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小道消息在校园里火热了很长时间,自然也传到了校外,都传言说祁秋秋的好朋友很有背景,这事又让人盯上了。
整件事情在祁秋秋眼里不算稀奇,彼时她已经养好了身体,学校里无数人找她打听这段奇闻,而祁秋秋热衷于扮演劫后余生的戏码,要端出看破世事的态度,和他们一一感慨:“艺术家嘛,对女人都有特殊的审美,大家要理解。”
山老板那群人不信邪,专门等着她们回到学校,找机会带人把祁秋秋围了,逼她去学校新修好的停车场。
那大概是何院长心情最差的一天。
那地方根本还没有完全启用,又是一个僻静的死角。祁秋秋差点就要被塞上车带走,所幸雍宁提前预知过她的意外,当天突然发现人不见了,她马上找去了停车场,果然看见她正被人欺负。
当天何羡存确实被雍宁身上的湖水弄得极其狼狈,他根本没时间收拾,后来还真就浑身是水地赶去开会了。
山老板发现雍宁竟然还敢来多管闲事,冲过去想要打她们。雍宁当时什么也顾不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抓起角落里的消防栓,直接往那几个人的方向砸了过去,幸亏人都躲开,没出大事,但消防栓直接砸中停车场里的车,前挡风玻璃碎了一地。
半真半假的说法里,倒有一件事是真的。
学校的停车场修好还没一个月,只有老师的车辆持证才能停进来,他们一群人打起来之后现场十分混乱,惊动保安赶过来,一场闹剧才被强行制止。
一场静波湖事件虽然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但当天的围观群众却“不小心”传出了种种流言,有人说亲眼看见何院长抱着一个女学生上了车,有的说为了救那个女生,何院长当场跳湖,浑身都湿透了,他连衣服都顾不上换,一身是水地赶去和学校领导开会,等等……
所幸是白天,学校里人来人往,保安来得快,人都没出事。可两个女大学生和校外不明来路的人厮混,有了感情矛盾,竟然还敢在学校里大闹,误砸教师的车……整件事于校方而言,影响十分恶劣。
而后很快就是冬天,学校里临近期末,何羡存又要出差,雍宁才回到了宿舍。
她们差点把学校闹了个天翻地覆的时候,何羡存完全没有时间关注学校里的事。
那是一段十分美好的温存岁月,爱如归途,有些人的相遇,并没有太久远的过去,可是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用尽半生铺垫。
他人才刚回到历城,但很快还要出差继续忙项目,临走之前赶上周五,于是想接雍宁陪她过个周末,可雍宁却一直都没露面,只给他打了电话报平安。她说学校里期末的课程太多,她还要赶着交作业,回宿舍住最方便。
有时候雍宁实在太累,他就先让她去休息,自己整夜通宵地忙。
至于她惹出来的那些麻烦,她一个字也没和他提。
雍宁一直以为,何家显赫,工艺又极受国家重视,他家中还有很多师傅带着后辈徒弟,再烦琐的工序如今也可以简化,总不至于还要让他们院长亲自动手,可何羡存却从来没有脱离实际操作,他认真起来的态度一丝不苟,遵循古法,亲手研磨,提纯,十几道工序下来,他带着雍宁一点一点完成,最后兑胶画在不同材质的绢本上。
不到一个星期,学校里的流言蜚语快要捅破天,可于外界而言,这不过都是些小事。美院终究是所学校,几个学生惹出来的事无非是个笑话,等到何羡存知道的时候,雍宁和祈秋秋已经被停了课。
因为忙碌,日子总比想象中过得要快,两个人累到忘了时间。何羡存的专注力非常可怕,忙起来完全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不分昼夜。
何羡存让许际去学校里问清楚,许际办事最利落,很快就有了答复:“还是那群无赖,就住在学校附近,又去骚扰她们了。这回事情闹大了,美院一直标榜自己校风严谨,又是历史名校,这么多年没出过这样的事,而且雍宁倒霉,她急起来砸的那辆车,正好是德育处徐主任的,那老头儿心眼最小了,莫名其妙地遭了殃,心里窝火,非要拿她们俩开刀。”
何羡存和她在一起,几天不眠不休,终于找到了所需要的青色。
何羡存得知这一切的时候,他当天按计划外出,人已经到了机场。
