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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色渐渐变暗,房间里悄声无息。也许是大家都累了的缘故,没人愿意再说话。七点多的时候,达人和虫虫陆续醒来。虫虫和大家打了声招呼就出去了,达人则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坐在茶几前刷起来网页。老佘看到有空出来的床铺,立马进屋倒头就睡。我从下午回来就靠在沙发上一动没动,疲惫也并没有缓解多少。达人背对着我,饶有兴趣的浏览着论坛的同城版块,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一清二楚。但他似乎并没有发觉我在偷看,继续挨个点开发言比较活跃的网友头像,前提当然都是妹子。认真的翻看她们每一个人的主页和相册,不时敲击键盘进行评论和留言。翻到其中一个,我突然觉得很是眼熟,起身拍了拍达人的肩膀说:“等等,倒回去。”

由于散场人数过多,出租车半天也没有打到,大家一行人乘坐公交车返回祖屋。安城的公交随时随地都是满员,你基本上不太可能坐到空位。六月初的天气正值夏天的起点,炎热开始逐渐渗透到你周围的每个角落,公交车厢也不例外。人贴人的情况下你几乎感觉不到冷气的存在。车厢里又闷又热,刚过两站我已经浑身湿透,明显能感觉到汗珠顺着小腿滑下,奇痒难耐。转脸看到老佘已经夹在乘客中睡着了,更为神奇的是老佘并没有抓住头上的扶手,却依旧站的很稳。回到祖屋,今天从早到晚大家已经折腾的够呛,都有些疲惫和困意,达人和虫虫各自先霸占一张床睡起了大觉。自从达人和虫虫搬来后,因为床铺不够用的原因,他们收拾了之前堆满杂物的另一间卧室。因此形成了我和老佘一居室,达人和虫虫一居室的格局。说到这里其实我们并没有虐待草狗,原因是这样的,草狗自从搬进来之后天天打游戏到凌晨四五点钟,精力特别旺盛。那时隔壁的卧室还没有收拾,一张床又挤不下三个人。于是老佘和草狗达成协议,希望他延长游戏时间到每天老佘上班后,这样两人就刚好叉开,草狗晚上活动白天睡觉,我们白天活动晚上睡觉。有限资源,合理分配。达人搬来后很是勤快的收拾了另一间卧室,在草狗沉迷电子游戏不能自拔的时候,虫虫也搬了进来并迅速抢占了剩下的半张床铺。我靠着沙发靠背,头部后仰。炎热的天气使我变得萎靡不振,房间里没有一丝风,空气中的余热继续笼罩着我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身上的汗珠不停的涌出来,浸湿衣衫。我抬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又沉重的放回原处。窗外的阳光逐渐泛红,向着西边落下。夏日的夕阳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洒在地板上迅速扩散。如同投入水池中石子泛起的涟漪,一层一层直到铺满地面。浑身的燥热被这动人的夕阳所折服,逐渐平静下来。我忽然想起,自从离开出租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小娟了。这个疑问让我陷入了深深的困惑,我本以为小娟应该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常伴与我,像恋人又像知己。每当我受困于平庸生活的时候,听我倾诉给我安慰。但这段时间她并没有再出现,是否意味着我的生活已经有了好转的迹象,不再需要小娟的陪伴。可她如果不在梦里,又会去了哪里。最近东奔西跑,被生活中的琐碎搞的焦头烂额。搬来祖屋后,独处的时间变少,无暇再想到关于孤独的命题。夏天的气氛越来越浓厚,就像一个盛大的节日将我裹挟其中,跟随着大家一起狂欢。有时我又会享受这种与朋友在一起的乐趣,而且是特别享受。无所顾忌的混在一起,毫无节制的沉溺于当下。

达人诧异的转过脸骂道:“变态,偷看别人上网。”

