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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夏至未至,青春已没

明面上,陈让看起来什么都正常,认真地听课,认真地学习,一丝不苟地生活着。但左俊昊总觉得别扭,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和所有学习日都无甚两样,但就是从那个明明并未有几多特别,但却被赋予了特殊含义的日子开始,陈让变得一天比一天沉默,或者说是,他恢复了左俊昊最初认识他时的状态,只是程度更甚以往而已。

去国外的齐欢和敏学的人保有联系,然而隔着遥远距离,空间和时差都是阻碍,一开始一周一通电话,到后来变成半个月一通,而后又变成一个月一通。

大巴十点半发车,一中正在上第三节课。那一天左俊昊格外注意陈让,他坐在教室里,一个上午不曾动过。

让人不解的是,她和陈让从未联系过。季冰不懂,理解不了,直至有一回,左俊昊说:“大概是害怕吧。他们都害怕。”

齐欢走的那天,没有私家车送,她自己拎着箱子到车站坐大巴,去省城赶飞机。陈让没有送她,左俊昊和季冰自然也就没去。听闻敏学的那帮人全都翘课到场,除了庄慕、严书龙和张友玉几个本身就跟齐欢关系好的,还有如郑啸等没那么相熟的,也去了好些。

那时候季冰一下子忽然懂了,若无其事地生活,比歇斯底里不管不顾要难得多,也要辛苦得多。他们俩都不敢,也不能打破这个平衡。

她喜欢的夏天还没来,可她的青春,已经结束了。

日子一天天过,禾城城建百年庆典,全城所有中学都被安排抽调人手表演节目。一中高二年段抽中了三个班,陈让所在的八班就是其中之一。

十七岁这年,她的父亲被她的母亲送进监狱,她失去了所有依仗,也不得不放弃最喜欢的男孩。

之前一中校内运动会时表演过的节目直接拿来用,在舞蹈老师的指导下,经过半个月的复习排练,表演的学生们正式登台。在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参与的学生在城中心体育馆集合,陈让和左俊昊他们作为台下看客,给班级助威。

有些东西,对齐欢来说,注定难忘。

体育馆四楼坐满了,季冰班上并未被抽中,因左俊昊和陈让在这,他下午请了假没去上课,混进队伍里。

这夜多黑,黎明久久不至,压抑得让人无法喘息。

表演开始前,左俊昊和季冰去买水,体育馆周围一圈都是小超市。他俩手插兜,被大太阳晒得眯眼,到最近一个小超市门前,有许多人围着,进去一看,是一帮私立学校的围着他们一中的学生。

可她没有勇气回头。

私立的那帮人没穿校服,换成别的学校他们或许认不出,但好巧不巧,都是熟面孔。庄慕、严书龙、张友玉以及一些相比之下令人面生的,全是敏学的人。

她知道陈让在后面,她知道他没有走。

被围着——准确来说应该是被一排人挡着的女生面色糟糕,正是石珊珊。

快到门前的时候,她停住,缓缓蹲下,抱住膝盖闷头大哭。

左俊昊和季冰想起齐欢,想起那天她在奶茶店说的那些话,霎时心里都不太舒服。周围很多一中的学生在看,不敢上前,对敏学的人心存忌惮。看情况,似乎是石珊珊被找茬了。

黑夜沉沉,齐欢转身,一步一步朝小区走,陈让一直站在路口未曾离开。

当下,张友玉就当着一众人的面,把手里喝完的空瓶扔到地上,狠狠一踢,踢到石珊珊的小腿。她痛得“啊”了声,不禁往后缩,她身旁陪着她的女生们都敢怒不敢言。

“好。”她眼里泛泪,“那你以后不许对别的女孩子笑。你咬我这一口,我以后一定会还给你。”

张友玉毫不掩饰敌意,一笑,“大房子住得还舒服吗?这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野麻雀。”她说得很大声,在场的人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齐欢愣愣看着他,忍了一路,眼泪就这样唰地流下来。

庄慕没说话,一向戾气不重的他,这一次持放任态度。

“我不喜欢你说这些。”他说,“你记住了,是我咬破的。这个疤,我等你以后还给我。”

他爸和齐欢的爸爸是朋友,在生意场上相识多年,齐欢爸爸出事后,他在家长吁短叹,饭都吃得少了。三家放贷公司被牵连关门,禾城许多投了闲钱的人至今还在闹,某位夜场“老大”及一众十多号人低调暂离禾城。他听到家里来访的客人提起这件事,都是一种隐秘又古怪的语气。

许久他才放开,唇瓣上有丝丝血迹。

千百年来都是如此,一朝天子一朝臣。而今禾城换班底,热烧三把火,头一把火就是打老虎,还打下了最肥的那只。

齐欢怔愣。唇齿相融,没多久变成吃痛。他揽着她的后脑,不让她逃,狠狠把她的嘴唇咬破。

更让人糟心的是齐家的事,庄慕他爸几次提起齐欢,气得头发都白了几根,喝醉了酒在客厅里跟他妈唠叨,咒骂,万般痛心疾首。一会儿说“我早就跟他讲过,那种女人要不得!”一会儿说“好好的孩子轮得到她来糟践!臭婊子不得好死!也就是我们没法……也就是……”

陈让忽然俯身,吻住她。

他爸醉得絮絮叨叨,满嘴胡话。他站在走廊阴影下听,除了听,什么都做不了。齐家被封以后,没有朋友敢上门,人人避之不及,那几天,他爸仿佛老了好几岁,一边是为了保全自家的无奈选择,一边又因此自我唾弃。

齐欢勾唇,掩盖唇角的抽搐,努力保持笑的状态,“我开玩笑啦。我希望你开开心心,我不想这么自私。只要你高兴不管怎么样都好,以后要是遇到想对她笑的女孩子……”

当下,石珊珊被张友玉刺得变了脸色。严书龙却讽刺得还更直接,“听说你爸吃软饭很有一套,以你爸为荣吗?”

