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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回家

诗年点点头,“你也许不知道,对子星来说,晏伯伯就像子星的父亲一样,他这一走,子星肯定特别难过,我想回去看看她。”

管溪有点吃惊,“是吗?哪一个,晏锦年?”

管溪哦了一声,“那就回去呗,我反正是受够伦敦这个鬼天气了,来这三天了,就没见着过太阳。”说完三口两口喝光饮料,把纸杯夹在腋下,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了手机按了起来。

“子星的舅舅去世了,这事你听说了吗?”

“最近的一班飞机是晚上八点的,下一班是明天四点,红眼航班你行吗?”

“嗯?噢,说吧,啥事儿?”

“你不介意?”这回轮到诗年吃惊了。

“管溪,我跟你说个事儿。”诗年犹豫着开口。

管溪从手机里抬起头,“介意什么?哦,你说晏子星?我虽然不喜欢她,但也没小气到你跟我好就不许跟她好的地步,我只管你想回国,至于你回去干什么,那我可管不着。”管溪看了看诗年,又补上一句:“再说了,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俩就好,吃她的醋,真当我傻啊?”

两人沿着泰晤士河继续走,河面上雾气蒙蒙,其实也看不到什么。

诗年笑着伸手在管溪头上胡乱揉搓,气得管溪直跳脚。这个男人的世界实在单纯又可爱,就连生气的脸看起来都像是撒娇一样,即使他的脾气再不好,只要能把温柔的一面留给她,那就够了。有的时候那种对全世界所有人都炸毛的人却唯独对你一个人温柔相待,那种被区别对待的感觉,那种独特感,确实让人非常受用。

诗年双手捧着纸杯,借由热饮的温度把手焐热,然后贴在管溪脸上,管溪来回蹭着诗年的手,笑得傻呵呵的,傻气里带着特别满足的幸福。

诗年垫着脚去够管溪的头,管溪来回晃动身子想要躲开,手里的伞仍旧朝着诗年一方倾斜着,另一只手护着她不至于失足摔倒。诗年拥在管溪怀里,感受着管溪的温度,天地安静得只剩下雨声。

“拿着,暖和暖和,伦敦这鬼天气可太冷了。”管溪将手里的饮料递给诗年,接过诗年手里的伞,之后用袖子在脸上胡乱蹭了一把。

与此同时,北京某处的私邸门前,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驶入院子里,黑西装白手套的司机从驾驶室走出来绕到车的另一边打开车门,从车里下来一位珠光宝气的女士。

管溪钻进伞下,雨水把他的头发打湿成一缕缕,然后顺着头发淌到脸上,就连眉毛上都挂着薄薄一层水膜。

蔡桐光紧了紧身上雍容的皮草,摘下墨镜四周环视,最后将目光停留在眼前的那道白色的门上。她把墨镜拿在手上,终于满意地笑了笑,自有佣人为她打开那道白色的门。蔡桐光踩着尖尖的高跟鞋,一步一扭地走进那道白色的门里。

诗年举着伞站在路边,看着一个人从马路对面弓着身子横穿街道跑过来,手里拿着两杯热饮料,连忙迎上前去。

进了宅子,蔡桐光看见段城从楼梯上走下来,朝着他微微欠身。

一提到元中煦,子星明显有点失落,拿着叉子在盘子里乱戳:“我都不知道我老板在哪儿,上不上班的,也就那么回事儿。”

“元先生在书房等你。”

“倒是你,不用上班了?当心你老板开了你。”

“知道了,”蔡桐光把墨镜递给段城,“小段,泡杯茶给我,你知道我习惯的。”

“噫,自己当老板就是任性。”

“是。”段城点头,之后做了个请的动作,将蔡桐光让了上去,自己则去厨房泡茶。

“都快中午了,还开什么呀,我跟达子他们说了,今儿放假。”

蔡桐光轻车熟路地走进书房,看见元景生正在书桌前翻着文件,她脱下毛皮大衣轻轻放在一旁的沙发上,然后走到元景生身后,伸出手为他按摩肩膀。

“你今天不开店啊?”

元景生回过头,脸上荡开一抹笑意:“来了?”他把转椅轻轻挪李书桌,然后将蔡桐光拉进自己怀里,蔡桐光轻呼一声,顺势柔柔弱弱地坐在元景生大腿上。

子星一听乐了:“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看上我了呢。”说完继续用叉子切松饼往嘴里送。褚清圆没言语,拿起杯子喝了口牛奶,胡子上带了一圈白印子。

蔡桐光在元景生肩上锤了一下,“讨厌,衣服要压皱了。”

褚清圆没好气,道:“不然呢,这店里还有别人吗?也就你,别人谁有这个待遇。”

“衣服压皱了,再买就是了。”

子星哦了一声,咽下嘴里的松饼:“专门给我做的啊?”

