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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十三幺

她抱住陈许泽的腰。

周窈没让他把话说完:“很正常不是吗,我们早就做好准备了。更坏的情况也想过,今天这场,比起更坏更坏的那些,和最坏的,只是小意思而已。”

“说好要一起面对,不是吗?”

“又因为我,让你……”

“……嗯。”陈许泽俯首,轻吻她的头发。

“对不起什么?”周窈奇怪道。

“哎——”

“刚才……”陈许泽面色不佳,“很对不起。”

周窈忽然抬头,差点撞到陈许泽的下巴。

又是周窈和陈许泽所熟悉的那个“家”。

“怎么了?”

陈太太身上那股“入侵”的香水味,一点点被通透来去的风带走。

“那个……”周窈看着他,一脸为难,“下次你出门碰到我妈,尽量还是走远一点吧,还有路过我家门口的时候,最好走快一点,我怕她拿水泼你。”

步入没有其他人的屋子里,一切摆设、装潢都是他们熟悉的。

陈许泽:“……”

抱了许久,周窈说:“你再抱我要被太阳烤晕啦。”其实根本没有,但拿这个当借口,他立马松手,牵着她入内。

怎么忘了这一茬。

周窈:“……”

托他那对“爸妈”的福,他好像已经把未来岳父岳母得罪了个透。

“你身上只能有我的味道。”

原本是“十三”“许泽”,还能进门喝汤吃饭,还有房间给他住,这下,在未来岳父岳母心里,别说“十三”,他怕已经是个“小瘪三”了。

他不说话,许久才开口:

周窈和周妈妈的心结,借此机会总算打开。几次人前维护,还有得知她腿伤真相时那沉重的一跪,让周窈本已不抱希望的心,重新燃起了热度。

他抱得紧,下巴蹭着她的脖颈,肌肤摩挲,惹得她有些痒。

周麻早就盼着周窈回家,只是担心她们母女俩一个说不好,又要吵架甚至打架,所以先前宁愿让她待在陈许泽家,离得不远不近,能够看见,照拂得到,和周妈妈又隔开了距离。

“……你怎么了?”

让周窈回家,是周妈妈亲口说的,包括一直以来的歉意,积压在心里仿佛不能触碰的那些情绪,她终于宣之于口。

周窈还看着辜玉君消失在巷口,忽地被陈许泽一把抱住。

而面见天光以后,那些东西,又好像没什么了不起。

辜玉君离开的背影潇洒又迅速,知道陈许泽和周窈两人在院子里看着他走,他挥手告别,头都没回,装酷的架势十分熟练。

“以前人人都说我败坏周家门庭,生了儿子却照顾不好,让他早早就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周窈越过他的肩头,向高处看,向远处看。一望无尽的天光,就像盛大又美丽的未来,正远远地、安静地等待着少年光临。

“后来生了你,怕再像你哥一样照顾不周,我和你爸一直把你当作掌上宝,那些人又笑话我们,再没有儿子,成了绝户,把个女儿当成了不起的宝贝。

“谢谢你,周窈。”

“你和别人打架,都是不懂事的小孩,偏偏他们就觉得儿子高人一等,女儿挨两下打怎么了。

“嗯。”

“我这心里真的堵得慌啊……”

“你请我吃的那个什么豆沙包……还是什么,不管了……反正就,很好吃。”

周窈替周妈妈擦眼泪,她摇了摇头:“也怪我自己。别人骂得难听,我就把气撒在你身上,明明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却因为别人的风言风语越看你越觉得不顺眼。

他抱着周窈很久没动,脸在她肩膀上蹭了一下。

“有什么好不顺眼的呢?

他好像红了眼眶,有点说不下去,垂下头的姿势令陈许泽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们幺幺又乖又听话,从小就会做家务,从来不跟爸妈顶嘴,放学回家就安安静静搬个小板凳自己写作业……”

辜玉君微微用了一些力:“我真羡慕陈许泽。如果,我在那个时候,身边也有你这样的人陪着我的话,可能……”

周妈妈似乎陷入回忆中,嘴角带笑,那笑里盛着几分苦。

周窈无奈笑道:“嗯,你说得对。”

“别人家的小孩不会写作业,还要牵到我们家来找你教,奖状贴了一面墙,大了还能拿别人见都没见过的奖学金。

他拍了一下周窈的背。

“谁家的孩子有你这么优秀啊。市状元,市状元哪,一年能出几个,我们家孩子就是!他们凭什么笑话我们?姑娘怎么了?我们家姑娘就是有出息!”

“听我说。”他打断,“就像是,我站在深坑里,很多人都知道,但他们只是路过,或者看着,只有你,强硬又莫名其妙地非要把我拉上来。你很多管闲事,你知道吗周窈?以后不能老这样哎,万一遇到的不是我这种懂事的好人,你说你是不是会吃亏,嗯?”

周麻插话:“我也有责任,唉,你奶奶还在的时候,如果她那副做派,我能多管管,你妈妈也不至于被扎心窝。到头来受苦的还是你……”

“我……”

周妈妈抓紧周窈的手,泪流满面:“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她坐在凳子上抱住周窈,周窈眼眶也红了,手环住她,搭在她的背上。

“如果不是你的话,我现在可能还在哪个地方当野人吧。”他夸张形容,笑了一下,“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人生没什么意思了。”

“听妈妈的话,回家来,我们不去别人家住。你也是爸妈的女儿,以前我们做得不好,那是我们不该。现在你长大了,能相聚的时间本来就没几年,凭什么该捧在手上的姑娘家,要受他们家的气?陈许泽他妈妈滚蛋了也没用,他个心机鬼,害得你脚受伤,这么多年一声不吭,还好意思上我们家来,装得跟没事人似的!”

“……恭喜。”

话果然扯到陈许泽身上,周妈妈勒令:“以后不许他来我们家!咱们不跟他来往!让他去和他那对父母相亲相爱,咱们是市井小民,人家高贵,我们配不上他们!”

“谢谢你。”辜玉君说,“你知道吧,我考上了我想去的学校,虽然不是什么很了不起的地方,但是也是我力所能及的志愿里,很不错的一个选择了。”

“妈——”周窈劝她,“别说气话,许泽是什么样的人,你们这么多年不会不知道,他对我怎么样,你们也都是看在眼里的。”

他很久没说话,周窈不得不先开口。

“那是他该!”周妈妈气道,“他害得你落下病根,他就该对你好!以前我还纳闷,这巷子里这么多人家,偏生他就看中你,独独对你不一样,原来是因为心里有愧!”