“不会。”他说。

石珊珊的脸色越发难看,想反驳,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这些敏学的人,不仅人多,而且没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惹急了,讨不到好。

她在笑,但没有泪的眼里,分明已经在哭。

“你们不要乱说,欺负女生算什么本事……”石珊珊旁边的女生壮着胆子开口。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好凶的。”她说,“你以后会不会对别的女孩子笑呀?那不行,你对我这么凶……”

话没说完,满脸不耐烦的郑啸当场开骂:“闭嘴吧你,傻子。”他瞪眼,“我们就欺负她了怎么着?她爸有脸吃软饭还怕说?”

他们面对面站,他比她高很多。齐欢抬头看他,仔仔细细把他脸上每一寸看得清清楚楚,铭记在心。

他一脚踹翻一张红色的塑料凳,凳子撞上石珊珊,她脸色发白,吓得不敢动。他一脸的戾气凶相,表情太吓人,敏学其他人的骇人之感,还不及他三分之一。

“嗯。”

郑啸脾气向来大,要说性格彪,庄慕他们真的彪不过他。放眼整个敏学,能治得住他的人,唯独齐欢。

“我自己进去了。”

齐欢跟郑啸的交情不如跟庄慕几人深,但也颇有渊源,至少郑啸是打从心里认可她的。

停在路口,齐欢让他就送到这里。

很早以前他也不服过,觉得齐欢就是靠着有个了不起的爸爸才能横行,别人怕她不过是怕她爸而已。由于交际圈不同,他们没有来往,从没打过交道,便也没起过冲突。

九点多钟,陈让陪齐欢步行到家门口。不远处有个公交站牌,再过去就是她现在住的小区正门。

后来,郑啸因为翘课太多,惹事太多,被齐欢盯上。

走之前最后一天,陈让和齐欢一起,如常吃饭,逛街,手牵手走过大半个禾城,以前一起去过的和没去过的,都走了个遍。

那回齐欢拦住他,跟他比成绩,把所有科目试卷放在他面前,说:“我让你半个小时,你哪门分数比我高,只要高一分,以后你把学校拆了我也不多说半个字。”

日子掰着手指头过,该来的还是来了。

结果当然是他惨败。但他还是不服,全校都知道齐欢会读书,输给她是正常的。

时间过得很快,齐欢的爸爸彻底倒台,禾城好多经商的都在议论这件事。判决下来,不多不少正好七年。齐欢终于见到他,回来之后,在陈让面前哭了好久。那天过去,再然后她就没再哭了。平静地去省城考试,平静地倒数。

直到后来某天,他和人斗殴,要不是齐欢一群人路过,庄慕跟严书龙帮着搭了把手,他估计就要进医院。欠了人情,于是他跟齐欢说:“你们帮了我,算我欠你们的。少给学校惹麻烦是吧?可以,就当我跟你们一起,我给你们面子。”

他们只是远远站着,从没有过去打扰。对于那两个人来说,时间过一天少一天,等齐欢一走,漫长的分别,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哪想齐欢却说:“别,你可别跟我们一起,要惹事就惹事吧,爱怎么怎么。”他问为什么,她一点都不客气,直白地告诉他——“我这个人智商歧视”。

好几次,左俊昊和季冰在街上看到他们,两个人紧紧牵着手,偶尔因为什么稍微松开,陈让都会停下脚等她,然后伸手,等再度牵起,继续并排前行。

那天齐欢蹲在他面前,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楚。她说:“你觉得你跟我是一样的,甚至看不起我,觉得我没什么了不起,对不对?那真的挺不好意思,我们差很多。你吊儿郎当,我也吊儿郎当,但是除了这个,我会做的,能做到的事情很多,你呢?就你这样的,哪怕是扫厕所,我也能扫得比你好一百倍。”

齐欢留在禾城的最后半个月,陈让每天放学后,都是和她一起过的。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做很多没来得及做的事。

因为她的这句话,他憋了一口气,从那时起准点到校,还是惹事,但惹的少了,开始听课读书,做烦死人的作业,就为了考出个能看的成绩,铆着劲要让她看得起。

“等他回来,换我养他。”

后来一天又一天,等他再想起最开始的事情,他已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跟着张友玉一口一个“欢姐”“欢姐”叫起来。

然后……

郑啸越想越不爽,踹完凳子,脸色反而更阴沉扭曲,一个忍不住当场就要冲过去。几个女生吓得往后退,严书龙拉住郑啸,没让他动手。

这一次的远门,比以往要久。没了爸爸看护,她得学会一个人照顾自己,学会往前,学会面对该面对的和不该面对的一切。

石珊珊身边的女生握着她的手,唇瓣嗫嚅,久久没有出声。石珊珊扯着她的衣袖,极低极低说:“算了……”

她在他怀里,揪着他的衣服擦眼泪,边笑边哭,不停地点头,说:“对,没什么过不去,没什么。我会好好的,我会努力。等我爸爸回来,就当他只是去出远门了……”

张友玉看在眼里,更觉得恶心。齐欢跟她说过,这个石珊珊,在跟她爸鸠占鹊巢之后,乖巧下潜藏的欣喜终于忍不住,齐欢她妈送齐欢出国读野鸡学校的主意,也是石珊珊起的头。

他说是,很认真地告诉她,这不是终点,也不是结局。不过是个坎,迈过去,还有很多很多以后。

她只恨不得当场撕烂面前那张脸。

“没什么熬不过去的,还有希望,是不是……”