“你说得容易,这件可是限量版,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呢。”

褚清圆给自己倒了杯牛奶,“我吃不惯这个,打算一会出去找个店儿喝豆汁儿去呢。”

“嘁,”元景生不屑,“那是他们给的钱不够!”

子星用叉子切下一块沾满糖浆的松饼送进嘴里,满足地呜呜出声:“不差这一顿了,哎,你不吃啊?”

“听听这话,可真是有了钱说起话来底气都足了。”

“你不怕胖啊你?”

元景生在蔡桐光屁股上捏了一把,道:“熬了这么些年,可不就是为了钱?”

褚清圆把糖浆瓶子往子星面前一放:“自己加。”子星愉快地接过来,往松饼上浇了厚厚一层,看得褚清圆直咂嘴。

蔡桐光坐正了身子,道:“说正经的,你那边怎么样了,中煦答应了没?”

子星放下水杯快速地点点头:“要的要的,多加一点。”

元景生皱了皱眉头,提起元中煦他就来气,养了三十来年谁知道竟是个白眼狼。

“哟,醒了?”褚清圆从后厨转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碟热松饼放在吧台上,手里拿着枫糖浆瓶子:“要不要糖浆?”

“这小子混着呢,说什么也不肯,我把他关在家里反省呢,估计等他想明白还得些时候。”

诗年执意要回来陪她,子星拗不过她,只能随她去。放下电话,子星才发现自己昨天晚上竟然睡在褚清圆的店里。此时她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沙发上,地上滑落着褚清圆的西装外套。宿醉之后口极渴,子星把褚清圆的西装外套拾起放在沙发上,然后往吧台找水喝。

蔡桐光听了冷笑道:“我看未必,你这儿子的脾气我看是随了他妈,别看表面上客客气气的,骨子里很有点子倔脾气,他要是不同意,这条路我看就是死了。”

“你不用回来,我真的没事……”

“你说怎么办,他要是真不帮忙,那这事儿可得费些手脚,怕是要再等等。”

“我挺好的,丧事也办得差不多了,出力的是大姐,其实我也没干什么……”

蔡桐光听后两眼一瞪,“你能等,我可等不了,如果不趁着晏家人各个活着心思的时候下手,等晏硕人稳住了局势,你要是再想从晏家割块肉下来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林诗原本正在欣赏雨中的泰晤士河,谁知道手机忽然推送了晏氏总裁因病身故的新闻,于是匆匆忙忙打来越洋电话。

“听你这话的意思,你有办法?”

按下接听键,子星说出一声沙哑的“喂”。电话的另一头,子星听见细密的雨声,偶尔有汽车行驶过浸满雨水的街道发出的一串刷刷声。

蔡桐光在元景生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听得元景生喜上眉梢。

子星是被电话声吵醒的,她顺着手机铃声的方向摸过去,然后涩着眼睛扫了一眼屏幕,竟然是许久没联系的诗年。子星坐起身来,瞪着手机屏幕发呆,距离上次和诗年联系已经有段时间了。那天子星接到诗年的电话,说是要辞了工作出去散散心,然后便没了音讯,只有在她偶尔更新的朋友圈上能知道一点她的动向,有时候是埃及,有时候在罗马。那些年小姐妹们坐在操场上聊着的一起环游世界的梦想,似乎只有诗年踏上了旅途。和叶子倒是偶尔会聊上几句,只是多半时间话不投机。叶子和关喆过起了寻常的小日子,有了新的生活圈子,新的朋友,自然和她没有了共同的话题,在一起能聊的除了感情生活,就是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先说好了,这事儿要是成了,我那份你可不许赖。我图什么呀,不就是图我和子希后半辈子有个着落?”

