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希文有阵子没来了，洛筝想起他之前那么殷勤替自己张罗，这会儿真“开战”了，他却没了踪影，也许是为了避嫌疑，但进展他必定一清二楚——报上发表什么，都要他首肯的。
午后散步，洛筝去老大房买了酱肉、糖果之类的，回来送给房东廖太太，屡次用他家电话，很是叨扰。廖太太先是蹙着眉头，后来就非常客气了，大约已经有话想说，洛筝一道歉，又给咽了回去。
祁静也忙得什么似的，听说最近几天一直加班到很晚。
“没问题。”
天还没暗下来，洛筝已经吃罢晚饭。一个人的晚饭吃起来似乎格外快，有点想尽快把寂寞打发走的意思。
“你还撑得住吧？”她问洛筝。
她沏了茶，坐下来读一会儿书，自从闹起来，已经好些天没读得进去东西了，思绪容易拐弯，飘到很远的地方，幸好还不影响写作。
“有表示支持你的，有向你咨询的——这一类的最多，不看不知道，原来想离婚的女人真是不少！哦，还有骂你的。”说到最后这一句，祁静咯咯笑起来，不屑的那种腔调，完全当玩笑。
门被敲响，张婶在外面喊：“聂小姐！”
洛筝很感兴趣，“都写些什么？”
八成是祁静又有电话来。洛筝搁下书，想着得跟祁静说一声，过两天她可以去一趟报社，集中听她汇报反馈消息。
“还有不少读者给你写信，都寄我这儿来了。”
开了门，却见张婶后面站着个男人，一袭米灰色长衫，仪表卓然而形容憔悴。
祁静每天都打几个电话来，告诉洛筝登报后引起的各种反响，她在那个圈子里，收到的反馈总是比旁人要快一步。
“这位先生说来找你的......”张婶的口吻带一点点敌意，大约是替宋希文抱不平。
她们并没有再说些别的，但这次会面，彼此心里都通透了，洛筝总算有机会表明心意，凤芝明白她不会再回头，以后在冯家过起日子来，或许就不必那么小心翼翼了吧？
洛筝把冯少杉让进屋，余光瞥见张婶努了下嘴，有点不高兴似的。宋希文上门，经常给张婶带小礼物，他嘴巴甜，出手又大方，因此张婶认定了他，便觉得其他男人都是图谋不轨。
其实就是信仰，她追求活着的意义，不愿再将生命消耗在那一方既痛苦又狭窄的小天地里。但这些和凤芝说了也不会懂。
冯少杉神色灰暗，不带一丝意气，洛筝由此判断接近最后一步了，反而镇定下来，犹如跋山涉水后，看见远山的轮廓，微微含一丝满足，更多的还是倦意，在微黄的灯影里晃动。
洛筝笑笑，“我还没找到，先走这第一步，给自己自由。”
照着规矩，她先上了茶，那茶才泡好，还烫。
凤芝的脸一下子通红，眼里却充满疑惑，“少奶奶......追求的是什么？”
她请冯少杉坐，但他只是站着，面朝窗口，不是要长谈的架势，显然已作了决定。
“冯家我是不可能回去的。”洛筝再明确不过地表示，“我和你，我们追求的东西不一样，你要家庭生活，我还想要些别的，相比起来，你留在少杉身边更合适——我想不到的地方你全想到了，没人比你更清楚该怎么照顾少杉。”
“你是......真的要离？”
洛筝确切地知道，凤芝的痛苦不会比她少，他们是一根绳子的两端，方向相反，但对方有什么想法，彼此都清楚。凤芝同样是真心爱着少杉，比洛筝更全心全意，也比她有更强大的忍耐力。
一开口便直扑主题，大概也是认为说别的话都没意义了。
凤芝又低下头去，有些难堪。洛筝舒了口气，同在屋檐下生活了八年，今天她们才算能以真实面目相对了。
洛筝心口轰轰跳着，她竭力使自己平静，点头称是。
明知不该笑，洛筝还是笑了，轻轻的，“你舍得？”
他又顿了会儿，随后从公事包里取出离婚协议书，当着她的面把字签了，也不递给她，就往桌上一搁。
凤芝愣了一愣，凄然说：“那么，应该我离开才对。”
“律师房我不想去，后面的事你自己办吧，有问题可以找梅庵。”
“三个人在一起，你觉得很愉快么？”
几句话说得冷冰冰的，再无一丝热度，对她失望已极。
凤芝又点头。
洛筝没敢当着他的面去看那协议书，只僵僵地站在原地，等他离开。到了门口，少杉单手扶着门框，又转过身来，视线落在她脸上。
“是真心的么？”
“以后遇上麻烦……还是可以来找我。”
凤芝点头。
似乎还有话，但他打住了，深深望她一眼，疾步离去。
她想了想，问：“你希望我回去？”
那一眼洛筝瞧得分明，没有憎恶，没有怨恨，竟是担忧与不舍。她后悔与他对上这一眼，平静的心湖又起涟漪。明明该觉得轻松，却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凤芝的身子动了动，是想给她下跪么？不过幸亏没有那样，洛筝觉得自己会很窘，太像演戏了。
洛筝给乔樱去了封感谢信，不到半天就收到回信——祁静充当了信使，乔樱祝贺她顺利解决了婚姻麻烦，又恭喜她在剧作上取得的成绩。
