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普照的Z市,易晓生的衬衫袖子卷了两道,正在一个会议室里,和大家说着些什么。这是他新成立的叶生工作室,此刻他们刚刚接了第一单活儿,项目不算大,他却是全力以赴。昨天熬夜出来的设计,他正在和一个员工进行交流,很快又得到了一些新的启发,随后他交代如何改动一些细节。电话响了起来,易晓生接了电话又说了几句,然后出了会议室,走向门口和已经到来的客人握了握手,走向了另一间会议室,在聊一些什么。另一个会议室里的杜可正在和团队说些什么,他在白板上画出了模型,一边继续讲解。
只剩下叶一朵一个人的院子,她看着西雅图的夜色,突然想,千万里之外的易晓生,你还好吗?过得怎么样?
Z市上空万里无云阳光普照,一座奋斗就会有收获的地方,无数人来这里淘金,无数人带着梦想而来,而易晓生在这里经营着自己的梦想,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在了工作中,尤其将工作狂中的“狂”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万里星空,好似银河铺散开来,绚丽又深邃,氤氲着的咖啡香气,似有若无的摇篮曲,叶一朵看着离座走向卧室的刘长城,他一手搭在姐姐的背上,一边附耳温柔地说些什么,姐姐抬头娇嗔地看了他一眼。
西雅图的雨总是很多,叶一朵在这里学会的第一项技能竟然是带小孩子,她现在已经可以熟练地帮小孩儿换尿布冲奶粉,动作很是纯熟,连冯露白都挑不出什么毛病,小家伙似乎也很喜欢她,常常对着她乐呵呵地笑。每次和叶父叶母FaceTime的时候,小家伙还很争气地亲亲她对着屏幕直发笑。
刘长城见叶一朵露出这样的神情,露出回忆起美好时光的表情道:“你姐姐说,我嫁的是一个音乐人,请我继续做我的音乐,剁鸡的人那么多,不差我一个。”刘长城的眼睛里突然笼罩了一层泪光,他看着西雅图难得的星空,对叶一朵笑了笑,“没有你姐姐就没有现在的我,我现在有自己的一家小唱片公司,会获几个奖,但是也会带小孩儿做家务,只要家庭需要我,你姐姐需要我,我随时会抛弃这些,因为过了这些年,我才发现,我的理想是你的姐姐。”
一切得心应手后,叶一朵写作的时间更多了一些,她可以推着儿童车在街边的咖啡店里赶稿子,小家伙自己待在儿童车里倒是很乖,看看外头的街道,看看眼前的小姨,自己乐乐,让叶一朵有一种成就感满足感。有时候拍一些美食照片还会用小家伙做背景、道具,没想到这些照片发给杂志社,反响十分好,主编甚至开玩笑要和这位小朋友签约。
叶一朵忍不住露出将信将疑的目光,在她看来,自己的这个家族里,嗷嗷叫的人只可能是自己,像姐姐这样的学霸永远是“别低头皇冠会掉”的姿态,很难将她与痛哭流涕联系在一起。
第二本书稿在完稿后的第一周,宋主编打来了电话。她对叶一朵的这个故事本就十分感兴趣,偶然的机会她将这个故事说给了一个影视公司的副总听,没想到对方十分欣赏,希望能有机会改编成电影,所以在叶一朵完稿后,她也给了一份给宋主编,对方在看完后,很快给了回复,愿意买下电影版权,且价格不菲。
叶一朵指了指刘长城,刘长城开心地一拍腿道:“小姨子,我说你真是好眼光!”他喝了口咖啡补充道:“现在每到感恩节就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候啊,我跟你说,不是吹牛,现在蒙上我的眼睛,你放一只裸鸡在我面前,庖丁解牛知道吗?我就是刘氏解鸡!我一个小时能剁二十只鸡,那英国小伙子只能剁八只,而且我还是处女座,你懂的,我那鸡剁出来爪是爪,翅膀是翅膀,绝对不含糊!”他干脆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边小声说边比画,“那天啊,老板说要用我,别提我多开心了,我骑自行车回来的路上跌在草丛里,都睡着了!”他的兴奋缓缓收起,深吸了一口气,像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双手交叉放置脑后,道,“是你姐姐发现睡着的我,到那个时候,她才知道我被公司裁员啦。作为一个男人,如果不能养家糊口,扛起家中经济重任,都会愧对这个家庭,我不能因为自己的爱好和追求,让你姐姐和我受苦。但是你姐姐听说了之后哭的那是嗷嗷叫。”
叶一朵看见合约上的版权费的数字时候,仔仔细细来来回回数了数,然后激动地躺在床上使劲踢着脚,看了看一旁的小外甥发现他也在挣扎,似乎要学着她的模样踢踢脚,叶一朵一把将他抱过来,和他鼻子对鼻子道:“小姨有钱咯,小姨请你吃好的住好的,给你钱花,你就要听小姨的话噢!”说到这里,她从床上坐了起来,脑海中浮现出那年她得知易晓生辞职,两人在梧桐树下说的话,她其实晓得易晓生这样的人肯定饿不死,他的职业选择和人生规划都掌握着足够的主动权。她看着膝盖上坐着的小外甥,问道:“要不我这个大作家就勉为其难打个电话给他吧?”看见小外甥对自己直乐呵,觉得受到了鼓励,取出手机,调出了易晓生的手机号码,看着这一串熟悉的数字,她和他是互相设为快捷拨号的关系,如今却连按一个键都会犹豫。可是分明已经小半年不再有联系,不知道他是否还惦记自己,就像自己这样想着他?
