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告诉你,你的儿子现在已经基本脱离了危险期,但是还需要进一步观察。根据我们的临床经验,你儿子脑部受到严重打击,虽然颅内瘀血已经清理完毕,但是皮层广泛性损害,引起皮层机能丧失,可能会……”医生在此顿了一下,观察着黑皮妈的反应,然后才说,“可能会成为植物人。”
“出来一下吧。”医生随后转身走出病房,房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黑皮妈的身子微微震了震,然后用力撑着眼前的一把椅子:“知道了,谢谢医生。”她转身要离开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又问了一句,“那么,我们如果努力地唤醒他,这种可能性应该还是有的吧?”
“我。”黑皮妈短促而有力地回答。
“唤醒?应该……有吧,这是最乐观的结果。”医生不确定地说,“或许三年、五年,或许要更久,但只要他能够醒来,那应该就是一个奇迹。”
“我……”于秋子低声又不自信地回答。
“好!”黑皮妈慢慢地走向病房,人似乎一下子衰老了很多。
“谁是病人的家属?”医生冰冷的声音传了过来,空气中的那些热气已经消失,开始弥漫起一种冷冰冰的气息。
看到黑皮妈走进来,于秋子急切地过去想要搀扶她,但黑皮妈摆摆手,在儿子的病床前坐了下来,然后拉着黑皮那只没有扎针的手,轻轻地揉搓着,嘴里喃喃地喊着:“儿子,儿子啊。”
于秋子想起在三亚海边宾馆里的那个疯狂的早晨,只觉得恍如隔世。难怪这个月的月经推迟了二十多天,她还以为是最近没有休息好造成的,加上黑皮住院以后,她根本忘记了这件事。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反而有了一丝安慰,难道黑皮在自己的身体里进行了一次生命的轮回吗?
“阿……阿姨,医生怎么说?”于秋子想问却又怕听到那个可怕的结果。
等于秋子将拖把放进厕所的时候,一阵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她忙用双手撑着厕所里的洗脸盆呕吐起来,“呜啊呜啊”了好几分钟,却没有吐出什么来。于秋子抬头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用冷水洗了一把,心里却突然打了个冷战:“莫不是我怀孕了?”
“唉,孩子,你命苦啊。”黑皮妈的眼泪此刻才慢慢地流了下来,她转述了医生的说法,然后又拉着于秋子的手说,“孩子,不是阿姨不愿意接受你,你也要理解阿姨的难处。现在小奋又成了这个样子,所以……所以我的意思是,别因为这件事拖累了你,我们会照顾他的,再说还不知道他这辈子会不会醒呢。”
于秋子已然没有了眼泪,她用手擦掉嘴角的血迹后,就默默地从病房的厕所里拿出了簸箕和扫把,将热水瓶的碎片扫进去,然后倒进了垃圾筐里。又进厕所提了拖把出来,将地上流淌的热水慢慢拖掉,忙活了十多分钟。
“不,阿姨。”于秋子擦了眼泪说,“阿姨,叔叔,你们别这样想。秦奋为了我才变成这个样子的,是我对不起你们。”她不自然地用手抚摩了一下自己的肚子,似乎已经感觉到那个小生命在里面跳跃了,于是红了脸说,“再说,再说我想我现在应该有了秦奋的孩子,就是说,有了你们的孙子,这是我们爱的结晶,也是秦奋生命的延续。”
黑皮的爸爸冲上去抱着老伴儿,无奈地说:“事已至此,你就别再为难孩子了呀。”
两位老人同时抬头有些愕然地看着于秋子,眼睛里都闪过一丝光亮,黑皮妈把于秋子揽在怀里,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哽咽着说:“咱娘儿俩命苦啊!”
黑皮妈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站在门边的于秋子,忽然一步走上去,对着于秋子的脸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于秋子略显苍白的脸上立即显现出五个红色的手指印,鲜血慢慢地顺着她的嘴角流了下来,手中的热水瓶应声落地,破碎之后,热气从地面上蔓延开来,一会儿病房就显得朦胧起来。热水溅在于秋子的鞋子里,虽然是滚烫的,但她此刻已经没有了疼痛的感觉。
“忠政,你的手机总算是开机了。”张力急切地告诉马忠政,“黑皮受伤住院了,很严重,我已经去看过他了。最近几天我一直在给你打电话,可都是关机,去学校找你,学校说你休假了,简直急死人了啊。”
门又是“吱呀”一声开了,于秋子从外面提着一个热水瓶走了进来。看到黑皮的父母,她怔了怔,然后轻轻地喊了一声:“阿姨,叔叔好!”