子星晕过去之前都在庆幸自己那一瞬间的机智和清醒,虽然只清醒了那么一瞬间。不过还好,没有做出对不起元中煦的事情,她在梦里把元中煦的脸慢慢放大,兴致勃勃地摸了两把,然后高高地供奉了起来。

元景生笑着把蔡桐光搂进怀里,“你怕什么,跟着我还能让你们娘俩喝西北风?”说完一把抱起蔡桐光放进沙发里,一手松了领带。

她摸到了一个酒窝,而元中煦是没有酒窝的。

“死相……”

子星眯着眼睛,感觉一个人影压了下来,朦胧中她看见元中煦的脸慢慢靠近。子星流了眼泪,天知道这几天她有多么思念这张脸。她伸出手去,她想摸摸他的脸,亲吻他的脸颊和嘴唇。终于,她的手摸到了他的脸,想象中光滑的触感没有出现,取代的是毛刺刺的络腮胡,子星轻轻嘟囔一句,元中煦你该刮胡子了啊。她的手在元中煦的脸上摩挲着,忽然她触电一样收回手,脑袋里闪过一张脸,骇得她清醒了一瞬间,然后下死劲把那人推了出去,那人忽然受力,没有防备地向后一倒,脑袋当地一下磕在吧台上,然后哎呦地叫了一声。

段城端着一杯茶站在门外,静静听着门里面两个人调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放下打算敲门的手,又端着茶放回了厨房。之后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玩起了手机。打量着楼上完事之后才复到厨房重新泡了茶端了上去。

褚清圆回过头,看见子星坐在旁边打着酒嗝。粉红的脸蛋配着粉红的嘴唇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分外娇俏可人,他慢慢凑了上来,那粉红的引诱吸引着他想要一亲芳泽。

段城敲门进入书房,元景生早已经穿戴整齐,蔡桐光则去了浴室沐浴。

子星喝得醉眼朦胧,褚清圆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坏情绪喝了很多。

元景生面色不善,电话扔出去老远,眉目间写满了怒气。

夜深了,墙上的时钟指针已经超过了四点,子星和褚清圆也把战场从吧台上转移到了吧台下面,两人靠着吧台坐在地上,面前放着好几个空酒瓶,酒也从威士忌换到了红酒,不变的是子星手里依旧是一个装过甜牛奶的杯子。

“阿城,你来了正好,替我办一件事。”

子星听了之后夸张地紧了紧衣服,之后又往边上挪了挪,然后做出一副看色狼的表情,道:“喂,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大家好兄弟,不带这样的。”说完自己先笑了。褚清圆痴痴地笑,骂她想得美,说自己是有老婆的人。好在店里并没有其他人,如果此时有个人从玻璃门外往里看,一定会被两个又哭又笑的疯子吓得屁滚尿流,然后扬长而去。

“您吩咐。”

酒入愁肠,两人都有了醉意。褚清圆又说了很多他和他弟弟的事情,子星才意识到这件事对他的影响如此之大。末了他涩着眼睛对子星说:“丫头啊,我是一个混蛋,真的,我他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我要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我也是……我真的是没有办法啊,你得原谅我,真的,我是没有办法。”

“文韬这个老小子不老实,刚来电话说晏氏对他有知遇之恩,不想跟我们合作,早他妈干什么去了,现在给我来这套。”

虽然他俩都知道,有些事情,也许真的过不去,我们只能尽量弥补。抛开这些不谈,子星还是有点高兴的,毕竟褚清圆给了她很多次倾诉排解的机会,她不愿意做一个永远接受善意的人,既然是好兄弟,她也愿意听他说丧气话,替他排忧解难。

“您需要我做什么?”

子星心里百感交集,在褚清圆身上,她仿佛看见了以后的自己。子星不想走褚清圆走过的路,然后像他一样一辈子活在自责和愧疚里。她摩挲着褚清圆的后背安慰他,褚清圆擦干眼泪之后摆摆手,说,都过去了。

“这个老小子精得很,现在又知道了咱们的计划,你去让他闭嘴,以免功亏一篑。”

褚清圆自嘲地笑了笑,“我现在当然可以堂而皇之地说,我只是选择了自由,但是事实呢,我不是,我只不过是在该承担责任的时候,做了一个逃兵。你现在问我怎么选,我只能告诉你,你以为你选择了自由,也许是因为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有人替你承担了所有的责任。而当你有一天你的梦醒了,你会发现这是一个让你一辈子都活在痛苦和愧疚里的决定。”

段城点了点头,眼神闪出一点阴鸷的光。

子星看着他的眼睛,坦白道:“是,特别混蛋的那种。”

“是。”

“你说,我他妈是不是一个混蛋?”