“咱也骂起来吧,好像挺美的。”草狗见状怂恿大家跟上球迷的节奏。后排的大叔听到了,拍了拍草狗的肩膀说:“年轻娃,你才刚上道。”有了前辈的肯定,大家也都放开了拘谨,扯着嗓子跟上了大家的节拍。中场休息时,有保安进场维护秩序,大家竖着中指把对裁判的愤怒转化到了保安身上,几轮下来骂的保安匆匆离场。下半场易地再战,在球迷骂声的鼓励下,安城迅速扳回一球,一比一平。随后的比赛只要对方球员拿球,球迷就指名道姓的骂。犯规判罚,球迷就指着裁判骂。自己球员拿球,球迷就指着对方主教练骂。之前在网上看到过关于安城主场的相关讨论,说这种漫骂已经逐渐演变成了一种足球文化。很多球迷选择来到现场看球,为的就是可以畅所欲“骂”,把平日生活中的不满与压抑通过这种途径宣泄出来,为自己减压。骂过之后,浑身舒畅。这次身临其境来到现场,对于这种足球文化的说法体会的更加深刻。一比一平之后,双方陷入了鏖战。时间越逼近终场结束,谁都不愿意再丢球,都在防守上投入了更多的精力。终场前八十分钟,安城在对方门前获得一次定位球机会,几名后防队员也都集体压上,想利用这次机会一蹴而就拿下比赛。主罚队员站在发球点做准备的时候,整个球场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屏气凝神。貌似已经做好了欢呼的准备。只见主罚球员一脚踢飞,对方门将抓住机会,迅速手抛球形成反击。对方前锋直面我方门将,单刀破门。二比一将比分反超。整个过程前后不过一分钟,首先反应过来的又是后排的大叔球迷,当即破口大骂:“没越位吗!边裁边裁,你妈坐台。贼。”接着愤然转身离去。伴随着丢球,看台上嘘声四起,主教练下课的声音此起彼伏,骂声达到了一场中的最高潮。很多球迷都从座位上站起来,身体前倾指着教练席,连续喷出脏字。这种畅快感在我自己体验后,也拍手称快。一边骂我心里一边在想,球星李易会不会也偷偷跑来现场,感受球迷对他的支持。这种感觉应该比他上场踢球还要痛快。比赛最后几分钟,安城球员在场上基本已经失去了斗志,再加上球迷纷纷提前离场,球员的自信心备受打击,在挨打的状态下结束了整场比赛。一场球看下来,可能是情绪过于激动的原因,我们每个人都疲惫不堪。唯独草狗还站在前排不愿离去,用已经喊哑的嗓子发出微弱的骂声,直到老佘走过去拉着他说:“比赛已经结束了醒醒。”

“你认识这妹子?”我指给达人。

达人指挥草狗把布铺开,按照尺寸裁剪了一下。然后提起毛笔,泼墨挥毫。依次写下:“无李易,不安城。”六个字忽大忽小,忽上忽下。老佘形容说:“为了表达对主教练禁赛李易的不平,达人下笔的时候很是气愤,气的手一直在发抖。”横幅制作完成后,距离开赛不到十五分钟。大伙一行人匆匆收拾东西,打车前往省体育场。安城的球市向来还算不错,每场几乎都有一半以上的上座率。今天对阵联赛领头羊,安城想要赢球已是不易,再加上头号球星李易的缺阵,实在是一场硬仗。落座后,达人安排大家把横幅挂在看台前排的栏杆上。一声哨响,比赛开始。下午三点的太阳还很强烈,球迷们大多都集中在看台阴凉的一侧,我们也不例外。整个上半场比赛略显沉闷,临近结束时,对手率先破门。这一球立刻点燃了安城球迷的愤怒,看台上开始飙起各种脏话,饮料瓶横飞。坐在我们后排的一名中年大叔,从开场就骂个不停,无论球场上是谁的优势。

“这个Kya?我们附属医院的护士。”

“嘻嘻。”草狗用标志性的一笑结束了对话。

“你很熟?”

“因为买布是我掏的钱。”

“一般吧,偶尔聊过天。”达人说。

“你咋不买?”

