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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拉拢

然而正值战乱,国土沦丧,人心思危,她身处其间,无法不受影响——人力之渺小再次得到体现。她往下所经历的,就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模样。

若是在太平盛世,洛筝的故事到此可以圆满结束了,她凭勇气与坚持离了婚,又能自食其力,怎么也算得上是一种成功。往后的日子可以过得宁静如意,但倘若她愿意,再找人结伴生活也非不可能——从第一段婚姻里她必能总结出教训,弄明白自己需要什么,选择将会是从容而审慎的,总之,无论怎样生活,都将依随她自己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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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推荐了乔樱,果然效果很好,这些都是后话。

赵大海觉得嘴干,快步走到街对面的茶摊子上,抛下两个铜钱要了碗水喝。管茶摊的老头子仗着与他有些熟了,便问:“怎么总见你在这几条巷子附近转悠,是找人呢还是找事?这里可找不到事情做。”

祁静的咨询专栏还真办了起来,原本想请洛筝执笔,但她说:“我只会写故事。”

“老人家,你要做生意,就管住自己的嘴,别多事瞎问,把客人惹不高兴了,以后不来喝你的茶。”

所以还是去,但不那么勤快,有心情才去。

水喝下去,酣畅淋漓,还不够解渴,他又要了一碗,正喝着,忽然见洛筝出现在巷口,臂弯里捧着缀白珠子的手包,显是要出门。他忙扔下碗,朝反方向走,绕远一点再过街,免得被她瞧见。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以后洛筝再去,还是会碰到同样的人和事,她觉得应付不来,想不去,但那些人又能给她提供素材,有人甚至希望她能写写自己的故事,她当然不会照搬那些支离破碎的讲述,太写实了缺乏遐思空间,素材只能给她灵感,最终写成的故事,恐怕连原型本人都认不出来。

洛筝却在那里等他,两人目光一接触,她便朝他招招手,赵大海只得走了过去。

“我能养活自己。”

“我跟冯先生离婚了,你知道罢?”

办理离婚手续时,冯少杉划了一笔价值不菲的资产给洛筝,尽管吴梅庵再三劝洛筝接受,她还是不肯收。

赵大海点头,神情照例局促。

“不好意思,我和你情况不一样的。”

“以后我的事无需冯先生操心,你也不必再来。你用不着担心,冯先生肯定会给你找别的事做。若是不想留在上海——”她从手袋里取出一个纸包,“这些钱你拿去,做生意也好,干别的也好,日子总能有个着落。”

当然那女子在洛筝这里无法得到满意的答案。

赵大海直摇手,“不不,我不能要,我从冯先生那里领了钱的……”

“都可以开个专栏写疑难解答了!”

“这是我的心意,谢谢你屡次救我。”

祁静也曾提到过,编辑部最近又收到许多类似的咨询信件。

洛筝硬是把钱塞到他手上,又道:“你去回冯先生,也许他不会同意,你就告诉他,若在此地又见着你,我会报警。”

和其他人不一样,她是来咨询的,她丈夫在重庆任职,把她留在了上海,如今她打听到那男人在内地瞒着自己又娶了太太,她气不过,也想离婚,又担心财产分割问题,以为洛筝是过来人,能够给她些意见。

赵大海捧着钱不知所措。他看不出洛筝有多恨冯少杉,可她坚持要离婚,冯少杉为此生气,却还是派人保护她。他觉得他们都是好人,可是他不明白他们。

“是......聂小姐吧?还是该称呼你洛小姐?”

洛筝走过去几步,又站住,扭头说:“别以为自己藏得严密,我常常能看见你。”

才清静片刻,又一个女人过来,步履迟疑,畏畏缩缩,到了近前,扑通一声坐下,洛筝眨着眼睛看她,这是一张虽然清秀却满含苦楚的脸。

赵大海事先把要回的话在心里练了好多遍,讲给冯少杉听时终于没再结巴。

女人们说笑着散去了。

冯少杉听毕,沉默半晌,方问:“那你是愿意留下呢,还是想回乡下去?”

“好嘞好嘞!人家聂小姐是来吃点心的,不要围在这里看,不礼貌的!”西点师帮她解围。

他自然愿意留下。

“哎,聂小姐,你那个离婚官司打赢了吧?”