“辜玉君?”

“话不能这样说……”周窈叹气,“我说了,那天我们会跑到山坡上的原因很复杂,没办法对你们说。你们相信我,真的是事出有因,不然,许泽怎么可能会推我?难道他失心疯了吗?你们也知道,平时谁欺负我、拿石头扔我、和我打架,他都是站在我面前把我护得好好的。”

周窈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面前的辜玉君已经轻轻抱住自己。他因为个子太高,微微俯身,双手环着她,拥得并不紧,还礼貌地保持着些许距离。

“你还年轻!”周妈妈语重心长,“我看他就心机重得很!你这么单纯,被他骗了又怎么会知道!”

当下,辜玉君提出要抱周窈一下,只要他的动作不过分,陈许泽还是可以稍稍忍耐。

“还有他家那对爸妈,我看着就来气,呼吸一样的空气,偏偏觉得别人都比不得他们,只有他们是人,别人都低贱到泥里,我真是恨不得剥了他们的皮!”

如此,陈许泽把详细地址以及他家的具体外观描述了一遍,辜玉君就着急忙慌赶来了。可以说,如果不是周窈被牵扯其中,辜玉君不一定会蹚这趟浑水。他父母就已经够让他恶心,再来见陈许泽的父母,等于重温一遍那种感受,并且还是加倍的。

周窈说:“许泽和他爸妈……已经决裂了。”顿了顿,在周家夫妇质疑的目光中,她道,“以后他爸妈也不敢管他了,陈爷爷陈奶奶留下的东西够许泽度日了,将来他还会自己挣,和他爸妈,其实没有多大关系。”

下一秒,辜玉君语气一转,当即就同意了:“知道了,地址告诉我,我马上来。”

周妈妈慧眼如炬:“你是不是还想说,以后你会跟他一块儿挣?”

陈许泽默认。

周窈沉默几秒,点了点头。

“针对周窈?怎么,你爸妈还骂她啊?”

“我的傻女儿!”周妈妈气得拍大腿,“他有什么好的?啊?你说那个小子有什么好,整天板着张脸,见了大人也没半点表情,冷飕飕的,一看就不是适合过日子的人!”

辜玉君的重点不是陈许泽求他,而是——

忽地想起什么,周妈妈问:“你和他在谈恋爱?”

但听他说:“这件事,我和周窈牵扯在里面都很麻烦,他们一直针对周窈,我不想再拖下去了,就当我求你帮个忙。”

“……对。”

打电话给辜玉君的时候,他在那头懒洋洋地嘲讽:“这点小事都搞不定,你什么情况啊,我才懒得动,不来不来,要恶心我多少次才算完……”

周妈妈更觉头疼:“哎哟,我的脑壳啊……”

陈许泽眼色一变,到底还是默许了。

“妈。”周窈轻轻叫她,“以前你不是说,许泽看起来稳重嘛,做事有模有样,靠得住……”

“嗯……”辜玉君抿了抿唇,“抱她一下不过分吧?”

“那是不知道他的真面目!什么稳重,就是面瘫!做事有模有样也不会闹出这些来,一看就靠不住!”

“说吧。”

周窈:“……”

周窈没想到陈许泽竟然把辜玉君找来了,正要说话,就听辜玉君对陈许泽道:“我有话想和周窈说。”

这真是进入丈母娘挑女婿刺儿的环节,以前的好到了现在,全成了不好,现在的不好,在周妈妈眼里更是坏到极致。

转过头来,辜玉君嘲笑陈许泽:“你也太没用了吧,我一个人都可以对付我爸妈,你还得我出马,欠我个人情啊,记得。要不是我,你哪能处理得这么快这么干净,对不对?”

周家一家三口谈了许久,主要内容大半都是周妈妈在讲陈许泽的坏话。而后在父母的陪同下,周窈去陈家,把自己的东西全部带了回去。

他敛了笑意,突然没了往下说的欲望,到此住口。

离别时两人目光相缠,多的是别人看不懂的依依不舍。

辜玉君来回摸了摸他那头板寸:“战斗力这么差,反应跟我爸妈如出一辙,这些大人,敢做怎么就不敢面对呢?既然自己也知道恶心……”

背上拍来一只手,周妈妈轻斥:“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

院子里,阳光明朗。

周窈只得收回目光。在这一点上,周麻也是赞同的,虽然他对陈许泽的印象并没有坏到哪里去,但他家是非多,又是害周窈受伤的罪魁祸首,想想还是远离些好。

而令他避之不及的“肮脏”,就是他们夫妻本身。

“妈以后给你找个更好的,你看,幺幺既长得好看,学习成绩又这么好,将来做职业女性绝对没问题。如果想待在家里呢,也没有什么是你不会的,谁家能找到这么好的女儿?咱们家门槛都要给人踏破的我跟你说……”

陈家夫妇仓皇离开,雅致端庄模样尽失,陈太太差点在巷子里的石板路上甩丢了一只鞋。他们来时大概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的儿子,早就抱着远走离开的心态,做了决定,想要和这十多年来的苦楚切割干净。

周妈妈絮絮叨叨:“再者你上了大学,万一在学校里遇到更好的呢?万一遇到别的喜欢的男孩子呢?对不对,不要死脑筋,妈妈希望你眼界开阔点,多看点,多经历一点,再去做选择……”稍作停顿,咬牙切齿,“……别被一些臭小子骗了!”

“听清楚了吗,讽刺我?”周窈漾开一个灿烂的笑容,“你们配吗?”

周妈妈说的那些话,隐隐约约传到站在门前目送他们的陈许泽耳朵里。果真是将丈母娘得罪透了,听到那句“找个更好的”,他心头一颤,只恨自己现在没立场冲上去把周窈拉回来。

陈先生瞪大眼:“你——”

周家三人直至到家,全程都没有回头看一眼,周窈或许是想看的,但被爸妈夹在中间,实在不敢再给陈许泽添“麻烦”。

周窈笑了一下,悬空晃了晃有问题的那条腿:“瘸子?别人可以这么嘲笑我,可是,就你们不行。因为这一切都是你们造成的,你们是罪魁祸首,你们欠许泽,你们欠我,你们欠我们一辈子,你们永远都还不清!”