“哦,前段时间就是下大雪的那天,我和她聊过几句。还以为和你一样是哪个变态喜欢用别人的照片当头像。”

“那你怎么不买两瓶汽水呢?”老佘质问草狗。

“滚,我现在头像是我自己好不。”

“天气又热,口干舌燥,嗓子也哑了。”草狗从进屋就开始不停的抱怨。

我掏出手机,翻看着自己的消息提醒。想再确认一下是不是同一个人,居然看到Kya好友通过的消息。顺手点开主页,背景图是Kya拿着单反的照片,看来是个爱好摄影的女生。相册里有很多她自己的摄影作品,除了自拍街拍还有很多她旅行的照片。我点开最近更新的相册,出乎意料的看到,她居然刚刚更新了下午安城队比赛的现场照片。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其中有几张照片,赫然出现了我们支持李易的横幅。这年头看球的女生本来就不多,知道李易的就更少了。当然人家可能只是为了构图的需要,凑巧拍到了我们的横幅,但这并不妨碍我觉得她是个有趣的人。

“从城西跑到城东,两条腿都没知觉了。”

“你为什么偷拍我们!”我发了条信息给Kya。当然意思并不是真的说她偷拍我们,只不过是一种自认为幽默的表达方式,我觉得她能明白。

“太不容易了,这年头哪还有人卖布。”

吃过晚饭后,我躺在沙发上继续无聊的摆弄着手机,还专门请教达人,哪些版块的妹子比较活跃,也把我拉进去。让我惊讶的是,但凡长的好看的妹子,个人主页的留言板总会出现达人的身影。这样巨大的工作量我实在不知道他是怎样完成的。

周末一早快递就送来了下午开场的球票。赛前有消息传出,安城球队头号球星李易惨遭主教练禁赛,据说是因为更衣室矛盾。为了表示对李易的声援,老佘提议我们制作一条横幅带进场悬挂。可问题来了,横幅一般要提前几天订购,需要有制作周期。现在距离下午的比赛只剩几个小时,显然是来不及。鉴于此情况达人建议我们自行制作,需要的材料是一块数米的长布和一支毛笔。大家分头行动,老佘和草狗一组被分配去购买布匹,我和虫虫则是购买毛笔,达人负责制作。在祖屋住下的这段时间,因为每天都要在附近吃饭,所以周围的情况基本已经摸清了,黑蛋麻辣烫隔壁两间就有一家文具店。购买毛笔的任务我和虫虫在十分钟之内就轻松搞定,接下来漫长的两个钟头的时间里,我们都在等待老佘和草狗归来。比赛是下午三点开球,眼看着还有半小时的时候,老佘和草狗不紧不慢的回到祖屋,手里提着一大卷黄色的布匹。

“你每天花多长时间刷帖子啊?”我问达人。

日子缓缓向前流动,有时候像静止的湖面,察觉不到它的存在。草狗搬来一周后,达人和虫虫陆续卷着铺盖也来到祖屋。夏日乌托邦开始变得热闹起来。为了庆祝老佘顺利入职,我们决定进行一次集体活动,活动的内容是周末一起去省体看足球联赛,支持本土球队。群里的这些高中同学基本上都是球迷,国内国外的联赛杯赛平时都很关注。恰逢今年又是世界杯年,所以足球的气氛更为浓厚。达人提前两天在网上为大家订购了球票,订票之前特意当着大家的面问草狗要钱:“裤子换了现在找出来,手机没电现在等你充。”可能草狗从来没想到过这两个毫无破绽的借口会同时失效,一时不知所措。只能费劲的掏了半天口袋把球票的钱补给了达人。

“要你管。”

“没擦。”草狗看了看墙角的落地扇,继续低头打游戏。

“只要长的差不多的妹子,我点进去肯定有你。你看。”我又随手点开一个漂亮妹子的主页,果不其然达人的头像稳稳的出现在留言板。

“不了,天气太热了。你怎么不开风扇。”

“滚蛋,平时又没什么事情。有啥奇怪的。”达人翻白眼的功夫是一绝,显示出对我的不屑。

“就说呢,你出去我咋可能不知道。那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饭?”

“我这是请教你,能给我教教不。”我态度依旧谦和。

“没有啊,就在门口接了个电话。”我随口回答。

“教啥?”