“那么,你就到宅子里去领个保卫的事做吧,世道不太平,家里多几个你这样的人手,我也放心些。我会交代梅庵。”

“真是诺!人长得漂亮,戏也写得好,真真才貌双全啦!”

“谢谢冯先生!”赵大海将洛筝给的钱放到桌上,“这些是太太给的,大海不能收,请冯先生想个法子还给太太吧。”

立刻有三五个女人一齐涌上来,洛筝到底还是窘红了脸,不习惯被围观。

冯少杉笑笑说:“既是太太给你的,你就收着吧,别拂了太太的好意。”

一名穿洋装的女子朝她走来,试探性地俯身,打量洛筝,“哎哟哟,聂小姐原来这样标致呀!气派一点不比萧萧差嘛!”

赵大海这才收了。

“咦,是聂小姐吗?”

吴梅庵进来报:“姚先生到了。”

洛筝微笑点头表示感谢,不再像从前那样含羞带涩,总觉得不好意思了。

冯少杉点头,又把赵大海托付给他,梅庵自然是乐意的,同时觉得舒心不少,离了婚究竟不一样,这位少爷总算把洛筝给放下了。

那西点师是这里的一个副老板,亲自将食物端上来,含笑与她打招呼:“聂小姐好久没来了。《姐妹》那个戏,侬写得老好格!”

姚梓谦之父姚守伦在北洋时期担任过高级官吏,后引退南归,致力于实业,在江浙一带声望颇高。姚家与冯家是同乡,从祖辈起便交好,彼此间屡有提携。姚家的没落自守伦过世始,此后一泻千里,子女们迅速分了家各奔东西,姚梓谦去北平谋发展,据说那里有他父亲当年蓄下的人脉。冯少杉对姚梓谦的印象还停留在少年时期,记得他好发议论,热衷时政,亲朋都赞他有其父之风。

她决定休息几日,恢复了每天下午散步的习惯,也去红菊咖啡馆小坐,一杯咖啡,一块招牌蛋糕。

多年未见,他突然从北平悄然来沪,冯少杉心中是警惕的。见过面,互相聊了聊近况,免不了一番唏嘘。

洛筝又写完一个剧本,导演看过后表示满意,很快把款项付清。

姚梓谦在北平的日子也不顺意,几番周折才抓获良机。听他口气转折至此,冯少杉已预感不祥,继续敷衍下去,姚梓谦终于道明来意,他拟将前往南京政府担任财政部要职,念在与冯家往日的交情,想要提携少杉同去。

忘了也好,反正清醒过来也全是不堪——离婚不过两天,天就塌了似的。

冯少杉自然力拒,“姚兄好意心领,少杉自知材力薄弱,支撑药堂维持下去已属勉强,哪有精力再做其他,更何况我于政治方面一窍不通,到时只怕拆了姚兄的台。”

洛筝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宋希文第二天来看她,神态自若,对昨晚的事只字不提,让洛筝的歉意无从说起。

姚梓谦道:“少杉你也忒自谦,你在上海的名声都传到南京了,连汪先生都称赞过你,说你对稳定上海的局面出力甚多。我此番来沪,除了几件家务琐事,主要就是为你而来啊!”

她哭得一点样子没有,仿佛突然之间发了一场洪水,哪里还顾得了形象,只是张开双臂想自救,螳臂当车。水还是涌上来,淹没她,没有止尽。

姚梓谦落魄日久,急于翻身成就功名,这次的机会虽说有风险,却委实难得,但凭他一己之力难有大作为,此前也找过几位旧识想充作幕僚,被一一婉拒,这才想到在上海做药材生意风生水起的冯少杉,他思忖冯少杉与日本人合作生意,等于半只脚已踏在“贼船”之上,以为不费吹灰之力即可劝动他追随,然而无论他怎样恭维劝说,冯少杉仍是无动于衷。他只得退而求其次。

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满腹委屈,“可我受不了,我受不了了......”她终于觉得痛了,刮骨疗伤般的痛。

“少杉弟若实在抛不下上海这摊子生意,那在南京挂个名也行,只需逢重大事宜来京开会讨论,其余日子仍可待在上海照顾你的药堂。”