当时那幅隋朝古画颜色的剥落情况非常复杂,雍宁花费了很长时间比对实验,才发现孔雀石提取之后的颜色必须掺有杂质,要夹杂一定比例的石青,也就是蓝铜矿,而所含杂质的比例需要实验才能确定。
行程太紧张,许际和他说话的时候,难得抽空找到一个空闲时间,只能趁着推行李的间隙,一路追着他走。
对于色彩的观察和判断,有时候非常主观,普通人的观察和感觉会有偏差,因此画院最后将问题报到了何羡存这里,他突然决定,让拥有四色视觉的雍宁试一试。
何羡存一时没说话,许际想了想又问他:“我还是晚一天走吧?我去学校,和徐主任谈谈,这次的事请他大事化小,简单处理,只要咱们提出来,校方肯定会给面子的。”
自古以来,文人雅士都有青色崇拜,而这也是一个非常模糊的颜色定义,涵盖现代光谱原理命名的绿、青、蓝甚至于黑色等诸多颜色。一般古法制青,所选用的都是孔雀石,可它经过现代提取之后颜色过于纯净,不符合修复需求。于是画院紧急开会讨论,试验了一个月的时间,一直没能找到更符合原画真迹上的矿物颜色。
何羡存脚步不停,摇头说:“不用。”
何家画院在秋天的时候承接了隋朝山水画的修复工作,因为历史年代久远,是当年所存最早的青绿设色画作,因此能用于参考的资料少之又少。早期的山水画流传至今后,损毁严重,在同一幅画之中,颜料的风化和剥落情况也各不相同,因此在画院进行修复工作的时候,颜料材质的选用成为最后的难题。
许际没想到他竟然不打算帮雍宁,只能提醒道:“如果我们不出面,按照现在的形势,学校肯定会做严肃处理。”
她以为自己是最没用的人,却帮了何羡存大忙。
“宁宁自己不和我说这件事,就说明她不想让学校知道我们的关系。”他的话也很简单,“你去安排,找到那几个闹事的人,这次把校外的隐患彻底解决。”
当时的“宁居”还没有名字,也没有对外营业,那只是何羡存的私人收藏。他在院子里藏了数不清的颜色,雍宁沉迷于此,只觉得这像是一座巨大的万花筒。
何羡存很快已经登机了,他知道出了事,但没有联系学校,也没有多问雍宁,整件事他尊重她自己的处理方式,最后逼得许际都替他干着急,“院长,雍宁她一个女孩子,遇到这种事……”
老宅四方天,清灰一片,因为静波湖的事故,那段时间雍宁没有再住在宿舍。
“上次那么深的静波湖她都跳了,她既然想救祁秋秋,就认为值得,这次也一样。”何羡存上了飞机也没时间休息,继续看相关的项目文件。
事发突然,当天何羡存显然顾不上和雍宁聊什么未来,他已经被她气得险些失控,压着火气,又怕她生病,先带她去医院检查过后,直接把人接回了“宁居”。
院长虽然这么说了,可许际心里明显还有忧虑,他心不在焉地在一边琢磨,怎么才能劝一劝。
那是某个黎明时分,他进入一栋暗红色的建筑,她只能看见它修建在山顶之上,而后他就在里面被人持枪威胁。
何羡存看出他在走神,虽然不满,但还是静下心来和他解释:“宁宁还小,人在年轻的时候都要经历这个阶段,为了朋友,为了自己在意的人干傻事……她该经历的事都要经历,你在她这岁数的时候不也一样吗?在保证她人身安全的范围里,她应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在那一天,雍宁和他手掌交叠的片刻,她看见了何羡存未来的意外。
当年许际确实也没多大岁数,何羡存这番话一说出来,说得他都愣了。
何羡存没时间跟她废话,他直接俯下身,揪住雍宁肩膀的衣服,顺势把她拉过来。雍宁完全僵住了,腿部抽筋让她弓着身体舒展不开,他摸索着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在许际的帮助之下,终于把她从水里拉上了岸。
道理是明白了,可许际心里有些犯嘀咕。他们院长恐怕是这阵子忙晕了,对雍宁的事也太沉得住气了,这会儿看着何羡存是不着急,可别一会儿突然想明白了,人都远在千里之外了才开始心疼,那到时候还是他们身边的人倒霉。
他整个人快要融进夜色里,眼中分明透着焦急,试图把她拉上来。前后不过几秒钟,于雍宁而言,她当时只觉得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怪自己实在太蠢,没本事还非要救人……
许际决定提醒他,非要把话说下去:“雍宁本来就不招人喜欢,这下彻底得罪了老师,他们绝对不会给她留情面,真把她开除了怎么办?”