她越是留恋不舍,周家夫妇就越觉得陈许泽骗她骗得深。

“在他因为你们,差点走上歧途的时候,始终拉着他的人,也是我。”

半夜,周窈正在房间里看书,桌上是周妈妈给她煮的甜汤,正晾凉,忽然听到窗户外传来动静。

“我做错什么了呢?我只是担心许泽,这么多年,陪着他的是我,知道他一切喜好的是我,在他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鼓励他的是我,甚至……

她过去一看,陈许泽站在墙根下,用小石子丢墙面,制造声音吸引她注意。

“甚至上了高中,还有人把这个当作我的痛处攻击我。

“怎么了?”

“阿姨,”她道,“你知道吗,每到阴天下雨,我的脚都会很疼。早些年大家都不懂事的时候,我上小学,上初中,知道我脚有毛病的人,私下里都会拿这个嘲笑我,议论我。

周窈轻声问,怕被父母发现,又怕他听不清,于是认真地用口型再问了一遍。

周窈平静地扯了扯衣角,仿佛现在不是什么对峙现场,只是在和对面两人平静地说些普通闲话。

陈许泽拎起手里的蛋糕,朝她招手,示意她下来。

陈太太呼吸不畅,那表情像是要昏过去了,早没了对着周妈妈的盛气凌人。

周窈回身往后看,考虑良久,道:“你等我一下。”

“你们,没有资格。”

周窈用干净的盖子将甜汤盖好,轻手轻脚下楼。结果到一楼,却见周麻坐在厅堂正中。

“你们的开心,愉悦,满足,统统都是建立在我们三个人身上的,这世界上谁都可以指责我们,攻讦我们,唯独你们四个,不行。

“幺幺去哪儿啊?”

三个孩子站在那儿,带着已经成长为大人的无情,审视着他们。

“爸……”周窈站住,“你怎么没在前面麻将馆里,妈妈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我这么说,你们明白了吗?还需不需要我再讲得更清楚一点?”

“忙得过来,今天人不多,等会儿很快就关店门了。”周麻喝着茶,一双眼睛熠熠瞧来,“去哪儿呀?”

陈许泽寒凉的眼,看着面前互相搀扶摇摇欲坠的“父母”。

“嗯……房间里太闷,想出去吹吹风,透透气。”

“你们以为我不愿意和你们住在一起仅仅是因为舍不得爷爷奶奶吗?不是的,是我觉得脏。我觉得恶心,我觉得和你们待在一起,连空气都让人窒息。”

“那正好,爸爸想去散步,咱们好久没有两个人一起聊天说话了吧?最近净是你和你妈,掏心窝子的话说了不少,咱们一起去走走,绕一圈吹风,回来正好休息。”

“如果不是你们,周窈的脚不会受伤,她不会有一辈子都抹不去的‘缺点’,我不会在你们留给我的阴影下长大,更不会每日每夜,只要想到这事就觉得恶心想吐。

周麻说着就要起身,周窈忙喊住他:“爸!我突然有点累了,妈给我煮的甜汤我还没喝完,我上楼把汤喝完。”她尴尬道,“好像有点想睡觉了,我先回房……”

多年来的脓疮终于被狠狠一刀切开,流脓流血,这一刻,无论疼痛或者麻木,至少,陈许泽心里是畅快的。

周麻噙着笑,任她转身,也不点破。他端着一杯茶,悠然自得,一口一口喝着香得很。有他这尊门神镇在这儿,周窈出不去,陈许泽进不来,彻底断了见面的可能。

“这一切怪我,更怪你们。”

周窈房间门关上的刹那,楼下周麻心头畅快无比。

“我和周窈躲在楼上柜子里看得一清二楚,就是因为受了刺激我才会跑出去,才会把追在身后的周窈推下山坡。

“哼。”周麻吹着茶杯上的热气,嘀咕,“墙角蚊子最多,咬死你个不懂事的小骗子!”

“大概是还在上小学之前吧,那次捉迷藏,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我从来没有撞见过。

周窈回到屋里,甜汤晾凉,不烫了,她先喝完甜汤,才凑到窗边,冲陈许泽摆手示意,用口型对他说:“我爸在楼下,出不去。”

陈太太忽地透不过气,抚着胸口,连连大口呼吸。陈先生扶住她,两个人面如死灰。

陈许泽想了想,以口型回:“我可以等。”

那是一种,将他们看低到泥里、尘埃里的不屑。

周窈摇头,一直让他回去休息。

除了辜玉君笑容有些恶意,其他两个,周窈和陈许泽面无表情,静静看着他们,但做了亏心事的人,总觉得那眼神里带着嘲讽和轻蔑。

陈许泽站着,仰头望了她许久。寂静的夜里,他在蚊虫多的角落,忽地退后两步,靠墙席地坐下。

陈家夫妇心头大震,面对三双清透又明晰的眼睛,一切不堪仿佛都暴露在其中。

周窈瞠目,声音忍不住大了一点:“你干吗!”

“这么多年,四个人终于腻了?”

陈许泽盘腿坐的姿势稍显颓废,他拿出手机捣鼓了几下,抬头看着她。

他挑起一边眉头,饶有兴趣道:“咦,今天我爸妈怎么没和你们一起?你们不是一直感情很好嘛?还是说——”

他将手机横着翻转过来,是全黑屏的界面,一行字慢慢滑过:

男孩两手撑在身后的地上,懒洋洋地和他们打招呼,自我介绍:“我姓辜,我叫辜玉君。”

我好想你。

“嗨。陈叔叔陈阿姨,你们认识我吗?”

周窈的“警告”是发自内心的,毕竟周妈妈的愤怒,也是发自内心的。当陈许泽试探着在白天经过周家门口的时候,意料之外又在预期之中地,真的被周妈妈泼了一盆水。

他极短的板寸和硬朗的五官,笑起来的样子看得陈家夫妇心头一震,瞳孔微缩。陈太太猛地站起来,下意识退后一步,差点踉跄绊倒,扶着桌子站稳。

好在他谨记周窈的话,贴着对面的墙走,身上没被沾湿。那盆水也没真的往他身上招呼,只是一种“嫌弃”的表示。

男孩往周窈身边一坐,盘腿坐在衣服堆边上,笑着看了一眼叠衣服的两人,之后才把视线转移到对面的陈家夫妇上。他们三个人,正好坐在一条水平线上。

周窈在厅里,陈许泽在门外,门边坐着一个洗菜的周妈妈,两人隔门相望。

一个男孩顶着光走进来,又迎上另一头窗户透来的光。面容模糊,陈家夫妇只看清他的侧脸,却有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

周窈:“……”

陈太太看着他们俩默契的模样,像是一对在一起过日子很久的老夫妻,越看越气不打一处。她等得不耐烦,正要说话,外面响起脚步声。

陈许泽:“……”

说完不理他们,陈许泽拉着周窈坐下,两个人若无其事地继续叠先前还没叠完的衣服。

陈许泽每天晚上都会到周窈的窗户下来和她“见面”,昂着头太久,脖子差点扭了。怕被周家夫妇听见,他们两个遥遥相望,通电话的声音压得很低,不敢弄出一点大动静。

陈许泽道:“不是,你们要见的人,过会儿就到了。”

但周麻时常会来关心周窈睡没睡觉,有的时候见她没睡,周妈妈就会煮点东西,一家三口吃吃消夜,边吃边谈心,那种时候,陈许泽连电话都不能打,只能安静站在楼下喂蚊子。

陈许泽不答。没多久,周窈来了,陈太太一脸不屑:“我以为是谁呢,她啊?你把她叫来说也没用,我是不会同意你们两个在一起的!”

