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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摇头谢绝。

“天黑前你可能走不到下一个村子。”司机师傅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向我递来。

“要去哪?我搭你一程。”师傅的声音沙哑有力。

简单的用过午餐之后,大家继续上路。这时有点点雪片飘落下来,车窗上形成了一层厚厚的雾气。我用手指轻轻拂出一片空白,通过它看出去。大巴随着山路时起时伏,像是一段漫长的旅途。我们总是爱将人生比作旅途,酸甜苦乐,冷暖自知。也许是因为下起雪的缘故,司机师傅把车内的空调开的火热,不多时候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伴随着轻微的燥热,我沉沉睡去。睡梦中大巴飞驰,向着山谷深处不断行驶。青山环绕,不知何处是尽头。惯性剧烈的刹车将我惊醒,回看窗外,已来到了青山岭景区的停车场。揉了揉眼睛,跟随别的乘客依次下车。景区的扩音喇叭播放着游客须知和景区的宣传广告,年久失修发出尖锐的杂音,刺得我一度耳鸣。景区售票处排有长队,多半是遍及全国的中老年旅行团。雪还在下,不急不缓。离开大巴的空调,身体仅剩的余温迅速散去,冷的我不断搓手哈气。我茫然的站在原地,环顾自周。直到后面有新的大巴进站,轰鸣的汽笛声提醒我挡住了它的去路。再往前走便离开了国道,进入了青山岭还未开发的地区。我缩着脖子,厌烦的离开身后喧闹的人群,沿着分叉的路口,继续向山谷中行进。寒风呼啸,山里的气温远比我想象中要低得多。很快就刺穿了我单薄的衣物,使我浑身上下曝露在严寒里。道路上的积雪逐渐增多,我放缓了脚步,避免滑到。步行数十分钟后,再回头看来时的路。没有脚印,亦无退路。仿佛误闯了无人问津的世外桃源,空洞而静谧。展现在眼前的是微微泛白的山岭,空无一物的道路和成片交织的密林。还有某种无法看到,但时刻存在于这群山中,令我觉得心意相通的东西。它会通过寒风吹过的枝桠,空谷中鸟兽鸣泣的回音,或是雪片飘落的声响与我交谈。这并不是言语的交谈,更像是空明的启示。生活总行色匆匆,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停来下看看周围的一切。如果我们不能洞悉生活的本来面目,那平日里草率的随波逐流是否还有意义。气温越来越低,通过行走产生的热量,也难以维系寒冷的侵袭。脖子与脚踝成了致命的弱点,不断会有冷风钻进来,裹也裹不住。我不知道往前走会有什么,或者我会不会就此消失在山中,如同那些不知身在何处的隐士一般。此时身后响起了汽笛声,转身看去,一辆被雪覆盖的卡车缓慢向我靠近,在我身前不远的地方停下来。当我低头经过时,司机打开车门招呼我上车。

“不好说,就是想找点什么东西。”我应声道。

深冬的日子就像复印机里出来的纸张,每天都别无它样。不下雪的时候,所有的事物如静止一般,令人窒息。就像你再怎么用力,也无法对眼前的一切造成哪怕一丝一毫的影响。整个天空如同巨大的玻璃罩一般,将所有的不安分统统收入其中,融化消解。前往青山岭的长途车发动的一刹那,一种解脱感油然而生。整个拘束的身体缓慢放松下来,这种感受已许久未有。大巴一路飞速穿行在城市的楼宇之间,如一只灵巧逃脱猎人的兔子,躲避之时不忘回头戏谑猎人的无能。不久我们的大巴就驶出了城市,周围的景物逐渐被置换为崇山与峭壁。随着车窗外不断变幻的形状,令我痴迷。很早之前就听说过,在这些山中的某处角落,住有一些仙风道骨之人,平时会被很多人当做笑话来听,但我一直愿意相信。因为在如此自然造物面前,人们显得异常渺小,肯定会有我们不曾想到或者难以理解的事物存在。也许这就叫做敬畏,不论神明或者自然。虽然是冬日,但满山的青翠依然不曾减少。这些不知名的树木好似得到了某种神灵的庇护,苍劲挺拔。同时又令我觉得悲哀的是,我居然连它们一株的名字也叫不出来。大巴车绕着山路曲折迂回而上,时快时慢。车上的人们大都闭目养神或酣然睡去。天地之间不再有喧闹的吵杂声,仿佛任何细小的声音都会被放大,长久回荡在这峻岭之间。这些顽石一座接连一座,仿佛天地初开之时便在这里,生生不息。我想它们应该比人类见证过更多的沧桑变化,而自身却未曾有变,如此说来必有一颗安稳之心。恍然之间路程已经过半,大巴在中途的休息站停靠。睡眼迷离的人们纷纷下车直奔洗手间。偶有两两三三之人以这没有尽头的石山为景,拍照留念。仿佛这次拜访已是一生的绝唱。山中空气清新,休息站只有几多匆匆过客。不时有冷风掠过,吹醒有些困意的我。靠在路沿的栏杆上,我抬头仰望这些巍峨的山岭,总觉得它们是有灵性的,想要告诉我些什么,但又苦于无法开口。偶尔我仿佛又会听到空谷之间传来一些不知名的声响,细听之时却又无法捕捉到更多。也许它们想说的从来都没有改变,只是我平日听了太多的杂音,而被自己的耳朵所遮蔽,难以听到这些天籁之音。

