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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靠近

“我哥哥也不读书,他爱玩枪,枪法非常准。”

他们转去客厅沙发里坐着,喝咖啡,此后宋希文一直规规矩矩,说话时声音异常轻柔,一点没有从前的轻浮刻薄,洛筝恍惚觉得,眼前的他更接近真实。

他讲,洛筝就听,没有主动去询问他家人的情况,怕触动伤心事——他说过,读洛筝一篇追忆母亲的小说时感同身受。

他自嘲地笑,洛筝倒觉得情有可原,“所以你功夫练得很好。”

一个下午,宋希文房间里的电话响了三次,每次接听他都不关房门,怕洛筝多心,但嗓音压得很低,洛筝坐在客厅里,尽量避免去留意他在说什么,但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他的声音四处流窜,低沉含混,又像另一个人。

“唯一能读进去的是武侠小说。还幻想有朝一日能被自己找到本武林秘籍。”

他是洛筝遇见过的最多面的人,但她愿意相信他——还是他身上的豪迈感染了洛筝。

“真打。手心隆起这么高一条杠,可还是读不进去。”他给洛筝比划,有些夸张,但显然是吃过苦头的,童年的恐惧往往会放大。

在这样的乱世,生命无法得到保障,说没有就没有了,生活的顺当与否不是自己能把控的,上帝像掷骰子一样决定每个人的生死,哪里容你患得患失。

“真打吗?”

他刚才那感激的一瞥洛筝也是懂的,她接受他的感情,多少有点妥协的意味,感动的成分居多,当然她是喜欢他的,可细论起来,终究还是她在他心上的分量更重。

“都是最近才开始读。”宋希文很不好意思的口吻,“我小时候不爱读书,就喜欢舞枪弄棒,父亲请了先生教古文,背不出要打手心。”

在先施百货公司的餐饮具柜台前,祁静看中一套英国进口的珠灰色茶具三件套,外形简洁,釉面细腻光滑,她爱不释手。

书桌上堆着几本古籍,书还是崭新的。

“就这套吧!如果不摔碎,应该能用很久——你觉得好不好?”

宋希文转眸看她,眼里流露出一丝感激。

洛筝点头,“不错,质地很好,样式这么简单,也不容易过时。”

他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洛筝没信心?但不知道为什么,洛筝完全能理解,她走过去,轻轻地,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她陪祁静来挑给和子的结婚礼物,和子的婚礼定在下月初,但祁静不会去参加。

“父亲在世时对我说,不要去碰那些没把握的东西,会让你痛苦……我不这么看,人追求永恒,所以会畏惧,会痛苦。可永恒是不存在的,我只争朝夕……我不想因为害怕失去反而错过。”

“和子知道怎么回事,但她一个字都没说出去,她是个相当可靠的朋友。我本该在婚礼当天去道贺的,”祁静叹了口气,“可又不想和那些日本人站在一起……是他们杀了汪鉴。”

“不。”这是洛筝最不信的东西。

汪鉴死后,洛筝以为祁静会很悲伤,然而她出人意料地洒脱。

“你信永恒么?”

“他一直说想为这个破碎的国家做点什么,现在他做到了,他是为理想而死的。”她露出骄傲的微笑,“我们都一样,只不过他先走一步。”

他还在书房里站着,听到脚步声也没回头。

祁静独自去和子家送礼,洛筝在千爱里附近找了家书店等她。

她过了很久才出来,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宋希文。

书店老板是个谦和有礼的日本人,听说是中国通,此刻坐在窗边的藤椅里,望着外面的一棵树发呆。

洛筝早已面红耳赤,他一松手立刻就走到卫生间里去,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脸是通红的,头发弄毛了一些,其他没什么。

店里客人不多,静悄悄的,唯有书香萦绕。

末了只在她唇上轻轻琢一口,十分爱惜的意味,仿佛她是那种奶油雕花蛋糕,一碰就糊。

洛筝挑了本半年前出的文学杂志,翻到乔樱的文章,便认真读起来,笔锋还是那么犀利,她喜欢口号式的鼓舞人心的章句。也对,正是这个时代所需。

“怎么能这么精致,真怕给我弄坏了。”

