝轻显，眼神依旧温和。我注视着他，只觉得自己心里越来越软，越来越软，软到一切都化成了水。
“思远……”我鼓足勇气，看着他，“你能不能告诉我，在你受伤那会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信的。”
我伸手拂过他的刘海，问：“累不累？”
“为了我？”
“还好。”叶思远继续笑，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我，“见到你，一点都不累了。小桔，你今天好漂亮。”
“嗯。”我抬眼瞅瞅他，“他说，是夏书意那儿的关系，他说，他帮我，是为了你。”
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连衣裙，心里好甜，嘴里却没好话：“傻子，跑过来干吗啊，还是一个人，你知不知道我都担心死了。”
叶思远看着我，眼神里透着一股不确定，他重复了一遍：“叶思禾？”
“我可以做到的。”叶思远耸耸肩，带动着T恤的短袖晃荡了几下，“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到，我怎么做你男朋友？”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很认真地对他说：“思远，这次我能没事，不光是应鹤鸣帮了忙，也许还有……叶思禾的功劳。”
我“扑哧”一下就笑了，搂了下他的腰问：“那么晚了，去哪儿？”
我咂咂嘴，没敢吭声，叶思远拿脑袋碰碰我的脑袋，笑着说：“我没事，那个年纪的男孩子是挺敏感的，身子要发育了嘛，心眼儿就多。”
“我订了香格里拉的房间，好像离你们家不远，走过去也行，打车也行。”他抬头看看我们家小区门口，鬼影儿都没一个，“估计车子不好打。”
“咦？为什么？”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果然，叶思远唇边勾起了一抹苦笑。
“走路吧，你以为这儿是H市啊，大半夜的车子很少的。”说着，我已经走了起来。
他一笑：“我十三岁的时候也老是哭。”
“小桔。”
“那我可以向你保证！小笨蛋同学就是个特不坚强的人，他还老哭鼻子呢！”
“嗯？”我转头看他。
叶思远点头：“你说得有道理，不过也不一定的，如果人足够坚强，不会那么轻易被环境改变。”
叶思远看着我，突然撇了撇嘴，小声说：“你是不是忘记说什么了？”
我赖在叶思远身上对他说着我的想法：“你想啊，小笨蛋真的进了那外语学校，身边都是些有钱同学，人家吃的穿的玩的样样比他好，小笨蛋啥也没有，他才十三岁呢，保不准思想就变了，到时候我们怎么扳都扳不回来，那就完蛋了。”
“什么啊？”我不解。
叶思远又问了我陈诺学费的事，我对他说，这件事我已经下定决心，和爸爸达成共识。家里的条件不足以供小笨蛋读贵族中学，就算他短时间内会有些想不通，时间久了他一定会明白我们的苦心。
他垂下眼睛，嘴微微地噘了起来。
“我知道了，思远。”我抱了下他，心里很感动很感动，我顾虑的东西，叶思远都懂。我想，我真的要学会再打开一些自己的心门，把更真实的自己呈现在叶思远面前。
我突然就明白了，冲上去一把抱住了他，我的脸颊蹭着他的胸膛，小声说：
他叹了口气，抿了抿唇对我说：“小桔，我不会怪你，我只是希望你能答应我，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瞒着我。我是你的男朋友，你碰到的困难和苦恼，我愿意和你一起分担解决，我不希望自己像个傻瓜一样，你明明已经心烦意乱，我却一无所知。”
“思远，欢迎你来P市！”
跟着叶思远回家后，我与他坦诚地交流了对“照片帖”事件的看法，我再次郑重地向他道了歉，祈求他的原谅。
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