令我觉得惊讶的是,司机师傅并没有露出疑惑的表情。而是深吸了一口夹在指尖的烟屁股,然后扔出了窗外。随后陆续的交谈中,师傅告诉我他是当地村民,经常往返于自家与景区之间,运送村民种植的农副产品。之后他还说了一些平日里琐碎的事情,我都没有听进去。只是一边点头应和,一边若有所思。

我不知道为何突然迸出一句要离开的话,也许是现在的生活不太满意。当然这只是通常的解释。问题是到底不满意在哪里,我却根本答不上来。悲观与无力的情绪每天缠绕着我,将我一步步推向绝望的边缘。我总是很想看看彻底的绝望之后还会有些什么,可它却像一个无底的深渊,吸引我不断的下坠,但永远不得到达。如果要离开,我又要去哪里。我想这应该只是年轻人的一时冲动,就如梦想之类的东西。奇怪的是我并没有那种热血上头的感受,相反只是异常冷静,似乎有某种启示。像生命中的某个时刻,你不再是自己。上天会通过你自己送你一些未知的东西,你要尝试去打开它,这样变化才有可能发生。

“景区那片之前有个百年神庙,我小时候经常有道士来做法会。”司机师傅继续着他的讲述。“那时候穷,大家都很相信这个。再说这也是村里一直留下来的传统。逢年过节,村里的人都会步行数十公里,去那里参加法会。烧香拜佛,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能够有个好收成。后来方圆几十里的乡民,凡是家里有个婚丧嫁娶,都会养成习惯去庙里提前拜一拜,仿佛拜过后才会心安理得,所以香火一度非常旺盛。那个庙叫做云仙庙,牌匾是用古体字写的,我到了很大才看的懂。”

“恩,那个。我想离开一段时间。”我猜我刚说了第一个字之后,电话就挂断了。忙音穿过听筒,从我的耳朵侵入大脑,不断回放。像是这通电话从来都无人应答。我盯着手机屏幕发呆,直到它逐渐变暗,快要熄屏时我再次点亮它。时间是12月下旬的某一天,还有一周就要新年了。

“后来呢?”师傅讲到这里,我来了兴趣。

“那就好,我这还有事,刚开的局。下次闲了再约。”从声音听起来,大索好像恢复的很快。每次天亮之后,他都会再次精神饱满。

“后来政府规划要开发旅游,然后开始修建景区。景区越修越大,游客慢慢多了起来。很多游客都是自驾游,所以停车位就紧张了。景区和政府沟通之后,决定要拆了云仙庙扩建停车场。开始一些周边的村民还在合理的范围内与乡政府有过交涉,但后来景区越办越好,村民的生活收入有了大幅度的提高,再过了几年也就没人提这个事了。”

“还活着。”

“挺可惜的,要是还在的话,我真想去看看。”

“没事吧,一切都OK?”

