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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叶一朵嗅了嗅胳膊,道:“是出了很多汗,但不是臭汗,麻烦你注意点用词!我回去洗澡了!”一边小跑起来,转身看了看易晓生,竖着六的手势,道:“那六块哦,我只能分你六块。”

易晓生对她这样的思考方式已经见怪不怪,并未搭理她,故意装作嫌弃的样子道:“一身的臭汗。”

易晓生站在梧桐树下,扭头要走。

叶一朵见他还不说话,右脚狠狠踩了一下他的左脚尖,见易晓生脸上有吃痛的表情,老大不情愿道:“七块,我虽然比你瘦,吃的比你少,但也是个女人,是不能再多的了。”

叶一朵想起来什么似的,又折了回来,凑近易晓生,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道:“那你记得,你花老子的钱,以后就要听老子的话。”说着她用食指戳了戳易晓生的胳膊,然后自己点头嗯了两声,自顾自帮易晓生回答了,满意地再回头快速往家的方向跑了去。留下一脸无奈的易晓生,看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低头看了看被她戳过的胳膊,似乎有些微微发麻,他抬起右手,往左臂上戳了戳,收回右手之际,用手背蹭了蹭下巴,然后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易晓生看见她认真的模样,内心某一处被狠狠戳了戳,他曾经很多次问过自己,到底喜欢眼前这个人什么呢?似乎他自己的长处在她身上找不到一星半点,想到无果的时候,他告诉自己有些人喜欢同类,有些人就注定喜欢自己身上没有的东西,比如她莽撞的热情,直接的思维、迟钝的反应以及再干净不过的善良,她皓白的牙齿,调皮的马尾,是他静如湖面的世界里那么一点色彩。

叶一朵冲完澡后,接到了编辑的电话,才发现离截稿日期竟然还有两天,她一边点头哈腰地表示已经写好了,只不过笔记本丢在了朋友家,她只需要去拿笔记本,稿子什么的分分钟就能发给对方。编辑倒是没有拆穿她,怕是听类似的借口听了很多回,只是淡淡地留下了一句:“做枪手,就得有枪手的觉悟,等到你是大作家了,拖稿就是你的福利了。”

叶一朵见他不答话,想了想,生生缩回了中间的三根手指头道:“六块,六块给你花。”

叶一朵无力反驳,头上搭着浴巾,湿嗒嗒地坐在书房里的电脑前,屏幕里的文档空空如也,只有一个标题——爱情于你,可有可无。

易晓生突然有些恍惚,眼前这个扎着马尾辫,穿着运动装,脖颈处还滴着汗珠的叶一朵,好像与多年前他的高中时代里的影像,完全重合了起来。

她看着这八个字,任由光影投射在她的眸子里,运动后的无力感缓缓布满了整个身体。她将双腿收回椅子上,弓着身子将膝盖抱在了怀里,窗外的灯火间断地点亮,她的书房里渐渐暗了下来,只剩下了屏幕的细微亮光,很快,屏幕进入了保护模式,暗了下去,楼下路上有汽车压过路面的声音,在她听来都那么的清晰。她明白,程然是真的离开了自己,这一次,不是他们少不更事的争吵,也并非谁心血来潮的恶作剧。她曾经觉得爱情只是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并非致命,因此那位著名的情感作家看中了她泼辣且流畅的笔力,杂志中的那个栏目也持续着人气。叶一朵的下巴搁在膝盖上,看着深蓝色的夜空,白色窗户没有关上,海水蓝的麻布窗帘似乎被调皮的少女吹着,轻轻拨动着,她突然觉得,对于外物的断舍离,是基于自我的自信和肯定,而从一开始,她就将程然视为了自己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是的,或许正因为如此,程然才会选择不告而别这种简单却又可以最快速度达到目的的方式。

叶一朵耷拉着头,此刻她十分忧心,因为在她的观念里,哪怕全世界的人都下岗了,易晓生也不会失业,她觉得易晓生此刻一定是在强颜欢笑,因为一个从小到大拿奖学金拿到手软的优等生失业了,其打击可想而知有多大。她不顾易晓生的揶揄,挤出笑容,踮起脚尖,拍了拍易晓生的右肩道:“别怕,虽然我现在还是个枪手,但是我能赚点钱,我现在锻炼身体,很多护肤品都不要买了,也省了不少开支。而且我只要告诉我妈妈我最近吃的多,她可以多给我点钱,大不了看她脸色好了。你放心,只要我有十块我可以分你五块!”说罢她竖起一只手,努力将五个手指张开到最大。

叶一朵胡乱擦了两下头发,空气中安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开始反思,自己到底给了程然多少压力,才会让他不堪重负忙不迭地离开?对于爱和被爱,她显然不是一个合格者,那又凭什么说爱情可有可无呢?