周四这天,周家一家三口正吃着饭,陈许泽突然敲了敲门,然后推开虚掩的门自己就进来。周妈妈回头一看,皱眉,生气呵斥:“你来干什么!”

“见谁?”

“阿姨,我是来道歉的。”他说。

他转身走进院子里,打了一个电话后,似乎又拨了一个,回身走入室内,对陈家夫妇道:“等会儿我想让你们见一个人。”

“不用你道歉,我们受不起!”周妈妈不接受,“走走走,赶紧出去。”

陈许泽待她说完,才不紧不慢,悠悠道:“我去打个电话。”

陈许泽拿出了牛皮糖的劲儿,怎么赶都不走,在周妈妈动手推他出去的时候,他忽然一下就跪下了。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里话外无非是陈许泽年轻,被周窈骗了,迷了心思:“我绝对不会同意你们两个在一起,她休想嫁给你!”

周家三人一惊。

见陈许泽望来,想起他说的,陈太太道:“就算是你推了她,那又怎么样?难道就要娶她才能弥补她吗?弥补的方式多得很,你怎么这么傻!”

“我知道自己做得不好,有很多地方都有问题,我希望叔叔阿姨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陈许泽说得真诚。

周窈的腿一直是陈太太嫌弃的地方。

周妈妈愣了半晌,怒道:“你觉得我不敢打你是不是!在这儿耍什么赖!”

不只是说周家夫妇,她又把话头引到周窈腿上:“再说那个周窈,她是个瘸腿啊!儿子,你想清楚了!以后你可是要和爸爸妈妈一样,离开这里的,外面的世界大得很,你有一个瘸腿的太太,你不怕别人笑话?”

“您是长辈,这么多年对我一直很好,一直照顾我,也是幺幺的父母,您若是打我,那也是应该的。”

周家一家三口一走,陈太太就忍不住开始数落:“你看看,你看看他们像什么样?完全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上来就动手,你跟这种人相处大半辈子,你受得了吗?”

“嘿——”周妈妈一听,转身拿起擀面杖。

陈家。

场面一时混乱起来,陈许泽跪得笔直,周妈妈只当他是在逼迫,真的下了手,然而打了几下,他不动,亦没半点表情,周妈妈反倒真的动了气。

“不用,真的不用。”周窈保证,“我绝对不会有一丁点事情,你们相信我。”

“你个小白眼儿狼!我们这么多年是怎么对你的,你自己想想?你爷爷奶奶在的时候,我们就把你当自己孩子;你爷爷奶奶走了,更是怕你吃不好穿不好,逢年过节什么时候忘记过你?我对幺幺忽视了那么多年,我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这样,偏偏有好东西却没忘记过你,你呢?你和你的父母又是怎么对我家幺幺的!你这是活生生在戳我心窝!

周妈妈擦了把泪:“那我们跟你一块去!”

“我呸!我要是把对你那点好,放一半在我自己女儿身上,我都不至于像现在这么难受!

她说得郑重,又是从来不会诓人的性格,周家父母沉默几秒,没做应答。

“你把幺幺害得这么苦!还敢瞒着我们!

“妈。”周窈说,“有些事情,无论如何都是要解决的,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被欺负,我过去,是去做一个了断。”

“说什么补偿!弥补!她这么多年受的冷眼嘲讽,你能赔给她吗!你赔呀!

刚挂断,周妈妈就警惕道:“是陈许泽?他叫你过去?他还有脸找你?不去!咱们不去他们那个破地方!不去受他们的气!”

“我打死你个没良心的……”

一家人正说着话,周窈接到陈许泽的电话,让她再过去一趟。

周麻和周窈愣过以后,赶忙上去阻拦。

周窈两手在妈妈脸上帮她擦泪,想扶她起来,她就是不动,单膝跪着,抱着周窈的腰,眼泪停不住。

周妈妈停下,喘着气道:“你少跟我装模作样!你以为苦肉计就有用是不是,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心软!我不吃你这一套!”

“不怪他怪谁?”周妈妈哭着怒骂,“他不推你,你的脚会这样吗?你会从小到大被人指指点点吗?你小学用得着转学吗?你样样都好,懂事,上进,还是高考市状元,你说,本来走出去人人艳羡完美无缺的一个女儿家,就因为他,伤了脚!还要被他爸妈指着鼻子骂瘸子!他们凭什么?凭什么?不怪他怪谁!”

擀面杖打在身上,哪有不疼的。又是夏天,衣衫薄,周妈妈向来力气大,可陈许泽偏偏一动不动挨了那么多下,愣是没有皱一下眉头,只固执地重复:“请阿姨相信我。”

周窈默了默,低声道:“……这不怪他。”

“我信你?我一直当你是个好孩子,乖孩子,信了你这么多年,结果呢?从一开始你就在骗我们!你要我怎么再信你?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她要是再出这种事,你上哪儿去赔个女儿给我们?”

周麻面容肃然,坐下叹了声气,问周窈:“你当时被陈许泽推下山坡,为什么不告诉我们?这么多年了,也不提一句?”

陈许泽正色道:“叔叔,阿姨,我和幺幺谈对象,我保证会对她很好。这一辈子我欠她的,我会用以后的时间来弥补。我们是很认真的,我是以将来结婚为目的在和她恋爱,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心血来潮,请你们相信我。”

她却只是哭:“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你怎么这么傻……我的幺幺……幺幺啊……”

周妈妈又觉得气,想动手,但打了那么多下,手怎么也抬不起来,就那么顺势被周麻和周窈拉着拦住。她看着陈许泽的脸,想起这些年也算是眼看着他长大成人,看着他从蹒跚学步的孩童,成长到如今,高大俊朗,稳重可靠,眼里不禁发酸。

周窈连连叫她:“妈!妈你先起来!妈——”

和周窈一样,他几乎算是他们家半个孩子。

“我的女儿!”