某个半夜,她赫然醒来,身边的人已经睡熟,微微打着鼾,那一刻,她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深爱着这个男人,没有一丁点动摇与杂念。

日本人对南京伪府的财政投入极不稳定,导致日常的行政运行也是步履艰难,如今靠着黄赌毒方面的税收勉强维持,终归名声不佳。少杉心知,姚梓谦看上自己可不单纯是往日交情,看上的恐怕还有他的药堂,这丰厚的利润太扎眼,人人都想来分一杯羹。倘若他一时糊涂贪图虚名而上了贼船,日后必多一掣肘。

“你们觉得我今天应该高兴,其实我没那么高兴,我原来……原来是想和他白头到老的。”

“恕弟实难从命。”少杉反过来劝他,“且弟有句逆耳之言,不管姚兄爱听与否,弟却是不吐不快。”

酒还剩小半瓶,宋希文往两人的杯子里各倒了些,分掉了。洛筝又是一气喝光,他看在眼里,也不阻止。

“你说。”

洛筝被问得哑口无言,自己也糊涂了,她这是在哪个时间节点上呢?

“南京政府后台支持为日本人,姚兄不可能不知。行政院参议乔某,卫生处处长郑某,外交部长谭某等,均因在日人支持的政府中任职而遭枪杀。少杉明白姚兄建功心切,但眼下的局面,非但不是好时机,还可能引来杀身之祸,望姚兄三思后行。”

“既然他那么好,为什么还要离婚?”宋希文果然忍不住了。

姚梓谦被戳中心事,脸色灰淡下来,仍强自硬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什么样的天下都得有人出来做事,时移势易,个人改变不了,只能顺应——既然少杉弟无意,姚某也绝不勉强!”

她不是一点意识也没有,如果祁静还在,她说不定还能克制些,女人的坚强反而是在同性和敌人面前流露得更多一些,此外,她还有着更深的打算,她隐约能猜到宋希文的心思了,不管是真是假。让一个男人放弃的最好办法是使他明白,这女人心里始终有另一个男人的影子在。

话不投机半句多,没坐多会儿,姚梓谦称还有事忙,急着告辞。他来时带了些礼品,少杉要退还给他,姚梓谦笑道:“不过一点小意思,给弟妹和孩子的,少杉弟用不着跟我撇这么清吧!”

宋希文平时最爱笑话女人这些黏糊糊的情绪,今晚却反常地沉默,也许是看到洛筝眼里有泪光闪烁。

他这么一说,冯少杉也不好再坚持。

她眼里渐渐有了朦胧的泪意,是解脱后的怅然。

“这回来得匆忙,没能与冯老太太见上一面,她老人家身子骨可好?”

终究还是觉得不该庆祝,八年的婚姻,哪能像脱袜子那样一把就脱掉甩开了?

少杉忙道:“母亲注重保养,身体向来不错。等姚兄得闲再来上海,务必到敝舍好好一叙。”他自从阿声被绑以后,处处留心,凡客人来访均只在药堂接待。

酒喝得好,倾诉欲如此强烈,停都停不下来。然而话说多了,脑子里容易打岔,防线溃散,真实的想法决堤而出。她讲来讲去,全是冯少杉对她的好,她回忆里只有这些东西,也确实想不出他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他唯一的不好也是自己一手造成的,那又怎么能启齿呢?

姚梓谦亦笑道:“一定一定。”

宋希文慢慢喝着酒,道:“你想说就说吧,我听着呢!”

他是从侧门进来的,门口派了两个擒刺枪的日本兵守卫,一辆黑色轿车硬是挤在狭窄的弄堂里,他一走出去便可钻入车内。戒备如此森严,可见日本方面对他的重视。

洛筝见他这样,便有些难为情,“是不是挺没意思的?”

临出门,姚梓谦忽又回身道:“我是念在你我两家往日的交情,才诚心诚意邀请你,想不到,唉!”

宋希文默默地听,没什么反应。

终究不甘心。

洛筝喝得有点多,话也比平时多出一倍来,提到了母亲,自己小时候,以及怎么进的冯家,都是祁静在时问她的,祁静走了,她接着讲,想到什么说什么。

冯少杉不便说什么,只拱手道:“姚兄保重!”

祁静借故先走,临走朝宋希文使劲霎霎眼睛,表示特别给他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