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元景生将元中煦叫到自己书房里。
元中煦吃得并不多,元景生吩咐厨子做的饮食全是依他个人喜好所烹制,冰糖肘子,水晶蹄花,松鼠鱼,这些菜油水倒是很足,味道也十分美味,只是元中煦是家常小炒派,对这些所谓大菜并不感冒。
“我早已经在晏氏中高层内部渗入了一部分人,只等时机到来,我一声令下便可展开行动。”
晚饭并不是像元景生所说的那样由陈相若女士下厨,事实上陈相若女士的厨艺并不十分高明,而且她也并不清楚元中煦长大之后的饮食喜好。
元中煦听着他对自己的计划赞不绝口,时而感叹自己天纵英才,时而唏嘘晏氏气数将尽,兴奋得脸色粉红,元中煦看着他沾沾自喜的样子,心里全是鄙夷。
元景生原本想留下管河一起吃顿饭,可是管河用一早同男朋友约好了为由婉拒了元景生,元中煦能看出他父亲脸上些许的失望。元中煦知道他希望管河能与自家儿子重修旧好,从此两家变作一家,让原本坚实的合作更加牢不可破。可是管河早已不是原来的管河,元中煦也已经不是曾经的元中煦。他惊艳于管河的才华和能力,惊异于管河的变化与心机。元中煦偷偷问自己,假设可以再选择一次,是子星,还是管河?管河或许能为他的事业带来助力,可是子星可以给他爱情,给他一个归处,一个期盼许久又不可得的家,答案不言而喻。
“控制晏氏的盈利,长期作假帐持续让晏氏账面亏空,你这不是违法吗?况且晏氏这么大的企业,你就这么有把握没有人发现?”
肖锦河叫住门口的一个女孩子:“晓洁,你等一下,我送你回去。”那女孩闻声回头,清秀的脸上开出一抹娇羞的微笑。元中煦对这个女孩子的印象很深刻,方才的谈话中,她提出了颇多狠辣的方案,令元中煦心惊。
“违法?手腕差被调查才叫违法,”元景生轻哼了一声,“如果没有高风险,又怎么会有高回报?断头的买卖有人做,蚀本的买卖没人做。短则三五年,长则七八年,一定可以拿下晏氏。”
肖锦河几乎是最后离开的,临走之前他状作亲昵,又似挑衅一般和元中煦告别,又一次将手搭上了元中煦的肩膀,这一次元中煦没有闪开,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你倒是真有耐心。”元中煦讥笑。
这样一批人同时出现在鼎山花园难免引人瞩目,所以元景生让他们分批次地来,然后再分批次地离开,元景生知道这样让所有人聚在一起的机会并不会太多,以后只怕也不会再有,若是总是这样明目张胆地行动,只怕早晚会露底,元景生从来都是一个极为谨慎的人,这一次聚会,他冒了不小的风险。
元景生皱了皱眉,他不喜欢元中煦的态度,只是眼下有事要他做,也不好及时发作。
天色慢慢暗下来,已经是众人离开的时间了。
“接着说下我要你做的事情……”
但是他不能,他是整件事件的关键,或者是之一,元景生不会没有后手。元中煦自然不能帮着他父亲去耍手段吞并晏氏,但是他必须弄明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如何操作,于是他既不否认,也不表忠心,只是静静地听着。
没等元景生说完,元中煦就抬手打断了他。
元中煦凝视管河的脸,轻松,自信,又带着股不可捉摸的意味,他曾经深爱这张脸,如今却只想离开。
“对不起,我不会帮你做这种事。”
“人说虎父无犬子,不愧是元家下一代的继承人。”有人竖起大拇指连连称赞,元中煦只觉得这话打脸,退一步讲,即便他听从父亲的话,他元景生自然是开创了‘景盛’的虎父,可他呢,不过是对着自己的女朋友耍一些腌臜手段罢了,焉能算作虎子?方才那人的话让他听了十分别扭。
元景生脸上的粉色还未消失,尴尬地凝在脸上,然后慢慢阴沉下来。
“若是这样,那自然万无一失。”
“你说什么?”