所以才会在知道周窈的脚伤是因为他而起的时候,那么愤怒,那么难过。而且还就这样瞒了他们这么多年,怎么能叫人不心寒?

“我的女儿啊……

周妈妈恨恨地把擀面杖一丢:“漂亮话谁不会说!咱们先且看着!看看你能坚持多久!”她走出厅里,还在气,“这么大点人,就满口以后未来的,我信你,我不如信棵白菜!”

周窈和父母回到家里,门一关上,一路上忍着不哭省得让人注目的周妈妈,当即痛哭,半跪半立,抱着周窈自责无比。

周窈赶紧把陈许泽拉起来,周麻咳了一声:“我去麻将馆看一下,下午也该来人了。”故意让出空间给他们。

陈家夫妇冷眼看着他们离去,陈太太冷哼一声。

周麻一走,陈许泽抱住周窈,头深埋在她的脖颈。

周妈妈边走边哭着叠声道:“走,我们走,我们不待在这个鬼地方!”

周窈摸他的胳膊:“疼不疼?”

周窈连声说好,在父母的陪同下,快速离开了这个地方。

他摇头。

不能放任四个大人继续吵架厮打,周窈和陈许泽对视一眼,心下都有了决定。

“怎么可能不疼!我妈打人都是实打实的,你真是的,干吗这个时候跑进来……”

这样混乱的场景,再继续下去,怕是要收不住了。周窈面对周妈妈的苦求,更是心乱。从小到大,这是妈妈第一次对她说对不起,一开口,便带着下跪的举动,叫她心里如何不震动?

“我忍不住了,真的。”陈许泽在她脖颈间闭眼,“再不让我见你,我就要死了。”

这一瞬间,她只是一个心疼孩子的母亲。

“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周窈斥他,却见陈许泽抬起头,眼里带笑,没有表情的脸上,终于弯了嘴唇。

这种时候,她不是周家雷厉风行的周婶,不是那个在麻将馆里来回忙活一天也不累的老板娘,更不是那个凶悍到无人敢欺的周麻的媳妇。

他低下脑袋,和她额头相抵,闭着眼,无比满足。

周麻眼眶也红了。

挨打无所谓。对于陈许泽来说,这是他这段时间以来,最最开心的一天。

她抱着周窈,哭得透不过气。

……

“妈妈求你了……”

陈许泽的执拗和周妈妈的嘴硬心软,在这场漫长的拉锯战里,周窈算是感受得彻底。

“妈妈只顾着心疼你哥哥,忽略了你,妈妈错了,对不起,你原谅我,跟我回家好不好?

不管周妈妈如何冷脸,态度怎样恶劣,说话难听或是没有好脸色,陈许泽像是点卯般每天都会在下午的时候来他们家,美其名曰和周阿姨周叔叔聊天增进感情,顺便帮忙。

“以前的事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给你道歉!

“谁要和他增进感情!”

“幺幺啊,幺幺,跟妈妈回家,咱们不受这种气?好不好?

周妈妈一开始可嫌弃,陈许泽来搭手做家务的时候,她像赶苍蝇一样挥开他:“走走走,要你帮什么忙,家务又不会做,等下把我家的碗摔了我还得找你赔……”

周妈妈身子一转,抓着周窈的肩膀,“扑通”一声就在周窈面前跪下了,吓得周窈叫了一声“妈”。

陈许泽默默听她骂,仍旧帮着做些事情。

陈许泽低下头:“是。对不起,阿姨……”

有时候麻将馆里人多,忙不过来,他就会去前头帮周麻,要么给客人倒茶,要么帮忙上点心,话不多却殷勤得很。

“我的幺幺这么多年,没说过你一句不好,事事为你着想……”周妈妈已经泣不成声,“推她的人,是你?”

巷子里谁不认识他,都开玩笑说:“哟,咱们市状元倒的茶,荣幸荣幸!我可得两手端着喝!”

“是。”

对于邻里众人开的玩笑,陈许泽只淡淡抿唇笑了笑便过去。

“我的幺幺,是因为你才不能跑不能跳,阴天下雨脚掌还发疼?”

陈许泽时常出入周家,之后便又有人感慨:“这两家的孩子啊,那是再没有更好的了。从小一起长大,你们说,青梅竹马,知根知底,还一起当上了市状元,都一样有出息!这多般配啊!要我说,不如结个亲家算了!”

“是。”

“也是,周家的女儿漂漂亮亮,陈家的孩子端正好看,那叫一个养眼。上回在路口碰见他们说话,两个小年轻站在一块儿,我都看愣了!”

“我的幺幺,是因为你,才变成了别人口中的瘸子?”

“他们不是早就有婚约吗?以前陈老太在的时候,你们还记不记得?”

周窈想说话,然而被陈许泽伸出手挡住,他说:“是。”

说到这里,扯出了那桩陈年旧事。

“你说什么?”她眼眶通红,眼泪滴落,“我幺幺的腿,是被你推下山坡才弄伤的?”

“当时啊,周麻他老婆和陈老太在一张麻将桌上,先是周麻他老婆,摸了个十三幺!然后下一把,陈老太马上也摸了个十三幺!当场两个人就说,以后啊要是有机会,一定要做亲家!你们说这是不是缘分?”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周妈妈一巴掌打在了陈许泽脸上。

麻将馆里都是愉悦善意的笑声。

陈家夫妇没有听懂陈许泽话里的意思,还在负隅抵抗,陈太太道:“那……那赔她钱,或者介绍工作,再不然照拂她半辈子我们也是做得到的!何必搭上你的婚姻!不……”

“缘分缘分……”

周窈摔下山坡,当初只说是不小心滑下去的,谁都不知道其中还有这一出。

陈许泽被人打趣,却面不改色,只是自此出入麻将馆越发勤快了。

他抬眼看向陈家夫妇:“我欠她的,一辈子也还不清。我欠她的,你们也欠。最没资格骂她的,就是你们。”

就这样,陈许泽坚持了大半个月,周麻对他和周窈谈恋爱,已经不再反对,由着孩子自己做主。周妈妈面上看着强硬,抗拒的态度似乎坚不可摧,实际上,心里也早就消了气。

“周窈是被我推下小山坡,才受伤的。”

正好这天陈许泽来得晚些,周妈妈听见他进门叫人的声音,话不多说,站起身拿了个干净的碗,盛了碗汤,往桌上一放。

陈许泽重复道:

三人都看着她,而她看向陈许泽:“喝吧。”

两家家长都愣了,朝他们看来。

陈许泽不明所以:“阿姨?”