吃完饭返回祖屋,草狗依然目不转睛的盯着屏幕。看到我回来,满脸疑惑的问:“你刚出去了?”

“就是怎样搜索美女和留言啊。”

“你可真聪明。”我说,显然草狗并没有听出我讽刺他的意思,开开心心的坐在电脑前玩起了游戏。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没有叫草狗,因为他经常吃饭不带钱。借口一直是假装摸下口袋然后说:诶呀!今天换裤子忘带钱包了。从来都是如此。后来有了移动支付,借口又及时变成手机没电了,下次一定充。抛开草狗,我独自一人走过闹市繁华的商业街,穿过地下通道,来到街对面的小巷里。相比市中心商业街的很多店铺,这里会便宜一些。并且有很多本地小吃,口味丰富。我这个人天生不喜欢热闹,人一多我就浑身不自在。眼下却偏偏住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段,市中心除了各种大型商场,还有一远一近两座明代留下来的钟鼓楼,成为了这个城市最重要的旅游景点之一。节假日时总有旅游大巴一车又一车的拉来全国各地的游客,使得本来就拥挤不堪的市中心乱成了一锅粥。挑了一家面馆坐下,一边等待上餐,一边想着最近发生的事情。短短一个多月连续搬了两次家,说是搬“家”,其实就是两袋行李搬来搬去,有种漂泊无处的感觉。但转念一想,也不可能要求刚毕业的年轻人就自己买套房子来住,那未免更不现实。这样看来我还有很大的奋斗空间,只是不知道从何奋斗起而已。此时服务员端着面上桌,热气腾腾。我用筷子不断挑起面条,不停的搅拌,好让热量散的快一些。五月底的气候早晚偶尔还会有丝丝凉意,我一直穿着件薄外套在身上,因为换季总感冒的原因,让我特别注意。中午的温度则到达一天中最高的时段,显然这家面馆还没有意识到夏天的来临,空调仍没有开放。整个面馆像一个不大不小的蒸笼,加热着每位顾客。我边吃边流汗,直到感觉背后的衣服被汗水浸湿,贴在背上。招呼服务员要了瓶冰镇汽水,一口气喝下半瓶,整个人从嗓子眼凉到了肚里。脱掉外套继续吃面。浓烈的阳光从店面的入口处照射进来,我眯着眼看过去,可以看到空中缓缓上升的热气流,如氤氲一般笼罩着一切。我用桌上的餐巾纸擦了擦额头和脖子上的汗,回想起这不就是前段时间让我心心念念的夏天吗?本想着它会在一个隆重的日子,在我做好了全部身心准备的时候,恰如其分的光临我的生活,使我信心满满的对生活再次重燃希望。可到头来却又像无数次不经意一样,在我狼狈不堪或者某个毫无意义的节点突然到来,毫无美好的感觉。

“神经病,有时间就行。”

“怎么样,我安排的不错吧。这样我们就有两台电脑可以用了,一人坐一边。”

说到有时间,达人确实没有说谎。从年初选择考研,到前段时间被录取。达人可以算我们高中同学里最轻松的一个,没有任何就业压力,现在天天上网打游戏,等着通知书就行。让我们一众人很是羡慕。可是据我对他的了解,达人以前不是一个喜欢整天上网撩拨妹子的人。这件事我也私下请教过老佘,老佘是我们圈子里小道消息最多的人,也可能是深得大家的信任,总会有意无意间把自己的烦恼倾诉给他。这次老佘的分析是,达人大学时期谈过一个比他大好几岁的女朋友,结果人家因为他无趣而与他分手。分手的时候那姐姐说:你吧,就像是军大衣,太踏实。可人总不能一年四季都穿吧?言外之意就是达人没什么生活情趣,和他在一起丝毫感受不到乐趣与惊喜。估计这次分手对达人的打击很大,毕竟全心付出却换来这样一番说辞。在失恋的痛苦与挣扎中,达人可能在婚恋观上发生了一些转变,从此认为好男人不招待见,兴许变成草狗那样,爱的人可能会多一些。男人不坏女人不爱的观点逐渐在达人心里占据了上风,从而在行为方式上发生了变化。我后来把这番分析讲给达人听,本以为他会像平时一样说我无聊或者让我滚蛋,但没想到达人咬牙切齿的说:“军大衣,老子才不当!”那种恨之入骨的语气我至今记忆犹新,也从那时起情场又多了一个浪子。并且为了表示决心,达人把自己的网名改成了“逍遥之浪子”,听起来有种游戏人间终不回头的感觉。

