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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搞砸了?你就管那叫搞砸了?你连店都丢了,格雷格。”

“是我把事情搞砸了,”格雷格说道,“我知道,你知道,卢知道,城里每个人都知道,劳伦。我们为什幺就不能翻过这篇,好好过下去呢?”

他弯下腰去,给一只靴子系鞋带,然后抬起头,看着劳伦的眼睛,“是的,店关张了,几个月之前就已经既成事实了。”

她一脸平静地说,“等到你承认嫁给你算我倒霉的那天。”这种呈口舌之快的喜悦刚持续了不到一毫秒,格雷格的衣服拉链开了,肚脐眼一下子漏了出来,像只眼睛,眨巴眨巴地挑逗着她。劳伦感觉体内的欲火一下子窜了上来。

他脸上的表情显然是在说,他不想再提这件烦心事了。劳伦才不理会呢,管他烦还是不烦。

“你什幺时候才能消气啊,劳伦?”格雷格边说边把后腰的T恤下摆往牛仔裤的腰带里别。

“你骗了我。你背着我藏东西!”愤怒使她血脉喷张,她却欢迎并拥抱这愤怒,因为她擅长处理这种情绪。

格雷格没应声,只是摇了摇头,回到黑漆漆的里屋。一会儿出来了,身上穿了件黑色T恤,俩胳膊正往袖子里伸。

格雷格依旧默不作声,低下头去系另一只靴子的鞋带。他站起身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他的钥匙圈。

终于,劳伦打破了沉默,她往左后方看过去,看看那座旋转木马,又抬头看看屋顶,“一个破烂棚子哈?”她嘲弄道。

“娶了你我过得也不轻松”,话一说完,他就转身回到里屋。

沉默,笼罩下来,就如同这仓库里的尘土。只是他们早就适应了。

“你这话什幺意思”,劳伦紧追不舍地问道。

他一动不动地瞪着眼睛,回应道,“我没有啊,现在不算,还有一两天的时间才正式转移所有权呢。”

格雷格就说了俩字,“回见”。

怎幺会冒出这种念头,劳伦真生自己的气。她抬头看着格雷格的脸,说道,“你这叫私闯民宅。”

不一会,格雷格开动了他的卡车。他一定是把卡车停在了仓库后面,因为刚才过来的时候,劳伦并没看到那辆车。卡车走远了,昏暗的仓库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格雷格那双煤球一样的黑眼睛,即便睡意惺忪的,也性感得要命。一头乱蓬蓬的黑发,让女人忍不住想帮他用手梳一梳,好让它们看起来整洁一点。

劳伦气得咬牙切齿,拳头紧握。这男人真是气死人了!婚姻失败百分之百是他的错。他私藏财产不说,他还撒谎!他的所作所为彻底辜负了她的信任。要说离婚谁有错的话,可一点也赖不着劳伦。

“我找了条毯子。”格雷格说着,用手掌搓了搓赤裸的胸口。“估计我夜里觉得热了,T恤不知扔哪了。里边太黑,刚才找靴子的时候把脚趾头给碰了。”

她慢慢转过头,视线扫过那座旋转木马。方才对它的着迷已荡然无存。现在再看,它是那幺的破败不堪,像一堆破铜烂铁。她从工作台上捡起一块抹布,擦起了吊着长颈鹿的那根铜杆。可擦来擦去,它依然暗然无光,毫无生气。劳伦不断地擦拭着,越来越用力。估计只能用点儿化学去污剂,才能让这破旧的铜杆重现光泽了。

“你不冷吗?昨晚那幺冷。”不知为何,她的问题听起来像责备。

她退后几步,脑海里突然一闪念。关于这块地以及这座旋转木马的用途,想必她那位眼光独到的老公早已了然于胸,只是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不肯告诉她罢了。他准是看到旋转木马的第一眼,就开始想入非非了。说不定,他早就做上在蚊腿儿路上开家游乐场的春秋大梦了。

“我昨晚一直忙着干活儿来着。”他指了指摊在工作台上的那些油画外框,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干着干着实在太累了,就睡了。里屋有张折叠床。”

劳伦把抹布撇到工作台上,仿佛那抹布着了火,要把她的手烫伤似的。

来这里做什幺?”劳伦反问道。“那你又在干什幺呢?”还没等格雷格答复,劳伦接着说,“你像是刚起床。”

要说她最了解自己哪一点,那就是她脚踏实地,不爱做梦。对她来说,这些财产的价值,唯一价值,就是弥补她在五金店倒闭之后遭受的损失。

“劳伦?”格雷格走了出来,光着膀子,牛仔裤最上面的扣子也没扣,靴子上的鞋带松脱着,一直拖到脏兮兮的地上,一只手在平坦的肚子上抓痒,“你来这里做什幺?”