陈许泽静静道。周窈站在他旁边,没有表情,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喝了这碗汤,我就认你是我幺幺的男朋友。但难听的话我说在前头,你要是以后对她不好,让她难过,你从我门前过一次,我打你一次。你走这条巷子让我瞧见一次,我揍你一次,我告诉你,我的擀面杖,不管什么时候都拎得动!你给我小心着点!”

“周窈是被我推下小山坡,才受伤的。”

这番警告的话换作别人听,怕是会觉得刺耳。然而在周窈和陈许泽听来,却是再美妙不过的好消息。他们俩一愣,过后对视一眼,心底浮起喜意。

周妈妈正要冲上去再揪她一回头发,忽然被一道声音打断。

虎着脸的周妈妈不用正眼瞧陈许泽,还是那句话:“你敢做这个保证,保证你会一直对我家幺幺好,这碗汤你就喝,以后我家的门,也让你进。你要是没那个底气,现在就转身出去!别耽误我们一家吃饭!以后也别来现眼!”

“你说谁瘸腿?你再说一遍——”

默了默,陈许泽向前几步,站在桌边,端起那碗汤,一勺一勺认真喝下肚。

陈太太还在说:“谁瘸腿谁知道!就周家这么个瘸腿的女儿,还想跟你在一起?不行!我不同意!她配不上!”

室内一片静谧,待到汤快见底,他仰头喝了个干净。

低沉犹如从地底浮起的声音,一下让气氛沉了几分。朝声源看去,陈许泽的脸已然成了冰。

陈许泽放下碗,碗底着落在桌面,轻轻发出声响,他声音肃然:“阿姨,我向您保证,我一定会对幺幺好。”

“你说,谁是瘸腿的?”

为此,他愿意付出所有努力。

陈太太大声道:“那边那个瘸腿的绝对别想进我家的门!”

虽然他自己也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一样。

周妈妈朝她呸了一口。

但后来,他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陈太太痛得流出了泪,指着周家夫妇对陈许泽说:“你看看!你看他们这副做派!你真的要和这种人一辈子牵扯不清?爸妈努力走出去,就是为了摆脱这种下等生活!你不爱住市区,喜欢和爷爷奶奶待在一起,我们由着你,但这种事绝对不会纵容你!”

有一个人,在他心里很特别。

一阵混乱之后,明显占下风的陈家夫妇站到一边,周家夫妇也站到一边,陈许泽和周窈站在衣服堆里,正好是卡在中间的位置。

他想和这个人,过很多天,很多年。

周妈妈骂起人来也是不饶人。

他想和周窈,一起过人间岁月。

“呸!我们市井小民,配不上你们高贵的手摸过的钱!我就问你陈许泽他长到这么大,有你什么功劳?你只管生,你管养了吗?他做你儿子这辈子,真是委屈了!”

周妈妈一大早事情就很多,来来去去,身影匆匆,不过不是为了麻将馆的生意。

“有……有什么了不起……我给你……给你钱就是了!”

从煮早饭开始就很讲究,比以往丰盛得多,还让周窈和陈许泽都得好好吃,之后挎着菜篮子去了市场,挑选菜的劲头比当年选老公还认真。

“你骂谁不要脸?你再说一遍?你自己十几年不管儿子,你问问陈许泽,这么多年,吃了我家多少口饭,喝了我家多少口汤,有多少次陈老太太眼睛不舒服,他开衩的衣服裤子都是我亲手一针一线给缝上的!”

“这个菜多少一斤?”

她就一个劲儿地揪着陈太太的头发来回晃,陈太太痛得毫无还手之力。

“一块三?前面那个摊比你便宜两毛呢……算了,给我称一点。”

因为曾经和陈家二老关系不错,这么多年也一直照拂着陈许泽,周妈妈不能像打林二媳妇那样打陈太太,自然,打了肯定也会出事儿。

“鱼要活的,那个死的不要不要,那一条……”

陈先生倒是没对周麻的老婆干什么,周麻的老婆已经快把陈太太的头发揪秃了。

“虾称足了,挑个头大一点的吧,太小的没有肉。”

陈太太被揪得整个人后仰,陈先生想动手拉开,周麻把装西瓜的箱子往地上一放,冲上去朝他胸前就是一推:“你想干什么?你想对我老婆干什么?”

“……”

“你说谁不要脸?”周妈妈忍不住了冲上来,一把揪住陈太太的头发,“你说谁不要脸?”

她游走在各个摊子前,平时经常买的菜和不常买的菜,全都买了个遍。

陈太太指着她骂:“你不要脸!”

有摊主好奇:“周麻他媳妇今天是要摆什么宴席请客吗,买那么多菜,丰盛得嘞。”

“哪里配?”她笑了一下,“哪里都配。”

“不是。”有知道的解答,“你们不晓得,今天是她闺女去大学的日子,肯定要煮点好吃的。”

周窈依旧是那副淡淡的表情,这种情况下,她和陈许泽的表现,倒是如出一辙的镇定。

说起周窈,市场这些老板也熟。

陈太太最后一句骂得用力,掷地有声:“你和许泽哪点配了!”

“就是那个白白净净的文静小姑娘?”

“你和她谈恋爱?”陈太太指着周窈,气得气息几度不平,手指打战,“我懂了!我懂了!都说市井小民市侩,我只当咱们这边的旧邻居都是好的,没想到也有那些指望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

“对,就是她。”

没等太久,下一秒,矛盾就爆发。

“听说考了咱们市的市状元哪。”

陈太太和周妈妈还没起冲突,就听到这样一句。周妈妈心里稍稍舒服点,但对陈太太先前唾骂周窈的话仍是愤愤不平。

“是啊,周麻两口子可真有福气!”

“我和周窈在谈恋爱。”陈许泽忽然说,“并且,是以结婚为前提的那种。所以,我们做的任何事,我们自己都心里有数。”

“不过,听说咱们这条巷子不是出了两个状元?”

谁知道,一看,就撞上这样的场景。

“是没错,一个啊,在周麻家,一个啊,天天往他家去。就以前拐角处陈老太的孙子,现在正跟周麻的女儿谈朋友呢!”