“现在大家都忙着种植景区需要的日常食材,没人有闲工夫再想这些神鬼的事情。”

那晚我和大索喝到了最后一桌,老板直呼没有酒之后才离开,谁搀扶谁已经全然忘记。我唯一的记忆停留在眼前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模糊起来。那一刻世界仿佛变得柔和了许多,不再是有棱有角。直到第二天下午,我口干舌燥的爬起身来,不断摸索着身边有什么东西可以解渴。桌上半杯的隔夜凉水使我如获至宝,整口灌下后,我听到了它在我身体中流动的声音。窗外的天空灰的几近白纸上的素描,萧肃而单调。冬日特有的安静灌注在每一件事物之上,使得它们看上去都辽阔遥远。我用力的敲了几下额头,想努力驱散宿醉留下的不适感。才发现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纠缠在一起,相互拉扯。犹如抽筋般疼痛。出租屋里很暗,沉寂在一片静默中。我已经想不起是怎样回到房子里,但这似乎并不重要。我靠着床头,在逐渐变暗的房间里,审视着窗外。除了灰色,什么也看不到。对面居民楼里陆续有几盏灯光亮起,提醒着我一天又快要结束。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是大索。

“你不觉得这山有灵性吗?”我突然这样问到。再之后我与司机师傅之间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直到卡车缓缓驶进村子。天色已暗,道路上的积雪越来越厚,司机师傅开的很慢。毕竟大雪封山的时候,安全最重要。

看着大索被灯光遮住的脸,我小声说道:“其实你不用担心。我一直认为无论经过多久,无论你会变成何种人。但我始终相信,放在一生的长度里来看,每个人最终都会回到自己内心最渴望的样子。即便是暂时的隐藏和遗忘,终有一天也会清醒。”虽然我口中这么说,但其实心里总还有迟疑,大概用不了多久,我也会变成大索口中那些整日只关心如何赚钱如何消费,遗忘掉幼稚时光的人。这似乎是一种预见,对每个人的预见。我不知道即将毕业的我能不能顺利的找到工作,变成父母,甚至是主流价值观中踏上正轨的人。然后沿着正确的人生轨道,努力奋斗在有生之年成为被定义的成功人士。这些问题在我这个年纪好像总也无法回答。因为如果这些是人生的必经之路,那为什么我会对它们有所保留,甚至是怀疑。起码在我看来最应该支持和赞同这种价值观的大索,刚刚却说出了令我震惊的一番话。而如果这一切应该可以有不同的选择,我会理直气壮的拒绝别人对我的安排。但问题是我只知道不想做什么,而不知道想做什么。这成了我最大的软肋。

师傅一家五口人住在农村自盖的二层小楼里,在城里叫别墅。房间很大很宽敞。师傅说:“要不今晚就先在我家住下吧,天已经不早了”,我沉默的点点头。师傅的妻子早已经准备好了晚饭,等着下工的丈夫共享这一天中安静而舒心的时刻。圆形饭桌,一家人加我围坐起来。可能是村里没有暖气的缘故,每道饭菜都热气腾腾,看起来喷香无比。师傅最大的孩子似乎已经上了初中,另两个还有些小,吵吵闹闹的互相玩耍。被师傅瞪了一眼之后,安静了许多。我低着头扒饭,可能是在外一天有些劳顿,并没有什么力气讲话,只是偶尔应和师傅一声。大概是看我兴趣不高,师傅就和妻子聊起了家常,孩子最近的学习成绩之类的话题,我更觉得那些东西离我遥不可及。为了避免尴尬,我继续低头吃饭,却发现碗已经空了。师傅的妻子刚好看到了这一幕,轻声笑了出来,很好的缓解了陌生的气氛。

我非常惊讶于大索能够讲出这样一个故事。因为我觉得像大索这样在社会上混迹这么多年的人,应该早就习惯于这样的人际交流,甚至某种程度上我认为他早都变成了他口中那种具有社会属性的人。可我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么多年来大索居然还保留着一份纯真,在浮躁嘈杂的社会里实属不易。当我正要安慰他时,大索接着说:“你有没有发现有一种人,他们很特别。青春似乎在他们身上留下过多的痕迹,或者说他们自己总是刻意抵制一些成人世界既有的规则。绝大部分人很轻易的就可以融入社会,把自己轻易的变成社会需要的模样。而有些人不管过去过久,依然是他本来的样子。”我想大索的这番倾诉,很大程度上可能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他的烦恼。区别在于问题有可能解决,而烦恼只能独吞。

饭后妻子去做家务,孩子们都回到了各自的房间,大概还有作业要做。饭桌上只剩下我和师傅两人。我想了半天也没有找出话题,正当犹豫之际,师傅起身转进卧室,手里提着一大瓶喝的又坐了下来。指了指说:“自己家酿的米酒,来两口?”