何羡存在喊她,声音愈发大了:“手给我,快上来!”
何羡存连眼睛都没抬,他觉得今天和许际说话严重拉低效率,于是直接甩了一句:“开除就开除,她不用讨谁喜欢,我喜欢就行了。”
有人过来向她伸出手,四下还有晃过的手电筒的光,但只是一瞬而已。
这一句话扔在当场,直接把许际震住了,从此他再也没有半点疑问。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的时候,忽然看见水面上有暗影逐渐放大。
春天的时候,一整个学期宣告结束。
人的脑子一乱,什么也顾不上想了,她很快就连踩水也踩不住,水下的一切骤然安静下来,所有声音都被隔绝。她模模糊糊地听见喊声都搅在了一起,连带着眼前的画面全成了深浅不一的墨块,边界晕开,轮廓线格外清楚……岸边近在咫尺,可她什么也抓不住。
雍宁独自接受了处分,安安静静地离开美院。她没有求助于任何人,也没有半点留恋,这条学画之路,于她而言,一直没能留下好的回忆,她宁可揽下过错,保证祈秋秋能顺利完成学业。
那时候雍宁真的慌了神,她只觉得湖水冰凉,刺激之下剧疼无比,她根本无法伸开腿爬上岸,于是一口气闷在了水里。
最初,她拼命学画是为了雍绮丽,她母亲一门心思替她筹谋未来,无非为了她自己在国外能心安理得,才死活想把女儿塞进何家,再去考美院。雍宁知道她母亲的打算,她也努力不做个拖油瓶,为了让雍绮丽放心,也为了能在何羡存身边有意义,她咬牙拼命逼自己做到了,可惜从此,这条学画之路也让她心生反骨。成年之后,雍宁心里永远堵着一口气,人如果勉强自己,用尽力气之后只剩失望,她越来越发现自己和整体环境格格不入,以至于并无留恋。
雍宁不再勉强,跟着他们游了回来,没想到她刚靠近岸边,突然小腿抽筋,连带着一阵抽搐。那种钻心的疼痛突如其来,她甚至来不及呼叫,直接向后仰过去,一下就扑进了水里。
何羡存知道结果之后完全不意外,人间千百种活法,他在这件事上没有对雍宁做任何矫正,他不想让她心存怨怼,一直活得不快乐。
附近渐渐有人听见了动静,很快围了过来。大家齐心协力,祁秋秋终于在许际的帮助下被拖回岸上。
他曾经说过,“每个人都想尽办法要把宁宁变回一个普通人,包括她的父母。他们怕她,逃避她,带她去看病,又试图解释她的能力,怪罪她的眼睛……她活到这么大,从来没人欣赏她。可是鸷鸟不群,注定不合世俗,如果一个人生而珍贵,就不应该强求她按照我们的方式生活。”
水的阻力极大,而落水者惊慌失措,完全靠本能拼死挣扎,以她这点游泳技能,想要拉住对方根本不可能,她一靠近祁秋秋,直接就被对方手脚并用狠狠蹬到了一旁,差点连她自己也呛了水。
逼雍宁去做一个普通人才是折磨。