一道嗓门略粗的怒斥在门边响起,周麻手里端着一箱西瓜站在门外,他是来给两个孩子送西瓜的。旁边的周妈妈本来不想来,但是怕他们“不会炒菜”,特意过来“好心看看”。

“这真是有福气了,女儿和另一个都这么出息,以后有福享了……”

“你说谁不要脸!”

“谁说不是呢……”

陈太太站稳后就冲周窈发难:“你是不是女孩子啊?要不要脸?知不知羞?我听说之前巷子里的邻居都有人说闲话了,你难道都不懂得避嫌吗?你们两个小时候是玩得好,但是现在都大了,你这样做是在败坏许泽的名声!周窈,你要是还要点脸,你就……”

……

自己的儿子管不住,气只能往外撒。

其他人的议论,周妈妈都没放在心上,无非都是艳羡,她听得多了,从一开始的嘴角上扬,到后来十分矜持稳得住,过程没用多久。

陈家父母被他堵得哑口无言。不管说什么,陈许泽都能镇定自若地应对,仿佛这个场景,在他心里已经演练了无数遍。

她女儿是有本事啊,确实出息,但那都是她女儿自己凭本事挣来的。十几年的苦读,夏夜寒冬,日复一日,她付出的努力配得上这个结果。

“都是爷爷奶奶的资产。”陈许泽说,“你们真的以为我还小就不知道吗?你们每个月给的钱,爷爷奶奶都没有动。爷爷奶奶年轻时攒下的那些,就够我吃一辈子了。现在我用的每一分每一块,依然是爷爷奶奶留给我的财产。我想,这跟你们应该没有多大关系。当然,如果你们想要回你们的那一份,我可以告诉你们,爷爷将存折锁在了哪个保险柜里。”

这一天,周窈和陈许泽要去学校,票买得比较晚,可以在家吃了中饭再走。周妈妈比过年还上心,买了一大堆菜,丰盛得家里那张小方桌甚至都放不下。

“我们没有尽到义务?你身上的一针一线,你吃的一饭一汤……”

周麻也没说她浪费,毕竟是难得的日子,周窈这一去学校,只有放假才能回来,以前每天都在身边看得着的女儿就要远离家里,去首都读书了,将来说不定会走得更远。家门在这儿,但能够回来的次数,能够在这个屋里停留、一家三口相聚在一起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

“我已经说过了,不想再一直重复,我长这么大,你们管过我多少次?既然没有尽到父母的义务,我觉得你们也没有行使父母权利的资格。”

太快了。

“好,这房子是你的,但你总归是我们的孩子吧?父母的话……”

看着周窈乖巧的面容,周麻忍不住生出感慨。

“混账吗?我只是陈述事实。”

想起她刚出生的时候,还是襁褓里的婴儿,小小一个,那时候还是特别爱笑的,她的笑和别人不一样,是弯着一双眼睛看人,看得谁都欢喜不已。

陈太太一听,倒吸一口气几乎要昏过去,她丈夫上前扶住她,呵斥陈许泽:“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

这中间错过了太多时间,不仅是他,还有周妈妈。对她不够关心,不够好,或许是鬼迷心窍了吧,这么好的一个孩子,竟然也能在眼皮子底下忽略这么久。

他顿了一下:“你在我家咆哮,我不喜欢,请你音量小一点。”

周麻一边自责,一边默然叹了声气。

“凭你是我妈?”陈许泽黑色的瞳孔像无尽深渊,“我长到这么大,你管过我多少次?带大我的是爷爷奶奶,这栋房子,是爷爷奶奶留给我的,他们走之前就做过了产权交接,产权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我现在已经十九岁,有自主行为能力,所以——”

周窈听见,以为他是舍不得自己,当然这个成分也有,她宽慰道:“爸,只要一放假,学校里没有事情要忙,我就会回来陪你和妈妈。”

“凭……”

“没事。我知道的,学业重要。你去上学是去学东西学本事,不要因为牵挂家里耽误正经事。”周麻笑了笑,摆手,“想你了,我和你妈会给你打电话,现在交通这么发达,我们坐车来看你也是一样的,顺便还能旅游,对不对?”

“凭什么?”陈许泽反问。

周窈见他还能自己开解自己,放下心来。

陈太太严厉呵斥:“你们之前搞什么我不管,总之,马上让周窈回家,你们两个不许住在一起!”

陈许泽一大早就在周家,待遇回归从前,被叫来吃早点。周妈妈特意亲手煮的面。她十多年的厨艺,仿佛都用在了这一天,或许也是倾注了太多心思,面煮得格外好吃。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自己听听!像话吗!”

一向话少的陈许泽吃得碗底见空,还难得夸了一句:“阿姨,面很好吃。”

陈许泽像是复述她的话一样,但是以平静叙述的语气开口:“这个房间,是我和周窈两个人睡的,衣柜里放着我们两个人的衣服。”

周妈妈心里高兴,嘴上却假意骂:“哼,逮着机会就夸,油嘴滑舌……”一边说着,一边又给陈许泽盛了一大碗面。

“我看床上就一床薄毯,两个枕头。”她道,“周窈在这儿住,她睡哪儿?这个房间是你们谁睡的?放着你们两个人的衣服?”

陈许泽:“……”

“有问题吗?”陈太太冷笑,看了她丈夫一眼,“你听他问的这是什么话!”从屋里走到客厅,“当然有问题!问题大了!”

他只是发自内心地夸面好吃,也是真的吃饱了,再来一碗,真有点吃不消。顶着丈母娘期许的目光,他只好慢条斯理再吃了几口。

陈许泽道:“有问题吗?”

丰盛的午饭吃完,周窈和陈许泽在家里稍作休息,见时间差不多,出发去车站。

“来来来,我来看一下。”陈太太憋着一口气,走进屋里,“你们的衣服叠了都放哪儿啊?我看看……哦哟,放在一个衣柜里?许泽,你的衣服和周窈的放在一起?你们的衣服放一块儿啊?”

周家夫妇送他们到巷子口,不管周窈怎么拒绝,周麻都坚持要帮她拿行李。第一次去大学,带的东西有点多,两个人的行李都重。

“不是吗?”陈许泽插了一句,陈太太的脸色更难看了。

到路口,见周麻担心,陈许泽说:“幺幺拿不动,我会帮她拿的。”

陈太太像是被挑衅:“哦哟,你这话说得好像是我在找麻烦?”

