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秋秋那时候的目光里已经没有遗憾和失落了,她在过度的悲伤过后,再说起方屹来的时候,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她还在继续说着:“那次回去之后,我发誓绝对不来找他了,没想到……我又坐了这次航班,却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现在想想简直想抽自己,我为什么非要逼他呢?只要方屹好好活着,他喜欢谁,他想干什么都无所谓,大不了大家这辈子只做个朋友,起码我还能有点念想。”
祈秋秋的心,远比她还要透彻。
她语气很轻,和闲聊没有什么区别,一只手随便搭在了扶手上,说着说着却微微发颤。她的眼泪没能流出来,渐渐卡在眼角,湿润而泛了光,连带着她整张脸都像拢了一层水色的釉。
雍宁看着她,原本想要开口,但看向对方的目光,却觉得什么都不需要再说。
雍宁试图打断她,祁秋秋只是摇头,似乎是想告诉身边的人自己没事,“这样也好,他在的时候,只想守着心里的人,而我又想守着他……现在他提前走了,我也不用那么累了。”
但祈秋秋好像也不是在和她说话,只是自言自语,“最后那次,飞机空调太冷了,我一落地就发烧了,头昏脑涨,心里特别委屈,越委屈越想马上见到方屹,所以我大半夜从机场出去,非要跑去找他……结果闹了个不欢而散。他说他真的不想骗我,起码到那天为止,他心里的人不是我。”
而后的路途之中,祈秋秋没有再哭。
雍宁渐渐地醒过来,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示意她不要再想了。
上午的时间大家先一起去看望安慰方屹的父母,之后三个人沿着公路,一起开车到了海边。
她说起过去这两年和方屹之间的事,“我来找过他几次,一样的航班,十一个小时,每次都坐得我浑身难受,睡个觉还不够头疼的。”
此时此刻,已经快到傍晚时分了,何羡存一直等在远处的沙滩上。
那大概是这么长时间以来,祈秋秋难得开口。
他看见那片礁石只剩下祈秋秋一个人,海天之间的画面辽阔深远,这样苍茫的景色,实在太容易催生出毁天灭地的压抑感,何况是在这种落日时分。
何羡存陪同她们一路前来悼念亡者,但路上刻意留出了空间,让雍宁能够安心照顾朋友。中途的时候,雍宁休息了一会儿,闭上眼睛刚到了半梦半醒之间的时候,突然听见身边的人在说话。
退潮之后,依旧有破碎的浪花。
长途飞行劳累不堪,但祈秋秋却没怎么睡。
何羡存看见雍宁走回来了,特意提醒她,最好还是安排一个人留下陪着祈秋秋。
祈秋秋从历城出发而来,一路上都格外冷静。她没有胡闹,没有耍贫嘴,没有提起过去的事,也不再哭,她安静得完全不像她。
雍宁戴着墨镜避光,回身远远看过去,那道人影已经慢慢坐了下去。
所有痛彻心扉的悲痛过后,人的情绪会被被迫麻木。
祈秋秋独自坐在了礁石上,面对着一片海。她始终沉默着,身边都是亲友凭吊时送来的鲜花,花叶寥落,很快就被风吹散了,所幸一片礁石湿润,那些花和她一起,统统都被打湿了,伴着海浪,牢牢地守在那一处。
对方接过了那个戒指盒子,一个人站在海边的礁石上,静静地盯着脚下永不停歇的海浪。
十月份的南半球正是黄金时节,气温不高,海风凉爽。卡克特斯这片海滩风大浪急,原本游客极少,一般只有当地喜欢原始风光的冲浪高手才会来冒险,出事之后,警方做过通报和风浪预警,于是这段时间也很少再有人过来了,只剩下礁石上的人陪着这片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凝成了一幅画。
雍宁已经将这份礼物的往事全部告诉了祈秋秋,时过境迁,她已为人妻为人母,实在没有立场再去拿回那枚戒指,于是将方屹留下的东西都转交给了祈秋秋。
