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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情动

羽田道:“欧老出面保了他。欧老在上海德高望重,总部指望能请他出山支持汪先生的新政府,这点面子不能不给。”

“就这么把他放了?”吉野咬牙切齿,“再多给我两天,不信砸不烂他的嘴。”

“宋希文肯定有问题,一般人连前三招都扛不过,他一定受过专门训练!”

他低头吃馄饨时,洛筝望着他圆鼓鼓的后脑勺,有点像赌气的孩子,忽然微笑了下,心里有个地方软得不可思议。

羽田眯起眼睛,显得很笃定:“急什么,来日方长,你找人盯他十天半个月,总能抓到首尾。”

“我以前养的小猫受伤了,我也会哭。”洛筝把馄饨碗放在桌上,“乘热吃吧。”

“嗨!还有那个叫祁静的女编辑呢?她跟和子姑娘早就认识,又是那两名绑匪的同学,事前不可能不知道,也逃不了嫌疑!”

“你刚才为我哭了。”仍旧是揶揄的口吻,却含着一丝沙哑,把隐秘的失意藏在深处。

羽田道:“她说她事前不知情,是后来从宋希文那里才知道的,和子小姐也这么说,口供上没有问题,还有,高桥君特地打了电话给我,不准咱们动她,目前只能这样了。”

等她端了馄饨回来,宋希文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样子。

吉野狐疑,“她和高桥大佐什么关系?”

“我去给你弄点吃的来。”话没说完,洛筝已开门到楼下去了。

“我也不清楚……上面的事你别管了!好好盯着宋希文,我不会让他快活太久的!”

宋希文有些狼狈。

人质交换案,官方报纸一字未提,只在一张自由小报上登了一条题为“爱国学生于姚场伏击日军失败,以身殉国”的简短新闻,在恐怖事件随处可闻的时日里,犹如一粒投入湖中的小石子,几圈涟漪后便再无声息。

他说着说着,声音全变了,低头要吻洛筝,她猝然躲开,吻落在她发间,这回她用了劲,很坚决地从他怀里逃了出去。

宋希文人脉广朋友多,这回出事又扰动了一批人,压惊宴足足吃了半个多月,祁静也常去陪坐。席间难免又提及里面的那些遭遇。

“你刚才跑下来的样子,像极了一朵蒲公英,飘飘然的,脸上还开着花,真想……真想再看你那么跑一回。”

“我听宋先生说起日本人那些刑罚手段,真听得我寒毛直竖,他居然还笑得出来,当笑话讲给人家听!”

她在他怀里挣扎起来,但宋希文不放手,低头盯着她,眼里有迷乱的气息。

洛筝最佩服他的也是这点,不拿恐怖当回事,她自己反正是做不到的。

洛筝顿时涨红了脸,“别……”

祁静讲着讲着叹口气:“如果哪天把我逮进去了,一定受不了那样的折磨,宁愿有人给我一枪。”

靠得太近,就有危险的气息,洛筝觉得今天哪里都不对劲。她假作要去阳台,走开几步,离他远点,宋希文察觉她企图,忽然伸手,把她拉进怀里。

又一次她来看洛筝,很不高兴——饭局上有人批评宋希文。

宋希文走近她道:“我不希望你去找他帮忙,尤其是为我。”

“说宋先生傻,什么事都爱往身上揽。我当时就忍不住,我说缺的就是像宋先生这样的,日本人打上门了,还尽是只顾自己那点小利益。当着欧老的面我就这样说!还不是为了要他们拿钱出来救人,心疼了,宋先生平时帮他们办多少事!”

她想到冯少杉帮杨树庭那次,不过那时候他们还没离婚,他对她还存着期望。

祁静估算过,陆续往里面送了三批财物,累计数字惊人,也难怪有人要埋怨。

洛筝沉默了一会儿,说:“应该会。”

“这些人呐,平时牛皮吹得大,一到拿钱出来,跟割他肉一样!宋先生听了还只是笑,不在乎,他对钱没概念,平时大手大脚惯了,也存不住。”

“你觉得他会帮忙吗?”

钱对一般百姓而言的确是个难题,物资严重缺乏,到处都有抢米事件发生。配的户口米难以下咽,好一点的米都在黑市,价格又奇高。

“你如果再不出来,我也想不到别的法子了。”

剧本风波后,洛筝收入锐减,一下子感到拮据,当然也没到过不下去的地步,反正她就一个人,吃住能对付过来,钱当然是攒不成了。所幸她四季的衣服都还充足,只是新衣服再也舍不得买。

她的确生出过这样的想法,在急得没办法的时候。

有天她突发奇想,打算将一件不太喜欢的秋旗袍改成短款,预备来年夏天穿。也没打算拿到铺子上去改,又得花钱。自己改,在心里起了样子,将长袖和下摆裁短,再拆下原先的滚边缝上去。

两人似乎都觉得热,洛筝把窗子重新打开,听见宋希文在背后说:“我听小祁讲,你打算去找冯少杉帮忙?”