“你要辞职?!”向乐抬起头,反复和子星确认。

褚清圆哭了,子星看得出他的痛苦,她从没想过这个贫嘴又爽朗的北方男人有这样一段过去。

“对不起,向哥,我知道公司现在有困难,于情于理我都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离开寰宇,可是我也有我的难处和不得已,我家里需要我回去帮忙。”

“我弟弟顶住压力,把公司撑了下来,后来公司有了起色,经营得甚至比我爸在的时候还要好。我回来之后,他去机场接我,笑着接过我手里的行李,跟我说:哥,你回来了,真好。那个当下我简直无地自容,比什么时候都觉得自己是一个混蛋,我到现在都不敢想,我弟弟当年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是我亲弟弟啊,我是他大哥,我本来应该保护他的,可是我没有。因为这件事我觉得我一辈子都没脸面对他。”

向乐仍然不死心,“是不是因为中煦?要是因为他你就跟哥说,我帮你骂他,小两口吵架真犯不上辞职,你等我现在就打电话骂他。”说着拿起电话就要拨出去。

“我三十岁那年,我父亲去世了,也是癌症。丧事办完之后,我继母和一些亲戚开始打起了我家生意的主意。那个时候我选择了所谓的自由,把所有的事情丢给了我弟,自己一个人跑了,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他。”褚清圆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眼圈泛红。这段记忆对于他来说,一直到现在都不敢回顾,只有不去想,不去回忆,然后装作一切没有发生过,只有这样他的心里才能好过一些。

“向哥,不是,真不是因为他。”子星上前按住电话,她很怕向乐真的联系上元中煦,因为即使元中煦出面,只怕也不会改变什么,只会让子星更难做决定,但是最终她还是会回去晏家。向乐不明白,她今天来并不是请求向乐让她离开,她是来通知的。

终于,他开了口,开口的一瞬间声音有点发颤。

“这样吧,我们一人退一步,我给你放假让你回去帮忙,等你忙完了再回来,你看这样行不行?”

褚清圆有点晃神,久久没有说话。他仰头喝光了杯子里的威士忌,之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或许在人看来,子星不过是闲谈时问出一个问题,可是没人知道褚清圆此时心里是怎么样的波澜。他放下杯子,两只手放在吧台上,手指交叉在一起,眉心攒紧,子星看得出他很纠结。

子星咬了咬嘴唇,答应了下来,虽然她知道她可能不会再回来了,但是,万一呢?万一晏氏的形势稳住了,她也许还能回来做一份喜欢的工作呢?虽然这喜欢大部分来自于和元中煦无数次的“偶遇”,茶水房里,格子间里,会议室里,甚至走廊的拐角处。每一次“偶遇”都像是回到校园里一样,不期而遇的对视,心照不宣地微笑,虽然彼此都知道对方就在各自的办公室里。

“我问你个问题,责任和自由,你选哪一个?”子星扭过头,看着褚清圆的脸等他回答。褚清圆有小麦色的皮肤,颊上两个深深的酒窝,子星总感觉长了酒窝的他看起来像一个长了胡子的小孩儿。

子星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开始收拾东西,其实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最多就是带走一些常用的小物件。子星看了看打算带走的东西实在是装不满一个纸箱,反倒是累赘,又挑挑拣拣把剩下的扫进自己的手袋里。路过元中煦办公室的时候,子星停下脚步,想了想还是推门进去了。元中煦的桌子很整洁,电脑旁边放着一只骨瓷茶水杯,是子星买的情侣款。她拉开元中煦的抽屉,一层一层打开来,心里漫着一片散不去的酸涩。抽屉的最底层放着一条领带,子星拿出领带看了许久,然后放进了自己的手袋中。

“啊?”

子星在马路边上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前她最后一次望了望寰宇所在的楼层,然后转进了出租车里。车子驶向晏氏,那里有一份等待她许久的责任。子星拿出手机,打开相册一张张翻过去,元中煦的脸竟然变得这样遥远。通话记录里满满的都是子星拨给他的痕迹,无一例外的都没有接通过过。

“褚清圆,”子星放下杯子,忽然叫他,褚清圆听见子星叫了他全名,后背有一瞬间的僵硬。

是分手了吗?

两个人在吧台边并排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都沉默了下来,只有酒精倾倒进杯子里发出的声音证明着时间依旧在流逝,他俩都各自默默呷着酒。

如果是,也请你亲口告诉我。

褚清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道:“没关系,我永远愿意听你说丧气的话,我们是兄弟嘛。”子星觉得很温暖,主动用杯子碰了褚清圆的,走一个,为了好兄弟。