左俊昊和季冰做了一会儿围观群众,漫步走进人群。左俊昊笑吟吟出声:“哟,这是怎么了。”

“她想要我去,想要我滚远,大不了就去。”

一中的学生看见他俩,莫名有一丝期待。一中的都知道他们厉害,眼下这场景,似乎误以为他们是来帮忙的。

那顿饭没有吃完,但是陈让永远不会忘记,齐欢最后在他怀里再度哭肿眼睛,沙哑着声音跟他说:“再糟糕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对不对。”

就连石珊珊几人脸上也浮现了不合时宜的期待。

两害取其轻。

然而左俊昊和季冰没有半点要施以援手的同校情谊,反倒和庄慕几人打招呼:“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

她很安静,哭完以后,很安静地接受了现实。她决定回家向方秋蘅低头,同意去留学这件事。留在国内是学籍被弄没,去澳洲是读烂学校,前途或许尽毁。

“还成,就那样。”话是严书龙答的。

这天晚上,齐欢做了一个决定,陈让知道。

左俊昊笑着,意有所指,“别为了不值当的人生气。”说着看向张友玉,“张友玉同学你说得很对啊,野麻雀嘛,上了枝头又能怎么,就看她能蹦跶到什么时候了。”

“你是小公主。永远都是。”

石珊珊脸色僵了。不说她,就连周围的人都听出来,左俊昊是在讽刺骂她,开始议论起敏学的人说的八卦。

陈让亲掉她的眼泪,喉间涩然。

左俊昊跟季冰同敏学几人聊了会儿,进小超市买好水,回体育馆。全程没有理石珊珊,看都没有看她。

好到他看她掉眼泪,心里像被刀划得稀巴烂。

敏学的人要怎么刁难,他们可不管。

她很好。

左俊昊拧开水瓶,边走边喝。旁边季冰嘀咕了声:“真特么恶心。”

他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就像她当初在他病床边,一边哭一边说的那样。

说的是谁,他俩心里都清楚。左俊昊勾起唇,笑得有点讽刺。

“你很好。”

英雄救美?

陈让闭眼,唇贴在她眼角,苦涩的味道似乎沁润沾染上舌尖。

呸。

“我真没用,什么都做不了……”

石珊珊被敏学的人好一番刁难,体育馆表演结束,晚上还要回学校继续上晚自习。石珊珊被敏学的人气得不行,当着他们的面却不敢表现出来,憋着一肚子火回班上。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在家哭了很多天,然而,还是抑制不住。

因为左俊昊的那番话,年级里开始传出风言风语,石珊珊又急又气,无可奈何。晚上,老师上课,一进教室便点她的名。

陈让坐在她身旁,扯下她挡脸的手,把她的脑袋摁到肩上。他声音很轻,很耐心,一遍一遍地告诉她:“你很优秀,你很好,你非常棒。”

“你为什么不交练习册?”

她的眼泪淌到下巴,一滴滴落到桌上。

石珊珊站着发愣,“我交了。”

“我都是骗人的,我说我很优秀,我很棒,说超级喜欢自己,都是假的,假的……我有什么了不起,全都是因为我爸爸,我所有的底气都是因为我是他的女儿,什么小公主,什么……没了他,我一点都……一点都……”

“课代表?”这位老师脾气一向不好,当即皱眉,把课代表喊起来,“她交了,练习册呢?”

“他总是说我是他的小公主,我要什么他就给我什么,我要娃娃,要漂亮衣服,他从来没有不答应。”

课代表眼神闪了一瞬,坚持说:“她没交,我没有收到她的。”

筷子从她手里掉下,她有点失控,抬手捂住脸,嘴里的菜吞不下去,味同嚼蜡。

石珊珊讶异,“你补收练习册的时候我明明交了……”

陈让默默看她哭。

“你交给谁了?我没收到。”课代表不松口,然而心里实则忐忑。因为石珊珊一个人拖,害得他没能及时把作业收上去,最后匆忙单独收她一个人的,随身装着,谁知道下午带去体育馆,找不到了。

“我爸爸也喜欢吃这个,我们的口味特别像,我喜欢吃的东西他都喜欢,就算不喜欢,他也会全都吃下去,就为了陪我吃。”

石珊珊要争辩,老师不想听他们争吵,生气地拍讲桌,“吵什么吵!”

吃着吃着,齐欢掉眼泪。

石珊珊忽然想起,“有人看到了!”她说,“我交练习册的时候,班上有同学在。”

“没有。”陈让还是往她碗里夹。

“谁看到了?”

齐欢和陈让去吃晚饭。满满一桌,陈让点的都是她喜欢的。他给她夹菜,自己没动几筷子。齐欢苦中作乐,开玩笑,“你不会担心我没饭吃吧?放心好了,她还不至于饿死我。”

石珊珊往角落一指,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集中在纪茉身上。

远到很多事情,无法抉择,亦无法保护。

纪茉被叫起来,老师问她:“你看到了吗?”