元中煦闻言看向元景生,心里有点悲哀:他不是不知道他父亲一向利字当头,人情淡漠的,也一早就有了这样的准备,可当元景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元中煦还是不可抑制地感觉到悲凉,亲生子都可以用来打击他人以巩固自己的商业帝国,做为一个资本家,元景生着实实至名归。
“我说,我不会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帮你吞并晏氏。”
元景生呵呵一笑,把话题带到了元中煦的身上:“诸位可能不知道,犬子已经和晏硕人的独生女儿晏子星做了两年的朋友,若是他肯帮忙,必然是我们拿下晏氏的一大助力啊。”
元景生只觉得一口浊气上涌,他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旋转的真皮椅子轰隆一声倒在地上。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元景生心里不禁冷笑:果然这帮人都是些老油子,不给见着点兔子毛,他们也不会轻易撒鹰。
“下作,你说我下作?”元景生眯起眼睛,“你别忘了,是谁供你吃穿把你养你长这么大,人不能没有良心我告诉你!我不是请你帮我,你当我是命令你也好,胁迫你也好,你吃我用我这么多年,你以为是免费的?我告诉你没有这么好的事,现在是你报恩的时候了,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你可听明白了!”
其他人见有人出头,都松了一口气,甚至有几人也出声附和。
元中煦觉得自己的手指在发颤,他说不清自己此时的感受,有悲凉,有无奈,又带着羞辱、尴尬和不可置信,元景生的话像是一大捧带着冰碴的沙子,兜头泼下来,噎得他说不出话,也冻得他心里发寒。
“可是,”一个叫褚清良的年轻人发了话,他是在场两个元中煦完全陌生的人物之一,“元先生,如我直言,即使有景盛和亚德联手,只怕是要吃下晏氏这块肉,仍有难度。还是说元先生手里还有王牌没有使出来?不如说出来听听,也好让我们安心跟着元先生,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人居然能薄情到这样的地步。
元中煦忽然抬起头,对上众人的脸,众人都是一样的神色。他看了看坐在他身边的管河,神色倒是轻松如常,可见是早已知晓。亚德和景盛规模相若,某些产业甚至还要强上三分,若是两家合作,吃下晏氏,虽然仍有难度,但却不再是一件天方夜谭。
良久,元中煦依旧平稳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爸,我很感谢你养育我,但是这件事,我的良心不允许我这样做。”
“当然了,晏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元某还不至于如此托大,但是如果景盛加上德亚呢?”
元景生看着元中煦许久,突然笑了,然后从牙缝里流出一句话:“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说完按了身边的一个按钮,三秒之后段城敲门走了进来,他看了看元中煦,又看了看元景生身后倒下的椅子。
果然,在座的几个功夫不到家的人,脸上已经露了痕迹,元景生自然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他不是一个大气量的人。
“元先生您找我。”段城走过去将椅子立起扶正,元景生慢慢坐下去。
元中煦看着自己的父亲,竟不知道他有这样的野心。晏氏根基深厚,他的景盛虽也是不错,到底不能跟晏氏相比,想要吃掉晏氏,只怕没有可能。元中煦看了看众人的脸色,怕只都是同自己一般想法。可元中煦能想到的事情,元景生会想不到?元景生能把景盛做到现在的规模,靠得可不单单是气运,没个三两三,谁敢上梁山?这么大的计划他要是没有几分把握,怎么会这样轻易地说出口来?
元景生用拇指和食指掐了掐眉心,道:“阿城,把他带回他自己屋子去,没有什么事就不要让他出去了。”
“晏锦年一死,晏氏元气大伤,晏硕人再有才干,短时间也难以让晏氏回到巅峰,这正是我们击溃晏氏的大好时机。”
“是。”
想着想着,元中煦冒了汗,心里窜出一个不好的想法。未及再细想,就听元景生开口将他的想法坐实了。
“既然你不肯帮我,那我也不能让你坏了我的事,你的工作就暂时搁置吧,听你妈说你身体不好,明儿我叫两个医生来,你就在家调理身体吧。”
元景生说完停了一下,观察起众人的表情来,有的人一脸惋惜,有的人似面藏笑意。元中煦也看着众人的表情,心里不禁感慨: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受过晏氏的好处,如今晏氏出了事,都开始活络了心思,当真人情如纸薄。
元中煦忽然有点慌了:“你要软禁我?”