为了寻找出路,元中煦在自己家里四处游荡了一整天,绕了几圈之后有点失望。前后门的出入口处都有黑西装看守,就连他在家里闲逛都有一个黑西装贴身跟着。

子星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她没意识到长久以来她竟然如此信任褚清圆。

防他甚于防贼。

可她不是,她也有阴暗的一面,只是她选择把阴暗的一面长久地留在阴暗里,这是她的温柔。家人没见过,诗年和叶子也没见过,后来习惯性地也没有展示给元中煦看见过。直到后来认识了褚清圆,在酒精的作用下,慢慢展示给了当时还是陌生人的他,奇怪的是他竟然接受得很好,奇怪的是他们竟然做了朋友,奇怪的是他变成了一个她长久积存的黑暗的一个宣泄口,更奇怪的是她居然觉得很安全,她不在意他看见她的阴暗。

元景生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商人,可安保人员的数量着实让元中煦咋舌,这么多人保驾护航,背地里只怕是没少做缺德事。

“你人真好,跟你在一起很舒服。”子星笑了笑,“我很少在他面前说这些丧气话的。”他自然指的是元中煦。元中煦本人并不是一个特别阳光的人,加上工作压力又大,子星在他面前一直都是一个元气小公主,努力耍乖卖滑地给他加油打气,展现自己开朗的一面,很少有垂头丧气的样子。其实子星一直都在扮演一个阳光开朗又懂事的人设,在家人面前,在朋友面前,那张面具戴久了,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就是那样一个人。

元中煦绕到客厅,客厅里的黑西装都立刻警觉起来,元中煦觉得好笑,心想你们紧张什么,这么多人盯着我,我就是长出翅膀来飞出去也得被你们拽下来不是?

子星瞪了他一眼:“端走你的毒鸡汤!”褚清圆听完说了声好嘞,然后做了一个端着盆泼水的动作。

“都闲着呢?”元中煦故作轻松地走近黑西装们,伸手拍了拍一个黑西装的肩膀,“别紧张,你们这么多人看着我,我还能跑了?”听到跑字,有人明显动了动身子,元中煦留了神,那人身形虽然高大,脸上却是稚气未脱,是个半大小子。这两年元中煦在商场摸爬,看人极准,难说自己的出路也许就在这个半大小子身上。

褚清圆走出吧台坐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总觉得自己现在特别惨,生活么,更惨地还在后头呢。”

元中煦走到沙发前,挨着一个黑西装坐下,双手放在脑后靠在沙发靠背上,两只脚往茶几上一撘,十分悠闲。

灯光下,子星没化妆的脸被照得十分苍白,她嘲讽般地笑了笑:“我怎么这么惨啊。”

他拍了拍坐在身边的黑西装,那人立马绷紧身子坐得笔直。

褚清圆低头骂了句脏话,“这都他妈什么事儿啊这是,跟他妈电视剧似的。”褚清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能做的就只有对着再干一杯。

“你紧张什么,嘿,拳头都握起来了,怎么的,想打一架是怎么的?”黑西装没有搭理他反而是“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走了,元中煦也愣了,尴尬地放下自己的手,小声说了句没劲,然后起身伸手抓了一把瓜子嗑了起来,瓜子皮噼噼啪啪吐了一地。元中煦一边嗑瓜子一边观察黑西装们,瓜子皮掉在地毯上的时候有几个人明显皱了皱眉。

子星把头发别进耳后,“这都不算完,追悼会前一天我才知道我男朋友竟然跟我妹妹相过亲,之后还一直有联系,我居然都不知道。”

“哎,渴了,弄杯水。”元中煦坐直身子,一边从桌子上捞了一个橘子剥着,一边指使起黑西装来,黑西装们互相望了望,没人动弹。元中煦咂咂嘴吧,并没有打算放弃,他慢慢接近自己的目标——那个半大小子。

褚清圆沉默了,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末了嘟囔一句:节哀。

“小兄弟,你给我倒杯水,我给你剥橘子吃,怎么样?”元中煦用肩膀撞了撞他,以示亲昵。元中煦没有看错,那个半大小子果然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小声嘟囔:“你自己不会倒啊……”

“我舅舅……”说道晏锦年,子星鼻子一酸,说话声音都变了:“去世了,癌症,拖了有些日子了,还是没治好,我姥姥知道以后一着急,突发脑溢血进了医院,抢救了两次。”

元中煦眼见有门儿,乘胜追击道:“哎我这不是不熟悉么,这儿虽然说是我家,可我来的次数都不超过五次,厨房在哪儿我都不知道,你们熟,劳驾给我倒杯水呗?我真给你剥橘子吃,成不?老头子让你们看着我,又没说让你们虐待我,喝口水不过分吧?”

