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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闹剧

洛筝见他尽只是坐着,便道:“你去玩吧,不用在这里陪我。”

洛筝不爱跳舞,应景跳了一曲后便赖在沙发里,哪儿都不肯去了。宋希文只略略劝了她几句,见她态度坚决,一反常态没勉强她。

宋希文笑道:“本来想和你练练舞的,谁知你不感兴趣,你不跳,我也没兴致了。”

这家名叫维多利的舞场生意特别好,若非老板为他们预留了位子,两人恐怕要败兴而归。

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之间,一张张陌生而迷人的面孔在洛筝眼前闪来闪去,想起头一回踏足娱乐场所时内心浮起的震动与怯懦,她不觉笑了笑,端起掺了酒的果汁慢慢喝着,再不会为哪个夸张的场面而大惊小怪了。

洛筝便不多问了,她对宋希文的社交圈一向隔膜得很。

宋希文问她:“觉得这地方怎么样?”

宋希文解释:“一朋友新开的,不能不来捧场。”

“不错。”

洛筝纳闷,“怎么来这个地方?”

因是新舞厅,装饰自然鲜亮,老板为了吸引客人,特地花重金聘人在设计上别出心裁,一改其他舞厅的古罗马浮华风格,简洁时尚,上海追逐新奇的人本就多,这设计又贴合年轻人的喜好,所以才开张一个月,夜夜宾朋满座。

上海的舞场已呈遍地开花之势,这回宋希文带洛筝又走得远了些,那家舞厅在施高塔路上,靠近虹口。

宋希文面露得色,“你不知道我在这些地方费多少心思,一听说有好去处头一个便想到你。你写故事嘛,不能凭空想象,总是要照着实物写才有意思。”

好说歹说,把洛筝请上了车。

洛筝笑,“谢谢你为我着想。”

宋希文耐心劝道:“跟你说多少回了,不能老躲在家里写啊写,会越来越封闭的,得时不时出去透透空气。”

心里却思忖,也不见得真是为我,陪别人见识多了,在我跟前借花献佛也不是没可能。

“话都叫你一个人说去了——我不想去,没意思。”

仿佛要验证她这一番猜测,忽然一个身影怒气冲冲朝他们直奔而来。洛筝只一抬眸的功夫,一杯红酒已经泼在宋希文胸襟上,他穿的浅灰色条纹西装,里面是白衬衫,沾上红酒,像突然给人扎了一刀。他一下子跳起来,窘迫得面庞通红,那表情是洛筝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顿觉有说不出的难受。

宋希文笑道:“我不在你当然不能出去了,有我陪着就可以。”

周围跳舞的人全都停下来看热闹。

“不是你告诉我晚上别出门的,现在又要去舞厅,什么意思?”

那女子面容俏丽,身着黑丝绒旗袍,胸前织着亮片,头发在顶上堆出高高的样式,底下留到肩膀,很是华丽时髦,然而却满面怒容。已经有人认出她是过时的女明星张龛仪。

过了几天,宋希文来邀洛筝晚上去舞厅玩,说是很久没出门活动了,洛筝气不打一处。

张龛仪单手叉腰,指着宋希文的鼻子骂道:“骗我说到浙江去一个星期,谁知竟在这里鬼混!幸亏我随朋友出来玩撞见,否则真被你蒙在鼓里!宋希文,你今天给我说清楚,到底脚踩了几只船?!”

洛筝道:“我不喜欢走到哪里身后都有条尾巴跟着,况且,如果日本人真要找我麻烦,也不是赵大海能挡得住的。”

旁观者们议论的议论,说笑的说笑,声音都不低,洛筝只恨自己不能隐身,被这场风流官司拖累,她恼恨宋希文,但更恨自己,早该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偏偏马虎大意,到底还是栽了跟头。

宋希文便叮嘱她:“晚上别出门,平时出门也小心点,少去荒僻的地方,看见有贼头贼脑盯梢的就赶紧回家——说来说去,真不该把赵大海赶走,现在连我都不放心你了。”

她背过脸去,起身就走。宋希文正被责问得说不出话来,见洛筝要离开,立刻着急起来,追上去道:“哎,你别走啊!”