刘长城显然并不觉得这是一桩什么值得致敬的事儿,他补充道:“那时候和我做同样活儿的是一个英国小伙子,但是老板说只能留一个,还有一个得去洗盘子。后来你猜谁留下来了?”
叶一朵想着自己打通了电话应该说什么,譬如“嘿晓生,你还好吗?”“我发财了!”“晓生你想我了没有?”……但是当她鼓足勇气按下通话键的时候,很快,那边传来了一个标准普通话的女声——“很抱歉,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sorry, your number is……”叶一朵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手机,挂掉又拨打了一次,结果还是如此。叶一朵的手机落在床边,耳边还是那个电话中传来的女声,她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易晓生换号啦?易晓生怎么会换号了不告诉自己?易晓生为什么要换号?什么时候的事情?她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她站起来在房中来回踱步,可是也无法平复自己内心的情绪。虽然易晓生对自己态度不是那么热情,但是他从小就是那个脾气啊,叶一朵当然知道他冷漠的外表下对自己还是不错的心,那么他到底怎么了,叶一朵停住脚步,靠在墙上,咬着嘴唇想了想,难道?!难道死了?!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就蓄满了眼眶,连忙和叶母FaceTime。
刘长城虽然想哈哈大笑,但是怕吵着孩子,只好收声,轻轻道:“就是那些被拔了毛的鸡,我要把它们的脖子、腿、翅膀、胸脯都剁开来!”一边说着一边用自己的身体部位比画着,很惬意的样子,“这工钱可是洗盘子的三倍!”说罢还竖了三个手指头。叶一朵突然间有些感触,她觉得自己这些年活得任性而幸福,虽然母上大人总是会嫌弃她的智商,但是幸运的是家庭经济条件还不错,因此她有资本去写作,试想一下,如果家中温饱都难以解决,她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去等待自己的理想转化为金钱,多少人把理想只能当作爱好,为生活为亲人为责任,这些人都应当给予崇高的敬意,因为如果理想不能转化为自力更生的能力,便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地任性而已。她端起咖啡杯冲刘长城碰了碰。
叶母此刻正在做脸,视频刚接通,看见叶一朵满含泪花的模样,语气中有些不耐烦问道:“什么事情?做脸说话容易长皱纹,长话短说。”
叶一朵显然没有明白过来,她又追问了一句:“什么?”
“晓生出事了!妈,晓生肯定出事了!”叶一朵无比坚信地说道,眼泪止不住地开始往外流。
“剁鸡。”刘长城似乎还有些得意,一边用手做刀比画了一下。
叶母倏地从床上坐起来,语气中透露着焦急地情绪道:“出什么事情啦?在哪里,谁通知的你,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不要慌,我们一起想办法。”
叶一朵有些好奇地问道:“什么?”
“妈,我走的时候没有请他吃饭,我吃了他那么多顿,最后也没有还上,我欠了他那么多顿饭,我现在赚钱了,我想请他吃,却再也没有机会了……妈……”叶一朵的声音带着无尽的后悔与悲伤,完全沉浸在了自责之中,“从前我和程然约会,有时候也会叫他,他也是那么大大方方的,可是我呢,我却容不下他和他的女朋友!我……”
刘长城俨然没有生气,反而理解地点头:“好多人这么说过了。”他也看了看卧室的方向,满含爱意的视线收了回来,看着自己手中的杯子道,“用咱们中国的话来说,你姐姐那是人中龙凤啊,我的职业在许多长辈看来,有些不务正业。”他说的倒是很坦然,没有什么害羞的意思,“在和你姐姐结婚后不久,我供职的那家唱片公司裁员,我失业了。”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记忆,耸了耸肩膀故作轻松道,“那时候奥巴马上台,为了保证美国本土人的就业颁布了一系列法令。我失业回家,我想着去餐馆洗盘子吧,结果我运气不错,不但找到了工作,而且还不是洗盘子的。你猜是什么?”说到这里刘长城的语气中有种惊涛骇浪后的感慨。
叶母无奈地提高了音量道:“你先给我住口!”终于阻止了叶一朵的哭泣,“他在哪里我需要具体的位置,你是怎么发现他出事的,他现在还有没有生还的迹象,你必须说清楚。”