元中煦知道,这说的是晏锦年的事。
元景生没有回答他,只是催促段城把他带下去,段城用了个颜色,门口的两个黑西装走进来将元中煦架了出去。
“各位都知道,晏家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
元中煦躺在床上,也不开灯,只是看着窗外的月亮。月亮很圆很大,光亮照进房间里,留下一地格子。他听见有人开门走了进来,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接着“啪”地一下打开电灯,突来的灯光刺得他闭上眼睛。元中煦背对着门躺着,一只手枕在头下面。他知道有人站在他身后,即使不回头去看,他也大抵猜得出是谁,只是他现在心里有气,不愿意搭理她。
元景生清了清嗓子,略作停顿,终于说到了正题。
陈相若站了一会,然后叹了口气坐了下来,一只手放在元中煦肩膀上。
元中煦冷眼看着面前这些人,心里不知道自家老头打得什么算盘,这些人跟他又有什么关系,非要他留下来不可。
“小煦……”
“各位有所不知,这个小丫头可了不得啊,近年来投资的几家公司,都是大赚呐!”一句话说得管河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推说是运气好罢了,元景生赞赏地点了点头,说她谦虚持重,必成大事。
元中煦听她叫自己,只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算回复。
元中煦有点惊讶了,他虽知道管河能力出众,却不知道管家叔叔已经如此放权给她,一下子就让她做了德亚的第二把交椅。
“晚饭你吃得不多,胃口不好?”
“这位,你是旧相识了,不过还是要重新介绍一下,管河管小姐,管家的大千金,如今是‘亚德’的副总裁了呢,管大哥当真是生了个能干的好女儿啊!”后面半句话是说给其他人的,元景生对管河一向欣赏不已。
“牢饭都能吃得多,那心得多大。”一句话噎得陈相若说不出话来。
终于到了管河。
“咱俩一定要这么说话吗,你就不能坐起来,咱俩好好说说话?”
“中煦啊,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你王叔,那是你刘伯伯,你乔叔……”元景生一一介绍下去,到了肖锦河的时候,元中煦一抬手,说,这个人我不想认识,元景生有点尴尬,肖锦河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元中煦听后一个翻滚坐起身来,一双眼睛对上陈相若的,“说吧。”
元中煦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可又说不上是什么。
陈相若伸手摸了摸元中煦的脸,“你最近瘦得厉害。”
坐下之后,元中煦才正式看了看屋子里的人,大多是熟面孔,有些同他们公司还有过业务往来。看着眼前的各色面孔,元中煦忽然发现一个很有趣,或者说是很可怕的共同点: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是跟晏氏有牵连的人物,只是这些人怎么会一起出现在元家?
“放我回去立马就胖起来,你信不信?”
管河倒是笑得开心:“哗,还是这么敏感。”说着拉起元中煦的手,找了个地方坐下,元中煦轻轻挣了挣手,没有挣脱。
陈相若的眼神有点躲闪:“这事儿还得问你爸,我说了不算数的。”
管河将双手搭在元中煦肩膀上,点脚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来找你呀。”声音里带着点玩味,元中煦如遭雷击一般向旁边躲开,肩膀上一阵酸麻让他有点不舒服。
元中煦看了看门外,仿佛已经看见了楼下客厅里的段城一边抽烟一边朝他抬了抬下巴,然后翘起一边嘴角笑得痞气,元中煦总是想不通,一个那样出身的人怎么会一身匪气。
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熟悉到很长一段时间的梦里都是她的声音。元中煦没有回头,他知道来的是谁。元中煦轻轻吸了口气:“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你说的话怎么会不算数?”
元中煦有点愣住了。
“段城不听我的,你爸爸不松口,我也没有办法。其实也好,你留下来,妈妈也能多看看你。”
“叔叔是找我?”一个女声从元中煦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下。
“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我现在跟囚犯有什么两样,还是你喜欢看我现在的惨相?”
元景生打量了屋里人,“咦,怎的少了一个?”