马忠政此刻正坐在丽江机场里,等返回成都的飞机。想到这个假期算是结束了,心里就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关于丽江、关于杜鹃……出来都快一个星期了,在这段时间里,马忠政大多数时间都是将手机关机,只有在晚上才偶尔打开看看有没有需要处理的急事。没有了电话的打扰,自己似乎已经在这个世界消失得太久太久了。刚一打开手机,张力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打开房门的那一刹那,黑皮妈的身子略微地摇晃了一下,却又硬撑着走向病床。黑皮的头上缠着纱布,一块红色的血迹分外显眼。虽然各种仪器已经拆了,但是还有个别的管线连接着,以检测黑皮的各项体能指标。黑皮妈拉着儿子的手,轻轻地抚摩着,眼里含着泪花,却没有滴落下来。黑皮的爸爸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看着病床上如熟睡般的儿子,早已经是老泪纵横。
“你说什么?黑皮住院了,很严重?他怎么了?”马忠政也紧张起来。
在走廊这头,黑皮妈走在前面,老太太身板看起来依然硬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头发明显比以前花白了许多。黑皮的爸爸夹着一个包,身子略微有些弓形,似乎更像老伴儿的随从,默默地跟在后面。
“唉,说来话长,前几天在灾区搞捐助活动时,因为余震,他被山上的落石击中头部,现在还没有苏醒,说是有可能变成植物人,你赶紧回来看看吧。”
医院里到处都弥漫着消毒药水的味道,时而有哪道门被推开,随后就是“吱呀”一声。在漫长的走廊里,一阵皮鞋踩出的“嗒嗒嗒”的声音之后,又陷入了一片沉寂。
“啊?不会吧?”
窗台上的小野花静静地开放着,窗外的那个女孩儿依然将脚泡在水里,撩拨着水面,水花在她那白皙的腿上和脚背上跳跃着。有两只金毛大狗从街道上跑过,追逐着地上的那片阴影,而天上的那朵乌云已经飘远了。
“真的。你现在在哪里?我过去接你。”张力有些迫不及待地说。
马忠政说:“是该交房了,但是李敏再也不会成为那套房子的女主人,而我现在是光棍儿一个,无牵无挂。”
“我……我在丽江。”马忠政一下子就想起杜鹃,但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张力,毕竟自己答应过杜鹃的。
杜鹃问起他的孩子,又问起李敏,马忠政简略地说了他们两人离婚的事情。杜鹃诧异着说:“怎么你们有了这么大的变故?你们俩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那套房子也该交房了吧?”
“你跑去了那么远,是疗伤找艳遇去了?”张力故作轻松地说。
马忠政忙说:“你这又何必呢?我一定会劝劝张力的,也希望你在这里能保重。”
“张力,我跟你说个事,但我不知道说出来是好还是不好。”马忠政有些犹豫。
“忠政,你一直是我敬重的兄长,请你理解我,我有着说不出的苦衷,我希望你能劝劝张力,让他别再找我了,真的不值得。”杜鹃强调说,“我也希望你能为我保密,等你走了,我也不会在这个小店里继续干了。”
“说吧,什么事,别吞吞吐吐的,一个大男人。”
听马忠政说了这些话,杜鹃已是潸然泪下。
“那好。是这样,我在丽江看到杜鹃了。但我答应过她不告诉你这件事,她说如果你去找她,她一定会消失得更彻底。”马忠政鼓足勇气说了出来。
马忠政“哦”了一声,喝了一口茶水:“那你也应该跟他说清楚啊,你就这样走了,你知道他有多么伤心吗?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喝醉了,在府南河边大吼大叫,好像这个世界真到末日了一般,唉……”
“杜鹃?你没骗我吧?”
杜鹃无力地摇摇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矛盾,而且我很爱张力,他也是我真正想全身心去爱、去珍惜的一个男人,但是有些原因——纯属我个人的原因,让我不能嫁给他,他应该找一个完美的女人。”
“真的,我们兄弟一场,我不忍心看着你这样折磨自己。但你要学会放下,也要答应我,真的别来找杜鹃,她现在过得很好,也很平静。”马忠政在电话这头说,“有一种爱叫放手。”
马忠政笑了笑,说:“不是告不告诉他的问题,我想弄明白,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竟让你悄悄离开成都,而且走得那么干脆、那么干净?是不是还有挽回的余地?”