叶一朵看着不远处卧室里散发出的柔和的光,姐姐正在轻轻哼唱着催眠曲,周围安静极了,她转过头来,小声道:“我觉得你和我姐姐,像是完全不同的世界的人。很难想象你们会走到一起,因为,你知道的,像我爸妈,都是那种学霸型的……”
叶一朵惊讶地抬起头,一脸泪痕地摇摇头:“啊,没,没有……妈,晓生他换号了!”说罢她又哭了出来。
“有趣。”刘长城笑着道,“就像许多作词者,那些美好的伤痛的歌词里,并非是他们的人生,但是会有他们的人生感悟。”刘长城将奶杯递给叶一朵,见叶一朵摇了摇头,便不再勉强。
叶母脸上嫌弃的表情已经表露无遗,写满了“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白痴”的无奈,她道:“他早就换号了,他去了Z市,你走后不久他就离开S市了。”
叶一朵想了想回答道:“我不会。通常我会想出这个人物的鲜明特征,然后逐渐丰满这个人物,这个人物在故事中的世界里,他的所作所为,或许会有身边人真实的小事情。”说到这里,她想起为了设计让男主角不动声色地对女主角好的情节,他会看准时间开车出来佯装碰巧送她,他会在家里备下她喜欢吃的零食但是男主却是个从来不吃零食的人,他会为了陪女主角吃顿饭而装作没有吃过……她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杯子,闻着咖啡的味道,想起了那个喜欢喝咖啡的易晓生,很多事情都是易晓生与她做过的,唯一的区别的是易晓生总是老大不情愿板着脸。
叶一朵打了个泪嗝,愣住了,抹了抹眼泪,惊讶之色并未褪去:“什么?离开S市啦?他为什么要去Z市啊?去那里干吗?他怎么没有告诉我呀?……”一连串的疑问从叶一朵的嘴里问出来。叶母显然被叶一朵折腾光了耐心,不耐烦道:“你去问他,我哪里知道。电话等会儿发你。还有,叶一朵,你把中国的雾霾都装在了脑子里带过去了吗?”说罢就收了线,屏幕那边又恢复成选单界面。
叶一朵的第二本书,人物设定的是一个阳光温暖的邻家大哥,暗恋着青梅竹马的妹妹,而妹妹却一无所知。学习生物分子结构的博士姐姐似乎对妹妹所从事的行业并没有什么兴趣,所以很少聊起她的工作,倒是这位音乐人姐夫对叶一朵的行业有点好奇。在听叶一朵讲了她的第二本小说故事之后,刘长城好奇地问道:“你们平常写作的时候,会在现实中找一个人物原型吗?”
叶一朵并没有因为叶母的责怪而迟疑,她很快收到了电话号码,她按下去,在选择是否要拨打电话的时候,突然停止住了。易晓生在自己离开后不久也离开了,他告诉了叶母自己的电话,或许那些亲近的人都知道他的号码,但是那些人里没有自己。小外甥爬向自己,叶一朵上前将他抱到自己怀里,他也不哭闹,抓着叶一朵的发尾,专注地玩耍。
现实永远是残酷的,叶一朵在西雅图的一天基本上是这样度过的:早上帮着冯露白冲牛奶,然后帮着姐夫做午饭,午后推着婴儿车去散散步,由于早上醒得太早而半夜经常会被孩子的哭声惊醒,下午成了她打盹儿的时候,等到晚餐后,姐夫和姐姐会带着孩子出去散步,她才迎来了一天里最清静的时候,埋头赶稿。说来也奇怪,以前在家的时候,每天都有很多时间,如今眼下只有一两个小时,而她的效率却比从前提高了许多。返稿率也越来越低,连挑剔的宋主编都会打趣她道:“从前我觉得你是靠勤奋写作的,现在从字里行间里读出了你的天赋,叶一朵,你可以靠天赋吃这一碗饭了。”
来到西雅图已经好些日子了,每天忙碌着倒也没有虚度,但是这一刻她感到巨大的孤独袭来。叶一朵一直认为她和易晓生之间有一种默契,这种默契是不需要言语的交流的,所以他即使再冷脸相对,她也可以腆着脸跟他耍赖,但是这一刻,她才发现,其实易晓生未必如自己所想的那样,他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摆脱自己罢了,像自己这样的生物,正如杜可所说,她和易晓生之间压根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啊,她怎么会天真到认为易晓生去哪里都会第一时间告诉自己呢?一种巨大的讽刺感让她徒然无力,依靠着墙边,抱着小外甥,和他一同沉沉睡去。
叶一朵原本以为她在西雅图的生活会是这样的:从清新自然的早晨里醒来,跑步完去咖啡馆买一杯咖啡,享受美美的早餐,午后享受优美的阳光,每天会尝试不一样的店铺里的美食,说不定还能锻炼口语,听见一些异域风情的故事……
波兰诗人辛波斯卡有一首诗,开头是这么说的:全都是我的 / 但无一为我所有 / 无一为记忆所有 / 只有在注视时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