陈相若低下头咬了咬下唇,两只手的手指绞在一起。元中煦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皮肤色真丝睡衣上有一点压痕,头发有点凌乱,用一只木质鲨鱼夹子夹在脑后,不施粉黛的面孔白白的带着一点憔悴。即使保养得当,陈相若的颈子上还是现了一点点纹路。元中煦很少看见她这样家居的打扮,完全不是平日里妆容精致的陈相若女士,仿佛是做回了无数中年主妇的一员。元中煦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说不出什么抱歉的话,只能拿起陈相若的手放进自己的手里,那手小小的,竟然同记忆中的手有了出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元中煦已经有了一双比她更大的手,指节粗阔,充满力量。她的头发依旧乌黑,皮肤永远光洁,可是她的神情分明在说着:她正在老去。
“放轻松,都快入冬了,别这么大火气。”肖锦河笑着想要拍元中煦肩膀,被元中煦嫌恶地抬手挡掉。
“对不起,话说重了,你别忘心里去。”元中煦的语气渐渐柔软下来。
元中煦瞪了肖锦河一眼,放开了他的衣领。
“妈知道你心里有气,妈不怪你。”
“中煦,不要没有礼貌,小肖是我请来的客人,有什么事你们私下说,现在不是时候。”元景生素来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气,只怕两人私下很有些过节,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元中煦搓了搓陈相若冰凉的手指,将手中的热度传递过去,他的行为让陈相若有点受宠若惊。
一句话说得元景生颇没面子。
“子星的事情,是你跟他说的?”
肖锦河自然表现出极好涵养,双手向上做投降状:“这位小元先生好大的火气,我好歹是令尊大人请来的客人,元家就是这样的待客之道?真是让我长了见识。”
陈相若看了他一眼之后点点头,“我原以为他会跟我一样替你高兴,可没想到……”
元中煦上前一把攥住肖锦河衣领:“你来做什么?”
“没想到他会用我来对付晏氏。”
一进会客厅,元中煦环了一圈之后便觉得怒气上涌,一屋子十来个人通通视而不见,只瞧见那沙发上坐着的,分明是肖锦河。
“是。”
元中煦推不过,只得跟上元景生。
“晏子希那个事情也是他的主意吧?”
“你不去见见怎么就知道不认识?”
陈相若没有说话,又点了点头。元中煦拿起一个抱枕抱进怀里,轻轻抵住下巴。
“你的朋友我又不认识,我去干什么?”
原来元景生早就有让他混入晏氏的打算,晏子希这条路不成,却歪打正着地让他中了更大的彩头——子星。元景生满心以为是老天都要帮他,却没想到漏算了自己儿子这一层,看来元景生对晏氏确实不只是一时兴起,在元景生的计划中,陈相若又扮演着什么角色?一个执行者,还是一个搭桥人?元中煦原还不明白,直到自己亲眼看见的时候,他才真正明白,她可能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身份,她只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走,中煦,陪我见几个朋友。”
元中煦有点替她感到悲哀,她太爱他的父亲,以至于元景生叫她做的事情,她甚至不会多问一句为什么。当然,也是因为她的性子实在是太软弱了,人给她什么,她就拿着,从来不会为了自己争取,这辈子唯一争取过的东西,大概就是顶着父母的压力嫁给了元景生吧。多么可怜,若是每个人都能在史书上留下一笔,这大概就是她唯一的成就。
段城点了头,端着茶又出去了。元中煦看着段城端着茶出去了,心里有点后悔没叫住他,他是真的有点渴了。
或许还是错的。
“正好,你先去,我和中煦一会就到。”
“他打算把我关到什么时候?”元中煦问她,其实他也知道她并不会给他答案。
“元先生,客人都到了,在会客室。”
果然,陈相若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是如果你肯……”
元景生话未说完,段城端着一杯茶敲门进了来。
“你别说了,你愿意帮他建造一个理想国,不代表每个人都想。”元中煦顿了顿,道:“其实你也知道他不会成功的,对吧?”
“我的傻儿子,我元景生何时向别人讨过饭吃?你呀,毕竟是太年轻!”