只见草狗朝墙角的折叠桌走去,之前老佘的电脑放在那唯一的桌子上。草狗迅速把老佘的主机从桌上移到地上,然后将自己的显示器和老佘的显示器背靠背贴紧放好,再把自己的主机也靠墙放在地上,摆好键盘鼠标。很有成就感的指给我看。

那天凌晨,我起床上厕所。漆黑的客厅里看到草狗带着耳机目不转睛的盯着屏幕,手放在不该放的地方。我走过去拍了下草狗的肩膀,吓了他一跳。接着转身回房间继续睡觉。第二天一早,我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有气无力的从床上爬起来,来到客厅看到草狗正蹲在椅子上看漫画。

“你看这房间还有什么地方能放?”我反问他。

“把你昨晚看的那部给我传一下呗。”我说。

“你说我电脑应该放哪儿?”草狗抱着自己的显示器环顾四周。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梦游了吧。”草狗咧着嘴嘻嘻一笑。

“你咋说的这么难听的,别这样。”没等我说完,草狗就打断了我。如果你觉得草狗为了女朋友经常不乏劳累,跨越南北是一个用情至深的男人,其实也没错。但凡事外人永远只能看到片面,只有相对亲近的人才会知道实情。而实情就是,大学四个寒暑假,还有数不清的大节小节加起来,草狗一共去了福建几十次,交出的答卷是女朋友打胎三次,其中有一次因为经济状况窘迫,在群里问大家每人借钱,有些至今未还。这样说来用情至深是不是瞬间变得一文不值,甚至让人忍不住唾弃。我们时常会在聚会的时候质问草狗为什么不带套的问题,得到的回答是他一脸笑嘻嘻的表情说道不爽啊。然后我又会告诉你,草狗为了每次去福建爽一回,就连过年的时候也不呆在家里,而是坐将近二十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去福建找女友,有时候为了省钱,可能是开房的费用,而一天一夜不吃东西。等到了福建下车的时候由于贫血而原地眩晕。草狗是一个头脑简单的人,尤其在下体充血的时候,他自己都不会意识到在伤害别人。对于这个问题我后来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不只是草狗,其他人可能也会在不经意间伤害别人却不自知。起码我就是这样。

“少装蒜。一会你睡了,我直接在你电脑上看。”

“哦,那你记得带……”

洗漱完毕,我打开老佘的电脑,开始了漫长的一天。早晨的阳光刚刚露头,仿佛是一天炎热的导火线,慢慢的引燃直至爆炸。茶几的电水壶里没有一滴水,大概是草狗昨晚喝完懒得再接,我口干舌燥,嗓子干涩发痒。

“别乱讲,我很想她的,过段时间还要去看她呢。”草狗说去看他女朋友这确实是真事。大学四年,每逢节假日我们聚会的时候,都少有见到草狗的身影,因为他不是在福建的床上就是再去福建的路上。

“你能不能每次把水喝完,记得烧点。几次了,大爷是不?”我有点不高兴。

“那你这下解放了。”我说。

“忘了么,脑子不好谅解一下。”草狗见我认真了,连忙起身去烧水。

“她说家里有熟人要考公务员。”

“脑子不好就少看点那种电影,网上都说看多了伤脑子。”

“为啥不在这儿找?”