祁静很快就回来了。

他低下头去吻洛筝,手捧她的脸,不给她逃,近在眼前了忽然又停住,一遍遍端详她。

“婚礼不能去,和子很失望,她说,希望我们还是好朋友,她在中国只有我这一个好朋友。”祁静转述时有些伤感,“等世道太平了,我们都还活着的话,也许才能成为真正的朋友吧。”

“我时常想,不该去招惹你,可总也忍不住。从小父亲就说我没定力,我还不服气......不过也没什么,活到二十九岁,这是头一回。”

洛筝一本书都没买,有些不好意思,出门看见架子上摆着报纸,她随手抽了一份,去付钱。祁静抢着先看,洛筝笑话她和宋希文一样,有职业病。

宋希文双臂用力箍住她,拿脑门顶着洛筝前额——这样做他得略略弓着身子,他比她足足高一个头。尴尬到极点反而皮厚了。

“你跟宋先生最近怎么样?”祁静乘机打探,“肯定有进展吧?”

洛筝因为结过婚的缘故,处处比他显得镇定,不过他一逼近,这种优势便消失了。

洛筝笑而不语,算默认了。

“你笑什么?”

祁静顿时乐不可支,“你不知道,他现在每天心情都很好,眉飞色舞的,我猜一定是你给他糖吃了。”

他把枪收好,转身出去时肩膀撞在了门框上,一个趔趄,洛筝差点笑出声,虽然收得及时,宋希文还是听见了。

两人开着玩笑,祁静突然“啊”了一声,把报纸递给洛筝。

“应该到野外去,找个开阔的地方实弹练——咖啡应该可以喝了。”

“难道冯先生也要落水了?”

他走到洛筝身后,将她右手抬起,教她怎么瞄准。两人右臂紧贴,他几乎是抱着她,于是两个人注意力都不太能够集中。松手时,宋希文有些讪讪。

洛筝忙接过看,大字标题写着——药业巨子冯少杉拟出任上海市商会联合理事长。

宋希文道:“你那么瞄,永远打不准。”

祁静道:“日本人要整顿商会,目的还不是为了多弄钱?商界想自治,必定百般不配合,这个位子谁去坐都不会有好结果,冯先生居然有胆子接!”

她笑着,眯起一只眼睛作瞄准状,一边想象前面有个敌人,结果手指反而扣不下去了。

洛筝也忧心:“不见得是他自己真想。”

“以前想都不敢想。”

少杉曾说,只做生意,绝不参与政治。然而人在局中,哪里由得了自己。

宋希文又演示了两回,洛筝才掌握,也会扣扳机了,枪里没装子弹,她随便找墙上一个点,连扣好几下,假装发出去一串子弹,感觉很刺激。

宋希文是欧老府上的常客,隔三岔五就要来拜会请安,不过在此间碰到冯少杉还是头一回——彼时他刚告辞出来,正走在门前草坪旁的鹅卵石小径上,抬头便看见冯少杉。

洛筝努起嘴,没接,“再来一遍,刚才太快了,没看清。”

宋希文驻足笑道:“欧老急着赶我走,说有位重要客人马上到,想不到是冯老板!”

他眼里有戏谑,“你来。”

冯少杉不跟他插科打诨,神情如往常一般冷淡。

他操作起来速度飞快,洛筝只觉得眼前一阵缭乱,宋希文已将枪组装完毕,故意要教她看不懂似的。那枪在他食指上绕了个圈,才又递给洛筝。

“我说过的话,宋先生从来不肯听是么?”

“好,我现在要把它装回去,你瞧仔细了!”

“冯老板说过的话太多,不知具体所指......”

宋希文一一地给她讲明白,又考她,洛筝全答对了。

“你屡次将我的警告不当桩事,非要害死了她才甘休?”