高中生的他们,胡天胡地什么都不怕,可是距离真正的成人世界,太远了。

纪茉默了几秒,轻声说:“我不知道。我没看到,不清楚。”

“我不是怼你。”左俊昊难得深沉,脸上有化不开的愁,“我只是替齐欢难受……也替陈让难受。”

石珊珊满脸震惊,连带心下猛跳的课代表也暗暗惊讶,又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季冰道:“你怼我干什么,我气气还不行啊。”

“她撒谎,她明明看到了……”

左俊昊道:“揍了又能怎么样?揍完齐欢呢?你能负责她以后的生活吗?能把她带回家,给她学费开销支持她的生活吗?你能说服家里人,能做这个主吗?不能说什么都是屁话。”

老师再拍讲桌,打断石珊珊的焦急,“够了,我不想听你浪费时间!明天买一本新的补上,再把练习册昨天那一节的内容所有题目全部手抄一遍解答。后天交上来。”

他俩走人,剩下的人还坐着,大约有些怔愣。季冰愤愤说:“听得真气人,什么玩意儿,真特么想带人冲到她家去狠狠揍那对狗男女一顿!”

石珊珊没办法,低头说是。

陈让牵着齐欢的手,两只手握得紧紧的,一起并肩迈入门外的光影里。

课间,纪茉去洗手间,回来的途中被石珊珊堵在拐角。

一桌人都看着他们俩,陈让和齐欢却没再说,也不多留,走出店门。

石珊珊质问她:“你为什么撒谎害我?”

庄慕想说什么,张了张口,还是没说。

纪茉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麻烦让一让。”

“我们去吃饭。”陈让说,“你们回去吧。”

石珊珊不让,“纪茉同学,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

“你们去哪?”左俊昊问。

“你知不知道你咄咄逼人的样子很丑。”纪茉面无表情打断她。石珊珊一愣,纪茉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看着她,眼睫轻动,“霸占别人的家,抢别人的东西,也很丑,恶心到让人想吐。”

齐欢站起,跟过去。

蓦地一瞬,石珊珊被她看得背后发凉。像是看到了齐欢的脸,眼前交织着那些风言风语,以前总被齐欢压一头的痛苦,刹那也涌出来。

安静了很久,他们还要说什么,陈让站起身,“走吧。”

她一时没忍住,魔怔了一般扬手就甩了纪茉一巴掌。

一桌人全都沉默下来,谁都没有办法。

“啪——”一声,响亮无比。

从她亲眼看着她爸被拷走的那一刻开始,从其后种种开始,她跟那个女人,这辈子只可能是仇人。

恰好有同班同学路过,吓了一跳,忙冲过来,“石珊珊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打人?”

没了。

石珊珊自己也有些愣,“我……”

她还会有什么期望吗?

同学拉起纪茉,“没事吧纪茉?”

他们有这么多这么多的时间,可方秋蘅连去看齐参一眼也不肯,也不愿让她去。

纪茉脸上浮起一个清晰的五指印,眼泪都被打出来了。

齐欢听到他们在讨论买新房子,或许买完就搬,或许等石珊珊考完高考才走,总之,那些事情都没有她的份,再与她无关。

“没事。”她说。

“想考哪里就考哪里?”她的脸一半隐在阴影里,一字一顿,“希望你在澳洲,也能像以前一样有底气。”

眼角有些湿润,纪茉在石珊珊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忽然抬手猛地甩了她一巴掌。

当时石珊珊脸色就变了,而几天前方秋蘅告诉她让她准备出国考试后,她在房间里呆坐,石珊珊推门进来,站在门边,像每一次对她笑那样弯起嘴角,面容柔和,眼里的盛光却再也忍不住,也终于不用忍。

“这一耳光是我还你刚才的这下。”

她想起高一暑假,石珊珊来她家玩,当时石珊珊套近乎和她聊成绩聊将来的志愿,她一点都不想跟石珊珊讲话,一句话堵得石珊珊接不上话,她说:“我想考哪考哪,填了志愿我就能考到,你先担心担心你自己。”

又是“啪——”的一声,下一秒纪茉反手扇了石珊珊第二下,比第一下还更重,还更响。

被通知这件事的时候,齐欢的心如坠寒窟,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

“这一耳光,是我替齐欢打的。”

她留在国内,明明可以考到很好的大学,但方秋蘅就是不给她这个机会,宁愿把她送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她身上的气势,在动手的这两瞬突然爆发,汹涌到让石珊珊动弹不能。

事实呢?野鸡高中,野鸡大学,方秋蘅和石从儒一手安排好,只要花点小钱,就可以把她扔到遥远的澳洲,每个月装模作样给点生活费,任她自生自灭。

纪茉眼里仿佛有无尽寒意,直直冲向她,包围她。

方秋蘅说得出做得到,齐欢想笑,然而扯不动嘴角,“我们学校校长说了,我的学费可以全免,被她直接拒绝。她就是不想我好,对外却还要跟那些朋友说她对我多好多好,准备送我去留学。”

那张白得过分的脸在石珊珊瞳孔里放大,她听到她说——

“敏学她不会让我读了。”齐欢说,“给我半个月时间,让我去省城考试,考过了去澳洲。如果没通过,我的学籍就不要想留了。”

“你一定不会有好下场的,石珊珊。”

“没有用的。”这回是齐欢开口,“我的监护权还在她手里。”她还没满十八岁,她的生日在暑假,要到高三开学前,才算真的十八。

纪茉打了石珊珊的事当晚就传开,但年级里,说她错的人很少。主要还是因为石珊珊家那些破事,不知被有心的谁知道,传得沸沸扬扬。

“那不去不就完了……”

故事里,齐欢爸爸的戏分很少,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和齐欢家有关,毕竟是别校的八卦,他们不太感兴趣,也不太清楚,没有传播的乐趣。

“在澳洲。”张友玉说,“是个野鸡学校,垃圾到不能再垃圾。那个女的,她连野鸡大学也安排好了,欢姐去了,就是白白浪费几年时间。”

但都清楚一点——石珊珊他爸吃软饭。

左俊昊和季冰面面相觑,“没听过。”

又因为一中最不敢得罪的那几位对石珊珊的态度很糟糕,所以风向格外明显。

一向神经大条的张友玉也脸色糟糕,报了个稀奇古怪的名字:“这个学校你们听过吗?”

