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不行，传出去多难听，人家会笑话咱们梁家的，尤其会笑话你！”
一亭向母亲解释：“只是先领一个养着，雨桐还年轻，过两年说不定就有了。”
老太太请来知根知底的大夫，给一亭和雨桐分别做检查。问题出在雨桐身上——肾气衰虚，精血不足，胞脉失调，因此难以得嗣。
一亭眼见她一天天憔悴下去，心有不忍，便决定领个孩子，也好让雨桐安心。然而老太太不同意，坚持要梁家的亲骨肉。
老太太听了直哼气儿，都给她料着了。
生不出孩子，梁家着急，其实雨桐更急，烧香拜佛算命什么招数都试过了，依然没用。
大夫给配了药，嘱咐早中晚三顿都要喝。
到第二年快过去的时候，雨桐依然没有动静，老太太的边鼓敲得一道比一道急促，雨桐成天在家待着，风言风语很容易就传到耳朵里，她的神经也一天比一天脆弱。
一喝就是半年，雨桐的屋子里成天弥漫着一股中药味。
一亭踌蹰了一下，道：“那咱们去领养一个。”
药很苦，雨桐喝下去，心也跟着苦，每天这么喝着，除了苦味，再也品不出别的味儿来。
“万一真生不出来呢？”
可肚子还是不争气。
一亭笑道：“怎么会呢！你还这么年轻，不用着急。”
渐渐的，就有新的言语传到雨桐耳朵里，老太太说了，若果真生不了，就只能给一亭纳妾了。雨桐刚开始听到时，虽觉得刺耳，却也只是笑笑，料想一亭绝不愿意。她不知道老太太这是在给她做心理铺垫呢！
她问一亭：“如果我生不出来怎么办？”
没多久，雨桐去给老太太请安，这想法就直接从老太太嘴里说了出来，用的是商量的口吻，没逼雨桐。
如今她果然迟迟未见有孕，这事就成了雨桐的一块心病。
雨桐出得门来，身子却如掉进了冰窟，不难猜，老太太早就跟一亭提过，一亭没同意，于是她改变策略，转而来做儿媳的工作了。
雨桐小时候淘气去爬墙头，不慎摔下来过，在床上养了半个月方能下地。姨娘恐吓她说，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将来会跟姨娘一样生不出孩子。
老太太是梁家的主心骨，里里外外都由她拿主意，她想要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就是个时间早晚问题。
梁家一共就两个儿子，老大生的又都是女儿，延续香火的责任便全落在雨桐身上。结婚一年多，雨桐的肚子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也难怪老太太总是看她不顺眼了。
药还得接着喝。黑褐色的一碗，晃着颤巍巍的光晕，还没碰到嘴，那股令人憎恶的苦味已涌至喉咙口。
雨桐闹了个大红脸。
雨桐用力将碗往外推去，哐啷一声，药碗摔成几瓣，白色的碎片散在褐色的药汁之中，药汁在地上弥漫，张牙舞爪的。
一亭附在她耳边低声说：“她想抱孙子呢！”
小环扶崩溃的雨桐进寝室，她痛哭流涕，万念俱灰。
一亭勾起嘴角，笑得有点坏，雨桐心里忽然咯噔一下，明白过来。
一亭进门，小环正埋头打扫。
等一亭送走老太太又返回来，雨桐便问他：“老太太刚才说还差一件事，是指什么呢？”
“二少爷今天回来得真早！”又偷偷告诉他，“小姐在里面哭呢！”
她看看雨桐，没再说话，又是一声叹息，雨桐顿觉有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上，尽管她也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一亭吃惊，“她怎么了？”
大媳妇脾气倔，还都是在明里，不像雨桐，即便说她几句也没事，总不会跟你顶嘴。老太太心里盘算了一会儿，想想也有道理，就没坚持，叹口气道：“咱们梁家现在诸事顺意，我就只差着一个念想了。”
“老太太说了，要给您纳妾。”
一亭为嫂子着想，劝母亲道：“现在这样就挺好，回来了如果再闹点不愉快出来，您不高兴，嫂子也不高兴，何苦呢！况且她住在娘家，只要他们娘家人愿意，外人也说不着什么。娘如果想她们了，我让梅庵安排人去接她们回来住几天。”
“荒唐！”
“毕竟是咱们梁家的孩子，老住在外头不好，女孩们年纪大起来了，将来婚配还得咱们操心出力呢！”
一亭转入内室，雨桐早已哭倦，靠在床头有一声没一声抽搭着。一亭见了，钻心一样疼，他把雨桐搂进怀里，郑重其事地保证：“这都什么年代了！你放心，我不会再娶别人，没有孩子，就咱们两个过，一生一世在一起！”
长兄过世后，嫂子因与老太太不和睦，便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去住了，不过吃穿用度还是由梁家按规矩每月供给。嫂子在娘家一住就是两年，老太太便有些不乐意，她找一亭商量，看怎么能把她们接回来。
雨桐点点头，本该觉得欣慰，可不知为什么，眼泪水反而多了起来。
老太太找一亭是为两个孙女的事。
起秋风了，又一年即将走到头。
现在她明白自己怎么会始终对秀兰喜欢不起来了，她有时会妒忌秀兰。
雨桐站在屋檐下，看院子里的枯叶被风卷起，在空中起舞，努力想要远走高飞，却又一次次坠落在地，无论怎样努力，到头来总是徒然。