洛筝对枪一无所知,看他把枪械拆成几个部件,摆在桌上,“不了解枪,就没法掌握怎么用它。”

宋希文不再嬉皮笑脸了,沉默片刻,低声说:“我是真喜欢洛筝。”

“你知道枪由哪几部分组成吗?”

冯少杉厌憎地皱起眉,“真喜欢?真喜欢就更该离她远些。我不知道是谁托欧老保你。欧老名也要,利也要,不可能无限度维护你,更何况你行事高调放肆,惹得日本人频频注目,他们一直在等机会……”

然而又觉得她的担心不无道理。

宋希文打断他道:“如果有危险,我会带她走。”

“最好不要。”宋希文摇头,“姑娘拿着枪的样子可一点不斯文。”

冯少杉听得轻声笑起来,脸色却是青的,克制着怒气,他盯住宋希文,一字一顿道:“你休想带她离开上海半步!”

“也许有天会用得上。”

“冯先生,洛筝不是谁的私有财产,并且你们早已离婚……”

洛筝是因为想起了吉野,那张通红的脸在她眼前咆哮,她希望手里能有个还击的东西。

“不用你来和我讲这些道理,你们这类人惯会耍弄唇舌,工于狡辩——我再说一次,别去纠缠洛筝!”

宋希文愣了一愣,又笑:“你学这个干什么?”

“我总算明白她为什么铁了心要离开你了。”宋希文摇摇头,一副不想再与他争论的架势,“哦,忘了恭喜冯老板出任商会理事长,往后风光无限,但也要注意脚下留神!”

“你教我吧。”

两人擦肩而过,彼此心中都添了根刺。

“还不错,德国人造的东西,性能比较可靠。”

欧季礼是贵胄子弟出身,祖父与父亲在前清官都做得极大,到了民国时期,家里又有实业傍身,在政商两界均有名望。他年轻时受人蛊惑,曾在北洋府里任职数年,感觉处处受辖制,终不及闲云野鹤的生活自在,便挂职来沪。

“好用吗?”

他擅长交际,又慷慨大方,人去求他没有不尽力的,因此得了个“及时雨”的绰号,来求的人多了,他顺理成章做起了高级掮客,也涉足实业,以入股的形式,不参与实际运营,嫌麻烦。在上海耕耘几十年,早已根深叶茂。沪战爆发前,家里从南边来信要他回去协助工厂内迁,他没肯,一则在上海舒服惯了,嫌内地日子清苦,二则也因家产分割问题与家里不睦,不愿屈就于其兄檐下。

“鲁格P08式。”

沪战结束时,大批有名望之士怕被日本人盯上,纷纷离沪,而欧季礼本着不沾政事的态度仍留在了上海,依然干本业,如鱼得水。日本人也重视他,有棘手问题会请他出面斡旋,也曾力劝他出山任职,维持上海局面,欧季礼以健康原因屡屡推拒,自认为在这一点上与冯少杉最谈得来。

洛筝好奇地端详着,“这是把什么枪?”

“他们也找了我,我推了,话不便说得太硬,就给他们荐了几个人选,谁料日本人精啊,还是想找有实力的,少杉我看你还是能推则推——找过内藤大佐没有?”

可见他平时过的什么日子。

说的还是冯少杉要担任商会理事长之事。

他轻描淡写,“防身用。”

少杉摇头道:“找了,没用。”

洛筝指给他看,又问:“你哪来这么多枪,家里也放?”

一得着消息,他便赶去见内藤。

“怎么让你发现的?”

“是我向他们推荐了你。”内藤直言道,“我即将调离上海,继任者增子荣光上将与陆军关系不错,恐怕日后特务处再来找你麻烦,增子不会为你出面,我为冯先生计,宜尽早缓和与各方面之关系,因此替你争取到商会理事长一职。”

宋希文调了两杯咖啡,还烫,他放在餐桌上,进来看见洛筝手里拿着枪,不觉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