听到大索这样说时,正好有寒风钻进我的后背,于是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大索示意我不要害怕,然后说:“有件事情我一直不解?”,我问什么事。大索说:“前几天我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这家伙和我是发小,一个院子从小玩到大。中学时候就整天和我逃课打游戏,关系就和我跟你这么好。结婚那天仪式什么的都办完了,晚上同学们坐在一起喝酒聊天。”我说又喝酒?大索继续说:“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聊天的时候,我提起以前和他一起玩的很多事情,他都反应冷淡,有些甚至说不记得。他从小就爱画画,我说中学那会,我就特别羡慕他有理想,知道自己长大后要变成画家,我还特地从家里偷了几块钱出来,买了本油画册送给他。当时他感动的一塌糊涂。这么重要的恩情我觉得他一定不会忘记,可结婚那天当我再次提起时,他好像全然忘记似得敷衍了我几句。接着就继续和身边的人聊起了今年准备买车的事情。后来他们还提到了很多股票投资、房产、国家政策等等这些我根本就不感兴趣的事。我中途就离开了,走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和我说一句再见。”

“没问题。”对于我这样一个几乎不太喝酒的人,居然答应的如此之快。顿时我突然预感到短短几天之内,我将迎来第二场大醉。米酒口感略酸,但越喝越有味道。难怪吸烟喝酒是当代社交的重要组成部分,它能够很好的缓解尴尬,拉近双方的距离。几杯下肚,胃里开始有灼烧的感觉。师傅解释道:“这就对了,酒是喝进去了。”酒其实是很多人的话匣子,尤其是平日里越沉默的人,微醺之后各个都有说不完的故事。师傅其实也大不了我多少,农村本来结婚就早。像几乎所有农村家庭一样,生不到男孩就得一直生,师傅说道。祖祖辈辈都是这么下来的,可是当今在经济生活越来越富裕的情况下,生到后来越发觉得生活压力逐步增大。光是三个孩子的开支,就足够让我没日没夜的跑车拉货。时代不一样了,农村人已经远比以前看到了更多这个世界的样貌。师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是惊讶了半天。再回想起前几天和大索喝酒时他说过的话,才发觉其实很多人并不是日常看上去的那般模样。只是在生活的重压之下,收敛了许多。

虽然我心里觉得和谁喝,酒都是一个味道。但为了让大索能够少喝点,我加快了自己下酒的速度,尽管我的酒量不怎么好。地上的空酒瓶逐渐多了起来,我起身上厕所时,不小心踢到了其中几个。它们发出“哐哐”的响声,滚向路边。在深夜里显得有些刺耳。我寻着酒瓶的方向看过去,街边的积雪已经覆盖了路沿,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上完厕所回到桌边,大索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一时不知道是否该叫醒他。邻座的客人一桌接一桌的散去。每走一桌客人,老板简单收拾之后,就会关掉悬挂在桌上的电灯。这种感觉好像一堆旺盛的篝火,从最外层一点点逐渐熄灭,最后只剩微弱的火苗在寒夜中挣扎。突然大索抓住我的手臂,缓缓抬起头说道:“中场休息结束,继续喝。”

屋里的灯光温暖,隔着窗子还能看到稀稀落落的雪花落下,有时呼啸的狂风会从没有关严的窗户缝里灌进来,吹在脖子和脚踝上。让人顿感精神。我问师傅:“那你觉得以前有庙的时候比现在好吗?”