“你先顾好你自己吧!”周妈妈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这么久以来恶言恶语,到这一刻,却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了真正长辈的样子,“你到了外面,少给人家摆脸色,惹着别人,你这张脸再好看都没用!别说幺幺,她生活自理能力强,我反倒是一点不担心,就你,这么多年,离了你爷爷奶奶也不知道长进多少,天天关着门在家里,在外面要多注意,不懂的不会的就问幺幺,两个人互相照顾,互相扶持,少让我们操点心……”

“阿姨,说话就说话,不要带上我父母。”她语气很平静,但也听不出多少尊重。

周妈妈碎碎念,每一句每一个字,满满全是关切。

“谈你住在我们家的事咯!”陈太太微瞪着她,对她这句问话感到不可思议,“你一个女孩子家,都不会觉得这样不妥当的吗?你妈妈都是怎么教你的啊!”

陈许泽连连点头,乖乖听训。

周窈反问:“谈什么?”

周窈和陈许泽只让周家夫妇送到巷子口,再往后就不让送了。坐上出租车,他们在车里,周窈坐在靠窗的位置,和站在路边依依不舍的周家夫妇挥手告别。

陈太太用一种很夸张的语气问周窈:“周窈,你不会住在这儿吧?你家就在前面,你为什么不回家,要在这儿住啊?许泽一个男孩子,你一个女孩子,两个人就这么待在这儿不好的吧,别人知道要讲闲话的!哎哟,你妈妈怎么回事,这都不管一下,还好今天我来了。来来,有什么事跟我说,咱们谈谈。”

车开出去很远很远,从后视镜里看,他们仍然站在原地。

周窈搬来和陈许泽住的事,陈许泽不信他们两个是今天才知道的。而且周窈人就在这里,事情不是一目了然吗?

十九岁这一年,周窈和陈许泽一起走出了出生、长大,生活了十多年的巷子。

明知故问。

后来她做医生,时常和医学小组飞去国外开会,有时去贫瘠的国度做支援;而他搞科研,忙起来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但两个人感情还是很好。

陈太太面子上过不去,将目光放到地上,问:“都是你的衣服?哎哟,有些看起来都旧了,妈妈早讲了给你买新的,你非不要……这儿怎么还有女装?”

巷子在他们毕业的第二年拆除了,每家每户都分到了房子,周爸爸和周妈妈搬进新家,在周窈说要给他们买新房的时候,他们以浪费为由拒绝了。毕竟在他们的观念里,住的房子,有一套就行。

陈许泽戳人心窝的本事那可是一等一的。

陈许泽爷爷奶奶留下的老房子也被拆掉,分得的新房,他们很少回去住。周妈妈时常会去帮忙打扫,隔一阵子就去搞卫生做扫除,留待周窈和陈许泽回来以后可以随时住。

“你——”

周窈和陈许泽是在毕业那年结的婚,或许是一开始聚少离多,每一次见面都像新婚燕尔,直至后来不忙了,稳定地在同一个城市工作生活,仍旧每天都如胶似漆不嫌腻。

“这么多年都没管过,现在管什么。”

他们生了一儿一女,一个像他一个像她。

陈家夫妇面色稍显难看,陈太太微抬下巴:“我就是回来看一下,你一个人在家,过得好不好,我这个当妈的……”

对待儿孙,陈许泽其实并不严苛,但他有一本谁都不能碰的笔记本。

一开口就被自己儿子怼,他们原本以为经过上次局里的事,儿子会和自己亲近,不想还是原来那种态度,甚至更加恶劣。

很久很久以后,他的儿孙才打开看过,本以为是关于他科研上的笔记,却发现,那只是简单的一本日记。

周窈没开口,陈许泽面无表情道:“你们不在这里住多少年了,家里是什么味道你们怎么知道?”

日记里,通篇都是“我”和“你”,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人称,所有事情,都与“我”和“你”有关。这个“我”自是陈许泽,“你”则是“周窈”。

周窈和陈许泽从一堆衣服边站起来时,陈家夫妇已经开门进来。陈太太眉头当即就是一皱:“家里一股什么味道,难闻死了。”目光扫过周窈,懒懒掀了掀,“周窈也在啊,怎么没回自己家?”

“今天新送来的花你很喜欢,在花瓶里摆弄很久,还想修剪枝叶,被我拦住。你问我好不好看,我说是好看的,但其实嘛……不是我说,你这插花的手艺还是早点放弃比较好。当然了,这句话不能对你讲。晚上有点凉,一个人睡沙发显得也太可怜。”

这次不是敲门或叫谁的名字,而是直接开门的动静——

“你说今天吃的那家面馆的面很好吃,我也这么觉得,下次还要去,再尝尝其他的味道。我问你如何,你笑着对我说好,心情一刹那突然变得很好。”

周窈乐不可支,扑过去想抱住他脖子闹一会儿,外面院子里传来声响。

“今天下暴雨了,还打雷,我们把房间门窗关上,拉上窗帘,关上灯,一起靠坐在床头,缩在被窝里,用投影仪看电影。天气很糟,但我觉得,日子很好。”

陈许泽一本正经:“只是忘了。”顿了顿,补充,“不该忘的。”

……

周窈愣了愣,笑出声:“你的反射弧也太长了吧?”

他记录了很多很多,有大事有小事,事无巨细都在里面。

当时收到照片,只记得夸“好看”,而后她接话说自己在陪迎念如何如何,他的重点一时偏离,完全没来得及将话题扯到粉色光屏上的那几个字上。

翻到日记本最后,是不知什么时候,他回忆他们当初离开巷子的场景。

“我忽然想起来,你发给我的那张照片,我还没有给你回答。”

“我们约好要一起走出那条巷子,后来我们真的做到了。离开巷子,你和我一起,所有条件没有缺失一项,我觉得很满足。那天我们谁都没有回头看,就这么直直地走出去。在出租车上,我握你的手,有一点凉,我问你冷吗,你摇头说不。

“好……好,好什么?”周窈莫名。

“那时候你对我笑,弯着眉眼,嘴角勾起,那瞬间我已经想象到我们未来的模样。

“好。”

“当时我想……”

陈许泽叠着衣服,忽然停下。他坐直身子,看向周窈,蓦地说了一句:

这是最后一句,陈许泽写在倒数第二行。

此时窗外阳光正好,热意被隔绝,入不了内,他们在凉爽的气温下同时享受着这明艳天光。

他讲,对周窈讲:

就连叠衣服这样的小事,都要两个人一起做。

“倘若四季你都在,这一生,该很好。”

从首都回来的周窈,有好几天都不曾出门,腻在家里陪陈许泽“弥补”错过的那些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