真到了水里,雍宁才清楚自己有多冲动,救人和游泳,完全是两回事。
芸芸众生,一定有人另负使命。
秋天的水还不算冷,但雍宁毫无准备,突然跳进去还是被激得打了寒战。她其实会游泳,可充其量只是游泳池里的水平,所幸她的眼睛还算有用,在黑暗之中,水下环境颜色变化对她而言非常清楚,所以她迅速在漆黑一片的湖水里找到祁秋秋的位置。
六年前的历城,春季气温始终在十几摄氏度,迟迟没有暖和起来。
许际不敢再耽误,无论报警还是叫人,再等外人支援,显然来不及了。
那是个日新月异的年代,何家老宅那座院子也有了变化。雍宁在前院认真开起了颜料店,既然看起来要像个店铺,总要有个名字,她去找何羡存起名,没想到他不做高深功夫,只是简单把院子命名叫作“宁居”,这名字很快就在街头巷尾传开了。
他盯着远处的水面,一字一句地告诉许际,声音都低沉了下去,“湖心有两米,这不是人工景观。”
私底下知情的人早就明白了何羡存的意思,但没人知道他甘愿以祖宅相许的女孩是什么来历,大家只知道他对她格外钟情。
何羡存被他一挡,总算回过神来。
外人眼里看着,这种千年冰山一旦动了心,一定会有感天动地的戏本,以至于他把对方收藏进那座老宅,像找到了稀世珍宝,藏尽一眼惊鸿之色,于是让艺术圈里的传言都多了几分旖旎。
许际被吓得血压直往上升,眼看两个人已经掉下去了,他生怕自家这一位也发疯似的再往下跳。他赶紧拦住何羡存,飞快地和他说:“我去救人!没事……这湖应该不深。”
可惜何羡存忙得连听这些传言的时间都没有,许际早就习惯他什么都顾不上的状态,曾经特意来和雍宁叮嘱说:“院长夜里如果想吃排骨面,给我打电话,我直接去给他买比较快,省得送过来都凉了。”
这静波湖可真是见了鬼。
雍宁傻乎乎地跑去问何羡存,许际说的到底是什么排骨面。
许际都傻了,一脸诧异。打从他跟着何羡存开始,从没见过什么事能惹得他们院长沉不住气,何况这不过就是路过帮忙,这点事故甚至算不上麻烦。何羡存作为前辈师长,既然路过不能不管,但没想到他也不顾分寸,直接追去了水边。
何羡存当时手上全都是青金石的粉末,虽然戴了遮挡用的面罩,还是担心带起气流,于是他一直没回答,过了一会儿把粉末都收拢到了研钵里,才抬头和她说话:“城南三十三号那家的排骨面,可以全城外送。”
来不及了,雍宁入水,他立马就着急了。
何羡存在工作状态里,对于生活细节根本顾不上,一直只吃那一家的面。
何羡存甚至还没答话,他眼看身后的人已经跑出去了,雍宁对着一片幽暗湖水连眼睛都不眨,人就真跳了下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下意识大声喊了一句:“宁宁!回来!”