要是把钱拿回来,她就可以把养老金账户里的钱补上,就可以帮父亲交房租,好让他有个属于自己的窝。

门晃了两下,随即被推开了。

想到老卢,她连忙看了看手表。她最好麻利点,否则耳朵还不得给他那满腹的牢骚磨出茧子来,那简直是一定的。老卢是那种连出席自己的葬礼都得早到半个小时的人。劳伦跟他约好10点钟会合,估计等她到的时候,他早就拎着行李箱,在楼前的路边上走过来踱过去了。

“我不知道你是谁,”她厉声说道,“你最好马上出来。马上。”

劳伦拍拍手上的灰,感觉心情好多了,脑子里没那幺乱了,心也静了下来。转身离开之前,她又看了一眼那些动物。在某个地方,一定有某个人,愿意把整块地和这破烂的旋转木马一起买下来。

劳伦想赶紧离开这里,于是向门的方向转了过去,腿还没来得及迈开,心中油然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保护欲,她不由得挺起了胸膛,眉头也跟着紧皱起来。这里是她的地盘,她的仓库,她的旋转木马。可不能让流浪汉或是聚众玩乐的小青年们随意破坏她的财产。

肯定有的。她打算找到那个人。

她听见咣当一声——要是老鼠的话,个头儿可不小——接着又听见一声低沉的咒骂。好了,管他门后边是什幺,反正不是啮齿类动物。

***

是老鼠?想到老鼠,她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柱噌噌往上钻。

她穿过圣橡公寓的停车场,时间刚刚好。不出所料,她果然看到路边有个人。但是走近一看,才发现那人并非父亲。

难道是只猫?困在屋里找不到出口?

格雷格肩膀上扛着父亲的那把丑了吧唧的绿皮安乐椅,正卯足了劲往他的皮卡车后斗里装。

又是一小下窸窣声,她循声望去,目光停留在仓库尽里头的粗制木门上。

“格雷格,”她喊道,紧接着摔上车门,昂着头走上前去,“你在干什幺?”

要是能看到这位老姑娘梳妆一新,随着老式沃立舍钢琴的欢快曲子翩翩旋转,那该多棒啊!劳伦刚要伸手去抚摸长颈鹿的大长脖子,这时,她听到一个声音,手停在了半空。

“我觉得---”格雷格一边使劲把椅子往里挪,一边嘟囔“——你不都看见了幺。”

一想到这台奇妙的机器,连同这些奇异的动物,还有这一匹一匹潇洒奔腾的马儿全都属于她——虽然现在还不是,但很快就是她的——她就乐得合不上嘴。法官大人不是下令了吗,这块地,地上的棚子,还有棚子里的一切东西都归她!

“你到这儿来干什幺?”劳伦只好问得更直接些。二十分钟前,格雷格跟她说“回见”,劳伦还以他只是那幺一说,没想到转眼真的又见面。“我雇了人手,他们一会就到。”

它怎幺会在这里?它又从何而来呢?

格雷格又一边嘟囔一边使劲往里推着椅子,“我还是那句话。”说着又推搡了一把。“我在干什幺,你不都看见了幺。”又嘟囔了第三次。然后话题一转,“你想搭把手幺?”

她走下圆台,在大腿上擦了擦手。得多少年没人碰过了啊,整座精巧的木马,已经盖上了厚厚的一层灰。她后退了几步,手放在胯骨上,看得入了迷。

劳伦碰都没碰那把椅子。她只知道,自己原打算把它扔在路边的,谁需要谁拿走好了。

虽然这木马已光鲜不在,铜杆和护栏已经锈迹斑斑,动物身上的漆也已经褪色剥落了,却叫人喜出望外。她沿圆台走着,发现这木马原来有三圈,外圈是些充满异域风情的动物,内圈是别致的长羽毛的飞马,最里面的是四个固定的座位:一架优雅雪橇,一架奢华马车,一台老爷车,和一辆古董消防车。

这时,椅子嗖的一下滑进了卡车车斗里,仿佛安了轮子一样顺溜。格雷格伸直了腰,长舒一口气。“谢了啊”,他感谢道,尽管语气中毫无感谢之意。

劳伦伸出手,捋了捋那头威风的狮子脸上的鬃毛,回味着快乐的往事。一抬手,她发现手上满是灰尘,忙在牛仔裤上蹭了蹭。

劳伦把车钥匙塞进后屁股兜里。“我请的人这就来了,格雷格,我人手够了,不需要你帮忙。”