易晓生宽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故意打趣道:“都‘烫手山芋’了还怕什么?”说完这话他罕见地弯了弯嘴角,傍晚的春风吹过,他想着暖风熏得人要醉怕不过是如此罢了。

她又走到小区的路上,开始快速地大步地行走,穿过小区的树冠下,走出小区门口,街道上的车来车往,推着车的小摊贩,灯火辉煌的路边店铺……她穿过它们,以自己最快的行走速度,她的身影在地上速度地明暗交替着,她知道自己无法割舍掉这样的一段感情,她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它们统统打包放在一个密封的盒子里,贴上封条,藏在心底里的最深处,不去触碰它,永远、永远……她何尝不明白,这样的做法很“鸵鸟”,但是眼下,这是她能继续生活、适合自己的唯一方法。好在她的生活并非那么糟糕,想到还有易晓生这样的朋友,觉得老天还是宠爱自己的。

叶一朵从表盘上抬起的目光里充满了惊诧,嘴巴微微张开,随后转过头看着易晓生,目光由惊诧又变成了同情,她带着些颤抖的声音道:“太惨了,我俩太惨了。一个被男人甩,一个被公司甩。”她看着易晓生的眼睛道:“你成无业游民了,你爸妈知道吗?需要我保密吗?以后还有钱吃东西吗?你不能请我吃东西了,我现在又没有钱,哎呀,我又得看我妈妈眼色了。”见易晓生一本正经地点头,她也捂着嘴巴连连点头,眸子里透出坚定的目光,表示一定会帮他守住秘密,好似得到了某一个重要的任务。

当叶一朵再折回小区的时候,已经大汗淋漓,半干的头发湿了干,干了又湿,她瞧着路灯下一手卷着杂志,一手抄在口袋里慢慢悠悠往家走的易晓生,感慨真是不能念人,刚刚想起他这会子就遇到了他。这样安静的夜晚,她突然放慢了脚步,她不是头一次看见易晓生的背影,这些年来他的走路姿势从来没有变过,只是长高了而已。她有些恍惚,那些关于这个背影的主人的回忆,一下子浮现在了她的眼前。

易晓生落在她手腕上的目光温柔似水,想起自己得到了那笔奖金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要送给叶一朵一份礼物,而手表是最容易默默伴随着主人的最佳选择,想起从前的种种情愫,他突然轻轻笑了笑,回到刚刚的话题,缓缓道:“我辞职了。”

据说叶一朵还在娘胎里的时候,易晓生的亲娘便已经开始教育易晓生要如何如何照顾即将出生的妹妹。这件事情易晓生自然是没有印象的,只是听两位母亲聊天说起过,但是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叶一朵坚持认为这件事情肯定有,并且表示易晓生当时不但答应而且点头,形容得惟妙惟肖,易晓生懒得与她计较,于是这件事情便成了叶一朵每次不想做什么事情让易晓生代劳理直气壮的借口。

“你怎么这么早就下班啦?”叶一朵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此刻才四点整。看见这只表,叶一朵不等易晓生回答,又跳到了她自己想说的话题上,“这只表还是我们高中的时候,你获得物理竞赛金奖的时候,送给我的礼物。你还别说,走了这么多年,就没坏过。”叶一朵用右手食指敲了敲左手手腕的表盘,补充道,“瑞士的表,质量就是好。”

长大了一些,叶母看着易晓生学钢琴,于是也让叶一朵去学,通常叶一朵被监督的主要途径是楼下的妈妈听着楼上房间里她的琴声,为了偷懒,她恳请易晓生翻窗户来自己书房,并且关照无论如何不要弹得太流畅,然后自己趴在地板上看小说。

两人并肩往家里的方向走去,小区两边的树木郁郁葱葱,偶有一两家的花园里开着色彩鲜艳的花儿,他们的影子被穿过树叶的零碎阳光投影在柏油路上。

上学的时候,她一直仰望着易晓生每年都会站在主席台上领奖,她作为鼓掌的一员心不在焉地盼望着表彰大会早点结束。易晓生不大愿意主动交朋友,用现在的话来说,是一个有些高冷的男孩儿,但是叶一朵胜在脸皮厚,所以她很清楚地知道易晓生有时候真的只是出于家长间的情谊而不得不帮她一些很琐碎很白痴的忙。

叶一朵直起身推开易晓生拍着自己背部的手,瞪着他道:“我一个汉语言文学专业,呵呵,汉语言文学你大概不懂,就是中文系!我一个中文系毕业的会不如你这个盖房子的懂?我现在虽然是枪手,但是我不久就会成为杂志社的顶梁柱,日后必然成为各家出版商、影视公司哄抢的烫手山芋!”易晓生似乎要对“烫手山芋”四个字加以点评,想了想,还是生生咽了下去,表情很是精彩。叶一朵顿了顿道,“我的意思是我即将炙手可热。”易晓生舒了一口气。

她直到现在还记得她路过篮球场,看见程然三步上篮连贯的动作的时候情形,然后她百般要求打滚耍赖,让易晓生给了他朋友程然的联系方式,她欢呼雀跃,开始了她的爱情。

易晓生一边帮她拍着背,一边纠正道:“油光水滑是形容动物皮毛。”

如今看着易晓生的背影想着这些事儿,她突然发觉自己恋爱的时间里,易晓生是不是应该特别高兴?她曾经见过他伏案画图的侧影,安静、从容,给坐在地板上正要吃薯片的叶一朵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观感。所以她觉得像自己这样一个聒噪且德智体勉强及格的人,简直是易晓生生活里最大的败笔。因此,她忙着谈恋爱,易晓生肯定是为自己的生活圈子里少了这个麻烦而舒了一口气的。

叶一朵面露惊喜,正要笑,没想到呛了风,猛烈地咳嗽了起来,边咳嗽边道:“皮肤……是排毒器官……不是吸收……吸收器官,所以……我马上就会油光水滑……”

不知不觉中,叶一朵已经走到了易晓生的身侧半步远,易晓生似乎感受到了来人,轻一转头,冷不丁瞧见黑夜中路灯下,头发滴着水的叶一朵,带着责备的语气道:“头发怎么不吹干?”