褚清圆就着杯子呷了一口,示意她往下说。

话刚说完,头先走了的黑西装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杯水放在元中煦跟前。

子星喝了一口威士忌,放下杯子揉了揉眉心,“最近事儿挺多的,都赶一起,我他妈都要疯了。”

“喝吧。”放下水之后又坐了下来。元中煦把手里的橘子递给他,那人摆摆手拒绝了。元中煦并不口渴,他只是想接着这个机会看看谁比较热心好说话。元中煦喝了水,又把手里的橘子掰成两半,撕下一瓣丢进嘴里。

“你呀你,真是个活宝。”褚清圆拿起杯子碰了子星的,就着杯子喝了口酒,“怎么回事,说说吧。”

“唷,别说,谁买的橘子啊,还挺甜,你尝尝。”接着不由分说地塞进半大小子的手里,那小子看了看手里的橘子,吃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只得一脸尴尬地在手里攥着。

“想笑就笑吧,别挺着了,怪难受的。”

元中煦继续挑逗他:“哎你不吃是不是瞧不起我?”见他还是不动,又补上一句:“你别不是等我喂你呢吧?我还没喂男人吃过东西呢,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啊你。”

子星继续靠近,讨好似地给他倒酒,“你不样我说,我偏说。”褚清圆被她一句方言说得想笑,扭过头一下没憋住,笑得肩膀发抖。

半大小子听了有点着急:“谁等着让你喂了!”说完一把塞进嘴里,三下两下嚼了起来,然后脸就绿了,两只眼睛顿时被酸出了眼泪,使了个大劲儿才不至于吐出来。

“哎你别生气呀,”子星拿着杯子往褚清圆跟前凑了凑,“好吧,确实是和男朋友生气了……”子星正说着,就见褚清圆摆摆手:“甭往我这凑合,您啥也别说,不想听。”

“你骗我,这橘子是酸的!”元中煦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别生气,屋里的其他人也忍俊不禁,但是又都顾着身份不至于笑出声来。

“你这人怎么驴似的,突然就尥蹶子,得,您爱因为什么就因为什么,当我什么都没说。”褚清圆喝光杯子里的酒,将杯子在吧台上一墩,扭过头去不看她。

“好了好了,不跟你闹,我问你,你多大了?”

子星斜了他一眼,“怎么,女孩子心情不好就都是和男朋友吵架啊?我就不能因为别的?不要瞧不起人好不好?”

“二十一。”

“这可是你说的,一言为定,来,走一个。”说完端起杯子在子星的杯子上碰了一下。“哎,贫也贫够了,说吧,怎么了你今天,和男朋友吵架啦?”

“交过女朋友没有?”

褚清圆见她嘴硬,立起一刀将她戳破:“嘁,你心情好才不来我这儿呢。”子星被他说得尴尬,连忙打哈哈:“哎呀,大家好兄弟嘛,回头我买瓶好酒好好谢谢你,成了吧?”

半大小子确实挺单纯,听了他的话之后脸上有点粉红。

子星轻呷一口威士忌,“这话说的,好像我每次都是心情不好才来一样。”

“还没……”

“你今天心情好像尤其不好。”这是真的,褚清圆和子星接触得时间不算短了,对子星的脾性也有了一些了解,她嘴贫的程度和情绪成反比。

元中煦一听故作吃惊,“还没有?你都多大了你,你该不会还是处男吧?”元中煦说出这句话之后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因为那小子连耳根都红了。

褚清圆拿过子星的杯子过水涮了涮,拧开瓶盖倒了半杯,拿着瓶子想了想,之后把瓶子一倾,将杯子斟满推给了子星。

元中煦又往前凑了凑,“哥给你介绍女朋友怎么样?”

子星把杯子里的牛奶底子喝光之后推了过去,“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想喝这个?”

半大小子回头看他,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就被之前那个倒水的黑西装给喝止了。

最后一拨客人走了,店里的员工将各处清扫完毕之后也都陆续收工回了家,褚清圆在门外挂了停止营业的牌子,然后把店里的灯一盏一盏熄灭掉,只留下吧台上方一盏小小的吊灯。褚清圆一脸心疼地从柜子里拿出了珍藏的威士忌,装模作样地搂在怀里安抚着,就跟那酒能跳起来扇他一巴掌似的。

“温笑,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

子星一边笑,一边觉得自己是来对了地方。褚清圆嘴贫,能让人暂时忘记很多事情。清河小馆对她来说是一个类似乌托邦一样的地方,门外喧嚣忙碌,蝇营狗苟,门里醉生梦死,歌舞升平。

“赵哥,他问我的……”

“人说祸害遗千年,我估计您呐,能活两千岁,”说完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至少两千。”

“微笑?你叫微笑?这名字倒是挺特别的啊。”

子星笑得不行,也跟着说了两句东北话:“哎呀妈呀,你可忒逗了,人说笑一笑十年少,我认识了你我得活一百岁。”

“温笑!我姓温,”温笑急着分辨,话说一半就又被那个赵哥给瞪回去了,“温度的温……”

褚清圆一边擦着身上的牛奶一边没好气地道:“北京铁岭混血,不行啊?”