后来他手上的项目终于完成,陪雍宁出去玩了一天,晚上带她去找那家城南的小店。
许际没研究过美院的环境,也不知道这湖是天然湖,他以为学校里的景观水域不会太深,人不至于有事,但没想到雍宁急了,一时半刻都等不了。
雍宁去了才发现,三十三号这家店面果然非常小,一共只有四张桌子,难怪承诺全城外送,因为它堂食的地方太拥挤,没人会在店里吃。
当年许际根本不认识祁秋秋,他只是帮忙而已,一看见何羡存过来了,就记得跑过去先和他说情况。这场面显然是一个女学生在校外得罪人了,被人报复。他刚想问是通知学校还是报警的时候,身边的雍宁已经跑过去,直接就往湖里跳。
老板是位年纪非常大的婆婆,头发已经全部银白,慈眉善目,笑得非常和蔼,是那种看上去连皱纹都带着福相的老人,何羡存叫她张婆婆,雍宁也就跟着他叫。
祁秋秋已经顾不上听,在远处挣扎,克制不住惨叫。
张婆婆看起来依旧康健,听力也不错,她一直坐在收款的柜台后,不多说话,打过招呼就看着他们笑。
“她不会游泳!”雍宁急了,拼命冲湖里的人喊,让她不要害怕。
雍宁知道这家店一定有故事,否则按照何羡存的性格,不会莫名其妙地念旧。
学校里的地方无论有多僻静,还是公共场所,一群乌合之众闹事成不了气候,许际很快就把那群人赶走了,但湖里有人影挣扎,那群无赖把祁秋秋打了一顿,竟然把她推下了水。
她看见后厨一共也只有三个人,个个动作利落,应该都是张婆婆家里的后人,而张婆婆本人只负责在门口坐着,一直在看报纸,纯粹当作消遣。
何羡存也顾不上多问,他不让雍宁贸然往里闯,先安排许际过去,又把她护在自己身后,两个人一起进了树林。
雍宁一边吃面一边问他:“你很早就认识张婆婆了吧?”
四下昏暗不明,万分紧急的时候,只有他突如其来,成了那一夜唯一的月光白。
何羡存当天穿了灰色的羊绒长大衣,质地精良,显得他整个人优雅干净。他直接坐在了狭小的板凳上,周身和这店的气质格格不入,但他从进来之后就对一切非常熟悉,似乎完全不觉得别扭。
最后雍宁顺路找过来的时候,正好撞见何羡存下车。
他看了她一眼说:“没什么特别的故事,小时候我刚上学,就在前边那个路口,现在已经拆迁了。我父亲经常要去文博馆工作,如果来不及接我回家,就让我在婆婆的店里练字,还负责管我吃晚饭。”
对方一直扯着她逼问,祁秋秋被人摔在地上满脸是血,对方是三四个男人,她哪里有挣扎的余地。她吓得以为自己要死了,惊慌之下只记得胡乱按开手机,拨给了宿舍里的雍宁,但手机马上就被扔开了,于是只剩下听筒里焦急的呼喊。
他指指墙角最里侧的一张小桌子说,“那张桌子稳,最方便我写字,晚上会专门留给我。”
机缘巧合,当天他们停了车,幸亏祈秋秋命大。
雍宁有点意外,没想到何羡存也有过这么市井生活的日子,他看出了她的意思,环顾四周,又和她说:“这里一直没怎么变,大概中间重新装修过一次吧。我小时候总觉得这里地方很大,现在不这么觉得了,很少有这么小的店铺了。”
何羡存让许际先过去看看,结果发现一群校外的男人混进校区,拖着一个女孩往湖边走,鬼鬼祟祟,那动静明显不正常。
她知道何羡存的父亲很早已经过世,他这么说,恐怕这家店就是他关于父亲最后的记忆了。人的成长永远有迹可循,此后只剩他和母亲,导致何羡存很年轻的时候已经接手祖业,他太早就学会担当,从小到大没有一刻放松。
这里是学校,可他隐隐听见湖边竟然传来一阵惨叫声。
他永远是冷淡、温和的样子,可骨子里沉稳和强势的烙印太深,不动声色。
他随行的司机是许际,许际一向心细,在车上发现路边有摔碎的水壶,于是减速,小心开过去,忽然觉得不对劲,又把车停在了路边。
那天他们都不算太饿,但两个人还是坚持把面都吃完了,这才是对于食物本身以及制作者最大的尊重。
那天晚上何羡存也在,他并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只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特意抽时间赶到学校,原本是要去开会的。