秀兰用浸湿的毛巾打上一点香皂，在一亭脸上轻轻涂抹，再蘸了清水擦洗，如此反复，墨迹才渐渐消退。她做得从从容容，一亭也很听话地由她摆布，雨桐站在旁边瞧着，如鲠在喉。若不是碍着老太太，她很想把毛巾从秀兰手上夺过来。
生命的无聊与空寂，在她眼前不断重复。
小环把水打来了，雨桐赶紧绞了毛巾给一亭擦，老太太默不作声看着，要等一亭脸上弄干净了才说话，雨桐备觉压力，可越是性急越擦不干净，秀兰终于看不过去，轻声吩咐小环，“你去拿块香皂来。”
雨桐忽然觉得害怕，她怕起了未来。她才二十一岁，可是未来的样子仿佛已画好在眼前，她的生活不可能再起什么变化，她不会成为一个母亲，连名义上的母亲都不可能做得成。她将和自己的母亲一样，一辈子锁在这样一座深宅大院里，可母亲至少还可以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而她自己呢？
老太太眼锋往桌上一扫，又望望雨桐，冷冷的，仿佛什么都明白，雨桐心里怦怦跳着，低下了头。
雨桐想起老太太暗沉沉的眼眸，心上便是一凛，随即安慰自己，她还有一亭。
“都多大个人了，还不小心！”
只是一亭从早到晚都在药堂里忙碌，她能与他相处的时间实在太短，即使心里闷了很多委屈，晚上面对一亭疲倦的面容，她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一亭说：“我自己不小心沾上的。”
这个阴郁的早晨，雨桐思绪翻飞，在院子里站了很久，却迟迟迈不出步子去——按规矩，她该去给老太太请安。
雨桐紧张不已，老太太不会当面骂她，但光那眼神就够她受的。
这些日子，大约一亭和老太太说过些什么，没人再逼着雨桐吃药，纳妾的事也不再提了，可雨桐依然惴惴不安，仿佛坐在一个火山口上，随时可能有什么爆发出来。从前那些单纯无暇的快乐，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老太太蹙眉，“你这脸怎么弄这么花？”
小环来提醒她，该去见老太太了。
一亭半边脸如常，半边脸上一片黑，一片红，黑的是墨，红的是他使劲擦出来的印子。
雨桐心怯，说：“今天不想去了，你帮我到老太太那儿回一声，就说……我身上不太舒服。”
“一亭呢？我找他说几句话。”
可即便赖掉了请安，她也依然轻松不起来，无心读书，无心写字，更不敢跨出院子。她躲得了今天，但明天呢？后天呢？
门口响起脚步声，雨桐以为是小环，忙忙地转身要去接水，谁知进来的是老太太，后面跟着秀兰。
正在窗下发呆，小环急匆匆跑来，“老太太来了，说要来看看小姐！”
“快别擦了，还是等水来洗吧。”
雨桐吓坏了，手忙脚乱跑进房间，在床上躺平，小环紧赶着给她身上遮好被子。
他撕了桌上的纸自己擦，只一按一抹，墨点子扩大成了墨团子，雨桐赶紧又把他手里的纸夺下。
“哪里不舒服？”老太太难得和颜悦色。
一亭连忙闪开，“沾上墨就再也洗不干净，这条手绢岂不废了？”
雨桐含混答道：“头晕。”背上还有汗。
雨桐忙喊小环去打盆水来，又等不及，抓起桌上的手绢要给一亭擦脸。
“这是体虚的征兆，回头让姚大夫给你开点药调理调理。”老太太慢条斯理说，“前些日子让你为难了，其实我那么做，也是为你着想。唉，当人家的媳妇难啊！你现在年轻，考虑得还不多，再过二十年呢！男人把你看腻了，会怨你的。”
“你怎么不躲呀？”
雨桐一动不敢动，只是垂着眼皮听。
“你真画呀？”
“与其让他到时候怨你，不如你现在忍一时，他该有的都给他办妥了，让他感激你一辈子……再难受的事，忍过去也就好了。”
两人同时惊愕。
老太太坐了会儿便走了，话都是点到为止，雨桐全明白。
雨桐心知他戏弄自己，便举起笔来要往他脸上画，谁知速度快了点，真就在他白白的脸颊上点了老大一个墨点子。
她觉得冷，便把自己整个儿埋进被子里。她知道老太太的话是对的——谁能保证男人的感情能一直不变呢？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一亭瞧着她那副娇憨的神情忍不住笑：“我为什么要看你呢，难道你比字还好看？”
正因为对，才更觉残酷。
雨桐撅起嘴，“明明你看我来着。”
如果一亭将来怨她，她是绝对承受不了的。
一亭否认，“我没看你，我看的是字。”
她痛苦不已，怎么办？怎么办？
“你看着我做什么？”
那天晚上，当一亭回房时，面对的是一个神色异样的雨桐，她脸色苍白，眼圈红肿。
雨桐手酸，便停下来，歪脑袋瞅瞅，一亭正呆呆盯着她出神。
一亭心知她又想多了，他曾多次给过雨桐保证，但显然她还是不放心，他在心里叹气，也觉得有些疲倦，哑声问：“你又怎么了？”
一亭坐在她身旁，什么也不干，托着腮，看她写，雨桐的字写得漂亮，那是从小被母亲逼着练出来的，练不好不许出屋子。
而雨桐一言不发，忽然对着他跪了下去。
一早就下起春雨。雨丝太轻，被风刮着，好像蚕丝般荡来荡去，一不小心就从窗外飘进来，落在雨桐正写字的宣纸上，一点湿漉漉的灰，迅速晕开，又止住，对雨桐并不构成妨碍。她写字总是很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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