洛筝只能摊手,“我平时算得小心了,还要怎么提防?也只能来什么是什么了。”

张龛仪脱下一只高跟鞋就朝他砸去,众人哈哈大笑。

宋希文回来后得知此事,还是提醒洛筝:“要提防日本人,心眼小,不肯就吃了这个亏的,这件事上不发作,也许会换件事找麻烦。”

宋希文也不回头,只一味追着洛筝跑,自有人去帮张龛仪捡了鞋回来穿好,又护送她离开,走的时候,她已经在那里嘤嘤直哭了。

接下来几天平静无事,洛筝的心便放下了,虽说是日本人,到底是文化部的,不致乱来,何况也不算什么严重的政治问题。

宾客们尤其感到满意,既跳了舞,又看到了八卦,这舞票也算超值了。

祁静没她那么多虑,“宋先生的事旁人搞不清楚的,一会儿跑人脉,一会儿跑物资。哦,他曾交代过我,他不在时咱们若是遇上麻烦,可直接到西摩路上找欧老商量。”

洛筝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也不管东西南北,见到门,推了就走进去。

宋希文一连数日不在上海,走之前倒是跟洛筝提过一句,说是去汉口出差几天,也没讲明为什么事,洛筝并未听说晚报在汉口有什么业务,又联想到他此前种种意想不到的举止,总疑心他背地里在做着什么神秘的事情。

眼前是条长走廊,左右两边全是房间,最外面几间的门开着,有员工在里面换衣服。她只管闷头走,宋希文不敢拦她,唯唯地在后面跟着。

“他到底在忙些什么?”

“你别生气,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他着了慌,平时的机灵劲儿全没了,连解释清楚的能力都没有。

“一时半会儿也难找,租界的房价正蹭蹭往上涨呢!宋先生最近又忙得很,哪里顾得上。”

老板也闻讯赶来,特为他们开了个房间,调解此事。洛筝本意是要回去的,但她自己选了条死胡同,这会儿好几个人围着她,要把她哄高兴了才甘心,她想脱身也难。

洛筝问:“宋先生没有另外找地方么?”

“是我疏忽了,应该叫人看着,见到张小姐该立刻通知宋先生的,我的不是。”老板把责任全往自己身上揽。

“那栋楼被一个汉奸租下了当办公室用,唉,从此少了个聚会的去处,可恨!”

洛筝心里发笑,通知?没撞破就继续两头周旋?幸亏自己没打算和宋希文谈恋爱,不然此刻早给气死了。

她又告诉洛筝,周四俱乐部也解散了。

老板看了看宋希文胸门前那血淋淋似的一团,对他一霎眼睛说:“你这个狼狈样子不方便走出去的,赶紧到我那里换身衣服吧!”

祁静对洛筝道:“那天我在外白渡桥下,亲眼见日本兵扇了一挑夫两个大嘴巴,什么中日亲善,笑死人了!”

宋希文可怜兮兮望着洛筝,“可是她……”

日本人脸色自然是难看的,好在没有当场发作,谈不拢,便告辞走了。

老板擅作主张替洛筝回答:“聂小姐哪儿都不去,在这里等你。”

来之前洛筝已约略猜到,马上以任务过重没有时间为由推拒了,那日本人再三请她考虑,她不假思索摇头。这种事无论如何是不能接手的,更何况她打心眼里也不愿意。

宋希文便朝洛筝俯腰,带着满身酒气,怯怯道:“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日本人还算和气,寒暄完便道明来意,原来是看洛筝的剧本卖座,希望她能写个中日亲善主题的本子。

洛筝勉强点点头,宋希文见她这样,稍微放了点心。

祁静在门口守她,说来了三个人,比她先到,这会儿在待客室里等着呢。她带洛筝进去,果然看见三个官员模样的男子,西装笔挺,很有派头。其中确有个日本人,带了翻译来的,话主要由他说,翻译再传给洛筝听,那中国官员就是个傀儡,始终陪着笑旁观。

老板陪他一起出去了,房间里还有几个人在,都是女人,其中一个像舞女,脸上抹了许多粉,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

有日本人掺合在里面总非好事,但洛筝还是依约去了,不去担心给报社惹麻烦。

“男人不都这样的吗?”她劝洛筝,“只要他心里有你就成了,不然还能怎么样?”