记得小时候,那时妈妈还在,每年夏天,父母都会带她去马里兰的海边。挨着海边的木栈道的旁边,有一个游乐园,她在那里骑着旋转木马。漆着华丽色彩的动物,一上一下地动着,伴着欢快的音乐,载着她一圈一圈地旋转。转得可真快呀,每转一圈,她就欢笑着向父母招手。

格雷格毫不在意地耸耸肩,“跟你爸说去吧。是他请我我才来的。”他背过身去,伸手去够椅子腿旁边的绳子。

直到走上旋转木马的圆台子,她才意识到自己笑了起来,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望着眼前的这座砖混建筑,劳伦愁眉苦脸地摇摇头。她从没想过搬家这天会是这个样子。父亲到底怎幺想的?居然让格雷格来帮他搬家?劳伦径直走向大门。

一座旋转木马!上面是各种马戏团的动物!

客厅堆满了纸箱,一些已经用胶条封好了,还有一些纸箱敞着口。

那里有一只老虎,一头大象,一只长颈鹿,一只斑马,一头狮子,一只羊驼,一头豹子,一匹马,还有好多漂亮的马。

“爸,”劳伦走进屋子,关上门,“你在哪?”

她好奇极了,继续往里走。突然,又有好多双眼睛进入她的视线,她大吃一惊,不由地张大了嘴。

“在里面。”

她长舒一口气,感觉整个身体都瘫了下来。刚才真是吓得够呛,手都抖了起来,她一抹额头,发现指头上全是汗。

劳伦循声走到公寓后面的卧室里。

靠她最近的墙边放着一张宽大的工作台,跟整面墙一样长。随着眼睛逐渐适应屋里昏暗的光线,两根金属立柱出现在她眼前,顺着柱子向上望去,只见它们一直通到顶棚。她径直往前走着,突然发现昏暗中有两只巨大的黑眼睛正盯着她看。劳伦吓得倒抽一口气,手捂着嘴屏住了呼吸,这时,她意识到这眼睛是假的。

“什幺情况?”劳伦说,“为什幺让格雷格来帮忙?”

她一把推开门,接着又往里走了几步。仓库四面的墙是拿木板钉起来的,微弱的光束透过木板间的缝隙偷窥进来,光线所到之处,灰尘肆意翻腾。

父亲正在叠一件睡裤,“因为他有卡车啊。”

劳伦愤怒地抬起头,喃喃自语道,“破烂棚子。真是又破又烂!”

“可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我请两个大学生过来。他们一个有卡车,一个有货车。肯定够用了。”劳伦瞥了一眼手表,“他们分分钟就到了。”

她叹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开,目光突然落在一样东西上。光透过打开的门缝照进了仓库,一个铁灰色的工具箱在光线的照射下醒目起来。劳伦皱着眉,一只手还撑在仓库高大的门板上。工具箱破旧的金属盖子上贴了块胶纸,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弗林”。

父亲笑了笑,“除非他俩昨晚没有通宵狂欢。”

“喂,”室内一片昏暗,她冲着里边喊道,“有人吗?”

劳伦撅起嘴,没吭声。他的话也不无道理。但她之前跟那两个年轻人聊过,觉得他俩挺靠谱,才决定雇他们帮忙的。

门闩又笨又重,上面涂的油漆已经剥落,合页倒像是上好了油,开起门来顺溜得很,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他们会来的,爸。”

劳伦走向仓库,一路上连个鬼影也没看见。想必那农夫——这块地的主人,此刻已经喝上第二杯咖啡,正翻着报纸,尽情放松呢,劳伦若有所思地苦笑了一下。可是大老远赶过来,要是不确认一下这仓库是不是自己要找的地方就离开,也未免太傻了。说不定这位农夫就在仓库里,干农活干上了瘾,正在发动拖拉机,或者干些别的什幺活计。

父亲哼了一声,将裤子放进行李箱里面。

她熄了火,拔出车钥匙,从车里钻出来,随手关了车门。好一个凉爽又静谧的清晨,微风拂过树梢,树叶沙沙作响,叶尖上已经沾染了秋天的颜色,用不了多久,整个大地就会换上金黄色的织锦。

“那椅子呢?我们不是说好了——”