远处的祈秋秋轻轻伸出手,将方屹所留下的那份心意抛入海水之中,浪花翻滚,她将过往种种一一还给方屹,然后很快就从礁石上下来了。
一切都像极了隐喻,可惜他们并没有参悟的天赋。
这片海是她的成全。
此刻被南半球的日光镶边,矿石泛出梦幻而令人惊艳的空青颜色。
祁秋秋没有打扰他们,她远远笑着冲他们挥手示意,她早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自己叫了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一直觉得这颜色令人不安,此时此刻,她带着方屹当年留在石廊餐厅的那份礼物而来,就在这片海边打开才明白,那枚戒指上的光彩,和这片海几乎一模一样。
雍宁一直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声音发涩,她明白何羡存是担心她一个人独处会想不开,于是摇头说:“不会,给她一点时间。”
那是雍宁今生最后预知到的画面。
她相信她的勇敢和坚强,于是选择信任却不打扰,如同那些年,曾经的雍宁困守“宁居”,祈秋秋也给过她同样的支撑。
澳大利亚南部,卡克特斯海滩,一片蓝绿色的海,海岸线绵长,还有巨大的礁石林立。
夕阳西下,海边落日壮阔。
很长一段时间,雍宁都无法相信这个噩耗,直到他们一起赶去了事发地,看到了那片海之后,她终于明白了。
何羡存牵着雍宁,天地之间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都没有急着回去,一路沿着沙滩慢慢向前走。
谁都没想到,两天前方屹和海外同事一起去海边冲浪,但因天气突变,他摔下冲浪板后被巨浪卷走失踪,而后经过当地警方的救援和打捞,证实他本人被海浪卷走后,头部意外撞击在附近的礁石上,已经重伤溺亡。
这样的夕阳太容易动摇人心,雍宁捂住嘴,压抑不住心里的难过,停在了沙滩上。
方屹这两年一直定居在国外,生活十分稳定。每到逢年过节的时候,他都会给大家发来问候的微信。虽然雍宁没有再见过他,但是此前听祈秋秋聊起来的时候说过几句,他的公司发展顺利,已经计划移民,等父母都退休之后,考虑也把他们都接过去养老……他在三十岁之前事业有成,却还是单身,平日里生活潇洒,无疑成了真正的人生赢家。
这一路她一直在想,看着这片曾经影影绰绰见过的海,她愈发忍不住。
雍宁下意识不停地摇头,她不相信。
有些话她一直藏在心里,从当年方屹最后一次去“宁居”与她告别开始,无意之中已经种下了前因。
电话里的人已经在另一端泣不成声,祈秋秋甚至没有用任何委婉的词,她一直在歇斯底里地和他们重复着三个字:他死了。
天涯海角之处,人似乎总是藏不住秘密。
她觉得荒谬,脑子里摇摇欲坠的抗拒感堆成了山,某种不安的情绪蓄谋已久,一点一点随着她的清醒突然迸裂。她拼命逼自己冷静,认真去想祈秋秋说的这几个字,很久才反应过来。
何羡存陪在她身边,他看出来了,从得知方屹出事的噩耗之后,雍宁一直心事重重。
方屹……怎么会死呢?
此时此刻,岁月无声,终将流向迟暮,目之所及只有瑰丽的沧海日落,这一切在雍宁的眼睛里幻化出千万种颜色,她摘下了墨镜,长发已经剪短了一些,维持着刚好过腰的长度,海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何羡存觉出不对劲,把她拉过去轻轻抱着,试图让她冷静一点,他想接过手机替她问一句,可雍宁完全不由自主在用力,她手上攥紧了手机,渐渐浑身都在发抖。
她盯着那片辉煌日落,忽然轻声开口,向着海中逝去的人,说了一句:“对不起。”
雍宁下意识开口想和他重复那几个字,半天竟然说不出,她张开口,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何羡存扣住她的手,看着她问:“那时候方屹去找你,你和他说了什么?”
他看见她拿着手机僵在了床边,肩膀都在抖,于是问她:“怎么了?”