“杜鹃,真的?”张力说,“你等着我,我这就去机场马上买票飞过来。”
两人面对面坐着,杜鹃不自然地将桌上那个瓶子里的野花拿了出来,将叶子和花瓣一点点地撕下来。踌躇半天,她才对马忠政说:“我在这里的情况,你不要告诉张力好不好?”顿了顿,她又接着说,“就算你说了,张力也肯定找不到我的。”
“喂喂,你别这样啊,你答应我不找杜鹃的。喂喂喂……”马忠政喊了半天,但那边已经是忙音了。他无力地摇摇头,叹息了一声。
提到张力,杜鹃的神情就黯淡了下来,如同外面天空上路过的那团乌云,在大地上投下了一个巨大的阴影。
再拨打,就没有人接了。机场的广播也响了起来:“前往成都的旅客请注意,请您登机了。”
“那也是这丽江古城里最漂亮的服务员啊!”马忠政故意赞美着杜鹃,然后说,“可是你知道张力在满世界找你吗?”
马忠政收拾了行囊,跟着队伍上了飞机。
“怎么,一见到老同学就这么激动啊?”杜鹃倒是故意逗着马忠政,“哪条法律说我不能在这里当服务员啊?”然后她一屁股坐在马忠政的对面,继续调侃着他。
“爸爸,爸爸,你去哪里了,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马浩天歪着小脑袋问他。
“你……你怎么在这里?你是这里的服务员?”马忠政似乎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巴,变得结巴起来。
“哦,爸爸出差了,有妈妈和你在一起呢。”马忠政心疼地哄着儿子。
杜鹃看到马忠政,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但马上就笑了起来,似乎满脸的阳光:“哦哟,好难得,今天能给马书记服务啊!”
“不,我要爸爸陪我玩。”儿子是一脸的执拗。
“鹃……鹃子?”马忠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爸爸有事情,不能陪你。”
马忠政正趴在木头质地的窗台上,看到旁边的一块黑板上写着“做梦、发呆、喝茶、约会”,觉得有些好笑。忽然听到身后这道异常熟悉的声音,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转过身,便看见一个穿着波西米亚风格裙子、额头上裹着一条黑色方巾的女子正恭敬地站在自己的旁边,等着自己的回音。
“不,我知道,你们都不想要我了,那干吗要生我啊?”马浩天生气地跑开了。
“先生,水添好了,有什么需要您招呼一声。”一道动听而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儿子,浩天!”马忠政紧张地喊起来,但儿子越跑越远,小小的身影消失在眼前,自己怎么跑都撵不上,他着急得都快要哭了却无能为力。
“小妹,添点儿水。”马忠政朝着里屋喊了一声。沿着路边是一条小沟,清澈的河水从里面欢快地流过,水草肆意地摇摆着。有女孩儿坐在沟边的石头上,将一双雪白的光脚放在水里,自己则安静地读着一本书。这样的场景,多少有些打动马忠政,他心想,如果有机会带着李敏来这里,该有多好。
“唉,哥们儿,起来了,想儿子了吧?”旁边的旅客戳了戳马忠政,“和我一样,出门几天就想儿子想得不得了。”
真的舍不得离开,马忠政满足地靠在藤椅上,眯着眼睛。这里的闲适与慵懒,时间好像在这里放慢了脚步,让你坐下来后就舍不得抬腿,舍不得放下那杯已经淡而无味的茶水。
马忠政这才清醒过来,原来是做了一场梦,他不好意思地对邻座笑了笑。原来是梦啊,就说儿子那么小怎么就突然会说话了呢?但儿子的那句话却如烙印一般打在了马忠政的心坎里:“你们都不想要我了,那干吗要生我啊?”
正午的阳光多少有些刺眼,但这并不妨碍那些来丽江束河、古城游览的女孩儿,各自打扮得极具波西米亚风格,从裙装到帽子、手镯、背包,再到披风,然后慵懒、随意地行走在被磨得发亮的石板街上,任凭别人打望自己。或许,也只有在这特定的环境里,人们才可以随意地展示自己,无拘无束。当然,那时候的丽江还是诸多小资们向往的一块圣地,而不是像如今一样有诸多的是是非非,甚至一段时间里还被负面新闻所缠绕。
“旅客朋友们,成都即将到达,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共同度过这次愉快的旅程!”机舱里响起了空姐那甜美而温柔的声音。
马忠政坐在一张铺着印花格子布的桌前,品味着一杯浓茶。桌子上一个黑色的陶罐里,随意地插着几枝野花,虽然已经有些干枯,但是愈发显得古朴别致。
“成都到了。”在马忠政的心里好像失落了什么,再也找不着了,生活就像这即将落地的飞机,明明已经要降落了,却还在不停地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