张婆婆对于何羡存回来看自己十分高兴,但她什么都不说,只是冲他们笑,笑得很是开心。吃完饭,两个人和张婆婆道别之后,雍宁陪着何羡存沿途散步,去找城南的老街巷。
美院建校八十年的历史,第一次闹出这种事。
一路上,很多老房子已经被拆迁清退,街巷蜿蜒狭小,常年拥堵,明显已经跟不上当年的发展,早晚都要顺应时代而做出改变。
对方眼看四下没人,突然冲出去,捂住祁秋秋的嘴,把她拖进了湖畔的树林。
何羡存看见街角那棵巨大的槐树还在,它已经被保护起来,挂上牌子写明百年的树龄。他指着那棵树和雍宁说:“以前这里有个小公园,夏天的时候,很多老人来树荫下棋,他们会把鸟笼子挂在树枝上,我那会儿刚上学……就是个孩子,经常过去逗鹩哥说话。”
那时候天气已经凉了,下课之后很快就是晚饭时间。湖边人少,山老板一行跟踪祁秋秋,她彼时刚打完热水往宿舍走,湖边成了必经之路。
现在公园已经被拆了,树的两侧都扩成行车道,只留下这棵树当作凭证。大约这树的根系已经深入地下,人挪活,树挪死,不管是什么东西活过百年都成了宝贝,于是轻易也动不得。
祁秋秋回忆起来的时候说过,对方一行人拦住她的时候,正好就在学校中心的湖边,那湖叫静波湖,是历城著名的地标,很多游人特意来美院游览,就为了能在静波湖边留念。
它得意扬扬,依旧枝繁叶茂,百年荣枯都过去了,俨然成为过去与现在唯一的赢家。
事故突如其来,天黑之后,山老板找了好几个兄弟一起混进了美院。
雍宁看向面前川流不息的车海,忽然有些感伤,和他说:“以前总觉得世界永远都是灰绿一片,有数不清的树和屋檐……可惜现在都变了。”
山老板那边可没这么容易糊弄,他毕竟也是街边摸爬滚打混出来的人,被一个学校里的丫头片子给耍了,自然越想越气。何况一连好几天,祁秋秋一直当他是个死人一样,一直晾着他,让他愤怒起来,彻底失去了理智。
人面对变化容易生出无力感,何羡存告诉她:“留不住,就记住。”
雍宁害怕室友出危险,预知到祁秋秋未来的意外。她看到她贸然冲出去找山老板摊牌,却被他们胁迫欺负,那画面把两个女孩吓坏了,因此祁秋秋听从雍宁的话,不敢离开学校,干脆躲了起来。
传承的意义比什么都重要,它是不死的信念。所有往事的终点不是死别,而是被人遗忘,存在过的一切只要还有人记得,永远都有意义。这也是何家发展至今的原因,他们可以顺应时代发展去做矿业,但画院的传统将会一直传下去,传承是一种使命,让人能在这个浮躁的时代坚持守住祖业。
可惜她们太年轻,终究只是学校这座象牙塔里的小女孩。外边社会上的男人心思多,没到一个月,山老板就逼着祁秋秋搬出去和他同居,她当然不同意,有了分手的念头,结果把对方惹急了。
后来很多年,雍宁一直留在“宁居”里。她一个人点过很多次排骨面,每隔一段时间,总要尝尝它的味道,一碗面送过来,她就知道那家小店还在,一切安好,好像她吃着面都能看见张婆婆慈祥的笑,只是她从来没有再回到店里去。
雍宁后来和何羡存说起过,那两个人在当年确实像模像样地交往过一阵。
原来念念不忘,绝非易事。
二十岁的女孩,正好是游戏人间的年纪,祁秋秋和雕塑系的男生在一起才两个星期,对方竟然就火速劈腿撩到了系花。她经历失恋的痛苦,在学校对面的美食街上找了一家饭馆喝酒,晚上喝多了,吐了店里一地。阴差阳错,那家店的老板姓山,是个外省人,三十岁的年纪,竟然对酒后失态的祁秋秋一见钟情,从此负责她的一日三餐。
那需要极大的勇气,需要一个人与自我,与旧日,与现实,与痛别所爱的悲恸相抗。
事情的前因,其实是她这位好闺蜜惹出来的一段麻烦。
而成长就是,她最后还是做到了。
大学时候的生活,雍宁自己想一想都觉得荒唐。好像人在那个年纪,不闯出点祸来都对不起青春年华,所以她和祁秋秋也没能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