“刚好相反,朋友之间喝,酒才有味道。”

“也不好。只不过那时候我们不知道。”

“你今天就少喝一点吧,朋友之间没所谓的。”

不知道不好是不是就是好呢?这个问题显然不是现在的我能思考的,因为酒精已经上头,麻痹了我的神经系统,使我反应迟钝。后来师傅的话题大都围绕自己的孩子,听得出那些压力背后巨大的无奈感。我也只能时不时安慰他几句,毕竟都是些我没有经历过的问题,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后来妻子挡住了师傅继续喝酒的意图,我被安排在临门的客房睡下。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夜我总觉得房门没有关好,不时有人走动。但不是那种恐怖的感觉,而是心烦意乱。这间客房没有挂窗帘,也许是平时甚少有人住的缘故,显得有些陈旧。但收拾的倒是干净,能看得出主人是个勤勉的人。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睡,胃里的酒好像流到了脑子里,令我头皮发麻,周身燥热。于是我起身将窗户开了一丝细缝,冷风涌进来。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出的汗珠被迅速风干,冰冷而绵密。次日清晨,我被师傅发车的声音吵醒,简单洗漱之后,与其他人道别。一路上师傅又恢复了沉默寡言的形象。农村人的坚毅写在皮肤的皱褶之中,昨夜的感叹与无奈似乎随着新一天的劳作烟消云散。又或者只是短暂忘记,不去想罢了。

“没事。喝酒能有什么事,咳了几次血而已。死不了人的。”

车回到景区离别之际,对于师傅这一天的照顾和食宿,我本想付点钱表示感谢。师傅似乎第一时间看出了我的意图,急忙挥手制止。没有道别,转身消失在停车场的尽头。留我一人在原地发呆,直到身后有旅行团熙熙攘攘的挤过我身边。雪还在下,覆盖着一切。似乎所有的吵杂都被它隔开,逐渐消散。我连打了几个冷颤,喉咙干疼,鼻塞。下意识的摸了摸额头,我想我是发烧了。

“你没事吧?”我轻声问。

去医院挂完吊瓶,开了些感冒退烧的药,从医院出来时已是傍晚。打车回出租屋的路上,突然觉得自己好累。便让司机改了目的地,想回父母家呆几天。路上我一直在想,这一趟出行,好像并没有悟道什么人生哲理,心境也没有变得平和。周身除了重感冒,依然感到惴惴不安,心绪难宁。我以前看小说,看到“苦闷”一词总不能理解,现在想来是否就是这般感受。说不出哪里不好,但又像有许多烦恼。飘忽不定,抓不到什么能解决的事情。在家的这几日,多半躺在床上看书或者电影。偶尔与母亲聊聊无关紧要的话题,和父亲的关系仍然紧张。不多的几句对话,也是催促我快点找工作,否则就要给我断粮。印象中自从上大学之后,与父亲的关系基本上没有好过,大概是因为高考不佳,积压在父亲心头多年的期望落空。使他看我越来越不顺眼,浑身都是毛病。当然这些问题我是思考过的,也完全可以理解。我现在想的是怎样能够在合理的范围内,更好的改善我们的关系。毕竟高考这个坎已经过去很多年,我们总不能一直卡在那里,跨不过去。这样的话我从未与父亲说过,我想他会有一天顿悟。但就目前看来,这个心结却使得他越来越纠结。原因大概是我还没有找到工作,但其实不是没找到,只是我还没有开始投递简历,一份也没有。每当父亲将二流大学和找不到工作联系起来的时候,我就这样安慰自己。安城不大不小,私人公司的数量并不多,毕业生多半还是托关系进入稳定的国企工作。我天生反感这种东西,也可能是年轻人都认为凭借自己的能力,没有搞不定的事情。那段时间我没事总喜欢泡在一个拥有无数“无业”年轻人的论坛里,“无业”其实是他们自我调侃的一种方式。事实上他们很多人并不是无业,相反在自己的领域还非常出色。只不过这些领域在父辈主流的价值观里被认为是没有屁用的东西,所以他们干脆称自己是“无业青年”。这些无用领域如下:动漫,游戏开发,涂鸦,街球,跑酷,乐队,民谣歌手,独立导演,刺青纹身师,花艺茶艺,调酒师等等。这些几乎构建了现代年轻人大部分爱好的领域,都被主流遗忘,被父辈反感。逛的时间久了,我萌生出想将他们的故事编成一本杂志,记录这些在我看来很有出息的新青年,我从心底很是佩服他们。这件事被我当做很重要的计划记在心里,想着以后只要有空就会立即着手去做。但之后这件事却被耽误了整整一个夏天。