在元中煦死皮赖脸地纠缠下,只问出了几个人的名字,除了温笑之外,领头的就是人称赵哥的赵连山。这些人确实是训练有素,多一句话都不会说,元中煦再纠缠也没多打听出几个有用的消息,他自觉再留着也没什么用处,晃晃悠悠又回了自己的屋子,上了楼梯就听见赵哥低声训斥起温笑来。元中煦心里有点抱歉,心说微笑啊微笑,哥答应你只要我能出去,一定给你介绍女朋友。

子星被褚清圆气急败坏的样子逗得咯咯大笑,“褚清圆你不是北京人吗,怎么一着急京话和东北话一起往外蹿呢你?”

元中煦思考了下自己得到的线索:赵哥是个老江湖,做事说话滴水不漏,而其他几个人几乎没有搭上话,靠他们逃出去的可能性不大,看来还是得从微笑身上找门路。最坏最坏,即使他不能逃出去,至少也要给子星或者晏硕人通个消息,好歹有个对策,也不至于被人打个措手不及过于被动。手机在回家的当天就被收缴了,家里的座机除了元景生书房里的那一部其余都被断了线,要想给子星通信,可行的只有两条路:一是微笑,另一个就是他妈妈,陈相若女士。陈相若对元景生几乎言听计从,轻易不会违抗元景生的意思,他能倚仗的筹码就只有陈相若作为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和这么多年累积下来的愧疚,可是这些能不能抗衡她对元景生——不管她说是爱也好,畏惧也好——的感情,对元中煦来说仍是一个未知数;另一边是微笑,他不过是元景生的一个保镖或者说是手下,先不说他敢不敢违抗元景生的命令,即使他敢,一旦东窗事发,他会给微笑带来什么后果?元景生并不是一个仁慈的人,对于这一点,元中煦知道得很清楚。他不可以只顾着自己却把不相干的人推进火坑,成年人不能这么做事情。

正在喝奶的子星听得喉咙发紧,“噗”地一声喷出半口牛奶,一点没糟践,全喷褚清圆脸上了,淡黄色的牛奶挂在褚清圆粗黑的眉毛上,脸上,然后顺着鼻梁流进他的小胡子里,衬衫领子上,胸前都是牛奶印子。褚清圆一下就炸了,拿起毛巾胡乱抹着脸,气得破口大骂:“我靠你丫魔怔了,喝奶还带往外吐的,你当你丫是四六不懂孩崽子啊你!埋汰不埋汰!”

眼前两难的选择,如同雾夜中两条朦朦胧胧的路,让元中煦辗转难眠。眼下看来陈相若这条路较为可行,即使不慎败露,陈相若到底是元景生的结发妻子,又有着陈氏家族的背景,元景生并不一定能把她怎么样,可是……元景生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他是看在眼里的,他摸不准元景生的心思,也不敢妄动。还有别的路吗?恐怕没有了。元中煦忽然想,要是子星的话会怎么做。他试着把子星代入,却仍然不得要领。

褚清圆并不打算放过她,乘胜追击道:“还有那个鳄梨,又糯又软,我爷爷舔过的……”

他如果知道前日一别会到这种地步,哪怕子星咬断了他的手他也不会放她走,想着想着竟又生起子星的气来,气着气着竟睡着了。

“你这人可太恶心了,还好我已经吃完了。”

晏子星坐在晏硕人分给她的办公室里,将自己从寰宇带来的小物件一一摆上,手袋内静静躺着一条灰色的领带,子星拿起来放在鼻子前面轻嗅,脑海里闪过的一张脸让她的心里有了片刻的安宁。

子星一听,脑子里闪现出褚清圆在厨房里啃黄瓜皮的场景,虽然知道他是开玩笑,可心里还是忍不住犯恶心。

晏硕人看见子星出现在自己办公室里的时候是有一瞬间惊讶的,她原本打算尽量不让子星插手晏氏的一切事宜,如果有可能她更愿意让子星能安稳轻松地过一辈子,所以她启用且刻意锻炼子海和子山,为得就是分散那份原本应该子星承担的责任。