“那你还问我要。”

“房租我们都交不起,她就回福建老家找工作去了。”

“我比你脑子好使多了,损伤一点无妨。”

“你不是和你女朋友住在一起吗?”我一边抬电脑一边问。

烧完水,草狗坐在电脑前眼皮打转,不一会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兴致索然的翻看着网页,机械的点击鼠标。时间就这样毫无意义的流逝,在这个炎热的夏日早晨,我呆滞的盯着电脑屏幕,脑子却在别的地方。我想到了小娟,想到了我的大学和初恋,想到了我那本没有名字的杂志书,想到了我和父亲的关系,以及我那不可预知的未来。每一条对我来说,都足够我思考整天的时间,但却永远得不出答案。我很奇怪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的事情,我用尽了全力想要去解决,到头来发现我的全力根本找不到使用的地方,这些事情还是一件件的摆在那里。我无法碰触,又无法远离。这时“嗒”的一声,屏幕下方弹出信息提示,我点开看到了Kya的回复,“妹妹从来都是光明正大,怎么能是偷拍呢!”

望着老佘离开的背影,草狗自言自语的说:“这么快就找到了工作,真羡慕啊!”接着朝我看了看,示意帮他搬东西。

“这么快就叫上哥哥了吗!”我回了一条。

“我要去上班了,自己没长手吗?”老佘推开草狗,急急忙忙的去宾馆报道打扫房间去了。

“哈哈哈!那你答应吗!”Kya很快回复。

“嘻嘻,我刚想敲门,你就开了呀。”草狗接着说:“帮我搬一下东西,还有我的电脑,太沉了。”

“那你先说还记得下雪的那一夜吗!”

“你咋不敲门呢?吓了我一跳。”老佘抱怨道。

“妹妹我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吗!”

第二天清晨,我被老佘上班收拾东西的声音吵醒。艰难的从床上爬起来,拖着沉重的身子从卧室走到客厅的沙发旁,又倒了下去。接着突然听到老佘惊呼一声:“我去!”把我从回笼觉中惊醒,顺着声音看过去,草狗提着行李出现在门口。

“那就好!你这个妹妹我认下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和Kya的聊天都要加上许多的感叹号,可能是被她带偏了,又或者是为了表示开心的样子。

晚上老佘推醒我,我才发觉下午在沙发上昏睡了过去。他让我看看群里的聊天记录,大概有几十页,核心内容是大家在学校的宿舍都开始赶人,眼下正处在四处找房子的关键时刻,我在群里发了那张照片后,大家都关心我住哪里,看起来房间也挺宽敞,但之后我就睡着了。老佘这个人比较心软,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在群里告诉大家其实这房子是他家的祖屋,不但宽敞而且还有三层。这下群里瞬间炸开了锅,达人说你有这种高级豪宅怎么不早说,不够意思。并且顺带谴责我隐瞒豪宅,独自享用。虫虫说眼下正发愁找房子,可不可以先借住一段时间。草狗就说了三个字,明天到。

“你说认就认吗!你之前不是还叫我大哥吗!你忘了!”

我就这么躺在沙发上,盯着落地扇的影子,忽明忽暗。强烈的阳光一会被云层遮盖,一会又直晃我的眼睛。我拿出手机对着窗外拍了张照片发在群里,几分钟之后就有人问这是哪里,看起来挺不错。我在群里脱口而出:夏日乌托邦。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一下想到这个名字,我更不知道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名字几乎承载了我所有的喜怒哀乐,好似一段冒险又似一场梦。

“我那是谨防上当受骗!现在网上骗子很多的好不!”

“有点,改天我擦擦上面的灰再开吧。”

“哈哈哈哈哈!你可真会说!那我是骗子吗!”Kya问。

“不知道,你很热吗?”老佘聚精会神的打游戏,隔了几秒才回答。

“验明正身后再说吧!”