陈相若看着他良久,终于没有回答,只是缓缓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末了,她停在门口,背着元中煦轻轻吸了吸鼻子:“我只想他高兴。”
元景生听了他的话后笑了起来,像是听了一个大笑话,几乎笑出眼泪。
她关上房门出去了。
元中煦整理了情绪,心里已然有了分数,不禁冷笑:“你想利用我和子星的关系,拿下晏氏的项目?你的‘景盛’虽然没有晏氏的规模,但是也算是风头正盛,几时到了要跟晏氏讨饭吃的地步?”
元中煦望了望窗外,月亮又大又圆:夜晚可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你若想它长久,它偏偏走得飞快;你若想它早早过去,它便长得像是不会再天亮了。
子星是晏硕人的女儿?那美妇人竟然是子星的妈妈?这怎么可能呢……怪道他瞧着晏硕人总觉得是在哪里见过,竟然是子星的妈妈。
晏锦年的追悼会上,晏硕人站在台上轻轻念着悼文,子星和子海等一众小辈站在一旁。晏硕人原本想着露一面就赶回医院的,老太太那里没有人可不行。按理说照顾老太太这个事儿不一定非她不可,只是如今这当口能在老太太跟前说得上话,能开导她还不挨骂的,怕也就是这个自小得宠的小女儿了。旁的人跟着伺候伺候还成,真要上前说话的时候,一个个就全缩在后面了。也难怪,老太太原脾气就硬,这上下生了病越发厉害起来,大家长的威严还是在的。晏盛添这样的老派人自然是把家族的体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晏家要是不去一个管事的人,难免被人小瞧了,晏家的小辈办事能力是不差,可是依旧达不到老太太要的压场的标准。
元中煦忽然瞪大眼睛,元景生看着他笑了笑,他很满意元中煦现在的表情。
子星偷偷在人群里瞥了一眼,没有发现元中煦的影子,心里有点失落。元中煦已经一天没跟她联系了,这是以前没有过的。子星想来想去总觉得不通,元中煦忽然没了联系,这不合理。趁着去厕所的功夫她给向乐打了一个电话,没接。回去之后子海见她脸色不好,悄悄问她怎么了,子星简略地把事情原委说给她听,子海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看来你并不是很了解你的这个小女朋友啊,”元景生走过来安慰似地拍了拍元中煦的肩膀,“你听了别吃惊,你这个小女朋友晏子星,可是晏氏集团副总裁,晏硕人的独生女儿。”
“别担心,他是个成年人了,不会出事情的,回头这边完事了,你打电话去公司问问。”子海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其实也没底,这一年他们晏家实在是有点乌云盖顶,只盼着能早点云销雨霁,否极泰来。
“是。”
追悼文念过之后,子星趁着大家献花的时候还是偷偷躲出去接了向乐打来的电话。当向乐听见子星说她和元中煦失去联系之后显然有点吃惊。
元景生皱了皱眉,“在你公司做财务?”
“你们俩……还闹别扭呢啊?”
“嗯。一个挺好玩的小丫头,在我公司里做财务的。”元中煦不动声色,不愿过多透露。
子星支支吾吾,其实她也说不好她和元中煦现在是怎么个情况,只能胡乱应付几句了事。
提到子星,元中煦心里一揪,也不知道子星现在怎么样了,晏家的人有没有找到她,她现在好不好,安全不安全?他此刻很想打个电话去晏家问一问。谁能想到他好好地走在大街上会被自己的亲爹绑架?
“他倒是跟我联系了,说是家里有事请假。你知道的,他这种工作狂,年假累积得都能出去环游世界了。我就是觉得挺奇怪的,现在公司这情况……这时候请假有点不像他的风格,要不是家里真的有事,他也不能跟我开口,我也就没说啥。”
“听你妈说,你最近交了个小朋友?是叫……对了,叫子星?”
“这样啊……他还说别的了吗?”
元中煦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别的……没了,你要是担心,我回头再帮你打电话问问。”
“站住!”元景生意识到自己音量过高,清了清嗓子作为掩饰:“我是说,不着急回去,你看,爸还真有个事儿想问问你。”
“那向哥就麻烦你了啊,回头有消息了,你给我打电话。”
“不了,公司再小也是我自己的事业,您看不上眼,我可还当个宝贝呢。”说着站起身来,“要是没事我就回去了。”说着就要走。
“成,那先这样。”
元中煦太了解他的父亲了,他如此放低身段必然是有事,他可不会蠢到以为他元景生会突然转性。
可一直到追悼会结束,向乐也没有再打电话过来。子星一遍一遍查看着手机,生怕漏掉一个电话甚至是一条短信。很可惜,没有就是没有。
“着什么急啊,你那小公司能有什么事,晚上就留在家里吃吧,我让你妈下厨做几个你爱吃的菜,怎么样?”