纪茉没被说什么闲话,但左俊昊知道她被石珊珊打了,还是忍不住想去找她。

“赶出去?”

纪茉拦住他,没让他去。两人坐在无人的拐角楼梯上,纪茉腿上铺展着一本书,垂着头,许久未说话。

庄慕脸色难看,“齐欢她妈——”顿了一瞬,改口,“那个女的,要把齐欢赶出去。”

一向聒噪的左俊昊,就那么陪着她沉默。

“送走?”左俊昊不解,“什么送走?”

她的头发挡住脸,手握着笔在书上轻轻画,笔尖和纸页摩擦的声音格外清晰。

庄慕着急,“可是那也不能就这样让她把你送走……”

左俊昊问:“为什么拦我?”

齐欢摇头,声音闷重,“我也不知道。”

“我已经打了。”她声音轻轻。

众人挪出位置,让他们坐下。庄慕问:“现在怎么办?”

左俊昊动唇要说什么,忽见一滴晶莹透明的水珠掉下来,落在她的书本上,把工整的印刷字体晕皱。

而后,陈让和齐欢两人从楼上下来。齐欢的脸色明显哭过,肿得不成样子。

“你没事吧……”

陈让和齐欢单独在包厢待了很久,阳台上风大,吹得齐欢脸上泪痕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敏学和一中的几个人在楼下大厅角落坐,半个小时时间,谁都没说一句话。

“没事。”

他发现他无能为力,除了听她哭,什么都做不了。

左俊昊稍作沉吟,“你难过,是因为齐欢走了吗?没事的,等以后还是会有机会见面……”

当齐欢在他怀里哭到快要昏厥,当她面临残酷到令她甚至无法苟延残喘的痛击时……

“你不懂。”纪茉闭眼,头垂得更低。

而第二次,就是现在。

左俊昊看见她抬臂,左手摸上右手手腕,将衣袖撩开一些些,底下藏着的一根手链绕在她手腕上。

至今十多年人生中,第一次绝望,是在父亲背后看到母亲同别人苟合的那瞬间。

是齐欢送的,他知道。他记得那次撞见她弄丢,她晚饭也不吃,一直在小树林里找。

陈让揽紧她的腰,手抚在她背后,明明没有多用力,却暴起青筋,喉间仿佛哽住难以呼吸,僵滞着,从头到脚好似被灌满了水泥。

纪茉摸着手链,一点一点握住自己的手腕,很用力很用力。

“陈让,我该怎么办……”

她好像,好像一直只对齐欢的事有兴趣,别的全无所谓。

齐欢揪着陈让的衣服,快要站不稳。她声音沙哑,纠成一股绝望的语调。

脑海里似乎闪过什么,左俊昊僵了下,咽了咽喉,“你……”

那些人说,她爸爸大概要判七年。对一个中年人来说,能有几个七年?

“齐欢是我最好的朋友。”纪茉哭得没有声音,每一根神经都在死死压抑着,头低得快要看不见,书本上的水珠却不停在增加。

“他每次出门最长只有三个月……七年……我想他了怎么办……”

“我们都是女孩子,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一直觉得,她妈配不上她爸,有时候甚至想,她宁愿自己没有出生,她爸的妻子不是她妈,或许她爸会过得更好。

角落响起虫鸣,除此之外,一切都很安静,连她的哭声,都是平而沉,没有半点波涛的形式。

可是她爸,永远都甘之如饴,外人看来精明之极,齐欢却觉得他傻得过分,明知道自己的感情连百分之一的回报都没有,还是不变,始终不变。

就在这一天,左俊昊想起了很久之前季冰调侃他的那句话,季冰说,他伤了那么多小姑娘的心,总有一天会被小姑娘伤回来。

小时候,在她上小学的时候,她就察觉到她妈妈并不喜欢她爸。一年一年,越长大她越讨厌她妈,两个人的关系也越来越差。

当时他嗤之以鼻,后来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们一点点好,一点点恩情,我爸都记得……记了这么多年……他们却要毁了他后半辈子,为什么……为什么啊……”

但就在这刻,就在看见纪茉的眼泪的那刹,左俊昊突然觉得,这个调侃,似乎将要成真了。

齐欢在陈让怀里哭得喘不过气来。

日子平缓如溪流,不管期待还是害怕,高三还是如期而至。连跳脱的左俊昊他们也没了搞事的时间,比从前安分许多。

她不知道在门边哭倒了几次,握着刀匍在地上,既心酸又痛苦。

唯一让人耿耿于怀的就是陈让,经过高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比高一时还要更冷硬,一天里难见他张三次口,越发惜字如金。原因出在哪里,身边的朋友心知肚明。

他总是用怀念又感慨的语气和她说以前,说他念书的时候老是出糗,别人都嫌弃他,只有她妈正眼看过他,帮过他好多回。而他初中毕业离开学校出去打拼的时候,石从儒从自己攒的钱里拿出一部分,给他,那时候的钱不多,但却是石从儒一个月的生活费。

一开始,齐欢每周都会跟张友玉联系,后来频率慢慢递减,不知从什么时候,彻底断了联络。

那一晚她好几次拿起刀,差点失去理智想要冲出去,跟他们同归于尽。可是每当她拧上把手的时候,眼前都浮现她爸爸的脸。

齐欢不在,左俊昊他们最先也有些不习惯,后来逐渐习惯了,若不是有时会在街上碰到敏学的人,他们甚至都要生出错觉,仿佛只是做梦,其实这个人从来没出现过。

她回房,听到心有余悸的方秋蘅在背后大叫:“让她滚!让她滚得越远越好!”