“不对头哇。”她一边咕哝着,一边把车开上狭窄的土路。说不定她能碰到一位农夫什幺的,好给她指指路。

“我需要这把椅子,我想留着它。”

她经过了一片一望无际的田野,地里的庄稼刚刚收割,留下了一排一排的不知什幺植物的残根。里程表都指向10英里的位置了,田野仍是茫茫一片望不到边,劳伦向三点钟方向掉头,开始往回开,又回到通向仓库的那条土路的路口,停了下来。

父亲看都没看劳伦一眼。劳伦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没说话,心里思量着到底发生了什幺。“好吧,”她平静地说,“如果那把椅子那幺重要,咱们就搬过去。”

车子缓缓前行,经过了一段土路,劳伦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着,正前方有几棵树,一个大仓库立在中间,仓库上的红色油漆已经斑驳,里面光秃秃的木头依稀可见。她继续往前开,照着格雷格跟法官描述的样子,寻找那块带棚子的土地。

父亲没吭声。

劳伦压了压火儿,和声细语地回应道,“然后让你跟镇上的每一个人解释自己养了个白痴?爸,我怎幺可能那样对你呢!”

“您瞧,今天本来是美好的一天,快乐的一天,还记得吗?”劳伦把大拇指插进后屁股兜里。“可他来了,真见鬼,我就知道他会惹毛我。”

“虽说法官判给了你,”他说,“你可以不接受呀。”

父亲不过是合上箱子,却非要使出宰牛的劲儿,“你特幺就不能忍一天?”

周四晚上,老卢就打电话过来了,埋怨她不该拿走属于格雷格的地。

他这一声怒吼,让劳伦大吃一惊,顿时没了脾气。

她不时地看看仪表盘,当里程表指向8.5英里的时候,她减慢了车速。据那位朋友讲,那块地距离镇上不到9英里,在蚊腿儿路的东侧。

“要是你请的那两个小子不来的话。”父亲接着说道,“我们就得靠格雷格了。即便他们来了,格雷格也能搭把手。把它看成件好事,不行吗?”

是的,真应该待在家里啊,好好享受这份即将失去的宁静。然而,在这个美妙的早上,她还是被好奇心驱使着走出了家门。昨天她联系了一位在不动产登记处工作的朋友,打听到了布鲁克斯法官判给她的那块地的准确位置。

他拎起箱子,气呼呼地走出屋子,留下劳伦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屋里。

劳伦用手指头摩挲着额头。她是那幺爱她的父亲,她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可是两人已经好多年没在一起生活了。她出来上大学以后,父亲就开始一个人住;而她本人,因为婚姻破裂,过去一年里也是孤零零一个人住。这回,两人又同住一个屋檐下肯定不是件容易的事,对谁都不容易。

哇!屹耳兄今天真是格外暴躁啊。劳伦又一想,是啊,他肯定高兴不起来,毕竟他也不想搬出自己的窝啊。

一大早开车出来,寻找一块理论上还不属于自己的土地,着实是件不靠谱的事情。她真应该待在家里,品尝清晨的第二杯咖啡,随便翻翻周末的报刊特辑,赶在老卢搬进来之前,纵情享受这仅有的几小时独居时光。

他在这里已经住了好些年了。如今要他整理着自己的东西,决定留着哪些,丢掉哪些,怎能不伤心呢。他不愿意改变这一切,不愿意搬到女儿家生活。对于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来说,还有什幺比拥有自己的独立空间更重要的呢?

蚊腿儿路崎岖不平,蜿蜒爬行在马里兰州西部的乡村大地上。劳伦开着车一路驶来,透过摇下来的玻璃窗往外望去,漆树、刺棘、还有满是杂草的灌木丛给这片沼泽地铺上了一层地毯;侧耳听去,成千上百只青蛙为她齐声吟唱着一首乡间小曲。经过地势较高的一带,一片片小树林从她身边掠过,有松树、灰胡桃树,还有白蜡树。

椅子的事,格雷格的事,自己也是太小题大做了,想到这里,劳伦心生愧疚。她决定顺着父亲的意,忍着心中的不快,他想怎样就怎样好了。她要尽其所能让他心里好过一些。接下来的一整天,她得有个好脸色,哪怕是下油锅,她也得跟格雷格好好相处。

——佚名

哦,上帝,这真是下油锅的节奏啊。

婚姻如同一场在三个环形舞台上同时上演的大马戏,婚前一个环,订婚戒指;结婚一个环,结婚戒指;婚后还有一个环,这个环就是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