叶一朵跑第二圈的时候,步伐速度已经和走路没有什么区别了,一边气喘吁吁,步履还有些凌乱,显然是这些日子不锻炼身体的必然结果。易晓生毫无压力地大步走在她旁边也不会掉队:“黑眼圈淡了。”易晓生的说话风格永远是用最简短的文字表达最核心的内容。

叶一朵听出他责备的语气,想起他这些年从智商上对自己的碾压,此刻一定觉得自己很蠢,作为被患有低智商歧视症的易晓生嘲笑惯了的叶一朵,此刻完全没有心情与他计较,只是摇了摇头。同样是跑步,比起下午时分,她穿的那样专业的跑步套装,此刻穿着家居服,头发湿漉漉的散落在肩头,堪称毫无形象,她黑色的眼眸里,透着无尽的感伤,难有的认真的神情道:“易晓生,这些年,如果不是因为我们父母关系好,你还会不会和我成为朋友?”

他的后备箱里放着一只大的纸箱,里头装着他工作三年来的办公用具。顶尖的工作环境、领导的赏识、不错的薪水三年来的勤奋努力平步青云指日可待的易晓生,迟早会离开这家设计院,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么快。没有人知道做这个决定的导火索,仅仅是叶一朵和程然的正式分手。从他意识到自己喜欢上这个笨到惊天动地的姑娘的时候,他连竞争的资格都不曾有过,而此刻,他终于来到了起跑线上。对于易晓生来说,他最大的梦想是做一个出色的设计师,然后让叶一朵可以不用为了生计,去任性而痛快地写那些她喜欢的文字。

似乎人在最低谷的时候,都会质疑自己,某一瞬间,某个阶段,又担心身边的人会离开自己。叶一朵其实生怕易晓生真的是看在长辈份上才和自己有交情的人,但偏偏嘴巴还要逞强,如果答案是yes,她会一甩马尾道:切,其实我也是。

叶一朵穿着一套极其标准的跑步套装出现在小区路上的时候,易晓生刚好回来,他透过后视镜看见与自己车擦肩而过的叶一朵,嘴角忍不住浮了浮。

易晓生很明白叶一朵在想什么,可偏偏总是会生出逗逗她的心思,尤其是自打知道了叶一朵失恋后,他虽然心疼叶一朵这失恋的状态,可心情总是好得很。易晓生的目光落在叶一朵因暴走喘气而起伏的肩膀,微微弯腰,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看着她的眼睛,真诚地回答道:“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你我是朋友?”

当爱情已经离开,她难道连脸都不要了吗?叶一朵洗了一把脸,抬起头直起身,决定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让自己振作起来。

叶一朵原本低落到谷底的心情,一瞬间变成了暴怒,她推开易晓生的手,怒斥道:“我们好好的,怎么就不是朋友了?你……你还是不是人!”

在失恋的事情上,叶一朵充分发扬了自己乐观的长处。每晚难以入眠,埋怨、恨意、悲伤总是如期而至,当她站在镜子前看着肿起的眼袋,黑色的眼圈,深深感觉到昨天易晓生来家里拿快递看见自己被吓到绝对不是装的。易晓生走前跟她只跟她说了四个字——“小朵,啧啧……”

易晓生并未跟上去,站在原地的他,正好位于昏黄的路灯之下,使得他的整个轮廓都温暖起来,他望着气哼哼丢下他一人回家的叶一朵,原本带着捉弄的狡黠的眸子里露出了一丝无奈,他习惯性地抬起右手手腕,用手背蹭了蹭下巴,自言自语道:“叶一朵,我真的没有想过和你做朋友。”

叶一朵自小成绩不好,理科尤其差,叶母常常质疑她的智商指数,尤其对比了发小的孩子易晓生后,更觉得她智商十分之低。就是这样的一个连母上大人都觉得她笨的姑娘,却有着让众人有口皆碑的乐观精神。面临自己理科从未及格过的状况,从高中起,叶一朵就奠定了人一定要做擅长的事情的价值观,于是她所有的订正试卷都由易晓生来做,理由是自己做了也还是会错。易晓生曾经用木桶理论来教育过叶一朵,告诉她短板是致命的,但是叶一朵显然不这么想,她告诉易晓生,如果木桶有短板,那么就得把这个木桶放倒好了,这个理论让易晓生无法反驳,于是承包了她所有的理科作业。而叶一朵立志成为一个畅销书作家,并且至今……尚未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