但错觉终究只是错觉,谁都无法抹杀齐欢的存在。

“我不会放过你们!你们害我爸,你们会不得好死——”

陈让开始喝甜的东西,每天一杯,有时是下午,有时是晚自习,塑料杯身透出粉嫩嫩的颜色,静静立在他桌角。他不一定每回都喝完,或剩一半,或剩三分之一,不管喝完没喝完,隔天照旧雷打不动,还是会买。

她在自己的家里,狼狈得像个疯子,挥手摔碎花瓶,那瓷片碎裂飞溅,不如她的声音决绝。

季冰私下叹气说:“陈让不喜欢甜的,何必勉强自己。就算是……”每每说到这里停住,听得左俊昊也跟着感慨,然后便接上剩下的,“大概……他心里太苦了吧。需要一点东西压住。”

当时一片慌乱,石从儒父女过来拉开她们,将她远远甩到地上。

甜的东西是一个方面,更明显的一点是,有时候走到一个地方,陈让会下意识呆一瞬。他像是从某个时刻开始,沉浸进入了自己的世界里,对外更加安静,更加沉默。

吵着吵着,她们动起手。方秋蘅扇了她一巴掌,她撞到茶几,却还是忍住痛发狠站起来扑倒方秋蘅,死死压在方秋蘅身上掐着她的脖子。

每当那种时候,他们都无法,也不忍心打扰。

齐欢死死瞪她,一寸不让,“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我爸爸有多少资产你们真的以为我心里一点数都没有?!查封?封掉的那些有多少,你告诉我啊,有三分之一吗?!剩下的三分之二呢?你告诉我我爸剩下的三分之二财产去哪了?!”

而贴吧里,一中和敏学两校曾经掐架的帖子,搜索关键词翻一翻也还能找到。

方秋蘅站起来怒斥她,“什么你爸爸的钱,家都封了,公司也封了,你还在做什么梦!”

帖子里的字句和陈让改变的习惯,每一样都证明着齐欢的存在。

她冲出去质问:“都是我爸爸的钱!那些都是我爸爸的财产!什么转移,什么你的名下,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陈让的成绩越来越好,比以前还要好,他像是在跟自己较劲,铆足了劲不停想要往前。左俊昊听老师们讨论说过,以陈让这样的状态,如果保持到高考,只要发挥不出问题,绝对会有傲人的成绩。

她听到他们在谈,财产、以后、户名……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扎她的心。

最后的一年里,别的事情对陈让来说都成了旁枝末叶、无关紧要的东西。唯独让他分出了一丝丝注意力的,大概要属石珊珊在高三上学期转校离开禾城的事。

她们搬到禾城的另一处房产,几天里她一直没怎么进食,只勉强塞了点东西下肚,维持力气。当方秋蘅把石从儒和石珊珊带回来的时候,她彻底忍不住。

和齐欢有关的痕迹越来越少,每一丝线索关联,都显得尤为可贵。左俊昊知道,陈让手机里还存了敏学那帮人所有人的联系方式。为了什么,不言而明。

她和方秋蘅之间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争执。

一年的辛苦,在高考之后全见分晓。那个暑假,一中成了禾城中学里最大的赢家,陈让拿下省状元,给自己在一中的三年交出了一份满意的成绩单,也让学校大大长脸。

这些天她抓狂,崩溃,吃不下睡不着,像行尸走肉,和方秋蘅吵架把手机摔坏,没有人肯带她去看她爸爸,她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和他见面。没有人主动告诉她发生了什么,她只能自己去听,去猜,去串联。

左俊昊和季冰当然为他高兴,然而当事人却并没有多少喜悦。成绩出来那天,左俊昊和季冰找了陈让好久,往常去的地方全找遍,最后翻墙进一中隔壁空荡荡的师范旧校园,才找到他。

回家那一晚,打开门,家里全是人。她亲眼看着齐参被拷起带走,一刹那僵滞,胸闷得喘不过气。方秋蘅在,石从儒也在,还有好多好多人,都在。

陈让坐在操场前的花坛边,以前敏学在此暂居的时候,那里是放红榜木板的地方,晚自习前他们从门口走过,看到过很多次。

齐欢觉得心在发抖,又痛又闷。

左俊昊和季冰远远站着,不知道该不该叫他。

她断断续续地说,语无伦次,叙述不清。陈让没有问,只是揽着她,让她痛快地哭。

陈让坐着发呆,似乎在想什么事。师范校园空荡荡的,他眼里也空荡荡。

“七年,七年过完他就老了……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就算没有半点感情,她怎么可以这样对我爸……”

就那一瞬间,身为近距离的旁观者,左俊昊心里突然涌上一种说不清的难过。

哭到发颤,抽搐,接不上气。

如果齐欢也在……

陈让无言,伸手把她抱进怀里。她先是啜泣,低低压着声音,越来越忍不住,最后还是揪着他的衣服,痛哭出声。

如果她也在,陈让不会坐在那里,不会孤身一人。

喉头滚烫的热气仿佛会把自己灼伤,她哽咽,鼻尖泛红。

当晚,左俊昊和季冰把陈让拉出去喝酒,谁都没醉,他俩却一个劲插科打诨逗乐。晚上回去,左俊昊死缠烂打赖着要去陈让家住。他没什么反应,只说了两个字,“随便。”

齐欢说:“我爸爸没有做坏事。”她红了眼睛,眼泪突然像断线的珠子掉下来,“他初中毕业去打拼的时候,石珊珊爸爸借给他一个月生活费,他都能记这么多年,他怎么可能会害别人……”

陈让的家,高中三年里,左俊昊来过,但没有留宿过。头一回过夜就霸占他的床,趴在他床上不走,死活不肯睡沙发。

他们到阳台上,并排站在栏杆前。

陈让还是沉默,不生气,无喜无怒。

齐欢点头。

睡到半夜,左俊昊恍然睁眼,睡眼蒙胧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他坐起身,手撑着床,看见陈让在阳台上抽烟。他愣了愣,趿着拖鞋出去,站在陈让旁边。

陈让问:“要不要去阳台吹吹风。”

“吹风?”