当天夜里,子星陪着晏硕人在医院守夜。私人医院的病房有专门给家属准备的床位,晏硕人让子星去躺着,自己在一边的沙发上用一台小小电脑继续发着邮件。晏硕人的手机频繁亮起,接着就是她脚步轻微地走出病房去,子星能听见走廊里传来细碎地讲话声。晏硕人出去打电话的空当,晏盛添起夜,子星从一边的床上下来扶着老太太走进厕所。晏盛添无论如何不肯用坐便器,坚持自己上厕所,好在病房里有独立的卫生间,倒也不是特别麻烦。
元中煦并不想和他说这些,心里虽然烦躁,可毕竟是他父亲,父亲的颜面他还是要顾:“您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公司里还有好多事情呢。”
晏盛添白天一直在睡,到了晚上自然就睡不着了,只是眯着眼睛躺在床上,晏硕人一趟趟进出,她是知道的。
“嗐,什么还不还的,亲爷俩儿不说这话,不够就说,爸的钱还不都是你的?”俨然一副慈父的模样,跟前日简直判若两人。
回到床上时,晏硕人还没有回来。晏盛添拉住子星坐下,粗糙的手轻轻摩挲子星的手背。晏盛添望了望门外,叹了口气。
“那笔钱我会尽快还给你。”
“你大舅舅这一走,家里的事情就都落在你妈身上了。”
“最近怎么样,工作还好吧,那笔款子到账没有?”说的是上次元中煦公司周转不灵,他回家借钱的事。
子星静静听着,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说话?谈心?只怕是从来没有过吧,元中煦不禁腹诽。
“你小舅舅又是个指不上的,整天就知道摆弄个照相机,什么出息。”
段城退了出去。
子星知道在晏盛添心里头,什么也比不上家族的体面和荣耀,虽然不想忤逆她,却也不能不替小舅舅说两句话。
“也没什么大事,”元景生从桌子后面转了出来,“想着我们父子很久没有好好说说话,谈谈心了,来,坐。”说着又对段城道:“阿城,去给中煦泡杯茶来,要那个大红袍,最贵最好的。”
“话也不是这么说,小舅舅的事业还是做得不错的。”
“找我有事?”
晏盛添白了子星一眼,道:“知道你俩好,你自然向着他说话,你打量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来了?”元景生从抬起头,难得地笑了笑。
子星的小九九被晏盛添一言说破,自己倒没了意思。
元景生的书房十分宽敞,一应的红木办公设施,西墙边上有一架古董架子,摆满了各式瓷器,角落里还有一张红木雕花屏风,房间四个角都摆着一人高的大花瓶,房间不小却仍旧感觉满满当当。这间书房跟其他房间的风格迥然相异,看得出是元景生自己的手笔。元景生的品味很差,走得是暴发户附庸风雅的路线,难为陈相若女士能和他相处三十多年。
“我也知道他不是个做生意的料子,也不强求他,只是心疼小丫儿。她大哥活着还能分担分担,她大哥一走,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我老了,也帮不上了,小辈里数你和子海最是不错,尤其是你,到底是要回来的,不如跟着你妈早早熟悉一下。”虽然是闲聊,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子星只得唯唯诺诺,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知道了。”元中煦伸出手摸了摸床头的相框,照片上的男生赤裸着上身和队友勾肩搭背拥在一起,身上的汗水在阳光下发亮,彼时他刚刚赢得一场篮球赛,元中煦记得那次比赛他们拿了第三名。
晏盛添毕竟执掌晏氏四十多年,是个老人精了,子星的小心思哪里能瞒得过她。晏盛添也不想多说,盖了被子躺下了。其实她自己也是矛盾的,一边是自己最疼爱的孙女,一边是家族百年基业,这是个两难的选择,她走过的路有多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早些年开始她就有心改革晏家的传统,所以儿子女儿一起培养,可谁知晏锦年也是个短命鬼,担子最终还是落在了晏硕人的身上。