“这风扇还能用吗?”我问。

“哈哈哈!你真是个神经病!”Kya的回复总带有很多的“哈哈”,如果不是她惯有的聊天习惯,那她就一定是个爱笑的女生。

下午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培训班要增加一个新的科目,需要再交纳一部分学费。至于这个科目是关于什么的,我编了半天自己都编不下去,我爸却二话没说就把钱打了过来,让我内心有愧。但更让我有愧的是刚刚喝汽水明明说好是我请客,可掏钱的却又是老佘。打完电话,我躺在沙发上无所事事,翻看手机。老佘在电脑前打游戏。还有几天就六月份了,今年是世界杯年,我用手机查阅了相关消息,6月11日开幕。我问老佘世界杯马上就开始了,都是凌晨的球。你这班上的也太不巧,看完球第二天还不能睡觉,又得上班。几秒钟后又传来了老佘的叹气:“哎!就是这么惨!”下午的阳光透过客厅的两扇窗户直射进来,照着空旷的客厅明晃晃的,落地扇的影子随着光线的移动,逐渐拉长。

“哈哈哈哈哈!我才不是呢!”

“这米饭真他妈的咸,走我们喝汽水去。”我起身示意老佘离开。

“你这是在学我说话吗!”我的模仿被看了出来。

“别提了,哎!”又是一声叹气。

后来的话题,我们一直从一个月前的雪夜聊到了昨天的球赛,仿佛像是熟识了许久的朋友。互联网上的相识相比现实中,少了开始的尴尬,多了几分无话不说。这种并不即兴的对话,给了大家思考的时间和余地。放下了陌生人的防备,让对话变的单纯简单。聊天中得知,Kya确实在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上班,平时喜欢摄影、烘培。偶尔会和朋友去现场看球,多半时候也是为了减压。因为经常分享自己的摄影作品,在论坛的分版块里也算是个红人。聊天中我告诉她,昨天球赛我和朋友也在现场,她照片中拍到的横幅就是我们做的,这令Kya惊讶不已。她说当时就很奇怪,怎么会有人做这么土的横幅,尽然还明目张胆的挂出来。我就问她,哪里土了?

“这不是扯淡吗,这种工作还用欠人情?你自己去找人家也一样要你。”我愤愤不平,觉得老佘的这个亲戚简直不是人。

Kya说:“不知道!就是说不出来的土气!”

“大哥,我大学三年,已经毕业一年了。这次还是我爸欠人家一个人情,才介绍的这份工作。我要不去,我爸脸上也挂不住。”老佘很是为难。

我哈哈大笑,说:“没错!我自己也是这样觉得!”

“……那你不去不就完了吗?”

……

“一开始给我说去当领班经理,然后让我拿着简历去面试。去了之后,公司说现在领班排满了,但是打扫房间的很缺人。我说那算了。结果回家又看到他,他说情况已经了解了,让我先入职进去,他已经和领导打好招呼,一个月之后就给我转岗升上去。我来之前还打过几次他的电话,一直没人接。”

聊天就在一来一回中,度过了大半天。直到我再抬头,把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开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剧烈的阳光已经西下,房间里残留着灼烧后留下的余味。夏日空气中特有的味道弥漫在周身,令人慵懒而松弛。草狗梦游般的突然站起来,走进卧室继续睡觉。达人则从另一间卧室走出来,说一句:“早!真他妈的热。”

“那不是挺好的,不过好像和你的专业不太对口。那地方没什么机床吧。”

“现在都半下午,不早了。”我说。

“五星级宾馆凯丽。”

“和哪个妹子聊天呢,这么开心?”达人问我。

“不知道,没听你提过。”

“我有吗?”

“确实有误解。我实在没想到他又找上门来害我一次。你知道我明天去上班的这个工作是干什么的?”

“笑得嘴都合不住了。”

我边吃边说:“那是好事啊,看来人家挺负责任的,你是不是对别人有什么误解。”

经过达人的提醒我才发觉,和Kya聊天居然能使我获得这么多的快乐,这是我从没意识到的。难怪达人每天都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哎!你就别提了。”老佘从那段时间开始,所有开口说话前必有一声叹气。“之前那个介绍我上技校的亲戚,前段时间又来我家了。看到我还没找到工作,就说当时承诺找工作的时候帮忙,就一定要兑现。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他。”

“一会去吃饭不,中午都没吃,饿的慌。”我问达人。

以上都是老佘之前断断续续讲给我们听的,接下来的事情更是令我哭笑不得。午饭时我和老佘穿过麻辣烫店,来到对面不远处的“红红酸菜炒米”吃饭。我问他你还没告诉我怎样找的工作,给我也指导指导。