顶楼的包厢有阳台,光透过玻璃门照进来,很亮,和她的脸色是两个极端。

“……我梦到她哭了。”

一群人互相对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由严书龙带头,陆续离座,把空间让出来。

文不对题的一句话,是陈让当天主动说的第一句。万籁俱寂,烟在他指间,闪烁明灭。

沉默间,陈让忽地开口:“你们能不能出去一下。”

不记得后来是几点睡的,也不记得那晚聊了什么,左俊昊唯一有印象的,就是陈让说那句话时脸上的表情。

十多岁的年纪,离成人世界几步之遥,然而这个距离却是一道长河,他们根本难以触碰,也无能为力。

第二天醒来,陈让一切如常。左俊昊第一次吃到他做的早饭,知道他会下厨,但却没想到他的厨艺竟然这么好。

她脸上满是疲惫,颓然得像是没有半点力气。什么都说不出,一问三不知。

吃早餐的时候,陈让说:“我要去省城,你吃完自己回去。”

“我真的不清楚。”

左俊昊问:“去省城干吗?”

“我不知道……”

“见我爷爷。”

“不知道。”

“什么时候回来?”

一群人围坐着,庄慕问了很多话,齐欢都摇头。

“不知道,可能直接待到大学开学。”陈让喝了一勺粥,说,“等入学以后,我要开始帮我爷爷的忙。”

来的路上左俊昊他们陆续问清了事情——齐欢家出事,不仅主宅被封,她爸也被带走。

左俊昊一愣。

在一家奶茶店的顶层包厢里,他们见到了齐欢。敏学的人围着齐欢坐,气氛凝重,她的脸色糟糕得像是病中之人。

一顿早饭时间,不仅头一次品尝到陈让的厨艺,同样也头一次知道他家里确切的情况。

不用问,陈让连最后一节课都没上,直奔庄慕报的地址。

高三一年里,左俊昊见过陈让的爸爸,那个醉醺醺的模样让人印象深刻。但他不知道,陈让的爷爷其实才是家里的一把手。他们家是经商的,省内知名品牌“华运”就是他家的产业。

“我们见到齐欢了,你们要不要过来?”

陈让还有个姑姑,一直在帮他爷爷,是个单身女强人,没有结婚,没有小孩。陈让的爸爸让他爷爷失望以后,很多事情就交给了他姑姑处理。

之后一连挨了五天,左俊昊和季冰每天都是掰着手指强撑过去的。就在左俊昊觉得陈让快要爆发的时候,庄慕来电话了。

他爸不中用,他爷爷和他姑姑自然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庄慕的这通电话打完,事情没有好转,反而朝着更坏的方向发展。陈让整个人都变得阴沉冷硬,周身凝结着一股“不要近身”的气场。

左俊昊回神,“可是你要读大学……”

尽管不待见陈让,但对齐欢的关切,不论陈让也好,他们这些敏学的也好,都是一样的。

华运在省内,陈让的志愿不在省内。左俊昊和他的志愿相同,考之前就打算好了,如果考不上,第二志愿也是同一个地方的学校,这样就不用分开。

庄慕叹了声气,劝他,“有什么事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真的,我们也很急。”

“视频。”陈让说,“先学。”

“没用的,不要白费力气,她不在家。”庄慕说,“她家主宅被封了进不去,进去也没用,里面没人,她家在禾城不止一处房产。”

远程参与,也是参与。

“我去找她。”

左俊昊忘了吃东西,舔唇,“你吃不消吧?”一边读书一边开始帮他爷爷的忙?光是想想都累。

“她现在估计也焦头烂额。”

陈让很平静,只有三个字:“吃得消。”

陈让一顿,“齐欢呢?”

碗里的粥喝干净,他放下调羹,“吃完把碗放着,你回去吧。”他进房间换衣服。

庄慕简言概之,“齐欢家里出事了,具体的还没确定,情况不太好。”

左俊昊坐在桌边,半天反应不过来。

左俊昊的手机接到严书龙的来电,电话那头是庄慕的声音,他听清,说了句等一等,直接将手机递给陈让。

吃得消,怎么会吃得消……可是再吃不消,他也决定去做了。

联系不上齐欢的第三天,没等陈让他们先打电话,庄慕那边已经先行联系他们。

或许高二那一年,真的给他留下了太深的阴影,那道乌云,过去几百个日夜,仍旧停在他心上,消散不去。

这一刻的沉默,大概是左俊昊这辈子经历过最压抑的时刻。陈让的脸色,比晦暗的夜色,还要沉重。

左俊昊知道,陈让已经受够了。他在急着长大,急着向成人世界进发,急着成为一个可以担当一切的大人。

“敏学的人都找不到她,你去她家有什么用?!”左俊昊急了,“明天庄慕就回来了,问问庄慕说不定会有消息,你再稳一晚,就一晚,明天要是也没头绪,哪怕天涯海角我都任你去,行不行?!”