段城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卧室门口:“元先生请您去书房。”
晏硕人回来之后发现子星自己站在窗户边儿上愣神,她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走到子星身边问她怎么醒了,子星只说是心里乱睡不着。晏硕人其实心里也乱得很,晏锦年一走带出了好多问题,晏氏上下人心不稳,光这一件事就够她烦心了哪里还顾得上子星,只得拍拍子星的肩膀表示安慰,然后催促她早点睡。
元中煦想起自己的房间,忽然有点想笑,陈女士的洁癖被自己遗传的很好,可见有些东西即使你不愿承认也终究是事实。
第二天一早,有其他人来换班,晏硕人在病房卫生间里匆匆洗漱之后就去了公司,子星看着她一脸疲惫有点心疼,晏硕人昨天发了一宿的邮件,天光之后才被子星催着上床合了一下眼。子星也是一整晚睡睡醒醒的,总是睡不实,耳边全是晏硕人轻轻敲击键盘的声音,一声一声慢慢敲碎她一直以来坚持的信念。
这让他稍稍安心,他和他妈妈一样,喜欢简单的纯色家私。
晏盛添白天几乎都是在睡着,子星却仍然闲不下来。到底是大家族,亲戚众多,一拨拨人来,一拨拨人又走,好似划地盘一样流下几滴眼泪,子星见了许多过去二十多年也没见过几次的面孔,一直到傍晚子海赶了来才把子星换下。子海瞧着子星眼下隐隐的暗色,心疼地摸摸子星的脸,叫她回去休息。子星点点头,把医生的一些嘱咐告诉子海之后回了自己的公寓。
元中煦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像是一个客人进了宾馆,有点局促。装潢是陈相若女士的品味,床单被套虽然依旧白得亮眼,却不是他上次来时的那一套。
虽然过了晚高峰,仍然不容易拦到出租车,望着眼前一辆辆小汽车绝尘而去,子星在心里默默觉得自己好像也应该学着开车了。驾驶证是一早就考下的,只是子星不喜欢开车,拖久了手越发生了下来。
很显然,段城比他更了解这里的布局。
站在公寓楼下的子星看了看楼上自己家的窗户,黑漆漆的。拿着钥匙开门之前子星还在幻想元中煦会不会在里头,比如一开灯,元中煦从沙发上慢慢睁开眼睛,然后起身问她饿了没有。
段城打开门,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将他让了进去。房子很大,段城七拐八绕地把元中煦带到他自己的房间,让他在里面稍等,之后消失在走廊尽头。
想到这,几乎流出眼泪来。子星按按眼角,嘲笑自己最近真是哭得多了,眼泪都习惯性地要流出来了。
六年前元景生买下鼎山台三号的时候他早已经另找了住处,是在当时公司附近的一个老式小区里租房子,冬来夏去全凭一台老旧立式空调过活,创业初期没什么钱,住这里图得不过是便宜和通勤便利。元中煦对家的概念其实很模糊,但是如果现在有人问他家是什么,他脑中浮现出的,是一杯装在骨瓷杯子里,清凉又带着苦味的茶。
家里当然不会有其他人。
虽然他并不曾在这里出生和成长。
子星换了自己的拖鞋,走在地板上的时候脚下有清微的声响,是泡沫鞋底在覆着一层细薄灰尘的地板上摩擦的声音。子星从来是习惯一个人的,她没想过屋子里少了一个人竟然会是这样的感觉。
元中煦看了看眼前的白色房子,不久之前他刚从这里走出来,这是他的家。
“臭臭要是看见家里这样,应该早就揪着头发冲进厕所找抹布擦地了吧?”
本田停在了鼎山台,元中煦父母的住所。
子星走进卫生间洗掉了满脸的油污和化妆,素着一张脸下了楼,她需要酒精来放松一下,麻痹一下,再镇静一下。一个人喝酒无趣,需要一个热闹的人来暖场,褚清圆自然是上佳人选,他有热闹,也有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