“急啥,我先刷会论坛再说。”

搬到新的居所后,我惯性的认为我的生活也会随之焕然一新。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迫不及待的想要体验这全新的生活。老佘还躺在我旁边睡觉,看来是昨晚看片过于疲劳。我轻声关上卧室门,怕惊扰了他的春梦,应该是夏梦,夏天做的梦。洗漱完毕后,我靠在沙发上,清闲的享受着夏日早晨的阳光,清澈而透亮。偌大的客厅只有三件家具,一件是我现在坐着的八十年代的绒线沙发,扶手和靠背处还很讲究了铺着衬布。一件是沙发面前的木制茶几,茶几上摆着一套古典茶具。我拿起来看了看,表面有很厚的灰尘,揭开盖子内壁满是茶渍,显然是很久没人用过。再一件就是墙角处的老式折叠桌,十几年前倒是很常见,现在不多了。沙发对面靠窗的地方放着一台老旧的落地扇,不知道还能不能用。在这几件家具的衬托下,整个房间复古味十足,好像一下穿越回了小时候。今天是周末,偶尔能听到外边商业街的声响。我想着老佘的这个祖屋真的是地理位置绝佳,在市中心闹中取静。周末是人流量最大的时段,竟然也不觉得吵杂。说起老佘,从高中到现在已经认识了很多年,他这个人特别惨,生活中处处不顺。高中时我们一群人不是逃课打游戏,就是上课看小说,总之就是没人学习。可后来高考大家最差也都考上了三本,而老佘却在亲戚的蛊惑下,放弃了上三本的机会,去了一所技校。原因是这名亲戚自己在这所技校任职,告诉老佘的父母以后可以照应孩子,找工作也可以帮上忙。更惨的事情是,这名亲戚的孩子在来年的高考中成绩和老佘差不多,却毅然选择了一所在他口中,花费又多又学不到东西的三本。老佘后来打电话过去质问,那亲戚的回答是:“我儿子怎么能上技校?”这样的回答令老佘哑口无言。技校三年,老佘这个爱文艺的年轻人天天在车间与机床为伴,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度过了自己躁动不安的青春。大家偶尔一起聚会的时候,群里的其他朋友都聊着自己丰富多彩的大学生活,最不济也是天天窝在宿舍上网打游戏,而老佘一出口就是,今天的实习课一位工友同学因为操作机床失误,导致两根手指被夹断。要不就是另一位工友同学的头发被卷进机器,被撕起了几公分的头皮,听的我们头顶发麻。这已经不是躁动,而是血腥的青春。

那天下午达人一直刷到老佘下班,虫虫外出归来。我们才一起去外面的夜市吃烧烤。冰镇啤酒、闷热和没有草狗。再找不出这样完美的一个夏夜了。老板在店面门口支起了电视,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世界杯。我环顾四周,都是三五成群的好友围坐一桌,大口喝酒,畅所欲言。这样的场景总让我产生幻觉,以为一切不过是一场不断重复的梦境。这个梦深远而悠长,反复循环而不觉无聊。我灵魂出窍般的悬在半空,看着自己乐在其中。酒过三巡,灵魂出窍的感觉愈加明显,我来不及多想,被大家拉着灌下了更多的啤酒。老佘借着酒劲说自己看上了宾馆后勤部一个叫Lily的女生,但感觉有些高冷,不知道如何下手。达人说自己已经收到了研究生的录取通知书,这下终于可以放心等着开学了。虫虫神神秘秘的说了一些大家听不懂的话。总之那天晚上在酒精的作用下,大家都说了一些平日里看似古怪,半知半解的话。也许是我喝多了的缘故,后来发生的事一点也想不起来。脑海里最后的画面是摇摇晃晃的穿过祖屋的房门,接着便陷入了无边的黑暗。那晚的梦里空无一人,我独自坐在空荡的教室里,听着下课的铃声反复打响,心生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