“最近在干什么?”我刚要开口,大索举起杯子,示意先干了这杯。这家伙真是不要命,这么冷的天,居然叫的都是冰镇啤酒。我在毫无防备之下,一饮而尽,胃里一阵痉挛。之后我伺机转身,招呼老板换一些常温的酒来,这才下定决心与大索喝了起来。夜市的白炽灯烧的透亮,折射在金黄色的酒中,闪烁着诱人买醉的光影。大索下酒的速度一看就是专业人士,几轮之后逐渐进入状态,开始絮叨起他的近况。上周一共喝了十场,场场都是惊心动魄,其中三场是白的带啤的,说着向我比出四根手指。接着大索说,平日里那么多场酒局,从来都没有醉过。问我知道为什么吗?根本不等我回答,继续说道,因为根本就不走心,就好像自己的灵魂从身体里飞出来,飘在不远的地方看着自己。酒一杯杯的灌下去,灵魂却是清醒的。酒桌上的每个人都在高谈阔论,但没有一句是自己想听的或者能听进去的。就只是陪着笑脸,做出赞同的表情,不住的点头回应别人。一杯杯的酒好像直接从嘴里灌进膀胱,在身体里没做任何停留。说到这里,大索续上一支烟,连嘬几口。最后吐出时,像是用尽了全力。

在家养病多日,鼻塞感冒渐好。日子也来到了一年的尾声,每到这时我便心慌无比,回想起一年之中人生并无起色,唯有年岁渐长。浑浑噩噩的度过每天如同度日如年,转眼回望却光阴流逝。这种亦快亦慢的感觉令我十分困惑。回想起在学校的日子一片空白,逃离学校之后也是如此。日子过的平淡如水,时间久了这种一成不变逐渐变成一种压力和束缚,本能的想去挣脱,却找不到任何可以突破的方向。年轻人不喜欢平庸,似乎总觉得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等着自己去完成,我可能也有这个毛病。目前我唯一的大事就是我刚刚想到的那本杂志书,至于到底能不能完成,我又会陷入不断的自我怀疑。

这天晚上,我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一会。正在无聊之际,收到大索发来的信息:火锅并不能取暖,烈酒才可以。后面附上了一段地址。风格明显出自大索本人之手。再打车赶往时,大索已备好烈酒与烤肉。夜市的面积不大,却灯火辉煌。冬日特有的氛围将夜市与周围区别开来,仿佛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突然冒出的一堆篝火,令人无限神往。落座之后,大索习惯性的向我发烟,手伸到半空时,恍然大悟我不是他酒局的朋友,于是利落的为自己点着。深吸一口之后,仰头喷向夜空。“这叫烦恼随烟一起消散。”大索自言自语道。

这几日无雪,明天就是新年假期了。散落在同一座城市,平时却见不到人的高中同学准备约一次聚会。在群里讨论征求大家的意见。大索毕竟已是社会人士,理所应当的担当组织任务,并且神秘兮兮的说这回要给大家送上一份准毕业礼物,时间定在新年的第一天。对于准毕业礼物我倒是没什么期待,多半又是什么豪华酒局。因为我看到大索的个人主页刚刚更新了签名:喝不完的酒,喝不亮的天。

大索在群里秒回了一个“好”字之后就消失了。与平时的风格完全一致,简要而迅速。这家伙从高中毕业后就提早进入了社会,用他自己的话叫作“混社会”。这么些年一直没有稳定的工作,但每天却十分忙碌。更重要的是收入和生活一直处在中产以上,这就不得不佩服他“混”的功力。大索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请人喝酒,安城哪条巷子里有几家酒吧,哪家酒吧喜欢给客人过期的啤酒,哪家酒吧的漂亮妹子不是酒托,真正可约。他都如数家珍。除了日常要做一些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们的神秘工作之外,大索大部分时间都在酒局或去酒局的路上。每天除了睡觉,清醒的时间不多。这常常令我们怀疑起他工作的性质,每当问起时,他总是狡黠一笑,再无更多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