——为了不再无能为力。

“她家。”

离开陈让家,左俊昊把季冰约出来,两个人四处闲逛打发时间。晚上吃过饭,左俊昊不想回去,跟季冰去了他家,在他那儿过夜。

什么有用的讯息都没得到,通话结束,陈让站不住,提步就要走。左俊昊忙扯住他,“你去哪?”

季冰洗完澡,出来见左俊昊坐在凳子上玩手机,过去踹了他一脚。

顿了下,严书龙又道:“不过庄慕明天就回来了,可以问问他。”

左俊昊没反应,他刚张嘴要说话,左俊昊抬头,表情沉沉。

不等左俊昊说完,严书龙便道:“庄慕早就请假了,他外祖父过大寿,全家都去了,人不在禾城,比齐欢请假还早。”

“怎么了?”他一愣。

“那庄慕……”

左俊昊把手机翻转对着他,他低眸一看,是贴吧界面——正是齐欢的那个“我超喜欢他”贴吧。

“我们都打不通她的电话,只有庄慕跟她家里比较熟。”

这个自齐欢离开以后再没有更新过的贴吧,在时隔一年多以后的现在,多了一条新内容。

“你联系得上她吗?”

有一个没有头像,ID名是一串无规则符号的人,在帖子最后,回复了一句话。

“嗯。”

外头的说话声和谈笑声仍未停止,隔着老远,隐隐约约能听见些许模糊声响。

左俊昊一愣,“请假没考试?”

陈让躺在房间床上,一动不动面对天花板。

严书龙道:“我也不清楚,齐欢请假了,这两天没来考试。”

他爷爷给他办了一场庆祝宴,他爷爷的好友、生意伙伴,全都来了,吃完饭后几个相熟的旧交被爷爷请回家,他们在外面客厅聊得停不下来,每五句话里就有一句在夸他。

一接通,左俊昊开门见山,“我问你个事,齐欢人呢?她电话为什么打不通?”

今天他是主角,姑姑笑得见牙不见眼,同爷爷一起,整晚周旋于宾客之间。甚至他爸,今天也流露出和以往不同的神色。喝了酒没有变得癫狂,反而红了眼睛,在角落独自沉默许久。

在空无一人的校门口,左俊昊顶着夜色拨严书龙的号码,漫长的嘟声,是他这辈子听过最磨人的声音。

他也喝了点酒,脸泛红,他爷爷让他回房先休息。

他不答。左俊昊上前拉住他,“现在这个点,敏学的人考完都回家了,去了也是空的。”不等陈让说什么,左俊昊主动道,“我有严书龙的电话,我帮你打过去问,行不行?”

没有开灯,屋里黑漆漆一片,陈让把手机放在脸上,不多时,屏幕也变热。他转头,动了动,手机掉落在床上。

眼见着天都黑了,陈让终于从里面出来。出了校门,陈让朝平时回家的反方向走,左俊昊问:“你去哪?”

窗外月明星稀,有蝉虫在鸣。

左俊昊头都大了。陈让被叫走,他在外边干等,生怕陈让按捺不住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落在被单上的手机,屏幕是黑的,摁亮打开后,便是蓝的。

左俊昊也想帮着说话,但老师哪知道他们急什么,一个劲招手,“明天?今天的事今天说,你过来,我和主任跟你聊聊……”

也许是因为酒精,也许是因为这一年多来积压得太久,陈让今夜像是着了魔,把所有她发的短信统统看了一遍。最后,又点进了那个许久不去的贴吧,从头看至尾。

“老师,有什么事明天说行吗。”陈让站着不动,眉头拧起。

他注册了一个账号,头一回使用这些,连名字都是乱摁的。

一夜倏然过去,第二天,还是联系不上齐欢。这回左俊昊不拦了,考完出来决定陪陈让去敏学,哪想还没走出楼梯拐角,他们班的班主任突然出现,叫住他:“陈让,你跟我到办公室来。”

在那个早已无人更新的帖子里,他眯着醉眼,隔着长长的几百天时光,给那时候的她回了一条。

陈让不知在想什么,左俊昊好劝歹劝,才拦住他没让他去敏学。心下暗暗祈祷,希望齐欢赶紧回个电话,不然陈让这两天考试不要想好好考了。

可惜太迟,她留下那么多汹涌心事,他却只在这时候,才迟迟留下一条。

话说得自己都不太信,齐欢以往忙归忙,但从来不会联系不上。

有些话早就该说的。

下午考完,陈让又给齐欢打电话,还是不通。这回左俊昊也觉得有点不对,但见一向冷静沉稳的陈让心浮气躁,安慰他,“说不定是有事呢,齐欢忙的时候也有两三天没联系你啊,可能她有什么事忙不过来。”

她说第一次见到他,觉得他很特别。

陈让没言语,回家的一路默不作声,没开口说一个字。

她说想跟他在一起,过每一个生日,每一天,过很久很久。

左俊昊见陈让拧眉,对他的担心很是无语,“你整天就想着齐欢,昨天刚见完,用不用这么急?”

她说她好喜欢,好喜欢他。

第二次月考当天,陈让起了个大早,吃完早饭后到校进入考场考试,出来第一件事就是给齐欢打电话。奇怪的是联系不上,几乎手机不离身的她很少错过消息和电话,他打了三个,却始终没有人接。

如果来得及该多好,再来一次,回复在帖子里的那句话,他一定会亲口告诉她—

她喜欢的夏天还没来,可她的青春,已经结束了。

“好巧,我也是。”

十七岁这年,她的父亲被她的母亲送进监狱,她失去了所有依仗,也不得不放弃最喜欢的男孩。