“昨天二爷没去药堂。”凤芝说，“在书房关了一天……为少奶奶要离婚的事，他很难过。二爷……不能没有少奶奶，凤芝今天来，是想恳请少奶奶三思。”
洛筝边看边笑着对祁静道：“从前我错怪了她，小肚鸡肠的人是我。”
凤芝的柔顺里藏着刚硬之气，洛筝早就察觉到她在悄悄与自己较劲，她的好口碑不是凭空得来的。洛筝有什么能和她比呢？做人儿媳，从根子上她就输了。但凤芝心里还是对她有怨，细究起来，原因和自己也差不多，所以她更不愿去多想。
宋希文又出现了，提议给洛筝庆祝新生，依然只有他们三个人。洛筝并不想用这样的名义，但祁静坚持说，费了好大劲儿才解决，值得纪念一下。这回是祁静做东，宋希文没有反对——洛筝离婚，他来庆祝，的确有些不妥。
洛筝说自己不恨凤芝，是真话，但有时会有一点妒忌。
席上，祁静快快乐乐地对洛筝道：“我要认你做姐姐，你愿不愿意？”
也许并非真的不在意——每当洛筝靠近孩子时，她那种本能的警觉，如一根针扎在洛筝心上，令她想起母亲和二姨娘。有阵子她们为了争夺洛筝的抚养权闹得不可开交，母亲甚至以自杀相胁，父亲才算作罢。
洛筝笑了，“我现在是孤家寡人，茕茕孑立，正愁没个亲人呢！”
凤芝所有的东西都是隐秘的，只存在于冯家，冯家对外亦极少提及这个仿佛生养工具似的姨太太，但她有自己的幸福，默默享受，不在意别的。
“我也是啊！以前没觉着什么，可是见了你，特别投缘，想如果有一个这样的姐姐，日子过起来会更滋润些吧！”
洛筝总是避免去幻想她和少杉在一起的情形，但那偶尔见过的一幕却时不时杀入脑海，定格、反复，如今已成为一幅厚实的油画，刻骨铭心，每一道烙印都是她凌迟自己时留下的。
宋希文打了个哆嗦，作肉麻状。祁静瞪他一眼，忽然笑得更加甜蜜，“不如再认个哥哥吧，咱们三个在一起都习惯了，往后兄妹相称，彼此照应，多好！”
她有一种旧式女子的温柔，洛筝知道自己也有，但是凤芝更明显些，她是完全没有抵抗力的，只知道接受，给什么接受什么，悲喜都藏在心里。当然，在少杉面前应该会张扬出一些本性来吧？
宋希文道：“哎今天是为什么吃这顿饭来着，好像不是为拜把子吧？”
这话问得有些突兀，凤芝的脸红了一红，点点头，脑袋又低下去。
祁静乐不可支，“我知道你为什么不乐意！不过你是老板，得给你留着面子，我就不说破啦！”
“这一向，他对你好吗？”
宋希文举起自己的杯子与祁静的杯子轻轻碰一碰，笑道：“跟你认识这么久，终于也懂事了，呵呵，难得！”
凤芝连忙摇头，“不是。”
他又举杯，打算提祝酒词，想了半天，只得一句：“今儿高兴，来，喝一个！”
洛筝问：“是少杉让你来的？”
祁静使劲朝他翻个白眼，“等等！我要恭喜我姐姐——”
凤芝只在洛筝倒茶时匆促打量了一眼屋子，这地方和冯家相比，简直天壤地别，她心里或许颇不以为然，然而嘴上是绝不会说什么的，她是最保守谨慎的那一类女子，轻易不得罪人。
“嗬！适应力真强！”宋希文打趣她。
洛筝将她让进屋，茶壶里的茶还是热的，她给凤芝倒了一杯，随口问孩子们好不好，最稳妥的寒暄。
祁静不理会，继续说下去，“终于获得新生，唔，新生活的大门已向你敞开，这可不是一句空话，自由、独立、属于你自己的生活，还有经济实力，现在你都有了，以后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见洛筝眉头微皱，情知喊错了，更添了不安，怯生生地仿佛不知如何是好。
宋希文呷着酒，淡淡道：“绝对自由是不存在的。”
凤芝有点不知所措，欠了欠身，“少奶奶......”
祁静不高兴，“你就非要泼我冷水？”
“凤芝？！你怎么来了？”
“小祁你吧，骨子里就脱不开浪漫主义的想法，喜欢把复杂的事情想简单。”
直起腰来时，蓦地发现门口有人，洛筝再怎么也不会想到居然是凤芝——她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洛筝替祁静解围：“以后我只想好好写故事，日子不会过得多复杂。”
她耐心等着。
她放下酒杯，一口没喝，微微攥着眉头。
午后格外安静，于她，则有些黎明前夕的味道——她很清楚，这场笔仗打到现在，冯家必定也不会平静，这已不是冯少杉一个人能掌控的事了。
祁静和宋希文不争了，一起转过头来看她，“你怎么了？”
白色蒸汽在房间里飘着，她把门窗都打开，透气。
“没事。”她勉强笑一笑，见两人盯着自己的杯子，只得端起来一饮而尽。
洛筝在房间中央支起板子熨衣服，烫衣板是问张婶借的，她新近给张婶涨了两块钱工资，张婶做事自然更巴结了，想要什么只需洛筝张口，没有找不来的。这些琐事本也可以交给张婶做，只是洛筝最近不想出门，懒在家里又无聊，有点事做着容易打发时间，因此张婶更说她好。
“我真心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