褚清圆心里冷笑,跟我装糊涂是吧,有的是方法治你。想到这他哈哈一笑,道:“那肯定的,我做生意最用心了,你看那个三明治里的黄瓜,皮都是我一根一根亲嘴啃下来的。”

不论是以晏氏现今的管理者甚至是一名普通企业家的身份,她都知道作为晏氏继承人的子星有着比子海和子山更高的天分和更合理的身份地位为晏氏效力,但是作为母亲,她深知其中不能和人言说的难,所以更不愿意自己的女儿走和自己同样的路。

“老板你这三明治真不错,尤其是这个全麦面包,特别香。”说着塞进最后一口。

她不是没有私心的。

“小丫头你刚说啥了?”褚清圆靠在吧台边质问子星。

可是当子星出现在晏氏大楼的这一刻,晏硕人就已经明白所有。既然子星已经有所觉悟,那就表示该来的总会来,她不妨放手试炼她。晏氏如今的情况并不乐观,能够信任并且重用的人并不多。母亲能走的路,能吃的苦,没有道理女儿不行。晏硕人不信命,但是生在大家族里的人,也许总得背负一些这样或者那样的使命,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一种代价吧,一种用来交换优渥环境的代价。

子星见他回来了,开始装作专心致志吃三明治的样子。

子星完美地遗传了晏硕人对数字的敏感以及商业天赋,两天下来已经将晏氏的情况摸得七七八八,下午的例会上也能听懂一半并且偶尔插一两句话,这让子海几乎跌掉下巴。

一男一女被打搅了雅兴,脸上有点不耐烦,褚清圆看着两人的脸,心里暗爽,走回吧台都几乎一路小跑。

“我靠不是吧你晏子星,都是姓晏的怎么就差这么多,你不是人,你是牲口!”

“咳咳,”褚清圆大声咳嗽俩下,正在热吻的男女这才注意到咖啡到了。“打扰二位了,您的咖啡,半糖热美式,豆乳卡布奇诺。”

子星愉快地接受了子山的评价,然后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道:“你别忘了,我可是十岁就能背出圆周率小数点后面一百位以上的人。”

子星声音虽然不大,架不住褚清圆耳朵尖,隔两个桌子朝着子星呲牙。

子山不屑:“背那么多有什么用?”

子星自讨没趣,拿起三明治狠咬了一口,嘴里嘟嘟囔囔道:“要吃您好歹洗洗手,拿毛巾蹭两下算怎么回事……”

子星想了想回答:“能让我算一个比银河系还大的圆周,并且保证它的误差不超过一个电子的直径。”

褚清圆斜她一眼,“不吃你给我放下,真拿自己当客人了你还。”说完拿起刚做好的咖啡端给墙角里躺在男朋友怀里热吻的女士。

这话被一旁的子海听去了,子海笑着点她的头:“哪有那么大的圆周给你算?”

子星一看,急了:“嘿,你这不是给我的吗,你怎么吃上了,没见过从客人盘子里扒食的老板。”

已经是下班的时间,子海和子山是不能回家的,晏硕人也是一样。就在子星做好持久战的准备之后忽然遭遇了大赦——子海以怕子星不适应太高强度的工作,打算让她一步一步来的理由让她在加班两个小时之后“提早”回家。子星忽逢大赦,心里一放松,顿时两日的疲劳全部涌了过来。

“还没吃呢吧,鳄梨青瓜三明治,新产品,尝尝?”褚清圆从吧台上拿了毛巾擦了擦手,然后伸手从盘子里的三明治上撕下一角塞进自己嘴里。

在这之前她刚刚推掉诗年的邀约,此时连忙接通诗年的电话,餐厅订妥之后子星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露出喜色,仿佛从心里扑棱棱飞出一只久违的小鸟。

清河小馆今天客人不多,零散地三五桌小年轻,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热恋的甜味。隔出老远褚清圆就看见她了,透着玻璃门朝她抬了抬下巴。子星进了门,也不用褚清圆招呼,轻车熟路地走到吧台的角落里坐下。褚清圆是个天生的生意人,极会看人面色,瞧着子星脸色不好,照例给倒了一杯炼乳牛奶,然后又从后厨拿了一碟小吃送了过来。

落地窗外面的天空渐渐暗了下来,露出一盘浅白的月亮。子星看着月亮心里忽然冒出苏轼的名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想着想着,脸上的那一抹浅淡的喜色也在不经意间被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