洛筝去绸布店配丝线,被告知她那件旗袍料子太好,没有匹配的丝线出售。店员指点她,老字号世泰祥可能有。

她脸红得莫名,宋希文略一思索,有点明白了,一颗心也跳得飞快,他小心翼翼把衬衫穿回去,生怕动作大了,周围的空气里有什么会爆炸。

世泰祥的师傅也是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卷,颜色、质料都合得上。

宋希文正闭眼享受,忽然感觉背上那个柔软的点蓦地加快了速度,有点草草了事的意味,他不解地转眸,洛筝已缩回手,说一声,“好了。”便收起药膏盒子。

“还是战前的布料质量好。”师傅感慨。

洛筝不是未经尘事的少女,一些熟悉的场面恶作剧般钻入脑海,赶都赶不走,她感到一阵羞臊,以前和宋希文在一起时,可从未想过这些。

听说洛筝要自己动手,老师傅替衣服惋惜,“这种料作如今市面上很难买到,弄坏了可就没了,我们这儿裁缝手艺很灵的,要不要就交给他来做——有些钱不能省的。”

她紧盯着那些局部,心无旁骛,可在某个瞬间,他的整体轰然映入眼帘,紧实的背部,古铜色的皮肤,疙瘩似的一块块肌肉,在纵横的伤疤里凸显出来,耀得她睁不开眼睛。

洛筝听得窘,回身看见凤芝带着个丫鬟也在那里拣布料,她就更窘了。匆匆打了招呼逃出来,脸上都发烧。走了一段才觉得没必要。

伤口太多,洛筝慢慢抹着,最初的难受平复了,她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始终垂着头,目光在宋希文的皮肤和膏药之间交错。

人就是这样,总愿意别人看见自己光彩鲜亮的一面,过得不好时只想缩起来,最好谁都别来注意。

他呆住,隔了几秒才想起来安慰她,有点语无伦次,“我没事啊!现在已经不疼了,你,你别哭……你再哭,我真觉得疼了。”

想到婚宴上凤芝投过来的怨毒目光,洛筝觉得她不太可能回去搬嘴,更不至于告诉冯少杉吧?

她哭起来没有声音,大颗大颗的泪珠子从眼眶里滚落,在宋希文眼里简直是一种奢侈。

谁知隔了两日,有人上门来送布料,好几种款式,都是私藏货。随布料一起递上来的片子上只写了个“冯”字。

宋希文本来乐呵呵的,回眸时发现洛筝在哭。

洛筝呆了一呆,想不通怎么会传到少杉耳朵里。她当然给退回去了,他没有义务这么做,且这种支援已近乎施舍了。

“这回是真进了诊所了。”

其实她也没穷到这份上,还有几件首饰在。只是拿出去救人愿意,一到自己用,忍不住处处掂量。能省则省。

她指尖柔柔的,沾了药膏后有轻微的凉意,然而每次落在宋希文的皮肤上,他都像被烫着似的,身体本能地一缩,随后才舒展开来,滑腻腻的一点在伤口上晕开,疼是生理的感觉,心里却是甜的。

宋希文有空就来看她,比以往更勤快了些,也喜欢带她下馆子,洛筝有时会说他几句,他完全不当回事,祁静说他大手大脚,真是没错。洛筝就不太愿意跟他出去,反而更不好——他留下来与她一起吃。

洛筝蹙眉审视着,视线无法停留在一处,可是转来转去都是一样触目惊心。她备有消肿的药膏,这会儿找出来,细细地给他在伤口上涂抹。

洛筝一个人时吃得简单,他在就不好不添几只像样的菜,又不可能跟他算饭钱,最后还是出去。吃他的,他反而还高兴。

背上是横七竖八的鞭痕,波及到肩部,有的淡些,有的清晰些,还有各种不明来源的伤口,显然不止殴打过一次。

有一天在外面吃过饭,宋希文说:“到我那里坐坐吧。”

但洛筝起身,站在他跟前,沉默地坚持着,他僵了一会儿,见拗不过,只得脱了西装,又将衬衫扣子逐个解开,笑着说:“你这么问,我还以为是进了哪家诊所。”

半天没等到回答,他扭头一看洛筝的表情便知她误会了,脸顿时也绷红。

“没什么好看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咳,你还从来没去过我家,一直是我找你……”他口气竟有些怨。

“我想看看你的伤势如何。”

洛筝便道:“那就去吧。”隔一会儿又笑,“原来你还会脸红。”

“……什么?”宋希文其实很快就明白过来,脸色顿时有点窘。

“我本来脸皮很厚。”他回头看看洛筝,“自从遇见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变薄了。”

“给我看看你身上。”她突然要求。

宋希文一个人住,也是租的公寓房子,他在三楼,有个独立楼梯可以直达。

洛筝听他说得好玩,心里却明白里头的残酷,那一声声惨叫又赫然回荡在耳边。

“我经常很晚回来,三更半夜不想惊扰到别人。”

“羽田逼我交出袁礼江的下落,但我一口咬死自己只是个中间人,即便杀了我也说不出来。他们没辙,认为我是那种脑子不好使,胡乱讲义气的中国人,平时又不太着调,总不成真把我打死了?欧老又托了人,主要还是钱起了作用。要不怎么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呢!不管中国的鬼还是外国的鬼,都认钱!”

客厅很宽敞,摆着一堂欧式家具,装潢也是欧化的,大方体面,却不够亲切,像个漫不经心的老绅士,与人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角落里有个酒柜,摆了各色各样的酒,颇为壮观。

“他们怎么肯放你出来的?”

“你喝的?”洛筝问。

洛筝听得心惊。

“不是,送人的,也有别人送我的,都是场面上需要。”

“当然疼了,他们抽一下我就哇哇叫几声,有一回疼得昏过去,那混蛋给我来了桶凉水,我算见识这帮狗杂种的手段了!”

他带她随便看看,连卧室和卫生间都探头去瞟一眼,尽是豪华派头。有个书房,藏了一柜子书,洛筝不愿走了。

“疼吗?”

宋希文便留下她,自己去弄喝的。

“打了一顿。”

“我这里只有咖啡,可以吧?你随便看,喜欢就带回去。”

“他们为难你了吗?”洛筝问。

杂志居多,洛筝挑了几本,抽出时有东西掉落,是把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