“我骗了他,其实我当时已经不能预知任何未来的意外了,但我没有告诉他,我骗他说……看见他会在国外有新的生活,会遇到一个真心爱他的人,他会拥有家庭,有自己的孩子,我当时只是希望他能……”雍宁说不下去,所有的一切因善意而起,却仿佛成了罪魁祸首,“我是不是害了方屹?如果我能预见这场意外,他可能根本不会选择来这里,哪怕我当时坦白什么都看不见……”
雍宁完全是被电话惊醒的,以至于当时她坐在床上,第一反应觉得祈秋秋大清早的在发酒疯,但对方突如其来的声音太过凄厉,卧室里极其安静,这一下吵得何羡存也醒了。
何羡存把她轻轻搂到怀里,她的脸就在他胸口,他不让她再哭,轻而缓和地顺着她的长发按着她的肩,告诉她:“这不是你的错。”
方屹死了。
“不,你不明白。”雍宁已经想了无数个日夜,“如果我真的预见到这一切,他就不会死,秋秋也不会这么痛苦,她说得对,只要方屹能够平安,这辈子不管过去多久,她有她的执着,他们两个人或许还有机会在一起。”
三天之后的清晨,她突然接到了祈秋秋的通知。
故事的结局千万种,如果还有机会,或许能够避免这一场日落。
可惜世事如刀,伤人的时候毫无预兆。
海风很快就把人都打透了,风里都是咸湿的气味,和着眼泪都混成了苦涩的味道。
雍宁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根本想不到有生之年,还有什么理由能让她将那枚戒指取出来。
何羡存擦干雍宁的眼角,把她护在怀里,带着她一步一步继续向前走。
她摸摸铮铮的头,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他安静一会儿,然后想了一下,才和手机里的人说:“麻烦你们了,还是放在你们那里继续保存吧,它是方先生的东西,我不能做主。”
海滩上的脚印深深浅浅,又都交叠在了一起,无论还有多少前路,他始终都是她的明天。
雍宁看着孩子一颠一颠地走回来,蹭着她的腿,咿咿呀呀地又在和她说些什么,家里人都说这孩子长得格外像她,天生肤色白,但身形轮廓却又随了何羡存,可比她小时候招人喜欢,一张小脸笑起来格外可爱。
何羡存的声音透着温暖的力度,一点一点地说给她听,“命运这东西以前我也不明白,我的手,还有你,每件事我都觉得原本不该是这样,直到那一次你从家里跑出去,我在静波湖边守了你一夜,终于想明白了。”
电话里是餐厅的经理,态度很客气,“我们想征求一下您的意见,当时方先生给您在九号柜存了一份礼物,但现在餐厅即将搬走,过程中难免需要取出客人的物品,转移搬到新址。所以我们需要确认一下,您是想亲自取走那份礼物,还是继续由我们保管呢?”
如果有机会重来,他依旧会答应雍绮丽,会把雍宁留在身边,他会救她,会为了责任而挽救失落的文物,把两个人都卷到阴谋里,他也还是会因为雍宁的一句话而改道,发生那次惨烈的车祸,他还会受伤,也依旧还会回到她身边。
方屹曾经在那里和她共度跨年夜,当时他们登记过宾客电话,但此刻餐厅的人联系不上方屹,就直接打过来找雍宁。
“宁宁,命运并不是什么玄妙的东西,只是人的选择而已。你预见的明天,或许只是人在某一刻的选择。明知道还有千万种退路,可无论明天会发生什么,你都心甘情愿,你永远都只选择走向了同一条路。”
电话里的人客气地解释着,雍宁这才想起来那家石廊餐厅。
天渐渐黑了,漫长的海岸线仿佛永远也走不完,全世界的夜都一样,只有何羡存的声音透过晦暗不明的天光,从始至终,一直在她身边。
庄锦茹刚才过来和铮铮玩了一会儿,老人精力有限,很快又回到东边去了,花园里就剩下雍宁陪着儿子。庄锦茹惦记十月份的天气已经有点冷了,让禄叔给他们送衣服过来。雍宁自己围好披肩,给孩子套上了外套,低头看着铮铮拿了铲子,跑去逗地上的蚂蚁,她这才腾出手来接电话。
他握紧雍宁的手,告诉她:“我相信方屹也一样,他明知结果也不会改变决定,你明白吗……就像现在,我们能够并肩走在这里一样。”
她前两年平安生下一个男孩,到如今已经过了最难带的年纪,小孩子能走能说话了之后,哭的日子就少一些,好歹让她能喘一口气。
有些人,就算提前知道了谜底,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方向。
雍宁接到餐厅电话的时候,她正在主宅楼前的花园里带着铮铮晒太阳。
他们都是这样的人,明知前路坎坷,任愿慷慨以赴。
它迅速在网络上蹿红,几年前早已经成为必须订位的网红餐厅,到如今已经发展成为历城有名的约会胜地,可惜城市发展速度太快,新城的整改计划突如其来,很多自建的房屋都受到波及,因为政策原因,石廊餐厅必须搬离原址。
夜幕降临,海浪的声音渐渐远了。
历城的年轻人都知道,新城区有一家石廊餐厅。
目光所及之处,山海相连,人间痴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