祁静细心,又说:“我怕他们为难你,就把见面地点定在报社了,明天下午你总得来一趟,看他们究竟想干什么,其中一个看着像日本人。”

洛筝闭着眼靠在沙发上,心慢慢平静下来,她不该生这么大气,让所有人都误会。

写作最怕受打扰,洛筝对外都是留报社的联络方式。

大约过了七八分钟,宋希文重新转回来,他换了身衣服,仍是西装衬衫,穿在身上稍稍有些紧,想是那老板的。

“有两个自称是文化部的人到报社来打听你,还向我讨你的住址,说有事要和你谈。”

洛筝开口道:“我想回去了。”

祁静给洛筝打来电话。

她和颜悦色,所有人便都松一口气,以为劝说卓有成效,除了宋希文。

凤芝听着听着,忽然悲从中来,她确实替冯少杉生了两个孩子,可现在,她宁愿自己是洛筝。

“我送你?”他忐忑地问。

“胡说!我们是娘生的,是娘的孩子!”

洛筝点头。

阿声困惑,“我们不是她的孩子吗?”

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接近洛筝寓所时宋希文才低声问:“你是不是特别生气?”

这些日子家仆们尽议论这个,凤芝不知该怎么回答,阿惠已抢着告诉弟弟:“青青说了,大妈是因为生不出孩子才走的。”

洛筝道:“你不该把我搅进这种事里去。”

晚些时候,她陪孩子们睡在床上,阿声忽然问:“大妈为什么要走?”

“我知道。”他嗓音异常暗哑低沉,像受了什么打击又很无奈似的。

湘琴自从洛筝走后,一度郁郁寡欢,少杉时常给她宽心,她才又振作起来,如今服侍少杉可谓忠心耿耿,仆人们背后议论说湘琴可能会成为冯家的新姨太,凤芝不担心这个,她知道少杉绝无可能这么做,他善待湘琴是因为洛筝,即便离了婚,他对她依然念念不忘。

洛筝已经没那么气了,“你是不是特别后悔今晚拉我出来?”

凤芝不喜欢湘琴,并非单纯因为湘琴是洛筝的婢女,而是冯少杉待她的态度,倘若他将湘琴打发了或随意找个地方安置,凤芝是不会这么讨厌她的。

宋希文没吭声。

“哎。”

她上楼时,宋希文想跟上去,被洛筝拦住。

凤芝脸色一黯,又竭力不让湘琴看出来,淡淡道:“那你回去吧,二爷有什么要的,好好伺候着。”

“就到这儿,你回去吧。”

“没有,二爷说今天有些累,要早点歇着,已经睡下了。”

“那我明天来看你。”

凤芝稍觉宽慰,又问:“他这会儿在书房?”

“不必了,请你以后也别再来。”

“不是,回来吃的,就是姨奶奶吩咐厨房给二爷留的那份。”

宋希文站在台阶上,眼睛在月色里亮晶晶的,又透出难以言说的悲凉,令洛筝心有不忍。

“在药堂吃的?”

她慢慢解释道:“我不是生你的气,但你该知道我一向爱清净,尤其不喜欢被人当笑话看,屡次和你出去已是不应该,才有今天晚上栽的这跟头。就当吃了个教训,以后咱们还是雇佣关系,该谈的正事当然得谈,但私底下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

“吃了。”

宋希文无言以对,她的话句句在理,他没法反驳。

凤芝一边检视礼品,一边问湘琴,“二爷吃过晚饭没有?”

他黯然扭头要走,又顿住脚,低着头轻声说:“以后你总有机会明白,我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

所幸姚梓谦送的礼物只是些绫罗绸缎和进口糖果,不是什么贵重物,冯少杉晚上带回家,看时候尚早,便让湘琴拿去给了凤芝——洛筝走后,湘琴成了他的贴身佣人。

说着,他不作停留,快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